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

白永和收回浮想的翅膀,一聲苦笑,萬般感慨。

現實生活是這樣的冷酷:一個人,一孔窯,一顆冰冷的心。

斷了仕途,沒法可想,也就不去想了;青燈孤枕,長夜難眠,就沒法不想曾經同枕共衾的那個人。

站在黃河邊上的阿哥石前,耳畔仿佛飄來一個遠古的傳說:俊男靚女在這裏不期而遇,一見鍾情。新婚之夜,丈夫被官府抓去充軍。臨別時,丈夫說:“等著我!”妻子說:“即使黃河枯了,山老得長出白毛,我也要等你。”從此,妻子獨守空房,等待丈夫歸來。歲月苦長,寂寞難熬,妻子養了隻羊做伴。天天牽著羊去黃河邊放牧,羊兒吃草,她朝丈夫出走的方向眺望。年深月久,淚幹眼瞎,一腳不慎,連人帶羊掉進黃河。一天,征戰多年的丈夫終於歸來,卻不見了心愛的妻子。他悲痛欲絕,天天在妻子墜河處守望,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最後就變成了這塊酷似人頭的石頭,後人起名叫阿哥石。

這是他耳熟能詳的故事,也是這麽多年,愛丹在寫給他的唯一一封信裏重複過的故事,其用心良苦,不言而喻。如今,承載著科場和情場雙重失意重負的白永和,麵對阿哥石,想說些什麽呢?除了觸景生情,他無言以對!無論是這塊冰冷的、但附著了靈性的阿哥石,還是給他重複阿哥石故事的愛丹,應是過去和現在美麗人格的化身(雖然他拋棄了愛丹,但寧肯相信愛丹純潔無瑕)。

大哥白永平過來看三弟,不小心提到愛丹,待要改口時已經來不及。白永和接過話來問道:“愛丹怎麽啦?”

“不怎麽呀,愛丹還不是愛丹,隻不過不是你媳婦了。”

“唉!說起來怨我一時衝動,不過,她也難辭其咎。誰讓她不守婦道呢!”

“若要公道,打個顛倒。你回來了,慢慢就會知道。”

“大哥話裏有話吧?”

“啊,啊,沒什麽,隨便說的。三弟你不要多想,大哥就那麽說說,沒別的意思。”說完,便匆匆走了。

大哥一句話,叫白永和琢磨了好幾天。記得他剛回家那天,不等他開口,奶奶便把愛丹的事一五一十全道了出來。他最相信奶奶,所以,盡管心存疑慮,但事情既然已經過去,也就不願再提起,提起來勞神傷心。可是,又不能不想,因為伴隨他的那個女人走了,他能不想嗎?

閑來無事,到渡口散心。恰遇白三奴擺渡過來,兩人就在船邊拉開呱。他倆是兒時的朋友,況且在他的婚事上,白三奴穿針引線,是出了大力的。

白三奴聽說三少爺回來,本想去看望,但覺得不甚妥帖。因為三少爺休了三少奶奶,與他兩次接觸三少奶奶的事不無關係,隻怕三少爺知道了要怪見他。所以知道裝作不知情,沒敢見三少爺。現在三少爺就在麵前,莫不是找他的茬來了?腦瓜子這麽一轉,歉意就溢在臉上。

“三少爺回來了?”

“嗯。”白永和淡淡地應道。

“考了吧,高中了吧?”白三奴明知故問,沒話找話。

“考什麽考?再不用考了。”

“那是……”

“皇上給我放了長假,說我可以回家歇息了。”

“三少爺真會說笑話,哪能呢,我還盼著三少爺功成名就,跟上您吃湯水呢。”

“你跟別人吃湯水去吧。跟我嘛,這輩子是沒指望了!”

白三奴聽得話裏有話,是嫌棄他,打發他走嗎?心裏著慌,話就到了嘴邊:“三少爺,我知道三少奶奶走了,你心裏煩。不過,三少奶奶的事與我毫不相幹,三少奶奶是受了委屈才走的。”

白永和聽到這話,覺得有些奇怪,就追問道:“這話怎講?”

“你看我這嘴,老是沒事找事。”

“與你無關是什麽意思?受了委屈又是什麽意思?你一五一十給我說清楚。”

“好三少爺哩,你們家的事我怎麽能說清楚,我這人嘴上沒有門關子,走風漏氣的,你還不知道?就當我什麽也沒說。”

“你不說是吧?你今天要不說清楚,回頭叫白管家打發了你!”

“三少爺,看把你急的!我說還不行,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情。”

白三奴把白永和拉到僻靜處,把憋在心裏的話全倒了出來。

白永和疑惑地問:“這事當真?”

“男子漢說話,如筆寫下,瞞哄三少爺做甚!”

“好,你忙吧。今天的事,和誰也不要說起。”

白三奴邊應承邊朝渡船走去。

望著白三奴遠去的背影,白永和眼前一片迷茫。

如果說,白三奴背愛丹回家是無奈之舉,那麽白三奴去白家意欲何為?果真是二嫂指使人幹的嗎?白三奴說的是真話嗎?

別看白三奴在白賈氏麵前裝出一副可憐相,其實,他並不憨,他是位有情有義有心計的人。為了還自己一個清白,給三少奶奶一個明白,就背地裏找到給自己捎口信的那個賴小子,賴小子就是不肯說出實情。他掏出幾個銅錢,賴小子要了。他又買了兩個肉夾饃,咬開一個吃著,讓賴小子看著。油光光的五花肉露出一角,油水順著流了下來,肉香與餅香混為一氣,被河風一吹,就蔓延開來,竟至於壓住河水的泥腥味。賴小子鼻子不由得“吸溜”了一下,口水便應聲而下。他用袖口擦幹,那口水像湧泉又流了出來。再擦,再流,再流,再擦,實在耐不住了,順手奪過一個就往嘴裏塞。一邊餓狼吞食,一邊從牙縫裏蹦出幾個字:“二少奶奶!”

白三奴問:“說清楚點。”

賴小子說:“二少奶奶給了一個燒餅吃,我就給你傳了這個話。”

白三奴聽罷,大吃一驚,想不到白家二少奶奶會從中使壞。但不知她是戲弄三少奶奶哩,還是看我白三奴的笑話?不管怎樣,人家殺人,我遞刀,做的甚事!

他雖是個粗人,也明白此事關係重大。隻是不到時候,不能毛手毛腳。不然,把事情抖摟出去,不僅不管用,還會把自己越抹越黑。現在好了,三少爺回來了,自己有了靠山,倒不如……

白永和讓他把那個賴小子找來。

白三奴感到給自己洗刷不白之冤的機會到了,高興地三步並作兩步走,不多時,賴小子就站在白永和麵前。

白永和溫和地問:“那天,是誰讓你給白老艄捎的話?”

賴小子嘴裏抿著白三奴給的洋糖,眼睛恐慌地看著白永和。

“三少爺問話哩,你耳朵塞了棉花?”

賴小子害了怕,朝四下裏瞅了瞅,壓低聲道:“二奶奶不讓告訴人,告訴了人要打死我。”

“可是,你已經告訴了我。”白三奴說。

“你說話不算數,不是好人。”

白永和笑了笑說:“不要怕,對我說了比給白老艄說了還牢靠。要是有人敢欺負你,三少爺給你做主。”

賴小子欲言又止。白永和從身上掏出幾個麻錢晃了晃:“說了,就拿去,夠買好幾個餅子吃。”

賴小子終究是小娃家,見錢眼就開,便說:“是二少奶奶讓我給白老艄說的。給她跑了一回腿,隻給了我一個燒餅,真小氣。還是三少爺大方!”說罷,用袖口抹了一下鼻涕,把錢接了過來。

白永和又問:“哪一天、在哪裏說的?”

賴小子說:“哪一天我不記得,反正是在關裏燒餅鋪前說的。”

打發走小男孩,白永和不由得想起上次出門時,二哥攆到歡喜嶺告白三奴的狀,說白三奴死不要臉,他背了弟媳還不算,還叨空親了弟媳,還給奶奶說想弟媳。要是愛丹沒那個意思,能隨隨便便讓一個男人親近嗎?二哥說得天花亂墜,活靈活現,不由得他不信。他又想起那天大哥含糊其詞的話,顯然是話裏有話。如今是人人皆知他不知,隻有他一個人被蒙在鼓裏。直到現在,他才明白愛丹寫的那四句話的含義。果真是事出有因,果真不是愛丹之因,果真是待到來春,真相大白。冤枉的已經冤枉了,覆水難收,事情已無挽回的可能。他氣得肚裏都長滿了牙,恨不得一口把造孽者咬個頭破血流。可是,他勢單力薄,孤立無援,縱有這個心,也沒有這個膽。唉,我白永和原來是這樣一個無用之人!進不能博取功名,退不能嗬護愛妻,白活了二十多歲。不管怎樣,現在自己成了一個閑人,閑人有了閑心,不妨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圖破鏡重圓,也好正人正己。於是,又來到大哥窯裏,與大哥證實此事的真偽。

大哥白永平是吃閑飯不管閑事的人。二娃淩辱愛丹的事,他雖沒有親眼看見,但卻親耳聽了個明白。出事那晚,馮蘭花聽到後,硬把他叫起來,兩人蹲在牆根底偷聽,原來是二弟偷雞不成反蝕了把米。他想笑,笑不出來,想哭,哭不出聲。這是什麽事啊,白家竟出了這麽一個孽種!他想去教訓教訓二娃,覺得奶奶既然封了口,還容得他插嘴?少說為妙,少管為好。人常說,家醜不可外揚,畢竟是一母同胞,十指連心。所以便安頓婆姨,知道裝作不知道,即便把話爛在肚裏生了蛆,也不能往外說。

白永平的婆姨馮蘭花生性膽小,口拙話少,是個唯男人命是從的老實疙瘩。男人讓朝東,她不敢朝西,讓朝北,不敢朝南。平日,她最看不慣的是二娃的鬼精和嬌嬌的油滑。二娃醜行敗露,叫她暗裏樂了好些日子。可是,愛丹的委屈和恓惶,卻叫她難活到如今。她想和愛丹說說知心話,沒有男人的話,她不敢輕舉妄動。偶爾在院裏迎麵遇上愛丹,也是少說沒道的,不是問聲“你吃了沒有”,就是說句天陰天晴無關痛癢的話。愛丹被休後,她替愛丹哭過好幾回。三娃回來後,真想毛褳裏倒西瓜,將她知道的全倒出來,也讓好的香,壞的臭,有個是非。可是,男人都不吭氣,她一個婦道人家,多的什麽嘴!得罪了二娃,一旦人家當了家,還不給她“好果子”吃!好在男人在三娃麵前說漏了嘴,就有了她說話的機會,也就尋上三娃,全說了出來。奇怪的是,男人不但沒嫌她,還幫著她說二娃的不是,訴愛丹的委屈呢,這叫她感到少有的痛快。不過,她和男人白永平一樣,嘴上痛快了,心裏卻有了負擔,單怕三娃一時性起,惹下事端。白永平規勸白永和道:“你知道來龍去脈就行了。愛丹已經走了,再鬧還有什麽意思。老二畢竟是自家兄弟,雖說毛毛狗狗的,也沒有闖下大亂子,就不要再為難他。年輕人嘛,誰沒有個毛病。奶奶那裏更不要說起,不管奶奶怎樣做,還不是為了你一心趕考,求得功名。大哥勸你把這件事爛在肚裏,一了百了,省下心來想想自己的事。”

“大哥說得對,就忍了吧。”馮蘭花趕緊附和道。

“我們白家愧對愛丹,我白永和不是人啊!即便不與二哥鬧,也得當麵向愛丹道歉,取得諒解。要不,我無顏見人,心痛難忍啊!”

白永平急了,說:“咱還有臉道歉?你道歉認錯事小,讓白家老老小小丟人敗興事大。三弟你就死了這份心吧。誰也不要問,甚也不要說。這是命,沒法!”

昨日的白永和與今日的白永和在劇烈地鬥爭著。鬥爭的結果是:韜光養晦,耐心等待。除此,別無他法。

白賈氏一麵捂了愛丹的事,一麵又在琢磨三娃的事。想來想去,猛然間想到“捐納”。對,也不失為讀書人的一條出路,正道不通走旁道。白賈氏想。

白賈氏雖然不乏謀略,但缺乏付諸實施的資本。在白家,她富有的是話語權,缺少的卻是“準支權”。這麽多年,為了三娃進學科考,不知和白鶴年磨了多少嘴舌。如今,大把大把的銀子攉撒出去,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本來已經羞愧難言,若再謀劃捐官,隻怕會招來白家老老小小的非議,她和三娃的處境更加不妙。再說,捐一個縣官,少說也得兩三千兩白銀,這不是癡人說夢?想到這裏,白賈氏就有些發怵。但發怵歸發怵,總不能眼巴巴地看著三娃頹廢下去。為了三娃,為了她那個振興白家的宏圖大略,她隻得硬著頭皮去求白鶴年。

果不其然,白賈氏剛一開口,就遭到白鶴年的斷然拒絕。白鶴年說:“為了三娃一個人的功名,還要榨幹全家人的血脈,還讓人活不活了?”話說到這個份上,沒有了回旋餘地。雖說,她說過“離了狗屎還不種地”的話,但那畢竟是氣話。事過了想想,還真是離了白鶴年這堆“狗屎”“種不了地”。她一個婦道人家,咋好拋頭露麵去借錢?離了白老太爺,誰又敢借錢給她?想來想去沒有了主意。

雞叫三遍,白賈氏就起了床。走出去一看,天黑洞洞的,死沉沉的。說話間,漫天大雪如同籮麵一樣灑了下來,她隻好縮回身來做她的功課。天亮後,白鶴年照舊去了關裏的鋪麵。她閑得無聊,想去看看三娃,這麽冷的天,不知他窯裏暖不暖?這娃,幾天都沒來看她了,唉!

剛一出門,腳下滑溜,人就跌坐在門口。劉嬸聽見有響動,趕過來打看,原來是老太太跌倒了,嚇得她魂飛了似的,就往起攙。看老太太還能走動,才放了心,邊拍打身上的雪邊賠不是:“老夫人,全是我的過,早起掃了一遍雪,沒想到又厚厚鋪了一層。唉,我該死!”

白賈氏沒好氣地說:“哪能怨你呢,要怨,隻能怨我自己。你說,下這麽大的雪,後炕裏不暖和?偏偏要出去。這不,前腳才蹺出門,後腳還沒邁過來,就跌倒了。唉,真是!”說畢,意猶未盡,又說:“出門見喜,跌倒爬起!呸,呸!”

劉嬸暗笑:老夫人消災免難的咒語一套一套,不知從哪裏學來的。

上了炕,劉嬸給揉搓了一頓。白賈氏說:“不要緊了,做你的事去吧。”劉嬸就出了門。

白賈氏斜躺在熱炕頭,心裏空落落的,腦子裏也是空落落的,覺得一切都沒意思。又瞅了眼窗外的天氣,自言自語地說:“男跌晴,女跌下(音哈),媳婦跌倒下得怕。這鬼天氣,還不知要下多少天呢!”轉念又想,今天前腳在門外,後腳在門裏,好好的就跌倒了;可好又是下半身在外,上半身在門檻上,不裏不外、不陰不陽,算個甚事哩!想到這裏,心裏便忐忑不安,眼皮也跳了起來。會有什麽事呢?於是雙手合掌,口誦起《消災吉祥經》來。

劉嬸掃了院,又過來看白賈氏。白賈氏說沒事。劉嬸給端來早飯,走了。早飯是撈飯錢錢湯就酸菜,外帶骨累和棗卷卷。白賈氏一邊吃飯一邊動著心思。想什麽呢?又想起三娃捐納的事。人常說,一文錢逼死英雄漢,如今是幾千錢呀,自己到哪裏去偷,去搶呢?可是不弄個功名,三娃半輩子心血就算白費了,滿肚子學問就算糟蹋了。想到這裏,就沒有了食欲,象征性地吃了一點就端起錢錢湯喝起來。抿一口,放下,少頃,複又端起。待要張口抿時,袖口往下一溜,露出光滑白胖的胳膊,同時也露出戴在手腕上的紫羅蘭翡翠手鐲。珠光寶氣在她眼前一晃,心裏便打了一個激靈:有了,有了!

在白賈氏眼裏,三娃永遠是她的香餑餑。即使落魄在家,疼愛孫子的癡心不僅沒減,反而更加強烈。在加緊為白永和捐納的同時,又加緊為白永和擇親。前者是填補前程上的空白,後者則是填補家室上的空缺。隻有以實補虛,她的三娃才會活得有模有樣,白家的財氣和人氣才會跟著三娃“噌噌”上升,她那顆舐犢之心才會得到安慰。縱使不免黃泉路上走一遭,她也能瞑目而去,無所遺憾。

祁嬌嬌不愧為祁嬌嬌,都說她那隻微微翹起的鼻子比貓狗還靈,白賈氏這裏才有了為三娃擇親的意思,她那裏就嗅到了氣味。著慌連忙地去見奶奶,把她的外甥女劉靈靈又舉薦上了:“奶奶,人家靈靈可是迷上咱三娃了,她至今不嫁,就是等著三娃,您說這個娃癡也不癡?”

白賈氏聽了,心裏倒也舒坦。不為別的,淒涼落寞時能得到人的關心和親近,如同寒冬裏烤著一把火,能不熱乎?她想,這個劉靈靈,比楊愛丹還要癡。不過,癡是癡了些,可是人家娃是真情,人親了情就癡,不像楊愛丹不通情理地癡心妄想。動心不如動作,白賈氏那頭得了祁嬌嬌的話,這頭便給白永和舊事重提。

白永和沒好氣地說:“又是這個劉靈靈,也太靈動了吧!”

白賈氏耐著性子勸道:“不要怪人家靈動,隻能怪你遲鈍。你也老大不小了,還不該有個人伴著?難道你想打光棍怎麽的?叫花子還有個流鼻涕婆姨廝跟著,難道說你還不如叫花子?”

“在我身上就不盡然。娶了一個楊愛丹,鬧得大家都不高興;再娶一個王愛丹、李愛丹,還不知道會惹下多少麻煩?”

白賈氏情知三娃的滿腹牢騷是衝她來的,但自知理短,不好還口,隻得息事寧人地說:“你也不要再埋怨了,過去的事還提它做甚?我就不信天下女人都像楊愛丹那樣,癡得不分輕重、不顧裏外了嗎?”

說到這裏,白永和覺得吐露心聲的時機到了,他要一吐為快,一箭雙雕——既把這件婚事搪塞過去,又把心頭的鬱悶發泄出來。

“奶奶,天下女人如您這樣精明的能有幾個?休怪三娃無禮,今天當著奶奶的麵我把話說透了,二哥是如何欺負愛丹的,二嫂是如何嫁禍愛丹的,以為我不知情?其實我都盡底清楚。現在,二嫂又把她的外甥女給我說,奶奶您說她是甚意思?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旦過了門,還不把我捏在她們手心裏,由她們擺弄?我再不明事理,也不至於被她的小把戲迷哄了。奶奶,要是您,能痛痛快快答應嗎?”

“此一時,彼一時嘛,也許你二嫂是將功補過……也許……”

白賈氏再也沒有合適的措辭。她知道,三娃和她攤牌是遲早的事,紙終究包不住火。不過,她沒想到三娃會在這個時刻跟她攤牌,倒叫她心裏打了一個咯噔。轉念一想,愛丹的事,她信上隻不過暗示過三娃,並沒有明說什麽,即使三娃搞清楚原委,但愛丹不能生育這一條誰不曉得?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隻這一條就足以休她。白家仁慈,放她出門,打了個平手,她還有甚好說的。

“三娃,天下女人有的是,走了楊愛丹,會有王愛丹,走了王愛丹,還會有李愛丹,隻要有本事,還愁娶不下好媳婦?你是見過世麵的人,還能為一個女人痛哭流涕,悲觀失望?今天,這個劉靈靈你不情願也就罷了,再不要和楊愛丹的事扯到一起,攪得舉家不安。甚事大,甚事小,你可要掂量清楚啊!”

白永和吃驚地看著奶奶,好像白家的家事是他攪和亂了?他正要辯解,白賈氏搶先開了口:“婚事暫且不提,可是,功名的事不能就這樣算了。你說說,打算怎麽辦?”

白永和明白,奶奶這是在轉移話題,以便從尷尬中解脫出來。不過,這也正是困擾他的最大難題,也是最有吸引力的話題。愛丹的事,生米已經煮成熟飯,隻能發泄一頓,讓大家知道白永和不是聾子的耳朵,白永和不是軟弱無能之輩。你還能把奶奶、二哥、二嫂怎麽樣?想到這裏,隻能順從地說:“孫兒無能,聽憑奶奶安排。”

“隻要你聽奶奶的,奶奶不會坐視不管。換了其他人,你可就要在永和關窩囊一輩子了。”

“不聽奶奶的,我能這麽多年讀書不懈,應試不怠?孫兒的路是您老人家鋪就的,如今走到十字路口,是進是退,還得您來做主。”

“開弓沒有回頭箭。雖然皇上廢除了科舉,但為官為宦的門還敞開著。明給你說吧,奶奶有辦法了。”

白永和一聽奶奶有了辦法,一下觸到他的興奮點,剛才的不快都丟在腦後。他心裏明白,奶奶指的是捐納,可捐納得花錢呀!便急著問:“這麽說,爺爺答應出這個錢?”

“哪裏的事。是我的主意,我出這個錢。”

“奶奶,您哪來的錢?”

“這個你別管,先說你願不願意捐納。願意了,我就去辦,不願意,就拉倒,安心在家過日子。”

白永和知道奶奶手段的厲害,隻要是她謀下的事,很少有辦不到的。這樣一筆不菲的開支,不知她老人家去哪裏籌措。真難為她了。想到奶奶苦心孤詣地為他的出路操勞,心頭一熱,眼裏泛潮,哽咽且又爽快地說:“奶奶這樣為我操心,我還有甚不情願的!”

沒過多久,白永和便得到一份交銀一千兩,捐納候補知縣的實收憑照。白管家在外結識的人多,上下打點,不僅順利捐納,並且還得到“遇缺即先補用”的憑照。有了這個批語,一旦遇有出缺,就能立即補缺,擔任實職。這要比一般捐納優越許多,但銀兩也要比一般捐納多出幾成。本來,白管家不主張花這麽多,怕竹籃打水一場空,對誰也不好交代。但那是老夫人的意思,老夫人樂意花費,與自己何幹?再說了,又不是和老太爺打交道,一厘一毫摳得死死的。事辦妥後,白賈氏還犒勞了他,他當然歡喜不盡。

錢是花得多了些,白賈氏不免心疼,但心疼過後就是所願已足的愜意。因為,白永和十年科考,未能得到一頂官帽,一旦得以補缺,即可頂戴花翎,鳴鑼開道,好不威風。這錢花得值!那些天,白賈氏樂得合不上嘴,逢人說好話,見事做善行。用人們都說,老夫人不知得了甚喜,成了開口便笑的彌勒佛。

白永和細看憑照,上寫認捐人白永和姓名、籍貫及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三代姓名,並連白永和“身中等偏高,麵白無須,五官端正”的麵貌特征都寫了個清楚。不知是激動,還是感慨,半天沒有說話。十年寒窗,抵不上一紙實收憑照,果真錢可通神。早知這樣,何必苦讀、苦考、苦熬,他自嘲地把憑照在手心拍了拍,苦笑了一聲。

雖然有了通向官場的路條,也隻能說離既定目標又近了一步,能不能獲得實授,心裏一點數也沒有。他知道,大清一朝,候補官員多如過江之鯽。多數人隻能得到一紙文書和一頂官帽而已,能得到實缺的是極少數幸運兒,還不知他們要額外付出多少費用。盡管這樣,人們還是趨之若鶩,心存僥幸。認為老天爺總有睜眼的時候,天上掉餡餅,把不準就掉到自己頭上。

一直對非正途出身的捐納嗤之以鼻的白永和,當然也不例外。此一時,彼一時,隻能找個理由說服自己:雍正朝三個模範總督——李衛是雍正的家奴,鄂爾泰是祖宗餘蔭,田文鏡是捐納出身。當朝名臣如盛宣懷、鄧世昌、徐錫麟等人都是非正途出身,人家不是一樣和正途出身的人平起平坐,甚至叱吒風雲?我一個小小的白永和又算得了什麽?沒有機緣時擠破腦袋找機緣,機緣來了卻猶豫彷徨?事已至此,哪裏還能顧得上名正言順,冠冕堂皇。有道是殊途同歸,一旦手中握有大權,誰還問你是正途和非正途,還不一樣聽你發號施令?但願從此一路順風,美夢成真。

心平氣和是白鶴年的處事原則,大凡能過得去的事就不會自找煩惱。白鶴年得知三娃捐了知縣,也沒有說什麽,算是默認了。捐納給了三娃一條出路,或者說是一種榮耀和待遇。盡管眼下還是虛銜,還沒有得到實授,但對於白家來說,也足以裝點門戶,光宗耀祖。隻是,這麽大的事,被他的內人捂得嚴嚴實實,他竟一無所知,成了局外人,這是公然對他的地位的挑戰!可回過頭來想,你不給人家出錢,人家花娘家帶來的陪嫁品,還有甚好說的?不花錢辦大事的好事哪裏去找?這麽多年供三娃讀書趕考花的白銀少說也有五六千兩,這麽多白銀都沒得到一個九品小官,一隻紫羅蘭手鐲竟能換來七品知縣(這是白賈氏祖上傳下來的緬甸紫羅蘭翡翠手鐲,光澤溫潤,玉肉細膩,粉紫透明,無論種頭和水頭都屬上品,要不是白賈氏急著用錢,絕不會以五千兩銀子出手。土財主白鶴年怎麽也想不到,內人手上戴著白家的半個家當!),他在感歎命運捉弄人的同時,又不能不被自己夫人的果敢和仗義而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