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新警察當班長

本溪縣城戲園子門前排著一條蛇形長隊。排隊的人們一邊望著戲園門口貼的《諷波亭》廣告,一邊分分寸寸極緩慢地向前蠕動著。

穿一身舊警服的鄧鐵梅規規矩矩地站在隊尾等候買票。六叔死後他就離開了小市警甲所,投考本溪溪湖警察教練所,六個月畢業,現已分配到本溪縣城警甲所當巡警了。這是他報到的第二天,正好趕上休息日,聽說有外地劇團來演評劇《風波亭》,便來排隊買票。鄧鐵梅以前隻聽爺爺和堂叔講過《諷波亭》,現在趕上演這出戲,他怎能不看。

這時一位穿新警服的老巡警溜達著走過來,稍一撒目,便走到隊尾,在鄧鐵梅跟前一站,倚老賣老地說:“一看你就是個新警察!在哪個甲所吃薪俸?”

鄧鐵梅看一眼穿新警服的警察,再低頭看看自己的老警服,反問:“你憑什麽說我是新警察?我穿的是舊警服!”

“所以你就是新警察!”老警察拍拍自己的新警服,又拍拍新警帽下有了幾根白發的鬢角,“新警服讓老警察扣換了嘛!”鄧鐵梅不僅暗自佩服薑還是老的辣,說:“我從警察訓練所畢業,昨兒個剛報到的,在小市警甲所還幹過兩年,不算新警察啦!”

老警察:

“那一看你也是新警察。”

鄧鐵梅:

“為啥?”

老警察:

“老警察哪有排隊買票的?”

鄧鐵梅:

“不排隊咋買票?”

老警察:

“說你是新警察嘛,老警察哪有買票看戲的?”

鄧鐵梅:

“不買票咋看戲?”

老警察:

“警察看戲還用票?”

鄧鐵梅:

“不用票咋進門?”

老警察:

“挺直腰板進就是了!”

鄧鐵梅:

“那哪行,那哪行!”

老警察:

“確實是個新警察,不信你試試,走,我領你試!”

鄧鐵梅不肯,老警察要拉他往門口去,拉得很是真心實意。鄧鐵梅還是不肯,但不好太駁老警察麵子,勉強跟著挪動腳步說:“買張票心裏踏實,沾您個光咱就加個塞兒不排隊得了!”老警察見鄧鐵梅也給了麵子,仍賣著老說:“你自個兒到窗口把錢一遞就是了,別叫我陪著掉價了!”說完把鄧鐵梅推向窗口前,自己到人口處等著戲園要演的是《諷波亭》,鄧鐵梅特別想看,不然就躲開老警察走了。

等在門口的老警察也特別想看,他不是想看嶽飛,他是想拿外地來的女評劇名角飽飽眼福。票他是從來不買的,像他所說,挺挺腰板往裏進就是了,他是想蹭新警察的香煙、茶水和瓜子錢。

老警察見鄧鐵梅手拿戲票到了門口,剛要跟把門的擺擺譜,鄧鐵梅已把戲票遞上去了,把門的點頭哈腰沒好意思看,老警察說:“這位是新警察,別見笑!”說著自己先鄧鐵梅一步進去了。

進到裏麵,鄧鐵梅拿票要對號人座,老警察說:“一看你就是新警察,對什麽號哇,跟我到前排去,那都是給不買票的雅座人物留的。”

鄧鐵梅執意不去,老警察說:“一看你就是新警察不?什麽都怕!有老警察在你怕什麽?別怕!”邊說邊拽鄧鐵梅坐到雅座邊上。

不一會兒,賣雜貨的女子叫賣道:“買煙買糖買瓜子嘍!買花茶買紅茶嘍!”

老警察一邊手伸兜裏摸煙的樣子,一邊說:“不抽煙嗎?”其實是誘導新警蔡買包煙。

“不會抽煙。”

“抽棵吧,提神兒!”

“真的不會。”

“真是個新警察!買包花生糖吧,那東西香、甜、脆,也提神兒!”他意在提醒新警察買一包孝敬他。

鄧鐵梅:“一點兒不困。”

老警察:“這新警察!買包瓜子嗑總會吧?”

鄧鐵梅:“想好好兒看看嶽飛,噴瓜子分神兒。”

老警察:“要壺茶又提神兒又不分神兒!”

鄧鐵梅:“一喝水尿尿,耽誤事兒。”

老警察:“有尿尿尿耽誤屁事,你不喝給我叫一壺!”說著裝模作樣掏錢。

鄧鐵梅:“錢我有。”說完起身去買來一壺茶一包花生糖。老警察:“一看就是個新警察,老警察哪有自己端茶取糖的,叫一聲就送來啦!”見買兩樣東西並沒讓他交錢,老警察心情暢快起來,知心話也多了。“我不是跟你倚老賣老啊,是幫你長點心眼兒。幹警察的,抓賊、剿匪、收拾偷雞摸狗的,吃苦遭罪腦袋掖褲腰帶上,不定哪天腦袋悠**出去,就和爹娘老婆告別了。”

鄧鐵梅:“老百姓都挺羨慕咱們,咱們有槍!”

老警察:“因為有槍,才招賊招土匪算計哪,平時得便就及時行行樂,小老弟!”

鄧鐵梅:“因為有槍,賊和土匪才怕咱們!”

老警察:“哼,賊怕咱?土匪怕咱?是咱們怕人家!”鄧鐵梅:“就因為咱們怕人家,人家才不怕咱們!”

老警察:“也有幾個不怕的,去年小市死那個鄧繼述所長,他不怕,他死了。死了就什麽都玩完了!”

鄧鐵梅:“鄧繼述是我六叔!”

老警察一臉驚訝地打量一會兒鄧鐵梅說:“怪不得呢,你六叔也是新警察,你們老鄧家都是新警察!”說完變了口氣,給鄧鐵梅講起新警察的故事——

“有這麽一個新警察,啊,當了警察挺當回事兒,頭天下班想看戲慶賀慶賀。排隊買票就跟你方才差不多。待到找個雅座往那兒一坐,旁邊人說,一看你就是新警察,老警察哪有問戲園子的人包廂票多少錢的。園子的人說,一看你就是新警察,老警察哪有問票價的,看哪廂沒人進就是了。新警察不信,轉了一會兒決定試試,待他往一個空包廂一坐,戲園子的人還是說,一看你就是新警察,老警察哪有一個人坐包廂看戲的,都有小姐陪著。新警察這回是堅決不信了,心想這怎麽可能。戲園子的人說不信我領你看看。新警察被領到一個有人的包廂一看,果然見一個白了頭發的老警察正摟著妞兒在親熱,頓時怒火壓抑不住,揮拳朝老警察打去。戲園子的人不禁笑起來說,一看你就是新警察,你連你們警察所長都不認識!”

老警察講完得意地笑著,看鄧鐵梅沒笑,接著說:“一看你就是新警察不?這麽逗的老警察笑話你都不笑!”

鄧鐵梅聽得已生了氣,心想我六叔就是警察所長,他會摟著小妞看戲?他已討厭透這個老警察了,心裏真想揮拳朝身邊老警察打去,但那場合不行,隻好不露聲色站起來說:“班長,您坐著。”鄧鐵梅本不知老警察姓名職務,所以稱他班長是從他那股老油條勁兒判斷,頂多他也就是個不稱職的班長。

“趁沒開演我上趟廁所!”鄧鐵梅是想上完廁所就按票人座去,免得來了什麽有頭臉的人物再被人請走難堪。

鄧鐵梅從廁所出來,剛要對票人座,戲台幕布後突然鑽出一個警察來,慌張說道:“縣警察大隊火急通知,警甲所所有了兩眼匆忙退去。

鄧鐵梅想招呼老警察一塊兒走,往前麵雅座一瞧,老警察沒影了。他便一步老遠躥出屋外,急急跑回警察所。

挺大個子的所長名叫吳星三,他已牽了馬在點人數,見鄧鐵梅一頭汗跑回來了,罵著問:“戲園子裏有幾個?”

“我就看見一個!”

“怎麽沒一塊兒回來?”

“我不知道是不是咱們所的,一聽說回所集合,“媽的,一有情況就涼鍋貼大餅子,長嗜模樣?”“矮胖子,鴨梨臉,鬢角有幾根白頭發!”

“別說了,這犢子就是你們班長,八成鞋底抹了油!”吳所長指指牽馬來報信的老鄉又說:“他爹被綁了肉票,人家等半天了,快點,全副武裝!”

鄧鐵梅取了槍,牽了馬,又背上一個鼓溜溜的挎包,回到隊前時,還是那些人。所長看了一眼懷表又罵道:“媽的,三班長鞋底抹油,連班長職務一塊兒抹去算了。我宣布,由新來的鄧鐵梅代理三班長,他在小市警甲所當過文書,又是溪湖警察訓練所畢業的,聽說槍法很行!”直衝鄧鐵梅,“今天是去剿票匪,你敢不敢代理這個班長?”

鄧鐵梅:“敢!”

吳所長:“敢就好!有的人,一聽剿匪就蔫了。我們拿槍領薪,吃警察這碗飯,上司不就指望我們能鎮住土匪嗎?可我們,幾年啦?年年剿匪,年年挨上頭擼!再這麽剿下去,我吳星三烏紗帽也快擼了!”他把大蓋帽摘手上一揮,“今天又接到報告,有山匪綁了大肉票,票家把贖票錢給了咱們,這回咱們就用這錢論功行賞。誰打死匪頭,票錢全歸誰,誰打死炮頭,票錢歸他一半!”他又扣上帽子,“你們三個班長,主要看你們了。你們有什麽想法?”

一班長說:“跟所長衝唄。”

二班長說:“跟一班衝!”

鄧鐵梅說:“我們三班打頭衝。我建議,我要是打死匪頭,就把代班長的代字去掉。我要是光打死炮頭,就下令我當副班長,錢我一個不要!”

吳星三當警察20多年了,當所長也四五個年頭了,頭一次見這麽有種的警察,激動得又摘下大蓋帽:“有種!我現在就許個願,你要是匪頭、炮頭一塊兒打死,班長和錢都是你的!”鄧鐵梅:“我隻要班長,錢給班裏剿匪的弟兄們分,我一個子兒不要!”

吳所長:“有種!不愧是鄧繼述的侄兒!錢你要給班裏分的話,我就把自個兒這月的薪水錢全獎你!”

鄧鐵梅和所長陣前這番對話像把烈火,把平時慵懶苟且慣了的一幫警察熏染得渾身熱了許多。吳星三本是上頭有靠山才當成的所長,如果總是政績平平有人也不好說話,就盼著出點成績好再提拔,所以真的來了**,又斬釘截鐵補充了一句:“鄧鐵梅有種!這次我就按他的話辦,有大功的提拔,小功的獎錢。再補充一句我的話,有過的罰錢,有大過的撤職!”然後讓鄧鐵梅代理班長的三班打頭,他自己也跟著三班,一股疾風般朝肉票被押的山裏刮去。

以往吳星三接到匪情報告也都很積極,但沒得力骨幹追隨他。雖總是緊急集合催隊出發,怎奈老兵們尤其幾個班長有的與土匪私下有貓膩,有的雖無貓膩但貪生怕死總是磨磨蹭蹭從不衝鋒在前,每趕到現場,不是土匪已搶掠完畢揚長而去,就是避免與土匪正麵交火,所以多是無功而返。這回鄧鐵梅帶的三班,人少,尤其少了班長,反而如一支沒一點兒逆風的響箭,一溜煙地射離隊伍很遠。吳星三怕三四個人孤軍衝人匪穴反遭暗算死傷了人馬。過去勞而無功受批評,若這回無功再折了兵,更該遭罵了,所以他叫住鄧鐵梅說:“這幫滑頭不緊跟啊,人太少上去怕要出事!”

鄧鐵梅勒住馬說:“這次是贖票剿匪,和剿正搶劫的土匪不同,呼啦一家夥同時上去很多人,反倒不行。再往前跑一陣,快到匪穴時你們都停下,我脫掉警服,光帶肉票家人前往。把你的匣槍借我,我再帶把匕首,別的你們隻管接應就行了。”吳星三心裏沒底,問:“這能行嗎?”

鄧鐵梅從背包裏掏出便服和一把短匕首:“如果砸鍋,你開除我警籍,也好向上級交差!”

吳星三見鄧鐵梅已有準備,隻好把手槍交了出來,自己背了長槍:“那就豁出去了!”

鄧鐵梅把贖票的一大捆錢用包楸皮包好,像鄉下人斜肩背了,又讓班裏騰出一匹馬,讓帶路的肉票家人牽著,預備回來時供肉票騎。

於是成了兩個贖票的鄉下人和農民的三匹馬去匪窩赴贖約了。

到了匪巢門前,兩人下馬。鄧鐵梅一手牽馬,一手高舉著錢包楸喊:“我們是送錢贖票的!”

土匪壓根兒就沒想過會有像鄧鐵梅這樣想事的警察,所以毫無警懾就把兩人領到匪頭那裏數錢。

匪頭正和炮頭及兩個女人一同打麻將,輸得心情有些不好,一見贖票錢如數送到,不禁心花怒放,連半句查問的話都沒有,便揮揮手說:“看在票家挺講信用的麵上,賞他100吊!”說罷抓起兩串銅錢扔給鄧鐵梅,然後打出一張上聽的牌。四個人全部心思都在麻將上,沒人在意鄧鐵梅兩人。

鄧鐵梅給領路進屋的小土匪敬上一棵煙卷兒,目的是讓他把槍放下。小土匪回身放下槍還沒轉身的工夫,鄧鐵梅摸出早已開好扳機的匣槍,迅雷不及掩耳一陣點射,匪頭和炮頭都已中彈倒地,他又用槍口頂著小匪的腦門兒,命小匪割下匪頭和炮頭腦袋讓肉票家人拎著,再讓小匪領著找到被綁的肉票。

三人都上了馬,鄧鐵梅要過兩顆人頭,將兩串銅錢給了肉票和家人。然後又朝小匪腦袋開了一槍。

待匪巢有人醒過神,提槍出來時,鄧鐵梅已經提著兩顆人頭揚長而去。

迎上來的吳星三所長見了兩顆人頭,大喜過望,又讓鄧鐵梅領全隊人馬回頭清剿一番,把匪窩燒毀。

吳星三萬分高興,不僅兌現許諾,提拔鄧鐵梅當了班長,而且是一班長。自己一個月的薪俸錢也獎給鄧鐵梅,鄧鐵梅拿這獎錢請全所人吃了頓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