第二十三章

禹門口在晉陝峽穀的末端,相傳是大禹治水的起始。它的出口,就是傳說中鯉魚跳龍門的所在。黃河水流至禹門口,被約束在高山深穀之間,橫衝直撞,雷霆萬鈞,船隨著流水劇烈顛簸,浪花不時打進船艙,船裏的人誰也顧不得說話,臉上寫滿緊張不安的神色。在過河老艄的指揮下,隨著水勢,左一個彎、右一個彎地繞著。船忽而被拋到浪尖,忽而被摔進波穀,白永和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大氣不敢出。忽然,船被浪湧著往左岸峭壁衝去,白永和嚇得閉上了眼。待他睜開眼時,隻見層層雪浪淩空飛來,船上的人顧不得避水,在老艄帶領下一齊發力,貨船終於掉過頭來。他剛鬆了口氣,船又隨著激流向右岸反撲回來。又是礁磧臨頭,又是雪浪淩空,又是船隻被瘋狂的河水肆意地揉搓著。眼疾手快的老艄,從容地把船扳了回去。隨著一道道水柱噴上天空,船趁勢在波濤的腋下一滑而過。白永和那顆狂跳的心終於平靜下來。他站起身來,手剛離開船舷,沒想到迎頭撲來一股惡浪,船突然劇烈顛簸,這一顛簸不打緊,卻把正在暗暗慶幸走完險路的白永和摔出船艙,霎時跌進滾滾波濤裏。驚得全船人麵無血色,齊聲呐喊。好在白永和的一身好水功發揮了作用,盡管喝了幾口水,人還清醒著,他隨波逐流一路往下遊去。過境老艄叫白三奴把船扳好了,自己縱身跳進洪流裏,左衝右突,顛上覆下,好不容易才遊到白永和身邊。此時,有些昏沉的白永和死命地抓抱來人,過境老艄機靈地躲過白永和,沒有讓他抱住,而是想法遊在白永和背後,抓住他的頭發,並讓白永和臉朝上,往回拖運。經過艱難的搶救,兩人在眾目睽睽下終於靠了岸。船上的人見了,這才鬆了一口氣,忙把船也靠了岸,爭著上岸救護。大家見東家肚腹鼓圓,顯然喝了不少水。白三奴不容分說,把三少爺扛在肩上,不斷顛著,白永和不斷嘔吐著,直到把肚子裏的東西吐盡。白三奴這才把軟綿綿的白永和平放在地上,一會兒光景,總算回過神來。白三奴被吐出來的髒物弄得渾身濕透,還散發著汙穢的味道,但他全然顧不得,焦急地問道:“三少爺,您不打緊了吧?”

白永和少氣無力地說:“不打緊。我命大!”他說這話,不隻是寬眾人的心,也是惦念與柳含嫣相約“要好好活著”的誓言。他不能沒有柳含嫣,柳含嫣也不能沒有他。所以,他在落水的第一時刻,就想到“我不能死,我要活著”。因為有這個信念,他拚死掙紮,才沒有很快被激浪吞噬,爭取到被營救的寶貴時間。他大難不死,他沒有步父親的後塵,他是成功者。想到這裏,他看了看湛藍的天空,看了看簇擁著他的船工,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他似乎想到了什麽,定了定神,又說:“是誰下水救的我?”

白三奴把過境老艄拉在白永和麵前,說;“多虧了這位老艄,眼疾手快,水功高超。要不是,不知會闖下甚亂子!”

白永和想伸手致意,但手像抽了筋似的舉不起來,嘴裏喃喃地說:“多謝了!”又看了眼渾身濕漉漉的白三奴說:“三奴,你受累了!”說罷,人就昏了過去。

白永和與他的長船,因這場意外遭遇,在禹門口待了十來天。同來的臨縣長船,因白家三少爺的意外遇險,不免受到驚嚇,押船人便匆匆把貨和船一同處理,走了。而白永和一麵休養,一麵打聽行情。他們裝的是一船麻油,價錢不好,依白三奴的意思,不如就地出手,早日回家,也好給老太爺交差。可是白永和不願草草處理,既來之,則安之,安下心來才能做好生意,因為跑一趟長船太不容易了。他要去潼關,還要再渡難關,不賣個好價錢不甘心。白三奴心裏暗暗怨道:“真是要錢不要命的二杆子!”

幾天來,白賈氏的眼睛不停地跳,準確點說是那隻右眼在跳,跳得她心慌意亂,坐臥不安。常言道,“左跳財,右跳崖”,莫不是三娃此去又走了他父親的老路?她整天不想好,隻往壞裏想。船觸了礁沒有?人跌到水裏了沒有?貨被人搶了沒有?乾坤灣怎麽過呢?壺口怎麽繞呢?禹門口怎麽出呢?白日裏總是站在墩台院,手遮日頭,癡癡地瞭望遠去的黃河,看一隻隻長船孤帆遠影碧空盡;夜晚循著三娃南下的水路往下想,一路水湧浪翻,長船顛簸,她的心比長船還要顛簸。人上歲數本來覺少,一想心思,更沒了覺。睡不著,就把男人叫醒陪她說話,說她心裏的擔憂,說她出了個瞎主意,說她想到的亂七八糟的事。

白鶴年總是嫌婆姨煩了自己煩別人,弄得大家都睡不好覺。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他說,他夢見三娃過了乾坤灣,過了壺口,正在朝禹門口走呢。還夢見三娃給他帶回來一個大元寶!

一個說:“你盡想好事哩。你就是錢錢錢,就不想想三娃怎麽樣了。他能受得了船上的顛簸嗎?能吃得了風餐露宿的苦嗎?能做了長船的生意嗎?”

一個說:“把你的心安安地放在心窩窩裏吧。三娃才高學精,有勇有謀,讓他去放長船,我放心。你就等著聽三娃的喜信吧。”

一個說:“三娃回來,再不要讓他做這玩命的生意,給他娶個媳婦安安穩穩過日子。”

一個說:“這趟長船放好了,就讓他執掌家業。讓三娃當這個家,我放心。”

白鶴年嘴裏雖是這麽說,心裏何嚐不打咯噔?本來三娃不用受這份罪就能執掌家業,偏是這個好管閑事的白賈氏出了這個歪主意,不知她究竟是為三娃呢,還是害三娃呢?和她一個炕上睡了一輩子,總是同床異夢,想不到一搭裏。

愛丹聽說三少爺丟了官,回了家,就從米脂回來。不圖別的,隻圖就近聽聽三少爺的消息,幸運的話,說不準還能見上一麵。

聽說永和關舉行放船儀式,放長船的不是別人,正是她心中永遠抹不去的三少爺。礙於情麵,她沒有到河邊觀看。隻是從鑼鼓聲聲中,想象著三少爺熟悉的麵孔和身影,想象著三少爺乘長風破萬裏浪的勃勃英姿。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的心一天比一天緊張,不為別的,因為三少爺的父親就殞身在長船途中。這一去,大河澎湃,礁磧凶險,三少爺從沒放過長船,他能吃下這份苦嗎?他有這份能耐嗎?該不會……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她每天偷偷地為三少爺祈禱,但願他能一路順風。

每日這樣默默祈禱過後,愛丹又問自己:你這樣是何苦呢?從前的夫婿,現在的三少爺,雖說是同一個人,但已不是她的郎君,她與他,除了曾經滄海,還能說些什麽?什麽也說不下,說什麽也是白搭。人家做人家的事,走人家的路,與你楊愛丹有甚關係?還不趁早收起你那寡淡的心思?愛丹就是這樣,日複一日地做著她前一天否定了的事,又日複一日地做著否定前一天的事。明知無用,還是要去想。不想由不得,想了又後悔。這就是此時此刻的楊愛丹。

最牽掛白永和的要數柳含嫣了。因為自去年分手,她一直寓居在好友吳梅家中。吳梅的丈夫在一所中學堂教書,吳梅在小學堂教書,家裏的一應雜務全由柳含嫣包了下來。吳梅不好意思,柳含嫣說:“我閑著也是閑著,省得你們雇保姆。”這樣一住就是半年。半年裏,不知給白永和去了多少信,她朝思暮想,望穿秋水,就是盼著與白永和團圓的那一天。可以說,歲月有多長,思念就有多長,但歲月遠遠承載不下柳含嫣悠長的思念。

柳含嫣覺得,常住朋友家總不是法子,她想租一處住房,吳梅又不讓。說單身女人另住一處她不放心,不如就在她家住下去。什麽時候白永和來了,什麽時候另找地方。可是這個白永和,今天來信說,辦完這件事就能脫身,明天說,辦完那件事才能相見,不知是他真有其事,還是借故推托?我已經成了他的人,一旦他另有新歡怎麽辦?一旦他背信棄義怎麽辦?一旦爺爺、奶奶不認我這個孫媳婦又怎麽辦?

眼下最當緊的是,她的“老朋友”兩三個月不來報到,身體的某些部位也有了變化,飯不能用,人消瘦了。她不好意思和吳梅說,也沒去找大夫看,不知是病還是“那個”了?想到這裏,心裏猛一陣驚喜,驚喜過後,又是一陣悸怕。她隻好用褲帶把肚腹緊緊勒了,生怕吳梅看出來。吳梅似乎也看出來點名堂。說:“你是不是‘那個’了吧?”

柳含嫣嗔怪地說:“哪能呢!我還是女兒身呢。”

吳梅半信半疑,她不相信大男熟女,一路相隨,能安然無事?真要是有了那種事帶來的後果,是該道喜還是該為她擔憂?她一人在外,挺可憐的,怎麽辦呢?

柳含嫣想了自己想白永和。白永和走黃河放長船,不會有事吧?她暗暗祈禱,上天保佑,願他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因為我柳含嫣在他心裏,他一定會為我著想,周全做事,平平安安。她的情況不願意和白永和說,說了也不頂用,遠水解不了近渴。隻好有苦自己扛,有淚肚裏咽,等待著與白永和相逢的那一天。

俗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可這三個女人,想和想不一樣。白賈氏是血肉相連般地想。她以為,永和關裏外,隻有她這個既是奶奶又是媽媽的白賈氏最疼最想她的三娃。她沒有想到,那個被白永和廢黜了的楊愛丹也在想,盡管是舊情難忘,藕斷絲連,但不能說想得沒有道理,不真誠。更沒有想到,遠在京城還有一個女人也在想,而且想得比誰也投入,也較真。在同一個時空下,在不同的地方,同時有三個女人為白永和揪心,一個比一個想得厲害,一個比一個盼得熱切。坎坷連著蹉跎的白永和,暗享著眾情珍愛的白永和,幸與不幸總是這樣在他身上交織著,輪回著。

暗裏有三個女人想他,明裏隻有一個女人是他的最想,這就是生死之交的柳含嫣。為了這個女人,他隻有把這趟長船跑好才算真為。所以,一路上他想得最多的是行船安全,卻萬萬沒有想到他會失手遇險。想起這事他就後怕。如果真的險遭不測,柳含嫣的苦苦等待,將會是什麽結果?

過了龍門三激浪,船就進入汾河與黃河交匯處,呈現在眼前的是河入大荒、船行平野的開闊景象。白永和終於鬆了一口氣,心中暗道:“謝天謝地,又闖過了一關。”

回望龍門,白永和心生聯想。人常說,一登龍門,而聲譽十倍,正是自己曾經追求過的那種人生境界。可是龍門如世態,詭譎難測,有幾人能登得上去?又有幾人能聲譽十倍?自己不就是被龍門激浪淘汰了的萬千儒生中的一位?看著河裏湧來的層層浪濤,宛若心底湧起的淒涼潮水。

不一日,到了潼關。自古道,潼關雞叫聽三省。這裏匯集了四麵八方的客商。白永和打發人四下裏了解行情,招攬顧客,待上手的人多了,就來了個討價還價。最後,一家河南的客商把油全買了去。黃河放長船,因逆水行舟困難,運費昂貴,一般船貨俱賣,人走旱路返回。又等了幾天,船也經割牙的說合給賣了。賣船這天,隻見買船人上了船,查看了船上的大件小件,件件俱全,就把攉水槽一把拿起,神氣地揚了揚,表示此船已屬他有。白三奴順手解開拴船用的小繩,交給白永和。白永和不解地問:“要它還有甚用?”

白三奴說:“牛解籠頭驢解韁,船解小繩不商量。繩子雖小,不值錢,但絕不能賣了。留著它,是說我們還要買船呢!”

白永和不知船家還有這麽多講究,好奇過後,覺得這或許也是一種責任,就把小繩緊緊攥在手中。然後與買船人、割牙的一起來到店裏,找賬房結清。回頭算賬,這一趟長船,除了路上一應開支,一萬五千斤胡麻油和船,純掙三百兩白銀。因回程徒步,山高路遠,帶著銀錢不僅不方便,而且也容易遭遇強盜。白永和順便去銀號匯了,乘渡船過了黃河,回了山西,他和白三奴雇了牲口騎著,船工們相隨走著,一路朝北走去。

雖然進入民國,撤了府、州兩級建置,但人們還習慣於舊的稱呼。山西南部,曆史上叫河東,首府叫蒲州。過了黃河,就進入蒲州府地麵。白永和忽然想起,與蒲州儒生王必高相約遊普救寺、憑吊鸛雀樓的事來了。時過幾年,書信未通,不知王必高近況如何,就和一行人按王必高所說的地址一路尋來。

王必高家在離黃河不遠的一個小村子。白永和等剛一進村,就見有家破敗的院落圍著好多人看熱鬧,向村人打問王必高,原來這個院子正是王必高家。不會是出了什麽事?不祥的念頭倏地在白永和腦際閃過。他急忙走進院子,見一個小女孩頭發散亂,趴在一具用席子裹著的屍首上哭著,幾個婆姨正在勸慰,觀者無不唉聲歎氣,一片淒楚。

白永和問一位老嫗:“大娘,這是怎麽回事?”

老嫗揉了揉紅腫的眼說:“好苦命的娃。她爹才走了一個月,她娘又尋了短見,留下她獨自個可怎麽過活?”

白永和大吃一驚:“您是說王必高已經不在人世了?”

“是呀!”

“因為甚事?”

這個婆姨一時說不清楚,急得看身旁的花白胡子老頭。老頭長歎一聲說:“唉,這個王必高,十五歲上他父親就給捐了個候補知縣,誰想,那是一頂紙糊的帽子,受看不受用,後來還是憑本事考了秀才。村裏人見他是個人才,就有人借給他錢,供他讀書考舉,想跟著攀個高枝什麽的。不料想,還真考上了。這下,村裏人隻當他是文曲星下凡,就又有人湊錢,他老嶽父也變賣了家產送他趕考,還是不夠。有家銀號見他遲早要登堂入室,就貸了一千兩銀子給他。凡是資助他的人都是往好裏想,尋思中個進士,有個一官半職,不愁歸還不了借貸,還能跟上沾光。不料想,在京城備考一年,好不容易就要會試,皇上卻廢了科舉。廢就廢吧,還有候補知縣一線希望,等來等去總沒有音信,錢也花得差不多了,他沒臉回家。可是遲早得見人呀!回得家來,地荒了,屋破了,婆姨又病了。那些原先看他成龍變虎的人,一見他落魄得龜孫子一樣,竟翻了臉,要債的能踢破門檻。王必高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情急之下,一根繩子尋了了斷。他女人本是多病之人,男人一走,債務由她一人扛著,地被債主要走,房子也成了別人的,家裏吃了上頓沒下頓,全憑村鄰周濟著過活。一個功名在身的舉人,竟然弄得片瓦無存,婆姨幾天不吃不喝,硬是餓死了。這不,舉人老爺沒有近親,婆姨沒有父母,好不容易喊來她兄弟,還是兩個肩膀抬著一張嘴,一個子兒也沒有。人沒了一天了,連棺材也買不起。村裏想法買了身衣裳給換了,又弄來一張新席子卷了,就這樣下葬去。可憐王舉人,為了那個摸不著、看不見的功名,斷送了一家人。王舉人和婆姨走了,他們痛快了,卻苦了這個走投無路的女娃。”

眾人七嘴八舌頭,說啥的也有。有的說:“舉人老爺為人正直,村裏人誰不說他人好。”有的說:“老天不公呀,為甚好人得不到好報?”還有的說:“怨隻能怨狗日的科舉——”有人聽見,忙以手堵住那人的嘴說:“快不敢胡說,朝廷的事豈可亂說,小心惹是生非。”有人接上道:“怕個鳥,皇帝老兒早被攆下了台,和咱老百姓平起平坐了。”

白永和聽了,心裏很不是滋味。為了功名利祿,走了的王必高誠如烹鶴,活著的自己也如焚琴,生死異途,都為其誤,可悲可歎。想著,想著,情不自禁地飲泣起來。

這時,過來一位身穿長袍馬褂、邁著方步的人,扯著嗓門說:“人在這裏擱著出不了靈,不說幫個忙,還有心思閑扯?”一聲詐唬,霎時靜了下來。

白永和聽說來人是閭長,就施禮道:“在下白永和,乃平陽府永和縣人氏。我與王舉人是同年好友,那年京城分手時約定同遊普救寺的。不想,我來了,王兄卻離開人世,兄嫂也不幸歸天。此情此景叫人能不寒心!我們情同手足,既然遇上不幸之事,理當盡力而為,讓兄嫂走得體體麵麵。請閭長和鄰裏合計一下,買棺木,添壽衣,雇響公,擺宴席,得多少銀兩?”

閭長一聽來者如此急公好義,慷慨大方,就和幾個老者合計了一下,說排場點得十兩銀子。白永和當即讓白三奴取來交給閭長,閭長讓人找了個地方,把白永和一行安頓下來。白永和讓人把王必高女兒叫來問話。

小女孩來了。穿著不合身的孝服,頭發亂糟糟的,因過度悲傷,把一雙好看的眼睛也哭腫了。不過,眸子來回轉動時,給人秋水盈盈的感覺。細看,臉上還嵌著兩個淺淺的酒窩,又讓人覺得甜得可憐。白永和暗想,有其父必有其女。隻可惜,這麽個出挑的女娃,生在這麽個不幸的家庭。就摸了摸女娃的頭問:“幾歲了?”

女娃怯生生地說:“五歲。”

“叫甚名字?”

“艾艾。”

“嗯,真好聽。爸爸走時和你說甚來?”

“說好苦命的孩子,要是有你白叔叔在就好了。”

“媽媽走時又給你說甚來?”

“說管不了我了。還說不要怕,這世上還是好人多,總會有人養活你的。”

“你知道白叔叔是誰嗎?”

“不知道。”

白永和“啊”了聲,再沒有往下說。便讓船夫取來幹糧給了艾艾,說:“不要哭了,人走了,再哭也不頂事。死了的哭不回來,活著的要好好活著。隻要你有心勁,會有好日子過的。”

第二天出殯,全村人都來送葬。響公們在前頭吹吹打打,一副八股頭的楸木棺材,上邊畫了圖案,漆了漆,倒也排場。人們說,比前些時死了的曹財主還氣派。村裏人同白永和一行,前呼後擁出了村,到了王家老墳,七手八腳,與王必高合葬在一起。白永和牽著艾艾的手,為王必高夫婦燒了紙,一句“王兄,我來遲了……”便淚如雨下,泣不成聲,多少話憋在肚裏,想說又說不出來。心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個活生生的人,說走就走了,一個好端端的家,說散就散了。你們走了,留下娃一人怎麽活?好糊塗的必高兄,天無絕人之路,隻要活著,隻要拚搏,就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站在王必高墳前,白永和想了好多,但無法表白,隻能任一汪心泉默默地流淌著……最後,嗓音低沉地說:“安息吧,必高!安息吧,嫂子!”

中午,白永和宴請了全村人,並以王必高好友的身份,向村裏耆老和幫了忙的人敬酒,這不僅為死去的王必高裝了麵子,也給閭長裝了麵子,解了圍。白永和又想到了那個女娃,便問閭長:“娃的事,村裏打算怎麽安頓?”

閭長說:“舉人老爺沒有本家,她那個舅舅也不是成事的人,一時還想不下兩全之法。”

白永和說:“既然舅舅不成事,我放下一筆銀子,由您委托村裏靠得住的人養活,怎麽樣?”

閭長為難地說;“錢有人要,娃能不能養活好,我不敢打保票。”

白永和說:“那怎麽辦呢?請您叫孩子舅舅過來說話。”

舅舅來了。四十來歲,長得像個瘦猴。趿拉著兩隻露指頭破鞋,雙手捂在胸前,沒精打采地掃了白永和一眼。白永和問:“你是娃她舅舅?”

舅舅點了點頭,後音裏應了一聲。

白永和說:“你是娃的唯一親人,舅舅養活外甥女,天經地義。”

舅舅聽了,被雷劈了似的猛然一個抽搐,吃吃地說:“我連我的娃都養活不了,哪能養活了她。”

白永和說:“你的外甥女你不養活,讓誰去養活?這麽乖的女娃,難道給了人不成?”

舅舅不言語了。白永和想了想,把閭長拉到一邊說:“我給他留下一些銀兩,讓他養活行不行?”

閭長一聽,忙擺手道:“他這號人馬紮(差勁),給了他銀兩,用不了幾天,就逼啦(完蛋了)。沒了錢,說不準把外甥女給賣了當錢花。”

閭長盡量說官話,但也免不了帶出一兩句蒲州土語,少不了有人幫忙翻譯。白永和聽了,明白閭長的良苦用心。

白三奴催著白永和上路,白永和看看時候不早,著急地說:“那咋辦?總不能讓娃討吃要飯四處流浪吧!”

閭長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白老爺,您是王舉人的至交,不如為人為到底。”

白永和說:“此話怎講?”

閭長說:“幹脆您把艾艾領走,權當您的女兒養活起。一來,對得起死去的王舉人;二來,將來艾艾長大,還能不報你的恩?”

邊裏的人聽了,都說“美得太太(好得很)”。這可急壞了一邊站著的白三奴:“我們少爺還沒妻室哩,怎麽好先收養女兒呢?”

眾人咦咦呀呀的,誰也不相信人到中年、財大氣粗的白老爺能沒有妻室。

不知是誰告訴了艾艾,說讓她跟舅舅走,艾艾便坐在地上嚶嚶啜泣起來。說:“我不跟舅舅走,我不跟舅舅走!”她知道,跟上舅舅不會有好日子過。

有人便將艾艾帶來見閭長。一進門,就看見昨天問她話給她吃的外路人,有人告訴她那就是白老爺。她想,白老爺或許就是白叔叔,要不會花那麽多銀錢埋媽媽?就朝白永和跪下,拽住白永和的衣襟不放,說:“叔叔,我跟你走吧!”

眾人都驚呆了,怎麽女娃的心思和村裏人一個樣呢?

人群當中,不知誰說了聲:“白老爺,你就領上吧!”眾人轟的一下嚷嚷開來:“對呀,你就領上吧!”

白永和好生為難,自己是做生意來了,怎麽好領上一個女娃?再說,領回去,爺爺、奶奶怎麽看?他們能容得下這個女娃?更重要的是,柳含嫣明明知道自己沒有娃,到時冒出來一個,叫人家怎麽想?會不會因為這件事,把好不容易得來的一樁好姻緣攪散了?不領走吧,不能眼看著女娃往火炕裏跳不管,漫不說王必高曾經救過自己一命,就是路遇孤兒,也不能見死不救。古語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白永和半晌無語。閭長以為白老爺不樂意這樣做,情急之下,就跪在地上。眾人一見,呼啦啦跪下一片。閭長把艾艾推在前邊,讓艾艾說話。艾艾就放開稚嫩的嗓門哭著哀求道:“叔叔,我知道你就是好心的白叔叔。叔叔,你就答應吧,我跟上你,就是你的女兒;你老了,我孝順你,伺候你!”

閭長也說:“你就應承下吧,我們村子窮,娃又沒有親人,權當是你為我們村辦了一件善事。”

有人幫腔道:“白老爺家大業大,養活一個娃,無非是添一雙筷子,還不是小菜一碟!”

還有人附和著:“白老爺積德行善,老天爺保佑你大福大壽。”

白永和再也忍不住了,淚眼模糊地扶眾人起來。誰也不動。閭長說:“你不答應,我們就不起來!”

白永和掃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鄉親,想起男人膝下有黃金的古話,為了一個女娃,這麽多人竟顧不得膝下的貴重,一齊跪下,又回頭看了看他的隨從,一個個目瞪口呆,看傻了眼。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感人的場麵。白永和再也顧不得許多,這個孤兒他管定了,無論將來發生什麽事情,他都認,便連連說:“大家夥起來吧,王舉人的女兒我養活!不過,要請閭長和娃的舅舅作個證,省得以後生事。”

閭長問艾艾的舅舅:“剛才白老爺的話,你可聽見了?”

“聽見了。”

閭長又問:“你怎麽想?”

“隻要有人養活就行,我能有甚想法。”

一會兒,閭長寫了文書,念給眾人聽了,說:“鄉親們都在場,大家夥一塊作個證,畫個押,還有你這個不成器的舅舅,也要簽字畫押,不得反悔。”

在場的人一一簽過,白永和也在上邊簽了字。一份留閭長保管,一份給了舅舅,一份由白永和帶走。對小艾艾來說,事情至此,總算有了完滿的結局。對於白永和來說,意想不到的收養,即是他又一段眾說紛紜新生活的開始。白永和告別眾人,把艾艾抱在馬上,朝北迤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