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按照清廷規定,捐納人員領到戶部憑照後,還得至吏部報到,開明履曆,呈送保結,核對相貌,叫作“投供”。白永和領到憑照,一刻也沒敢耽擱,直奔京師,在吏部投了供,就住在臨汾會館等消息去了。這一等,等得葉落花開,花開葉落,不覺就是一年。再一等,寒雁南歸,飛鴻北回,又是一年。補缺的事還沒有音信。

白永和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看看奶奶給他的幾千兩銀票已經過半,還沒有絲毫音訊,再這樣下去,就要坐吃山空。即使如此,也斷無再向奶奶要錢的道理。難道真成了夢裏娶妻,美夢難圓?什麽是度日如年,什麽是望眼欲穿,他又有了一層真切的體會。

和他一起候補的山西同鄉有好幾個人,有的候補州判,有的候補知縣,有的候補縣丞,有的候補巡捕,他們如同圈在一個籠子裏的鳥,欲飛不能,欲棲不寧,誰不是度日如年,誰不是望眼欲穿。有的說,不知咱們得等到猴年馬月。有的說,悔不該捐這個破官,光在京城等缺這兩年花的盤纏,差不多夠再捐個縣官。

趙城縣捐生許壯行人高馬大,高扯著嗓門說:“不是有人作補缺詩說‘部複朝來已到司,十年得缺豈嫌遲’,日月常在,何必人忙?京城是花花世界,想吃想喝想玩隨你的便,著的什麽急嘛!”

大寧縣捐生房長生四十開外,屢試不第,遂棄舉業,效仿江南人湊份子捐官,夥同幾個老鄉東拚西湊捐了個知縣,本打算一旦補缺,他當知縣,其餘人師爺的師爺,長隨的長隨,都有了做的,便有了錢花。想得美,捐得順利,結果呢,等了一年又一年,連個屁音訊也沒有。他唉聲歎氣地說:“我們山裏人比不得平川富家子弟,你們守著萬貫家產不愁用度,我們砸鍋賣鐵湊來的錢,不用說等十年,再等半年,我都等不及了。這不,合夥人見等不來這個破官,見天上門向家人吵著要錢,並限期年底還清,如若不還,東西當了,窯典了,地賣了,再不夠,恐怕連老婆也保不住讓人家賣了頂債。為了這個破官,可害苦我了!”

臨汾捐生何慶餘說:“這也是實情。都道官好做,誰知買官難,噫籲嘻,買官之難,難於上青天!”

席間就有人附和道:“使人聽此凋朱顏!”

又有人附和道:“側身西望長谘嗟!”

嗟歎之聲不絕於耳,感染得眾人少了精神,多了喪氣,頭都蔫得抬不起來。

何慶餘說:“朝廷生著法子套弄平民百姓的錢哩,咱們不知深淺往裏鑽,這不,都讓人家套住了。天下的路千萬條,哪條不能走,非要往這條絕路上擠?不過,事已至此,氣也沒用,說也白說,還是說點輕鬆的寬慰一下自己吧。”

有人抱怨,都這樣了還有心思說笑。何慶餘說:“人家不讓你輕鬆,自己還不想法輕鬆輕鬆,難道把人憋死不成!”

於是,他講了一個補缺的笑話。

說有一個捐佐貳雜職的候補官,等了十七年還沒有補上缺。每日在街頭轉悠消遣。一次,在小巷中遇到一位寡婦,二人一見鍾情,後來結為夫妻。朋友前來祝賀,他自嘲說:“我總算補上缺了!”朋友聽了,齊說妙哉妙哉,我兄奇思妙想,朝廷不用,豈不屈才!

細細品味,果真有趣,引起哄堂大笑。笑聲裏,捂著肚子的,噴著茶水的,淚涕交流的,情態畢現,鬱悶的空氣霎時被驅了個幹淨。

這時,闖進來一個人,說是找白永和的。白永和一看,衣服單,帽子破,紫赯臉上仿佛上了一層蠟,一副病夫模樣。這不是王必高嗎,為甚變成這個模樣?脫口便說:“必高兄,甚會來的?”

王必高環顧左右,人生麵不熟,有點不自然地說:“來了半年了。”

白永和拉他坐下,說:“不用拘束,都是老鄉。”

王必高向眾人問候過,坐了。白永和問王必高別來無恙,王必高說一言難盡。原來,王必高十五歲上,父親仗著手裏有幾個錢,就心急不耐老地給他補了個知縣。後來考中秀才、舉人也沒得官做,隻好等待補缺。誰知這一等竟等了三十年,等得娘老子都過世了,自己的胡子也花白了,連個影子也沒有。本來打算再參加會試,運氣好的話中個進士,做官是沒甚說的了。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光緒廢了科舉,他的入仕之路成了黃粱一夢。在京城與白永和分手後,本來心灰意冷,絕了做官的念頭。可是,老嶽父說,行百裏者半九十,已經費了八擔芝麻的力氣,還在乎兩擔?再不想法子走動,半生心血還不白費了?為了應舉補缺,把家裏能賣的都變賣了,能求的親戚朋友都求遍,眼看連妻兒老小的口都糊不了,哪來的多餘錢去通關節?老嶽父說,隻要做了官就好辦,知縣是外任官,任職一方,經手錢糧,辦理獄訟,廉俸雖薄,但陋規優厚,不用幾年就能把捐官所花費的銀子收回來。活人還能讓尿憋死,虧你還是個見過世麵的舉人哩!在老嶽父的攛掇下,求親戚,靠朋友,給他籌了筆錢,來到京城,眼看著用度就要花光,說不定哪天要沿門乞討。聽說白永和也在這裏候補,就過來看看。

白永和想起那年貢院現醜,幸虧必高救了一命,如今他落了難,自己豈能坐視不管?就說:“王兄莫急,用度不夠,我這裏先緊著點用著。幾位同鄉在京城候了兩年,誰也沒候著。我還是多花了銀兩,批了‘遇缺即先補用’的,不知遇了多少缺,就是輪不上。唉!”

王必高說:“遇缺即補,那可是最優班次,為啥老補不上呢?”

“年兄有所不知,我找了吏部員外郎錢開錢大人,讓通融通融。人家說,捐了遇缺即補的人也不在少數,話雖那麽說,不見得一遇缺就能補上,凡事也得有個先來後到。這不,一推再推,光緒爺駕崩了,慈禧老佛爺也跟著駕崩了,直到宣統爺登基,還沒個說法。你說急人不急!”

何慶餘悻悻地說:“其實,白兄也過於迂腐,這年月,你不跑能行?人家補了缺的哪個不是找了門路打通關節才得手的。我是家貧花不起那個冤枉錢,你白家財大氣粗,再花千兩白銀,要是還補不了缺,就把我的眼睛仁摳了!”

白永和說:“一家不知一家,和尚不知道家。這回補缺,爺爺說甚也不出這個錢。奶奶急得沒法,賣掉祖傳寶貝紫羅蘭翡翠手鐲,才助我成行。要不是,我也不會認識諸位仁兄。”

眾人不知財主家公子也有這般難處,王必高也不由得驚訝地“啊”了一聲,心想,這回求白兄沒有找對地方。

房長生想起一首叫作《補缺難》的打油詩,就念出來和眾人共賞:

你雲官熱鬧,俺為官煩惱。投閑置散無依靠,悔當初,心太高。三頓怎能熬?七件開門少。盒剩新官帽,箱留舊蟒袍。切斷條,冷清清,昏和曉,煎熬!眼巴巴朝又暮,窮通算來難預料,隻有天知道!安命無煩惱,安分休輕躁,幾曾見候官兒閑到老。

眾人齊說,說得好,入木三分、淋漓盡致!非有體驗者寫不出這等切膚之作。有的說,話雖這麽說,這世上有幾人能安命,又有幾人能安分?誰不是掏了錢捐官,一心想捐個真材實料的官做做,誰知道,捐了個不管用的破頂戴。有的說,也不能說沒用,皇帝發給你一張虎皮,就是讓你披上它虛張聲勢嚇唬嚇唬人用的。有的說,這位老兄勸人安身立命,可他自己還抱著佛腳想成仙呢。“幾曾見候官兒閑到老”?捐官裏十個就有九個會候到老,這是命裏注定的。

許壯行心高意大,最見不得男兒現出女兒相,說:“人家永和兄遇缺即補還等了兩年,至今仍是淡定自若,咱們又算個甚?要不就再等下去,等它個海枯石爛,要不就卷鋪蓋走人。不要說咱們候補候得不耐煩,小奴家早等得不耐煩了,弄不好,誤了城裏的,丟了家裏的。”

眾人一通哄笑。笑過之後,覺得許壯行說的何嚐不是實情。自己等白了頭不算,難道還要讓小媳婦也熬成老太婆嗎?對此,白永和才是有切膚之痛,不由得苦澀地笑了一下。說他淡定自若,其實他是打斷牙齒往肚裏咽呢,硬裝好漢。他的小媳婦早飛了,他是孤雁一隻飄零異鄉。他的錢快花光了,花光了就等於沒指望了,他的苦楚向誰說去!

說了,笑了,煩惱撂了。不知誰說了聲“散”,就散了。

白永和引王必高至臥室坐定,兩人說了些別後情景,再說到眼前,彼此一陣歎息。王必高說:“我是決意要回家的了。再住下去,這裏我把衣裳典當了,家裏婆姨和娃娃嗷嗷待哺,眼看十冬臘月,一家人還要喝西北風哩!”

白永和是這樣的人:最怕見寒磣人說寒磣話,一見就心寒。他深知王必高此番補缺,是以身家性命為代價下的賭注。雖然“同是天涯淪落人”,自己還不至於瀕臨如此窘境,再難也得扶他一把。忙取出一錠紋銀,交給王必高。王必高少不了一番推辭,還是不好意思地接下,說:“白兄兩次解囊相助,大恩大德,何以為報?”

白永和說:“王兄救命之恩還謝不過來呢,哪敢承受報恩。”

王必高戀戀不舍地說:“我是沒指望了,年兄命大福大,萬萬不可放棄。來日有官做了,不要忘了拉為弟一把。”

白永和苦澀地笑了笑說:“但願有那麽一天。”

王必高重提憑吊鸛雀樓遊覽普救寺,白永和苦澀地笑了笑,倆人就此分手。

白永和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空等了過去。心想,再等下去,無異於坐以待斃,永無出頭之日。可是,就這樣兩手空空回永和關,還不讓奶奶氣個半死?不叫兄嫂們冷嘲熱諷?不叫延水關楊家人嗤之以鼻?不叫愛丹笑看白永和的落魄相?滿腹經綸、一世追求,如同滾滾東逝的黃河水,將一去不返。即使不跳黃河而死,也會讓人家唾沫星子淹死。

走投無路的白永和,隻得再乞求那位發誓再也不求的官員——吏部員外郎錢開。此前,他通過山西在京商人朋友引薦,不止一次地拜會過錢大人,為了求得靠山,還拜錢大人為恩師,他自然成了錢大人的門生。這是在京求職者通常的做法。實際是,拜門生不如拜把子,拜把子不如拜幹親。白永和自知家底薄,無親無故,隻能勉強拜錢大人為師了。對錢大人是逢節有節敬,臨時有別敬,免不了敬這敬那,意思意思。但因意思不大,故不為人家看重,當然也就無所謂優先了。同鄉都說拿著“遇缺即先補用”的特批,卻不能特辦,又拜了錢大人為師,也沒有另眼看待,皆因白永和過於正統,過於迂腐。你舍不得掏腰包,人家肯給你官印嗎?要換了別人,早走馬上任。白永和被人嘲笑為書呆子,一根筋。

對朋友們的戲說,他初時並不在意。時間一長,才覺得不無道理。細細思量,也是自己過分相信明規矩而忽視了潛規則。在京城候補的這幾年,他省吃儉用,不敢亂花一分錢。他知道,這次補缺的一應開銷,全仰賴奶奶忍痛賣掉祖傳寶物紫羅蘭手鐲,外貼上全部積蓄,他花這一筆錢比奶奶還要心疼。要知道花了這麽多還是一紙空文,他說啥也不會接受奶奶的恩施。可是,天下沒有空手套白狼的好事,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這個孩子就是錢,這個狼就是管官的官。思前想後,終於下了決心:長痛不如短痛,生死在此一搏。他把所剩一千兩銀票,兌換成小票,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來到錢府。

門子見是熟人來了,又受過白老爺的紅封,沒等白永和開口,就接過名帖傳了進去。錢大人見是山西平陽府的白舉人,眉頭就皺了起來:怎麽又是他?推辭不見吧,這是他的門生,不斷地上門請安道乏,時有孝敬,情理上說不下去。見吧,又沒有什麽好說的。論理早該補班,隻是這個白永和有鋼不往刀刃上使,我就是再同情也說不動上司。想了想,還是讓他進來少敘片刻,敷衍走算了。

照例是無關痛癢的客套話。白永和急著討錢大人的口信,可是錢大人有一句沒一句地東拉西扯,就是不往正題上說。他迷糊著眼衝白永和說:“不是叫你回家等著嗎,在京城應酬多,開銷大,再這樣住下去,你的開銷遠勝過捐納。”

白永和說:“恩師所言極是,在京城候補的花銷,遠不止捐納的錢。我也是出於無奈,在京城等還等不成樣,回了家音信不通,不是更無人搭理嗎?我等了快三年,本來就比別人多出幾成銀兩,捐了個‘遇缺即先補用’,可是遇缺就是不得先補,有的人,沒有這個特批也早補了,我咋老也補不上?大人你說這……”

錢開錢大人尷尬地說:“你不是不知,我一個員外郎,隻是文選清吏司的副職,我上邊有郎中,郎中上邊有侍郎,侍郎上麵還有尚書,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數的嘛!要是我說了算數,早就讓你補了缺,還用費這麽大的勁?況且,補缺銓選關口多,手續也麻煩。說起補缺,也不是局外人想象的那樣容易,說補就能補了的。補缺的手續是這樣的……”

錢大人老調重彈。什麽雙月選取,單月選取;什麽單月急選,閏月不選;什麽可選之日少,可選之官更少,什麽程序複雜,環節眾多,如此等等,又說了一遍。這樣的話,白永和不知聽了多少遍,都能倒背如流。礙於麵子,不得不耐著性子往下聽。“再說,時下四川保路風潮愈演愈烈,革命黨人四下起事,九夏沸騰,政局不穩,朝廷哪有這個心思為你們補缺?即使按例補缺,因官滿為患,捐者如蟻,我等雖然唯才是舉,但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再說,京官事簡薪薄,囊中羞澀,比不得外任官員豐裕。即使想替別人跑個腿,美言幾句,或者在職責範圍內網開一麵,都少不了給上司和同僚好處。要想得到一個實缺,不比登天難,也比入地難。”

錢大人終於講出實話,白永和總算沒有白來。他二話沒說,就從袖口裏抽出一張二百兩銀票,雙手呈給錢大人。錢大人一見,眉也開了,眼也笑了,漸漸地把兩隻蛤蟆眼擠成一道縫,連說:“你這是做什麽哩,這樣厚的禮我哪裏敢當?見外了,見外了。”他裝作謙讓的樣子,再三推辭不受,白永和再三懇求,才接了過來。

白永和一見錢大人見錢眼開的樣子,心裏就踏實了一半,便作揖道:“微薄之禮,不成敬意。晚生的前程就指望大人您了。”

錢大人收起笑容,複歸正色道:“讓您破費了。看在您久等不補的分上,我當盡力為之。不過——”錢大人欲言又止,好像還有什麽不盡意的地方。

一個“不過”,把白永和又嚇了一跳。“不過”這個詞,既沒深淺,又可與前邊的話叫板,誰知“不過”後麵,還會有甚新名堂?

割一刀是疼,割兩刀也是疼。白永和咬了咬牙說:“大人有話盡管吩咐,不必多慮。”

“我的上邊,還有上邊的上邊,都少不了得打點。您看這——”

果然不假,“不過”後邊還有文章。白永和心想:這二百兩他是篤定要獨吞了,他上邊的不是還得一份,上邊的上邊又得一份,都要你孝敬到。幸虧他多長了個心眼,準備了幾張銀票,要不,今天又算白跑了。盡管花錢如割肉,刀刀要見血,白永和還是咬了咬牙,取出四張二百兩的銀票遞了上去,這樣把他上邊的郎中,郎中上邊的左右侍郎,侍郎上邊的尚書,都安點了,說:“望大人在各位大人那裏多多美言,晚生就不親自一一叨擾。多謝大人勞頓之苦,提攜之情!”

錢大人把這八百兩銀票也接了,又說了些客氣話,還叫白永和在家用餐。白永和肚裏早氣飽了,恨不得立刻插翅飛走,哪裏還有心思吃他的飯!說了聲“大人留步,在下敬候佳音”,就揖別而去。

白永和是雙月注冊的,這時剛進六月,如果有門,應該是這個月開選,這可是最後的關頭,萬萬不能再錯過。過了兩天,心急的白永和又去錢大人那裏打探消息,錢大人說司議已過,也給各位大人關照了。司議特意薦他“博學能文,持躬端正,堪負重任”。白永和聽了,自是心中竊喜。

再過兩日,又去錢大人處打聽,錢大人說堂議通過。臨末,還撂下一句餘音繞梁、回味悠長的話:“你是不久就要補班視事的人了,事成了,可不要忘了敝職。”聽了這話,唬得他血往頭上直湧,不知說什麽才好,連忙說:“哪能呢!晚生能有今日,全賴尊師提攜,白永和沒齒不忘。”

到月末,錢大人親來寓所道喜:“恭賀白老爺,製簽選定,你在此次補缺之列,不日即可到部依奉領憑,就等著喝你的喜酒啊!”

白永和見大功告成,不免五內沸騰,心馳神往,半晌才想起感謝錢大人來。就作揖下跪,錢大人忙攙扶起來。少敘片刻就走了。

錢大人能親來寓所探望,足見永和兄神通之大。眾同鄉驚喜之餘,後悔當初說了些永和兄無能的話,道罷喜便道歉。白永和大人不計小人過,也說了些安撫體己的話,落了個皆大歡喜。

對於白永和來說,這無異於久旱逢甘霖。對於眾候補同鄉來說,好似旱天一聲雷,振奮了他們萎靡的神經,喚醒了他們幾乎要絕望的心。他們從白永和身上看到了光明,看到了未來,白永和的今天就是他們的明天。於是,會館裏沸騰了,觥籌交錯,喜笑言談,沉浸在一片祝賀聲中。

北京悠深寧靜的夜最宜做夢,百感交集的白永和卻久久難以入睡。多年的媳婦熬成了“婆”,這個“婆”酸甜苦辣嚐遍,來得實在不容易。果真是“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悔不該當初小裏小氣,舍不得銀子,要不,能耽擱到現在?

月兒西斜,拂曉的腳步悄悄爬上窗欞,被興奮和感歎折騰了大半夜的新任知縣白永和,還是進入了夢鄉。

夢裏依稀來到一處荒郊野林,那裏有一個草堂,上寫某某縣正堂。衙役們一聲喊:“請大老爺升堂!”

新任知縣白大人端坐大堂,一臉神氣,左右掃視,隻見三班恭立,六房簽到,好不威風!忽有人擊鼓喊冤,他把驚堂木一拍,喊冤人被帶了上來。他強睜著酸澀的雙眼細看,麵前跪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前妻愛丹!

沒有兒女情長,隻能法不容情,這是他做官的準則。他抹下臉厲聲問:“擊鼓喊冤所為何來?”

愛丹說:“我為婆母所逼,為丈夫不容,平白無故地被休了回去,聽說青天大老爺為民做主,故來申冤雪恥!”

他以為別人都不知曉,就打腫臉充胖子地問:“你丈夫是誰?”“我丈夫不是別人,就是端坐堂上人模狗樣的陳世美——白永和!”

一句話,引起哄堂大笑,他羞得無地自容,恨不能像孫悟空一樣變個蜜蜂飛走。正在為難之際,見愛丹端起一盆水往他身上潑來,驚得他呼喊“來人”。醒來,才知是夢,渾身水淋淋的,應是驚嚇所致。想想,好沒味道。人常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愛丹的冤屈竟申訴到他的夢鄉,可悲可歎。但願能順利上任,不要像夢裏那樣寒磣。

又等了些時日,奉令到吏部正式領憑,白永和才得知,這個缺並不是他想象中的肥缺,或者是中常之缺,而是最差的缺——貴州最窮最邊遠的號稱夜郎自大的那個地方的知縣。

他傻了眼。

花了那麽多錢,等了那麽多時日,原來發配到這麽一個人跡罕至的不毛之地!

不過,事已至此,無話可說,隻好辦了一應手續。

他找錢大人,錢大人說,他已經使了吃奶的力氣。又通過錢大人見了侍郎大人。侍郎大人說:“官場的事恐怕你不甚曆練,別看一個窮知縣,那可是外任官,任職一方,經手錢糧,辦理獄訟,廉俸雖薄,陋規優厚(這話聽著耳熟,在哪裏聽過?),比不得我們京官清寒。別看這麽個地方,你不去,還會有成千上萬人爭著去呢!我說這話不是嚇唬你。舉個例子,僅南京一地,就有候補道員三百多,候補知府三百多,候補知縣一千四百多,其他雜務兩千多。而江蘇缺額隻有五十多,每八十個人中才能選取一個。你們山西也不比江蘇好多少,官滿為患,比比皆是,能補上就是你的造化,多虧眾位大人偏袒,才給你爭到手,你當珍惜才是,再不要三心二意。”

事已至此,說也無益。白永和想到夜郎地遠難行,恐一月難至,就求寬限幾日。侍郎大人說:“憑書雖是部頒,而限期則在文選司,就讓錢大人通融去吧。”錢大人格外開恩,把期限放寬至兩月到任。回到寓所,把實情向同鄉說了,同鄉在祝賀之餘也極力相勸,說事從簡處來,人在難中磨,隻要他勵精圖治,何愁飛不出夜郎國?從窮處起步,到富處落腳,後來飛黃騰達,主州宰府,撫督一省也未可知呢。

白永和頻頻點頭,再不說什麽。去不毛之地赴任,他認了。

兩個月時間夠得上寬裕。臨行前,他要辦三件事:一是組合幕僚,二是宴請賓朋,三是回永和關報喜。這一去山高水長,還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回家呢。

先說幕僚。天下有無幕不成衙之說。就是說,沒有你的幕僚,就沒有你的衙門。到某處上任,必須有幾位可靠得力之人輔佐才行。他首先想到王必高,但書信難通,恐怕誤事,就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日後發達了再聘。幕僚也就是師爺,天下師爺出紹興,紹興師爺佐天下。經同鄉舉薦,聘得一位年過五十的陸舉人任書啟師爺,又聘了一個姓周的刑名師爺。按說,還應有錢糧師爺和賬房師爺才夠得著完整的班底。出於財力上的考慮,白永和不再雇用。師爺非官,不是朝廷委派,故沒有俸金,師爺的薪酬全在知縣收入項下開支。有了師爺,還得有一幹長隨跟差。這些長隨最好是能寫會算腦子靈活的。也是眾同鄉相幫,找了幾位山西籍的可靠穩重之人。長隨更不是朝廷命官,也得從他名下開支。所以,這一幹人的酬金一一講好,並預付了聘金。他主宰一縣,就有了主動權,這次上任說什麽也不要家中再為他破費。便向京城一家山西票號借貸了三千兩白銀,作為上任之初的鋪墊,講好了一年為期。票號也樂意借貸給他,一來是山西老鄉,人不親土親;二來知縣是外官,外官來錢容易,票號也可賺些利息回來。白永和先宴請了聘用的一幹人,並說好下月中旬動身,在湖北漢口山陝會館會麵,然後過江南下前往貴州上任。又在京城北半截胡同最有名的廣和居,宴請了吏部各大人;山西同鄉也設席餞行。隨後結了一應手續,在一路順風的歡送聲中朝永和關飛馳而去。

十天後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白永和已然站在永和關身後的歡喜嶺上。

蒼穹隨著陽光的節拍變幻了它的容顏:走時的那幅青綠山水畫,已經被晉陝高秋圖替代。他看見隨風搖擺的一壟一壟的穀子、糜子,一個勁地向他招手;隨處可見的棗樹披紅掛綠,用它們的亮麗歡迎他的歸來;往山下望去,一條渡船正朝永和關方向駛來。雖然,船小得像隻牛鼻子鞋,慢得像蠕動的甲蟲;雖然,不知道船艙裏坐著張三、李四、王麻子,但他心裏明白,不是過往的客商,就是兩岸走親串友的鄉親;不是如他昨天一樣的異鄉客,便是像他今天一樣的歸來人。老槐樹仍然屹立在村外的路上,每次上路,總是向它焚香揖別,總是祈求它的護佑。如今,被它庇護的子孫回來了。他興衝衝地走下歡喜嶺,向老槐作揖行禮,並暗暗向老槐報喜、道謝。

拜過老槐,跨進北院門,終於到了家,他就要被融化在一片豔羨和關愛的氛圍中。白永和心底不住地念叨:“九十眼窯院,我回來了;爺爺、奶奶,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