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連三天,愛丹臥床不起,水飯不進,任誰勸也不聽。白賈氏隻得給楊福來捎了口信,讓他過來勸勸。

沒等楊福來動身,身體羸弱的改樣,聽到愛丹的病情先倒暈了過去。請來先生,先生讓病人平臥,頭略枕高,再給蓋了被子,然後施以回陽九針穴法,又叫人喂了半碗紅糖水,約莫一頓飯光景方才蘇醒過來。

這廂楊福來把婆姨安頓好,沒顧得上帶人,匆匆來到永和關。

見親家來到,白鶴年和白賈氏都出門迎接,並相隨到愛丹窯裏。愛丹睜眼看見父親,未曾開口,淚水早在眼眶裏打開轉轉。楊福來俯身細看,愛丹精神萎靡,一臉病相,原先粉脫脫的愛丹哪裏去了?他在愛丹頭上摸了摸,微溫;再摸一摸手心,有點潮熱。他雖不懂得醫道,但跟上病秧子婆姨,也成了半個郎中。他猜測,娃是受了氣,肝氣不舒。問服了什麽藥,白賈氏一一說了。他看了看愛丹乞憐的目光,心裏一陣陣難過。他沒有勸愛丹什麽,而是果斷地對白鶴年和白賈氏說:“叔,嬸,讓愛丹跟我回去將息幾天,你們看怎樣?”

白鶴年覺得這樣甚好,就滿口答應:“好吧,有你們照看,興許會好得快些。”

白賈氏聽了,卻不以為然:“愛丹偶患小疾,調理幾天就會好。哪能動不動就煩勞你們。”

楊福來見白家掌門人一個推,一個拉,不知該聽哪個的,有些左右為難。就這麽回去吧,愛丹乞憐的目光,分明在向他求助。強把愛丹接走,又怕傷了白賈氏的自尊。他知道,白賈氏是很要強的女人,也是很難對付的“女光棍”,本是順乎情理的事,在她那裏都會礙手礙腳,難遂人意。

其實,楊福來並沒有猜透白賈氏的心思。白賈氏並不是不想讓楊福來把愛丹接回延水關,甚至比白鶴年更想這麽做,巴不得眼不見,心不煩呢。但是,眼下不能這樣做。發生在愛丹身上的事關乎白家的聲譽,誰能保準愛丹回去不說給父母聽?一旦性格粗魯的楊福來知道了這件事,還不興師動眾上門問罪,叫你幹瞪眼沒說的。為了掩人耳目,她隻能婉言推辭,這樣既不失白家的體麵,又會讓楊家放心。可是,白鶴年卻和白賈氏想到兩岔裏去了。他想的是,愛丹回了娘家,省心不說,還能省下治病的銀錢,是一舉兩得的好事。可這個不通情理的婆姨,偏偏不讓人家接走,悶葫蘆裏究竟裝了什麽藥?

想到這裏,他拉了把白賈氏,說:“讓他們父女倆坐一會兒吧。”

白賈氏覺得有理,就順從地跟著男人退了出來。

一出窯門,兩人就幹開了仗。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從院裏吵到窯裏,還沒有吵下個結果。

一個說:“紙裏終究包不住火,這事遲早要敗露,做下虧心事,還怕鬼敲門?”

一個說:“躲過一時算一時,走了一站算一站,隻要避過這個風頭,把愛丹安撫好了,再讓她回娘家也不遲。”

正在爭執不下的時候,楊福來提著包裹,拉著愛丹,來到白鶴年門上。

楊福來說:“叔,嬸,娃想家了,還是讓我帶回去將息幾天,身子好了就送回來。”

愛丹也趁機說:“爺爺,奶奶,你們跑前跑後的,叫孫媳多不忍心。我走了,省得二老操心。”

看來,父女倆是商議好了的。白鶴年看白賈氏,白賈氏沒了主張。她從來沒有如此理屈詞窮過,如此狼狽難堪過。到了這種地步她才明白,要讓人不說,除非己莫為,最好的辦法不是堵而是泄,一河水開了,風浪也就會過去。想到這裏,白賈氏便落落大方地說:“剛才是為賢侄著想,如你不嫌拖累,把愛丹帶回去將息再好不過。你們放心,我們也放心。”

白賈氏見風使舵,臨陣掉頭,不僅叫白鶴年感到突然,就連楊福來父女也有些困惑。短暫的麵麵相覷,便是皆大歡喜。愛丹跟上父親回去了。白鶴年長長舒了口氣。白賈氏卻有些撐不住,重重跌坐在太師椅上,長長歎了口氣。

楊福來父女來到河邊,見自家的船還沒過來,就搭白家的船過了河。愛丹因身子骨過於虛弱,剛才被河上的風一吹,就著了涼,身子發抖,牙齒打戰,連腿也困乏得抬不起,剛上岸,人就昏了過去。乘船的人都圍攏過來,但誰也幫不上忙。白家老艄白三奴,看見楊掌櫃急得團團轉,就走到跟前說:“楊掌櫃,我來吧。”說著就去背愛丹。楊福來愣了一下,似乎覺得不合適,可又沒有辦法,隻得緊跟著白三奴,一路小跑回到自家窯裏。

這裏愛丹養她的病,卻不知從哪裏傳來一股風聲:愛丹讓白三奴背了……

白賈氏風聞,初時不信,也就按下不予理睬。後來,白鶴年說他也聽見這樣的傳聞。人言可畏,便不得不當回事。

悄悄叫來白三奴問話。

站在臉皮緊繃、麵色鐵青的老夫人麵前,壯實如塔的白三奴心裏有些發虛。他想,總是有什麽事情犯在人家手裏,要不,單獨叫他來做甚?

白三奴怯怯地問:“老夫人叫我有事——”

“沒事叫你做甚?”

白三奴遲疑地抬起頭,鬥膽瞅了一眼白賈氏,臉色似乎比剛才更陰沉,陰沉得比黃河裏的山水頭子還要黑。他似乎知道老太太要問甚,又似乎摸不準想問甚,隻能試探著問:“是船的事,還是錢的事,是人的事,還是……”

他知道這些都是老太爺管的,老夫人從不過問。那會是甚呢?

“我來問你,三少奶奶過河是你抱回家的?”

白三奴一聽,腦子不由“嗡”的一響,半晌回不上話來。

“有,還是沒有?”

“嗯,嗯,不是這樣的,是那樣的……”

“是哪樣的?”

“是,是,哦,三少奶奶一過河就昏了過去,不能走路,跟前又沒有人。楊掌櫃,不,我看三少奶奶快要不行了,湊手幫著楊掌櫃背回了家。對了,是背,不是抱。”白三奴特別強調了“背”。在他看來,背和抱是兩碼事,萬萬不可混為一談。

“背和抱還不一樣,嘴強!”

“明明是背麽。”

“還敢強?”

白三奴不言語了,但滿肚子委屈無處訴說,臉憋得黑中泛紅,紅中泛紫。

“說完了?”

“說完了。”

“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

“沒有別的什麽事?”

“沒有呀,有楊掌櫃作證,我要說了假話,天打五雷轟!”

“你以前就認識三少奶奶?”

“常年河裏來河裏去的,兩岸的人差不多都認識。”

“有過來往?”

“沒有,沒有!”

“有也不怕,說清就對了。”

“真的沒有,老夫人。人家是甚人,我是甚人,怎敢和三少奶奶來往。就算我想來往,人家能看得起我這個窮扳船的?”

“你還想來往?”

“不,不,我是打個比方,老夫人。沒有別的意思。”

“你想過三少奶奶?”

“這話叫我咋說哩!”

“說真話,不說真話,小心打了你的飯碗!”

“要說想,也想過。我還想過貂蟬,想過皇後娘娘呢,我不說誰知道?心在肚裏擱著,它要想,天王老子也管不了。”白三奴用了八石芝麻的氣力,才把見不得人的胡思亂想抖了出來。說這話時,脖子上的青筋鼓脹起來,仿佛一條條蠕動著的蟲子。

“你是老實人,想想倒也無妨,隻是不要做下見不得人的事。”

“老夫人,看你說到哪裏去了。我是那樣的人嗎?”

“好了。你走吧,小心做人啊!”

白賈氏臨末一句,說得白三奴心驚肉跳,好像他已經做下見不得人的事了?不就是背了一回三少奶奶嗎?幫人反倒幫出不是來了。再說了,見死不救還算人嗎?原來,財主人家這樣小氣,這麽不通情理!出得門來,朝裏看了一眼,狠狠地呸了一口:“我連你也敢想,怎麽著!”

白三奴助人為樂的事,本來純屬偶然,也是情理中事。但人言可畏,傳來傳去就變成白三奴抱了一回三少奶奶、親了一口三少奶奶、還天天想著三少奶奶。除此之外,還有什麽白家嫌愛丹行為不檢點啦,犯了七出之條啦,越傳越離譜,越邪乎。愛丹的耳朵自然也不閑,很快就捕捉到這些信息。謠言是看不見摸不著的無形殺手,是把殺人不見血的軟刀子。愛丹原以為二哥非禮那件事過去了,所以就沒有給父母說破。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深陷流言怪圈的她,甚至比上次深陷洪水還可怕。上次有三少爺相救,這次隻恐怕三少爺回來也無法救她。因此病上加病,竟真的臥床不起了。

楊福來雖然不懼怕流言,但也無處訴說,隻能在流言蜚語中小心度日。他見愛丹的病日甚一日,情知是患了心病。愛丹守口如瓶,他又不知當初的病從何而得。思來想去,還是讓白家把愛丹接回去妥帖。怕在楊家養不好愛丹的身,反而加重了愛丹的病,給白家人不好交代,親女兒反害了女兒。

白家沒甚好說的,隻得把愛丹接回永和關。

白賈氏讓劉嬸陪著愛丹,好吃好喝不說,連人參、鹿茸也用上,仍不見好。

絕望的愛丹,終於壯著膽子提出要見三娃一麵。

“這不好吧?三娃正在京城備考,哪有空回家。”白賈氏說。

“奶奶,我到白家幾年,從來沒有向您提過一個要求。我知道三少爺的功名事大,天大的事也得給他讓路。可是這回不同,我病成這個樣子,恐怕這個身子就要打倒了,臨走以前我想見三少爺一麵,也算是夫妻一場,給我送個終。”

“你想多了,哪裏有那麽厲害?咱家甚也不缺,隻管養你的病好了,三娃放了榜自然會回來。”白賈氏說完,不等愛丹開口,扭身走了。

愛丹深深歎氣,欲哭無淚。

打這天起,愛丹湯藥不進,茶飯不用,柔弱的愛丹全然變了樣。劉嬸和陳嬸把這個情況稟告白賈氏,白賈氏前來勸說,道理講了多少,愛丹仍是湯水不進。白賈氏沒法,隻得求白鶴年來勸。白鶴年心想,這事還不是壞在你身上?好好的一對,硬是往開拆,要不,愛丹能病成這個樣子,能做出拒藥絕食的事情。

這是白鶴年第一次單獨出現在愛丹窯裏。過去,白賈氏從不讓她的男人獨自在兒孫家裏隨便出入,特別是和孫媳婦們,孫媳婦中的佼佼者愛丹尤其近她不得。男女大防,她不得不防。故而,今天的單獨行動,不僅白鶴年自己感到不適,就連孫媳婦愛丹呆滯的目光裏也現出一絲詫異。

談話就在這樣的氣氛中開始。

“愛丹,你為什麽要這樣做呢?還有什麽比命更值錢的嗎?”白鶴年單刀直入,沒有拖泥帶水。

愛丹不語。

白鶴年又說:“人常說,身病好醫,心病難療。有什麽心思盡管說,把肚裏的話吐出來,病就會好一半。隻要爺爺能做到,盡量滿足你的要求。”

白鶴年明白,孫媳婦受了不白之冤,想見三娃一麵又得不到滿足,不得已時才這樣做的。他說這話是明知故問,牽強了些。他所以敢大大咧咧放言,膽氣來自內人的托付。不過,話是說了,可心裏老不踏實,自己能滿足愛丹的要求嗎?

愛丹明白,白家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生意上是爺爺說了算,治家還得按奶奶的來。不過,奶奶常常逾規越權,不免淩駕爺爺之上。故白家老少,連用人在內,不怕老太爺發火,單怕老夫人發話。如今爺爺屈駕來勸,是很不容易的事,奶奶的麵子她可以不給,爺爺的麵子可不能駁回去,讓他老人家下不了台。

白鶴年見愛丹半晌不語,以為這個麵子愛丹是不給他了,就失望地起身準備離開,不想愛丹卻開了腔:“爺爺,不是孫媳婦不聽您老人家的話,是孫媳婦身在福中不知福。沒男人時想找男人,找了男人如同沒男人。平日寒窯涼炕孤燈伴著單身,倒也罷了;有了事、有了病,自己的男人都不在跟前,也沒人說個話,見他一麵比見皇上還難,這是我的男人嗎?再說,夫妻兩口子的事都由不得自己,都要聽憑別人擺布,如果這樣,我活著還有甚意思,隻好一死算了!”

“三娃窯裏的,別,別,千萬不敢這樣想。我知道有些事是委屈你了,可你也要明白,眼下的委曲求全是為了將來的錦衣玉食。等到三娃金榜高中了,你就會時來運轉,到那時輪上我們老輩人看你們的風光了。”

“爺爺,金榜也不是專為三少爺預備的,說中就能中了。如若中不了怎麽辦呢?我就再守寒窯,再受冷落嗎?如三少爺一輩子高中不了,我就守一輩子活寡不成?”

愛丹既然無所顧忌,話也就越說越大,人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麽。

白鶴年覺得話不對味,三娃窯裏的確實不是善茬。想到這裏,他也來氣了:這娃沒大沒小,竟敢頂撞長輩!在白家,除了他的內人敢和他叫板,還沒有第二個人敢這樣放肆。正待要發作,又想到愛丹既然會以死相要挾,還怕你這個老朽不成?不能息事寧人,也不要弄得雞飛蛋打。內人的本意還是讓他來規勸愛丹吃藥治病,並沒有讓他逼著愛丹去死。所以,白鶴年還是放下架子,強把火氣壓了下去,說:“三娃窯裏的,依你的意思呢?”

“我不要金,不要銀,隻要見三少爺一麵,見了麵,他該做甚就做甚去。”

“別的都好說,這個嘛,這個……”白鶴年犯了難。本來,三娃回來小住兩天也不是什麽大事,可是一旦他當了這個家,白賈氏和他過不去怎麽辦?便說:“這件事容爺爺再想想。不過,該吃就吃,該喝就喝,該服藥時就服藥,可不要再使性子胡折騰了。有些事可以來回周旋,想不出去往回想,這頭不行走那頭。可人的身子隻有一個,垮了,補救起來就很難。聽話,啊!”

爺爺走了,愛丹靜等消息。從前晌等到後晌,從後晌等到掌燈,沒有回話。她依然藥水不進,這已經是第四天。眼看著氣息奄奄,快要不行了,白鶴年夫婦這下才慌了手腳。白鶴年說:“不能再這樣硬撐下去,出了人命可不得了。我這就修書讓三娃回來。”

白賈氏見事已至此,用一聲長歎來宣告自己的失敗。既然敗局無法挽回,也隻得聽從男人安排。不過,愛丹那裏她要親自去安撫,她雖然做了一次敗亦蕭何的角色,但不能失去塑造一回成亦蕭何的機會——雖然敗在孫媳婦身上,使她的尊嚴受到褻瀆,威望受到挑戰,但送人情的事還得她來做。不然,愛丹對她的成見會更深,三娃回來得知實情,她的老臉又往哪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