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硯台爬上槍身
鐵梅一歲多的時候,遼東半島爆發了中日甲午戰爭。
戰火像被疾風卷著,從鴨綠江沿岸打著滾兒,燒向遼南旅順。倭寇屠城了,一夜之間,旅順口有兩萬多無辜居民慘遭屠戮。
那是令中華恥辱的一戰,是日寇挑起的不義之戰。
當子民的鮮血染紅黃海和鴨綠江之時,光緒皇帝正忙於為母後慈禧六十壽誕辦大戲,並命令全體朝臣繼續品茶聽戲,不理朝政。
喝夠數日慶壽喜酒的慈禧,不思反擊之策,卻授意外交大臣李鴻章向倭賊妥協投降,於第二年簽訂《馬關條約》。條約規定,台灣和澎湖列島成為日本殖民地,中國還另向日本賠款兩億兩白銀,同時割讓遼東半島。對此,沙俄帝國分外眼紅,糾集德、法兩帝國出麵幹涉,迫使清政府再付日本三千萬兩白銀,日本才暫時撤出了遼東半島。而沙俄帝國則乘虛而人,以租借地名義占領了遼東半島,而後又將魔爪伸向整個中國東北。從此日俄兩國爭我東北的拉鋸戰爭不斷,東北大地越來越沉重地套上了殖民地、半殖民地枷鎖。腐敗的清政府對外卑躬屈膝,割土賠銀,對內必須加重勒索,所以東北大地民不聊生,盜匪蜂起。
生肖屬龍的鄧鐵梅,就是在這樣的窩囊時代長到十歲的。
鄧家所在的本溪地區,山巒重重,正是便於匪盜猖獗的去處。
山林之中的磨石峪,當然也逃不脫匪患。
離磨石略村40多裏一處深山,有個外號“二楞鐧”的匪首黃文山。此匪到處綁票劫財,為非作歹。最可恨的是,“二楞鐧”不敢搶劫有槍支彈藥的大戶人家,卻專用殘忍手段綁中小戶人家的票。且綁票名堂多,有時綁“掌櫃票”,即把當家男人當人質綁走,限期讓家人拿錢贖命,到期不送錢,就殘忍加害,或用刀子割肉,或用烙鐵燙烤,讓人質的慘叫聲催促家人快點送錢,不送就更殘忍加害,還不送就結果性命。有時還綁花票,即綁女人,然後用各種方法糟蹋,不送夠指定的錢數,就將花票糟蹋死。
鄧錦堂不甘自家和鄉親們坐待受害,串聯四鄰村屯士紳地主,成立了對抗“二楞鐦”票匪的自衛隊。自衛隊由各村選拔的青壯男子組成,所用槍支彈藥由鄧先生串聯的地主財紳集資購買。“二榜鐧”票匪在本溪一帶綁票行劫多年,自衛隊一成立,綁匪行動困難了。不少受害人家送子參加自衛隊,為親人報仇。鄧錦堂又通過在小市警察所當甲長的侄子幫忙,活捉了匪首“二愣鐧”,並綁送官府處死。鄧家因此名聲遠播。這正是鐵梅十歲那年的事。
世上惡事和善事都如韭菜,割去一茬又會再生一茬。
“二愣鐧”被除掉幾年後,遼東半島的局勢又發生了個大變化。經數年臥薪嚐膽逐步強盛起來的日寇,於1904年1月又在中國東北向沙俄發起了曆時一年加七個月的狗咬狗之戰。戰禍所及,出現了數不清的流浪難民,同時土匪更多了。此戰以沙俄失敗告終,日本從沙俄手裏奪去了遼東半島的租借權,還有長春到大連這段南滿鐵路的修造權。年底,日本又強迫腐敗透頂的清政府向日本開放鳳城、遼陽、鐵嶺、長春、吉林、哈爾濱、齊齊哈爾、滿洲裏等16城市,供日本殖民主義者通商居住。另外,他們還強取了安東(現丹東)到奉天的“安奉鐵路”直接經營權,以及鴨綠江右岸木材采伐權。從此,日本帝國主義成為侵入我國東北南部的霸主。蓄謀已久的日本,侵略魔爪不僅伸向各個城市,也明裏暗裏伸向邊遠山區。他們從政治、經濟、軍事上全麵推進的侵略計劃秘密而陰險,其中就包括暗中用槍支彈藥支持一些土匪,幹一些他們不便明麵去幹的事情。暗中支持的方法之一就有派遣不被人注意的政治浪人混入土匪內部誘唆作亂。浪人原是日本幕府時代失去薪位離開主子流浪謀生的武士。到了江戶時代,由於戰亂,日本的幕藩製度崩毀,浪人一時多達幾十萬。明治維新以後,一大批浪人被蓄謀對外侵略擴張的帝國分子操縱,充當軍方秘密的先鋒角色。這些長期混跡中國民間甚至會漢語、知中國民俗的浪人,潛入可利用的土匪內部,可以根據需要挑起各種動亂和事端。
鄧鐵梅十五歲那年即1906年,6月裏,本溪的山巒變成綠濤,田野一片青紗帳了。
在本溪小市三門洞讀高等小學的鐵梅回家休暑假。一天夜裏,鐵梅剛寫完作業,收拾好硯台,熄了油燈,躺下還沒人夢,忽聽院外狗叫,還呼啦一下亮起好幾支火把。
鄧家所在磨石峪村已被200多個土匪包圍了,十步一崗八步一哨的土匪們,個個刀槍在手。
一個殺氣滿身橫肉滿臉的匪頭在一群匪崽子護擁下,直奔鄧家大院而來。一進院,幾支火把立即把鄧家宅子照得通亮。被護擁著的那個被呼為大當家的,眼射凶光,衝身邊一個細瘦彎腰的高個子吼道:“炮頭,上!”
炮頭即匪綹子裏衝鋒帶頭的神槍手。隻見炮頭應聲站到窗前朝屋裏大喊:“姓鄧的,趕緊滾出來,交金疙瘩、金鎦子,狐狸皮襖現大洋都交,耍滑頭藏心眼兒,今晚就綁你家的票,肉票、花票一塊兒綁,把你老燈台和兒媳婦一根繩兒綁了!”
鄧老爺子從窗縫看見,火把下麵有一張臉他似曾見過,就是五年前自衛隊活捉“二愣鐧”時見過的,他覺得像是那個中國名叫小森的日本浪人。那次他逃跑了,難道又是他?鄧錦堂急忙披棉袍迎出來,應道:“歡迎各位貴客光臨寒舍,快請進屋暖和暖和,有茶,有煙……”
不等鄧錦堂說完,匪頭發話了:“老雜毛少廢話,我明人不做暗事,老子是‘二楞鐧’黃文山的親弟弟黃四懶王,今天是替我大哥報殺身之仇來的,錢和你的命,老子都要!”
黃四懶王話音一落,那個恍惚是上次跑掉的日本浪人把手中火把朝鄧錦堂臉晃了晃,特意說了句:“鄧先生別來無恙啊?”這下鄧錦堂看清了,就是那個日本浪人小森,也馬上明白了,確實是“二楞鐧”的人報仇來了,暗想,錢財免不了啦,得想法別搭人命。於是鄧錦堂恭敬地說給匪頭其實是暗示家裏人聽明白:“各位貴客息怒,我家錢財想要的隻管拿,幾條命先留下給各位再多攢幾個錢,好等你們下次來拿!”他是告訴各屋的人快點從後窗逃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東上房鄧鐵梅家住那屋前門和後窗卻都開了。私塾先生鄧繼新眼見炮頭的亮麵匣槍已對準父親腦袋,便悄悄讓鐵梅帶母親從後窗溜走,自己光腳向炮頭撲去。炮頭見狀,眼都沒眨一下,槍口嗖一聲就轉向了鄧繼新,瞬息,緊隨一聲慘叫,子彈鑽進私塾先生文質彬彬的腦袋。已經把母親推出後窗的鄧鐵梅立時血衝腦門兒,順手抄起窗台墨跡未幹的紫硯,箭步向炮頭撲去。炮頭隻輕輕一閃,便躲開這十五歲高等學堂書生的硯台,槍口刹那間又對準鄧錦堂,大喊:“趕緊發話,叫一家人老老實實待著,要不馬上腦袋搬家!”
鄧家院裏那條大黑狗本已十六歲,老得相當於七八十歲的人了,卻忽然吃了靈丹妙藥似的,噌地躥出來,縱身咬住炮頭舉槍的手,子彈一下又鑽進和鄧鐵梅從小朝夕相處的大黑狗的腦袋。西下屋四五個護院家丁,急忙衝出來保護鄧家掌櫃。但是,兩顆迅雷不及掩耳的子彈分別擊中鄧老爺子揮起的雙臂,是匪頭和炮頭兩支槍同時打的。平時大人小孩都有耳聞,匪頭和炮頭的子彈是長了眼的,從不吃素,果然名不虛傳。
鄧鐵梅渾身熱血像被土匪子彈點燃,瞪著充血的雙眼再次將硯台向匪頭砍去。幸好匪頭的槍響在了搶先扣動扳機的另一個院丁的槍聲之後。匪頭的腦袋隻被鐵梅的石硯砸了一條口子,被院丁擊傷一條腿倒地。這個院丁卻被炮頭射中胸膛,倒地身亡。
亂槍和廝打中,幾支火把都熄滅了,兩個團勇乘亂保護鐵梅祖孫倆逃進夜色如墨的青紗帳。
黃四懶王和炮頭的匣槍在黑暗中一陣亂響,熄滅的幾支火把重又點燃,同時,四合院所有房屋也都被點著了。
和鄧鐵梅朝夕相處十多年的大黑狗和鐵梅的生身父親,以及堂叔和三個護院槍手在內的六具屍體,被四麵大火燒蝴了,肉味兒引得野狗和餓狼圍到村邊打轉轉。
天亮前,報了仇的土匪們拿上鄧家貴重東西,揚長而去。
清晨,傷了胳膊散斷了長辮子的鄧錦堂,麵對慘不忍睹的屍體和四合院一圈廢墟,一下蒼老成一尊雕塑,立在那裏好半天說不出話。
還剩一年書沒念完的學生鄧鐵梅,凝眸沾了血汙的硯台,一下長成了大人。他心裏說,如果我是神槍手,我手裏有槍,腦袋開花的就該是匪頭和炮頭,而不是我爹和我的大黑狗了。往後,不讓槍像我兒子似的聽我話,我不是爹養的!
凝視中,紫硯上那枝鐵梅,漸漸在書生鐵梅眼中開成一支烏光閃閃的亮麵匣子槍。
從此,鐵梅名中的鐵字,在他自己心中變成槍管的鐵,子彈的鐵。
兒童時使木頭槍的鐵梅現在借了爺爺的巡山獵槍,爺爺胳膊傷著,一時不能操槍,索性要將獵槍給了鐵梅。鐵梅說不要獵槍,要給就把死了的護院槍手的快槍給他一支。爺爺痛快地答應了。其實鐵梅不說,爺爺已這樣想了,隻是家裏喪事還沒辦完,沒來得及說而已。
爺爺用傷了的胳膊把護院槍手用過的快槍交給鐵梅時說:“你記住,洗劫咱家那夥土匪裏有個日本浪人,五年前他就和‘二楞銅’打過咱家,起個中國名叫小森,這個雜種揍的,更可恨鄧鐵梅問爺爺:“他個日本浪人為啥和咱家有仇?”
爺爺告訴他:“公安局的你六叔收拾過他,他靠幫土匪綁票發財!”
鄧鐵梅心中仇恨又加了一層。他很少說話了,心下狠罵說:黃四懶王替他親哥報仇,你個狗揍的日本小森,有什麽資格來搶我們鄧家!
埋完父親的第二天,天還不咋亮,鐵梅便悄悄起來了。母親說外麵下著雨起這早幹啥,他說鬧肚子蹲茅坑去。
鐵梅卻悄悄紮好白布孝帶,提了快槍,來到父親墳前,朝青石墓碑硫了頭,便跪姿舉槍練起瞄準來。
跪不長時間,細雨變成了粗雨,鐵梅不動。
跪姿練累了,雨還沒停,鐵梅索性趴在地上練臥姿。槍雖對著空曠遠方,槍口瞄著的卻是清晰的匪頭、炮頭或日本浪人的頭。
雨停了,村裏人都出來幹活了,母親跑來喊他吃飯說:“滿哪兒找不著你,說蹲茅坑跑這兒來了。飯都涼了!”
鐵梅說:“我爺說得讓槍像自己兒子,指哪打哪才行!”
母親說:“一鍬挖不出個井,練槍就像你念書一樣,也不能一口吃成胖子!”
鐵梅說:“爹坐那兒看著我呢!”
母親一聽兒子說爹坐那兒看著,一下眼也濕了,要過槍,站著瞄了幾下才收了,說:“我從小跟你姥爺掄錘打鐵的,舉鐵棒子都不覺沉,你一時還不行。”
鐵梅說:“就因這,我才得加緊練!”這才跟母親回去吃飯。
吃了飯,鐵梅又一會兒蹲屋地瞄,一會兒趴炕沿瞄,母親說:“撥撥拉拉這麽長一杆槍,平時上學怎麽練?人家匪頭、炮頭都使亮麵匣子,你不如弄個假匣槍先練著,練成了再想法弄真的!”
鐵梅聽母親說得有理,自己用石頭樣硬的山梨木做了一把匣子槍,用墨塗了幾遍又用水洗了幾遍,不細看真像鐵的,掖在褂子兜裏,蹲茅坑解便時也可順便掏出來瞄一會兒。
硬木再沉也比鐵輕,鐵梅又將腰間給爹紮的白孝布帶子扯下一塊,親手縫個小口袋裝了硯台,睡前把硯台掛木匣槍上單臂擎100個數,早上起來再趴炕沿單臂擎100個數。槍和硯台都隨身帶著,得便就擎上一會兒。
鐵梅暗自定了規矩,每天起早跪父親墓碑前練200個數,晚上趴炕沿練200個數,白天隨時再練上600個數,每天保證1000個數。
還有十多天開學,鐵梅就跟爺爺和母親說學校通知有事,叫提前到校幾天。他就讀的小市三門洞高等小學,設在依山傍河的一座大關帝廟裏,是本溪地區第一所新式學校。所謂新式就是不同於早先的私塾,老師和課本都和私塾的不同,一個班就有45人,是一個私塾全部學生的好幾倍。但年齡大小不齊,最大的竟然超過了三十歲。鐵梅是班裏歲數較小的一個,個頭兒也差不多最小,加上相貌也不英俊,頭一年大家沒誰重視他。但第二年他卻在全班成核心人物了,主要因為對廟裏供奉的關老爺的態度。
關帝廟一當了新式學校,香火就沒了。教室設在廟廊,陰森的正殿掛滿灰塵蛛網,照不進一絲陽光,學生幾乎沒誰敢單個進正殿。有回班裏大多同學被老師領到校外搞活動,隻剩鄧鐵梅幾個同學留班裏掃除。掃除完鐵梅說要乘老師不在進正殿看看,幾個同學都說害怕。
鐵梅嘲笑說一個關羽一個周倉,都是泥塑死人,有啥可怕的。’一個比他大的同學說,你小小年紀別信口胡言,關羽是封了關公又封了財神的,這廟就叫關帝廟你不知道啊,當心關公顯靈找你麻煩!
鐵梅說:“關羽背著結義大哥劉備投過曹操,還在生死關頭放過曹操,曹操是敵人,關羽就是叛徒!”他進一步論理說:“都說文官兒不愛錢,武官兒不惜命,國家才強盛,他關羽一個武將,卻被拜為財神爺,這能有好嗎?連日本浪人都跑中國來拜他,他是什麽東西!”
鐵梅的話聽得大個子同學目瞪口呆,連連叫他別亂說。
鐵梅話從來不多,同學叫他別亂說,他就不說了,但照樣領頭進了正殿。仰望關羽手拄的大刀,同學又讚歎不已,說真了不得,還專有個扛刀的周倉。
鐵梅說一個大將,自己的刀卻讓別人給扛,不像話,於是上前左晃右拽,把關公的大刀拿到院裏,趔趔趄趄掄了一下就累出滿頭汗摔倒了。
這事傳到老師耳裏,老師也對他刮目相看。後來,幾次關鍵時候鐵梅又做出幾件出人意料的事,漸漸就成了班上重要人物。
話說鐵梅此番提前回校,是想跟當警甲所長的六叔借真匣槍練練,不想六叔沒在家,警甲所也沒找見,想到學校歇腳等,又恐放假沒人,索性給六叔留了個十萬火急讓六叔看了非找他不可的條子:“六叔,爺爺叫我找你有急事,我到關帝廟山溝那個老洞等你,你不來我不走!”然後到離老洞不遠的學校去等,一看校門果然鎖著,隻好真到附近的老洞口邊躺邊等。
連日的遭遇和勞累,鐵梅在洞口迷迷糊糊睡著了。大夏天外邊如下火,洞口倒涼快得很,鐵梅夢見第一次帶同學進洞的情景。傳說洞裏有狐仙,能放邪氣迷糊惡人,沒誰敢跟他進。他說咱們一沒作惡二無邪氣,有狐仙也不會迷糊我們。還說,誰心裏有鬼誰不敢進。幾個同學就跟他進去了,走不遠,聽見有響動,有人說真有狐仙,要往回跑。鐵梅卻往前朝響動聲跑去,跑幾步隻聽撲通一聲,響動便再不響了。鐵梅點把幹草一照,一隻兔子掉水坑裏嚇麻爪了。他笑說:“原來狐仙膽小如兔!”他要下水將兔子捉住,剛邁腳,兔子撲棱一下跑了。
鐵梅醒來一看,洞口站著牽白馬挎匣槍的六叔。
這個警甲長六叔,與善說書的堂叔不同,是個純粹的行伍。鄧錦堂的五個兒子中,三個教書的,兩個不文不武種地的,就這麽個侄子是純武的。
鐵梅見純武的六叔果然來了,萬分驚喜地叫了一聲:“六叔!”然後要哭的樣子站起來。
六叔說:
“嚇死我了,以為你被綁票押這兒了呢!
鐵梅說:
“我爹死了!”
六叔:
‘我不早知道了嗎?黃四懶王殺死的!”
鐵梅:
‘不是黃四懶王,是神槍手炮頭!”
六叔:
‘他倆誰殺的不都一回事兒!”
鐵梅:
‘不是殺的,是神槍手炮頭槍子兒打的!”
六叔:
‘你這孩子,這不一回事嗎?”
鐵梅:
‘不一回事!”
六叔:
‘不強這個了,說事兒吧!”
鐵梅:
‘六叔,我有事求你!”
六叔:
3兌吧,能辦的六叔都依你。”
鐵梅:
‘快開學了,我——我——”
六叔以為鐵梅來向他要錢,立即從兜裏掏出幾張大票:“先拿著,用完再找我!”
鐵梅沒接錢:“我不要錢,我有事兒求六叔!”
六叔:“直說!”
鐵梅推回六叔的錢,還是繞了個下一步才能求到六叔的大彎子,說:
“六叔,我想到你手下當甲警,跟你打土匪!”
六叔:
“你才十五歲!”
鐵梅:
“明年就十六啦!”
六叔:
“你還上學呢!”
鐵梅:
“我是說明年秋天畢業後!”
六叔:
“畢業後也才十六啊!”
鐵梅:
“六叔,我沒爹了,十六就頂二十六啦!”
六叔:“到時再說吧,鄧家人腦袋不能都叫土匪砍了!”鐵梅:“不是砍的,是神槍手炮頭槍子兒崩的,我親眼見的!”
六叔:“你爹吃了槍子兒,你也要吃啊?”
鐵梅:“我是想讓土匪吃我槍子兒!”
六叔:“土匪聽你的?我帶那麽多人馬槍支都拿他們沒辦法!”
鐵梅:“所以我來幫六叔!”
六叔:“你到底是求我啊,還是幫我?”
鐵梅:“先求你,後幫你!”
鐵梅認真說了畢業前求六叔幫他練成神槍手,畢業後再到六叔手下當警察的想法,說完就把自己做的木匣槍和孝布口袋裝的硯台拿出來讓六叔看,不待六叔分說,就先給六叔跪下了,發誓說:“我成不了神槍手,到時你別收我!”
六叔見侄子已鐵了心,就扶起鐵梅說:“其實我手下就缺你這樣的!”
鐵梅:“六叔答應啦?”
六叔:“具體咋辦?”
鐵梅:“匣槍能使一輩子,我當了警官也能使,六叔把我教成神槍手!”
六叔:“怎麽幫?”
鐵梅:“先用真槍教會要領,我用假槍練,七天借我一次真槍。”
六叔:“槍借別人要受處罰的!”
“那就連人帶槍一塊兒借,我七天找你一回。”
六叔是鄧家一條硬漢子,他沒法不喜歡這個鐵骨錚錚的侄子,真就答應了鐵梅,並讓鐵梅開學前住在他家。
吐口唾沫必成釘兒的鐵梅說:“六叔,真槍也在,子彈也有,現在你就手把手教我放一次真槍,往後六叔咋說大侄兒都聽!”
六叔真的受了感動,答應馬上進洞教侄子放第一槍。
鐵梅給六叔跪下,說:“六叔,我爹都死半月了,現在我就給你立狀子,六叔也得向我爹寫個保證,到時別不作數!”
六叔和鐵梅都用紙寫了保證,然後才進洞裏。
天漸漸黑了。
洞裏傳出一聲深沉的槍響,像從幽深的曆史中傳來,又像往遙遠的未來傳去。
一年後,鐵梅真的拿了六叔的字據找到警甲所,成為六叔手下的警所文書,但他同別所的文書不同,他是神槍手了!
又一年後,神槍手鄧鐵梅的槍,幫六叔擊斃了黃四懶王的炮頭。
可是,鄧鐵梅隻跟了六叔兩年。那兩年裏,他文書當得不錯,跑腿學舌,抄抄寫寫之外見縫插針練射擊,有了匪情別人想溜他卻非央求六叔帶上他。就在鐵梅幫助六叔擊斃黃四懶王的炮頭(即槍殺父親的土匪神槍手)那次戰鬥中,六叔卻被另一名土匪擊中身亡。射殺六叔的土匪也是一個神槍手。
六叔被那土匪神槍手擊中,滾落懸崖,一隻手被尖利的枯枝刺穿,整個身體就由那隻手掛在枯樹上,最後又被補了幾槍,以身殉職。
可想而知,後來的鄧鐵梅,怎麽能不讓子彈長上眼睛,怎麽能不成為百發百中的神槍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