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白永和為趕考殫精竭慮這幾年,也是愛丹獨守空房備受熬煎的幾年。除晨昏定省一日兩餐外別無一事可做,隻能和妯娌們拉呱閑坐打發時日。可是,大嫂、二嫂素來麵和心不和,去大嫂窯裏坐得多了,二嫂不是酸溜溜地斜她一眼,便是指東道西地捎帶她;到二嫂那裏跑得勤了,大嫂說話甕聲甕氣,見麵意意思思,好不自在。還有二哥,鉤子眼看人,**裸地冒火,連笑裏都帶著饞相。有事沒事愛往她窯裏跑,嬉皮笑臉,毛手毛腳,是個惹是生非的禍種。所以,她不得不回避著他們,躲在自己窯裏看閑書消遣。要不,就走出九十眼窯院獨自到碼頭集市閑逛,整日獨來獨往,希圖獨善其身。誰知,這樣一來,又遭到大嫂、二嫂的白眼,落了個裏外不是人。更要緊的是,還得在白家不成文的清規戒律中謹守,一不小心,又會落個少規沒矩的把柄。

忽然想到“活寡”,用在自己身上不也恰如其分?難道,道貌岸然的奶奶不曾有過**,不曾有過夫唱婦隨?難道以犧牲他人的正常生活為代價,去換取那渺渺茫茫的前程,是白家的唯一選擇?愛丹還想到她最不願意觸及的問題:男人不得誌時不歸家,一旦得誌了,會不會另尋新歡?她苦澀地搖了搖頭,她不相信她的三少爺是那樣的人。

她想這就是命,愛丹一生一世的命。漸漸地,回娘家多了,回去就賴著不想走。她的苦悶不能和父母說,因為這樁親事是按她的意願締結,所謂“願意的不受屈”。可是,哪裏是她傾訴的地方,沒有。

她總是懷著憧憬回到白家,帶著失意回到楊家。尤其是逢年過節,別人家團團圓圓、歡歡樂樂時,更顯得她形單影隻,淒涼惆悵。漸漸心生不滿,行為失控,有時竟敢對奶奶的頤指氣使不屑一顧,有時敢對二嫂的白眼還以白眼,有時敢對二哥的動手動腳還以拳腳。不高興時,打聲招呼就回了延水關。

白賈氏說:“你為甚常回娘家?”

愛丹說:“孤身一人閑得無聊。”

白賈氏說:“不可和兄嫂無禮。”

愛丹說:“是他們無禮在先。”

白賈氏情知二娃生性輕浮,對二娃有事沒事愛往愛丹窯裏跑,並動手動腳的事有所風聞。但既然這個孫媳婦敢於犯上,那就對不起了,先在你頭上開刀。白賈氏就把愛丹自到白家以來的種種不是數落了個遍。臨末,意味深長地說:“當心點啊,招蜂惹蝶會壞了你的名聲!”

愛丹回說:“不是我招蜂惹蝶,而是他蜂狂蝶亂。”

白賈氏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話一出口白賈氏就覺得後悔,但已經收不回來。

愛丹回敬道:“倒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哩!”

一個說是蒼蠅,一個說是癩蛤蟆,看把二娃比作什麽?白賈氏暗暗失悔。

一個豁出去了,看似綿裏藏針,實則理直氣壯;一個理屈詞不窮,無論如何也不能敗在這個小賤人手裏。兩人就這樣針尖對麥芒,一來一往地過開了招,開了白家祖孫兩代人交惡的先河。

白賈氏惱羞成怒,暗暗咒道:“好你個不識抬舉的東西,敢在老娘頭上動土,看來不動真格的是不行了!”雖說氣得牙根癢癢,仍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使出了蓄意已久的撒手鐧:“聽沒聽過‘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愛丹一聽,知道這是奶奶在揭她的短,不禁心虛臉紅,訥訥地說:“聽說過。”

“過門幾年了,也沒給三娃生下一男半女,不覺得羞愧,還有臉沒老沒小地和人強嘴!”

一句話說到要害,愛丹閉口難言。不是她沒說的,而是她沒法開口。人常說,孤陰不生,孤陽不長。她名譽上有個男人,就和沒有一樣,叫她和誰去懷,和誰去生呢?別的她倒不在乎,唯有懷娃生育是女人頂頂要緊的大事,雖說男人長期在外,可也有過夫妻臥榻之歡,為什麽別人家的媳婦一個個抱上了娃娃,當上了媽媽,她的肚子至今仍是女兒時的樣子,絲毫不見長進?難道是天生的不出芽的秕穀?加上近來精神萎靡,飯食少進,連月事也和她搗開了蛋,不是遲,就是早,沒有了準信。難道讓奶奶說中了?她果真是不下蛋的草雞?想到這裏,再也無心與奶奶“戀戰”,隻能在白賈氏陰冷的目光注視下,怏怏不樂地退了出來。

她和媽媽說,媽媽從沒開過懷,沒有這個體驗,最忌諱生兒育女的事,偏偏又來了個說不能生育的女兒,叫做媽媽的心中好不煩悶。楊福來說她是不會下駒的騍騾,難道我的愛丹也是……要不,過門幾年了怎麽還沒動靜?難道自己的毛病還能傳給抱養來的閨女?她不敢往壞處想。畢竟她是過來人,夫妻間的那點事她心知肚明,但又不好明說,隻能一會兒或許,一會兒興許地敷衍。

但改樣還是沉不住氣,把這事給楊福來說了。

楊福來沒好氣地說:“白老太婆老糊塗了,把孫子像遛馬似的遛出幾千裏遠,心都放在那個科考上,還想讓獨守空窯的孫媳婦懷娃娃,豈不是沒事找事?看什麽病,沒病也要弄出病來。愛丹的病是心病,隻要三娃回來就好了。”

改樣把男人的話變作自己的話給愛丹說了,愛丹聽了半是會意,半是不依。說爸爸、媽媽不心疼女兒,有病不給治。沒奈何,楊福來從延川城裏請來郝先生,郝先生說不生育是月經不調之故,月經調了自然就會有喜。又從永和城裏請來馮先生,馮先生說不生育是肝氣不舒之過,肝氣不舒,經水就難以順達。調經以理氣為先,氣順了經水自然就順,經水順了自然就會受孕。吃了郝先生的藥,服了馮先生的藥,剛剛有點起色,接連發生的兩件事叫愛丹病上加病,一病不起。

一日,愛丹到爺爺窯裏問安,恰巧二老出外邊去了。正要走時,無意間看見炕桌上放著一封信,她好奇地湊到跟前看了看,這一看不當緊,舊病未去,又加上新病。原來,這是三少爺寄給爺爺、奶奶的信,信上備述因病輟考的事,又說了準備下次科考,不中皇榜絕不回家。信上對愛丹隻字不提。白永和出去一年多,經常有書信回來,也隻是問候老人報平安,奶奶總是輕描淡寫地給愛丹說一聲。愛丹也曾偷偷寫過兩封信,可是連一封也沒回,這叫望穿秋水的愛丹著實寒透了心。難道他真的為了科考忘了後炕上的婆姨嗎?她忐忑不安地抬腳出門,沒提防和進門的奶奶撞了個滿懷,她不好意思地賠了不是,道了安。奶奶一眼瞥見炕桌上的信,知道露了餡,再不給愛丹個說法就不好交代了。

“哦,是這麽回事,昨天三娃捎信回來,說他因病退出考場,決計不回家,準備下次科考。”她說話時特別用心觀察愛丹的神色。

愛丹遲疑片刻,遂輕聲地問:“沒有我的信?”

“沒見呀,要是有信還能不給你。”

“他人怎麽樣?”愛丹關切地問。

“將息了一些日子,不礙事了。”白賈氏淡淡地說。

愛丹還要說什麽,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便向奶奶告辭。

白賈氏望著孫媳婦的背影遠去,不禁輕輕歎了口氣。

愛丹回到自家窯裏,點上麻油燈,微弱的燈光映照著她孱弱的身子,愈顯得憔悴孤獨。她慵懶地躺下,又坐起,複又躺下;拿起這個,放下那個,不知道要做什麽。折騰了好一陣子才算靜了下來,一個人悶頭悶腦想開了心事。

她記得,三少爺跟她說過,每給爺爺、奶奶寫一封信,必定有她的一封信,這是在枕頭上說的話,這是和她拉了鉤的事,難道一出門就忘到腦後?難道他在外另有新歡?不可能,三少爺是正人君子,不是那樣的人!如果作另外一種設想,那就是世故的奶奶從中作梗——把三少爺捎回的信都給壓了。如若這樣,奶奶就有些不近情理,或者說是別有用心。想到這裏,她的腦袋“轟”的一下,仿佛悶雷襲頂,六神無主了。雖然思想無邊無際,但也要適可而止。她不再往下想,生怕沒事想出事來。但願一切都是自己胡思亂想罷了。“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想到這裏,她不由得笑了。

正在這時,門“吱呀”一聲,昏黃的燈光裏閃進一個人影。沉浸在遐想中的愛丹,並沒有發現有人進來。這個人影在門口定了定,就躡手躡腳地朝愛丹走來。待到餓狼撲食似的巨大影子閃進愛丹的眼簾,愛丹這才猛吃一驚,本能地往後退縮,並大聲叫喊:“誰?”

“是我,別怕。”那個影子止住了向前撲食的動作。

愛丹聽了,原來是二哥白永忍,但她故裝不知地問:“你是誰?不說清楚我可要叫人哩!”

白永忍一聽,心慌了:“別,別喊!三弟媳婦,是二哥呀,這麽熟慣,你還聽不出來?我見你憋悶得難受,陪你說說話。”

“哦,原來是二哥,為甚進門不打招呼,把人嚇一跳。”愛丹頓了頓又說,“二哥,黑天半夜的,有什麽不能明天再說。”

白永忍浪笑了一聲:“也沒甚要緊事,隻不過想……”

他一麵說著,一麵盯住那對兒三寸金蓮,看著看著,目光順著三寸金蓮往上溜去,直到停在了那張比他的嬌嬌還要嬌十分的臉蛋上。唾沫直往肚裏咽,身子脹得憋不住勁,手爪子就不由自主地往愛丹身上伸去……

愛丹倏地站起來,甚至沒來得及考慮後果,就朝白永忍臉上扇了一摑:“二哥,請你自重,如再胡來,我就喊人啦!”

從小到大,白永忍從沒有讓人在臉上打過,所以並不知道臉上挨揍的滋味。這一摑,打得他兩眼直冒金星,女人不到萬分緊急的關頭出不了這個手。不過,畢竟是女人的手,白永忍覺得疼過之後就是一陣癢癢,癢癢得他渾身難受。他已然欲火燒身,任你說什麽、做什麽,都聽不進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頭撲過來,緊緊把愛丹摟住。愛丹用盡平生力氣和他廝打,同時也聲嘶力竭地呼叫起來。正在打得不可開交之際,白鶴年和白賈氏破門而入,眼前不堪入目的場麵把他倆驚呆了。

“都給我住手!”白鶴年厲聲叫道。

這一聲吼叫如雷貫耳,白永忍回頭一看,就像被人抽了筋,疲軟得再也無力出手。而他的下作行徑,永遠定格在幾個人的腦海。他不得不鬆開手,慢慢從炕上溜到地下,“撲通”一聲給爺爺、奶奶跪下……

白鶴年不管婆姨是什麽態度,先自發了火。他哆哆嗦嗦地舉起手,隻聽“啪啪”兩聲,在白永忍臉上來了個左右開弓:“你這個畜生,你這個敗家子!”他越說越氣,又在白永忍臉上扇了兩下。白永忍被打得躺倒在地,但懾於爺爺的威嚴,他不得不爬起來,仍舊直挺挺地跪在那裏,不敢抬頭,不敢吭聲,不敢哭泣。

在白鶴年怒打白永忍時,白賈氏卻不動聲色,心想,這個二娃真讓愛丹給說準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哩。不由想起了與愛丹的那場強詞奪理的爭辯,覺得對愛丹有失公允,就不免愧疚在心。故而等到男人發過了火才緩緩地說:“二娃,向愛丹賠個不是!”話語雖然平靜,卻不容商量。

白永忍推推辭辭,低不下架子。可是,回頭看了看爺爺、奶奶冒著火星的目光,知道沒有商量的餘地,就麵朝蜷曲在炕上哭泣的愛丹說道:“弟媳,我不是人,我該死。看在爺爺、奶奶情分上,你就讓了我這一回吧!”他抬出二老來做擋箭牌,並避重就輕地說了個“讓”,而沒有說“饒”。

愛丹無語,還是哭著不起。

要是平時,在爺爺、奶奶麵前,愛丹無論如何也不敢不理不睬。今天,她要趁這個機會出口氣,也好把平日積攢的怨氣一塊發泄出來。所以,她有點得理不讓人,既不起身,也不言語,對三個人的這場或真或假的表演無動於衷。

治家有方的白賈氏沒有了主張。要是平日,愛丹借個膽也不敢這樣。今天,是自家孫子做下傷風敗俗的事,是她治家不嚴的過。如果不好好安撫愛丹,讓這事傳到三娃那裏,一顆老鼠屎就會壞了一鍋粥。再說,這事如讓河西的楊福來得知,豈能不過河來鬧事?思來想去,隻能讓二娃賠情道歉,別無良方。為了白家的名聲,她不得不出來打圓場,不得不對愛丹的“不識高低”忍讓將就。還有,愛丹的性格她有所領教,看似貓樣溫柔,逼急了也會上樹。想到這裏,白賈氏輕咳一聲,細聲細氣地對愛丹說:“三娃窯裏的,二哥向你賠了不是,看在爺爺、奶奶的老臉上,得饒人時且饒人吧。這件事到此為止,傳出去對誰都不好。讓你二哥向你立個誓,你也得有個說法。二娃,向弟媳立誓!”

白鶴年讚許地點了點頭,也朝二娃說:“還不麻利些?”

白永忍長這麽大,從來沒有在人麵前低三下四過,想不到一念之差,竟犯在愛丹手裏,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他無臉再說什麽,隻求盡快了結,離開此地,要是讓他窯裏的那位河東獅得知,就不要想過安生日子。人常說,男人膝下有黃金,是說男人不能輕易給人下跪。白永忍想,自己膝下倒成了一堆爛狗屎,人不值錢了連膝蓋骨也得曲著。算了,能忍能讓才是好漢,曲就曲一回吧,隻聽“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白鶴年和白賈氏嚇了一跳,大男人家未免有點作踐自己。想說什麽,當著愛丹的麵又不好明說。白永忍急急巴巴地說:“今兒的事,都是我的錯,願打願罵隨你便。我從沒有給人低過頭,今兒向你發誓:從今往後再不到你窯裏來,再不做非禮的事,求你高抬貴手——”

他還要說什麽,被早已不耐煩的白賈氏打斷:“行了,行了,你要知錯就改。愛丹,既然二哥向你認了錯,見好就收吧。二娃,你滾!”

說畢,踢了二娃一腳,白永忍被這一腳踢得醒悟過來,慌忙向爺爺、奶奶叩了個響頭,溜出門去。

愛丹見事已至此,也不便再硬撐下去,況且,男人向女人叩頭是要折壽的,哪裏能擔當得起?慌得溜下炕來向二老施禮,話沒說完,淚又流了下來。白鶴年不知所措地把手伸進袖筒裏,白賈氏見狀,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白鶴年才沒有把手帕掏出來。

往回走的路上,白賈氏“呸”地唾了一口,說:“真是一路貨。”

白鶴年不解地問:“你說什麽?”

白賈氏說:“難道你還想親自給孫媳婦擦淚不成?”

一句話說得白鶴年沒了底氣,軟塌乎乎地說:“甚和甚嘛,能拉扯到一搭裏?愛吃醋也沒這麽個吃法,真是!”

白鶴年邁開步子,打著燈籠,不管不顧地走了。白賈氏踮著一雙小腳後邊追著,前邊燈明,後邊幽暗,白賈氏跌跌撞撞,迷迷瞪瞪,把無可奈何的苦笑灑了一路。

人老了覺少。平常,一個愛趴在被窩裏抽煙,一個愛和男人拉呱。恰巧這晚來了興致,不知不覺滾在一起,剛要親熱,就聽見下邊院裏隱隱約約傳來嘶喊聲,就像狼攆上人一般恐怖。

白鶴年趴在窗口側耳聽去,聲音像是從三娃窯裏傳來的。白鶴年馬上意識到孤身一人的愛丹處境不妙,邊穿衣裳邊和婆姨說:“不好,是不是愛丹那裏出了事?”

白賈氏半信半疑地問:“她能有什麽事?不是二娃家淘氣吧?”

因為白永忍當忍不忍,祁嬌嬌又不是個善茬,兩人經常吵吵鬧鬧,這在九十眼窯院是人人皆知的事。所以,白賈氏會往這裏想。她淡淡地說:“不要理,讓他們吵去吧。”

白鶴年又鑽進被窩,被窩裏暖烘烘的。白賈氏剛靜下心來,外麵尖厲的喊叫聲又傳了過來,靜夜中聲音穿透力極強,嚇得她頭上直起雞皮疙瘩。白鶴年邊嘟囔著“真是好事多磨”,邊側耳細聽,從聲音傳來的方位判斷,果真不像二娃家窯裏的,莫非愛丹那裏有了強盜?再不敢遲疑,趕緊穿好衣裳,拉著白賈氏循聲而去,這才有了剛才撞上的不堪入目的一幕。這個場景讓白家的掌門人十分掃興,各自默不作聲地重新睡下,蓋著自己的被子,想著自己的心事,也就沒有了那份興頭。

就在昏昏欲睡時,又傳來一兩聲殺豬般的吼叫。

“這是咋了?鬼叫個不停!”這次是白賈氏嘟囔。

她以為又是愛丹叫喚,難道成了木匠拉鋸,沒完沒了啦!可是愛丹音細而尖,那是誰呢?聽那老牛樣的嗓音,說不準是二娃窯裏的。兩人猶豫著,起,還是不起?起吧,二娃家吵架是家常便飯,有自吵自了的能耐,無須勸架。不起吧,如因今晚的事吵架,讓二娃窯裏的那張破嘴吵出去,不就壞了大事?他們幾乎是同時穿衣下炕,沒有叫下人,打著燈籠來到二娃窯外,果不其然,正是二娃家鬧開了“地震”。

祁嬌嬌罵白永忍:“生得圪柳長得歪,花花腸子繞彎彎,黑天半夜串門子,勾引女人原來是弟媳楊愛丹……”

二娃家的祁嬌嬌,人如其名,自小嬌生慣養,能說會道。柔勁來了,嬌滴滴的;火勁來了,惡煞煞的;樂勁來了,唱咧咧的,是出了名的能不夠。今天,好不容易揪住了狐狸尾巴,加上兩個娃都去了外婆家,婆姨漢子,正好大鬧一場。她一邊哭,一邊還唱著四六句,倒把站在門外的白鶴年逗樂了。白鶴年用手碰了碰白賈氏,努了努嘴,意思說唱得怎麽樣?白賈氏一把把男人的手推開,“哼”了一聲。意思說,都鬧得天翻地覆了,你還有這份雅興?

白永忍說:“你再胡編亂唱,看我扯不爛你的嘴!”

“你扯,你扯,扯不爛就不是好種養的!”

這東西真是無法無天,竟敢在背後辱罵祖宗!老夫婦臉上一陣陣發燒,真該把這個潑婦的嘴扯爛!他們沒有任何形式的交流,但卻想到了一起。

原來,白永忍灰溜溜地出來,從頭到腳整理了一番,又靜了靜神,自認為把晦氣從瓜條臉上打掃幹淨,這才回到自家窯裏,進門上炕,摟著祁嬌嬌就要睡。祁嬌嬌二話沒說,使狠把他推開,接著就是一巴掌。毫無設防的白永忍,半青半腫的臉上,又留下了一記不光彩的印痕。不用問,白永忍也知道為了甚事,所以,捂著發燙的臉卻不敢出聲。

人常說,癢處有虱,怕處有鬼。小心眼的祁嬌嬌,遠遠聽到愛丹窯裏的喊叫聲,早按捺不住性子,披衣出院,踩著板凳,側耳在牆上偷聽。她本想要親眼看看這個孤傲的小美人的熱鬧,不承想卻聽到了自己男人的聲音。怎麽辦?偷盜見贓,捉奸逮雙,正準備過去攪和,爺爺、奶奶打著燈籠捷足先登,嚇得她連忙退回自家窯裏,憋著一肚子氣,單等著男人回來發泄。

白永忍挨了打,不僅不還手,還不敢說話,這叫祁嬌嬌越發趾高氣揚。大著聲喊叫:“你做下甚好事了?還不給我從實招來!”

白永忍色厲內荏地說:“你叫我說甚?”

“說你和愛丹做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事!”

“沒有甚事,我們是耍耍哩。”

說著,白永忍又來摟抱祁嬌嬌。按照過去的經驗,這種以柔克剛的辦法屢屢奏效。可是今天不靈了,慣愛讓男人溫存的祁嬌嬌,非但不吃這一套,竟飛起一腳,把白永忍踹下炕去。白永忍嘴啃了地,地磕了嘴,滿嘴流血,好不狼狽。火氣一來,轉身上炕,把祁嬌嬌摁倒,本想以牙還牙,出出恨氣。一轉念,高高舉起的手卻改變了方向,朝著祁嬌嬌肉墩墩的屁股打了下去。祁嬌嬌豈是吃素的貨,屁股一撅,就把白永忍頂了下來。祁嬌嬌趁勢騎在白永忍身上,亂打亂掐亂咬,把白永忍疼得嗷嗷直叫。白永忍這下真火了,再次翻過身來把祁嬌嬌壓在身底,好一頓暴打,直打得祁嬌嬌哭爹喊媽,罵了白家祖宗三輩。白永忍急了,就放開膽子好一頓暴打,直打得祁嬌嬌鼻青臉腫再也無力反抗。這祁嬌嬌也真夠得上麻纏,盡管身上少了力氣,可嘴上卻不乏毒氣,又沒邊沒沿地罵了起來。罵二娃是二流子,罵愛丹勾引她大伯子,罵三娃沒能耐,考不上進士不說,連自家的門關子都照看不住;罵白鶴年沒養下好種,罵白賈氏教子無方。白永忍怕驚動各房,把事情鬧大,隻好壓低嗓音說:“我求你了,有話好好說,深更半夜的,叫人聽見多不好。”

“你還怕人聽見?你做那些丟人敗興的事時,就沒有想到露了你的蹄蹄爪爪?我把你個挨砍刀的!”

白永忍見好說不頂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剛才能給弟媳下跪,如今為何不能給婆姨下跪?男人膝下有黃金,這黃金也要先盡自家人嘛,跪跪怕啥?於是,猛不防跪在當炕,叩頭搗蒜哀求祁嬌嬌道:“我錯了,還不行?殺人不過頭點地,你還要咋哩?”

祁嬌嬌一貫驕橫慣了,豈是三句好話能哄得過去的主兒。見男人跪在炕上,心不僅不軟,越發得理不讓人,幹脆睡在炕上驢打起滾來。邊哭邊罵,邊罵邊哭,哭得昏天黑地,罵得狗血噴頭。聽見爺爺、奶奶喊叫敲門,嚇得白永忍渾身抽搐,可祁嬌嬌卻像搬來救兵似的,麻利跳下炕,開了門,把披頭散發、一臉血汙的尊容展現在二老麵前。

欺了弟媳打婆姨,叫老夫婦氣上加氣。不等白鶴年開口,白賈氏就火冒三丈地斥責道:“男沒男的樣,女沒女的相,成何體統?”

白鶴年氣得山羊胡子都撅了起來:“鞋有鞋樣,襪有襪樣,你倆連個人樣也沒有!”

白永忍怕把爺爺、奶奶激怒,上祠堂動用家法,挨打受氣,丟人敗興,還怎麽活人?想到這裏,連忙跪在地上,祁嬌嬌也跟著跪倒。白賈氏指著鼻子說:“你倆可聽好了,今天的事到此了結,誰要是再胡說亂道,可不要怪我無情!”

“男不守法,逐出家門;女不遵矩,按七出休掉!”白鶴年也硬硬地來了兩句。

白鶴年和白賈氏拖著酸困的雙腿回到自家窯裏時,已經是殘月如鉤,夜闌將盡。萬籟俱靜的夜空,包裹不住他們內心的憋氣和煩惱。白鶴年隻顧抽自己的水煙,白賈氏則和衣睡下,有一句沒一句地和男人聊著。

白賈氏說:“說來說去,還不是愛丹惹的禍?要不是她來到白家,要不是她生得招眼,哪裏會出這事。女人生來就麻達,一不小心就成了禍水。”

白鶴年說:“你一向用尺子量著說話,怎麽也口無遮攔起來?今天的事是怪你的孫子,還是怨你的孫媳婦,你心裏盡底明白,說這樣的話虧不虧心?你長得不好看?也沒見你招蜂惹蝶,成了禍水。”

白賈氏驕傲地說:“那是我站得直,走得正,要不早讓人瞅上了,還不給你掙回一頂綠帽子戴?俗話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總是她空守家門,打熬不住了,有了那個意思。”

白鶴年見婆姨越說越離譜,急得把水煙壺往桌子上一撂:“都說你通情達理,深明大義,怎麽今天成了黑白不分是非不明的糊塗蟲?明明是二娃欺負人家,愛丹才拚死拚活地和他打鬧,怎麽能說成是愛丹有那個意思?要怨就怨自己的孫子生得圪柳長得歪,與人家娃有何相幹?”

白賈氏見白鶴年急了,就調侃說:“不就捎帶說了你三孫媳婦幾句,就把你心疼成這樣?要是罵她幾句呢,你還不把我給吃了!”

白鶴年忍無可忍,火冒三丈,一拍桌子道:“你盡胡侃!我看是把你慣得沒樣了。識相點,不要給你點顏色就想開染房!”

別看平日白賈氏作威作福,白鶴年處處讓她,一旦白鶴年動了怒,六親不認,無人敢與爭鋒,她曾經領教過男人的威風。記得年輕時,不知因甚事激怒了男人,一氣之下,把她拒之門外三天,發誓休了她。隻是因為她家敗人亡無處安身及眾人的苦苦說情,才沒有休成。一生隻有過這麽一次,也足以叫白賈氏刻骨銘心,心有餘悸。所以,白鶴年通牒式的警告一出口,白賈氏薄薄的嘴唇緊緊閉上,再也吐不出一個字。

這一夜,白家三孔窯洞裏燈火長明:白鶴年老兩口相對無語,白永忍小兩口垂頭喪氣,楊愛丹與孤燈相伴,淚流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