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祖硯第一盤墨

六年後,紫雲硯正式傳到鄧鐵梅手。

向兒子交接祖硯前那五六年,整天忙於為別家孩子授業解惑的鄧繼新,把鐵梅的童子課都交給父親了。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鄧鐵梅三歲就跟爺爺誦讀《三字經》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馮陳褚衛,蔣沈韓楊——鄧鐵梅四歲已跟爺爺背誦四字一頓的《百家姓》五歲時,鄧錦堂開始教鐵梅成句的《千字文》了。

那年月的中國,喪權辱國的事接二連三,有骨氣的讀書人有幾個不憤慨萬端的?所以,讀完《千字文》鄧錦堂就開始把嶽飛的《滿江紅》詞講給小孫子聽。待到六歲的鐵梅能一字不差將這首洋溢著英雄豪氣的宋詞熟背,鄧先生便將雕了鐵梅與蚊龍的紫雲硯台,從兒子手裏要出來,親手交給開始練字的孫子。

鄧錦堂倍加心愛地端詳一番紫雲硯:似紅日映出的紫霞裏,一條精雕的蚊龍,繞著圓若旭日的硯口,似飛似臥,龍頭朝向細刻於左下角的一枝鐵梅,無盡詩意凝於其上。

鄧錦堂親自研好第一盤墨,教小孫子寫的頭三個字是鄧、鐵、梅。

接下去則是怒、發、衝、冠。

從此循序漸進,直到能把整首《備江紅》寫全。

鄧鐵梅練字還算用心,但爺爺並不滿意,覺得孫子這方麵悟性不是太好,倒是當頭兒領一群孩子們,騎秫秸當馬,玩捉土匪啊或演繹古書裏武功人物頗見靈氣,甚至比他大幾歲的都聽他擺布。鐵梅這方麵的靈氣,除了天性,主要受母親和堂叔影響。母親張氏,是本溪小市一個鐵匠的女兒,自幼聽鐵匠爐叮叮當當打刀砧鏟之聲長大,滿眼男人掄錘使硬勁的印象。小市鎮裏的張鐵匠,偏偏將女兒下嫁到鄉間鄧家,圖的是能給大戶人家當私塾先生的長子做老婆。可鐵梅母親並不大崇拜讀書人,雖嫁給了教書先生,熱情卻融在磨石峪練武抗匪那股氛圍裏,很是喜歡摸弄刀槍,小鐵梅自然耳濡目染,也養成習慣。

鐵梅還有個好讀閑書善講故事的小堂叔。他這堂叔,田裏活計不多,每有閑暇,不是讀閑書就是拿鐵梅和與其同耍的那一群小孩為對象,講閑書裏的故事。小堂叔會講的故事很多,《西遊記》《聊齋誌異》《試場異聞錄》《三國演義》《水滸傳》《楊家將》《精忠說嶽》等等,而鐵梅最感興趣的,是以上一堆書裏的最後一部。因為,爺爺用心教他的《滿江紅》的作者,正好是這部書的主人公嶽飛。

有回冬閑無事,無妻無子又無聊的小堂叔,在自己的跑腿子(方言。單身,打光棍兒)屋裏講《精忠說嶽》。

講到嶽飛被推上風波亭,劊子手掄刀向嶽飛砍去時,領著家裏那條大黑狗坐堂叔眼前的鐵梅,突然掄拳向堂叔茶碗砸去。堂叔嘴上的刀沒砍下去,手邊的茶碗卻碎到地上。刀沒砍著嶽飛,鐵梅卻把自己手砍出了血,氣得堂叔抬手打了他一巴掌。不待堂叔收手說話,冷不丁反挨了鐵梅一拳。堂叔呆了一霎,方醒過腔來罵鐵梅道:“你小崽子沒大沒小,敢打長輩?你爺護你短,我不護你!”罵過又讓鐵梅認錯。一向和鐵梅形影不離的大黑狗護著鐵梅叫。

鐵梅在一群孩子中,個頭兒偏矮,臉麵偏黑,眼睛不偏大也不偏小,卻銳氣過人,兩顆虎牙鼓出,腮邊兩朵疙瘩肉,屬於英而不俊有股震懾氣的麵相。他聽了堂叔責罵,卻反罵堂叔說:“我——我——還想告爺爺打——打你呢,你為——為何讓劊子手砍嶽飛頭?”

鐵梅平時口語還正常,一生氣時卻有點磕巴,小夥伴們給他起過鄧磕巴的外號。一個平時遊戲不願聽他指揮的男孩,乘機跟小堂叔一鼻孔出氣說:“鄧磕巴憑啥打大人,叔叔打他!”鐵梅馬上結巴著罵那男孩:“憑——憑我爺,我爺保嶽—~嶽飛,你是金——金兀術兒子,秦檜孫子,再溜須我打你!”

那男孩不服,兩人真的廝打起來,大黑狗也上前添亂。堂叔大怒,扯起鐵梅要往外推。

鐵梅毫不認錯說:“不——不用推,再講砍——砍嶽飛的頭,你是秦檜,金——金兀術!”

堂叔一下被倔強的磕巴侄子氣樂了,鬆開手說:“不砍了,不砍了,咱們講關公,不好好兒聽的,滾外邊待著去!”

堂叔收拾了碎茶碗,隻好改講《三國演義》的“捉放曹”。講到關羽收起青龍偃月刀,要放曹操走時,鐵梅又是一拳,砸得茶幾上堂叔的旱煙笸籮一跳,怒道:“為啥不砍曹操砍嶽——嶽飛?背著皇——皇叔大哥,放走奸賊,叛徒!”

這回堂叔真的生氣了,動手將鐵梅推出屋外。鐵梅哭著罵:“關羽叛——叛徒!”

剛從外麵進院的鄧錦堂忙上前問因由,堂叔連忙向父親細說一遍,並氣說鐵梅太能搗亂,該打。爺爺聽罷反倒樂了,抱起孫子親著說:“孫兒人小卻強大理,隨鄧家人的根兒。饒他了!饒他了!”

鄧錦堂說隨鄧家人的強根,其實就是說基因有點像他。鄧錦堂18歲那年,就自己寫狀呈隻身跑到州府遼陽,再隻身跑到省府奉天,同叫徐青天的遼陽州官和外號叫張杧牛的本溪無賴爭理打官司,到底把張杧牛行賄貪官徐青天而占去的鄧家林地要回,青年鄧錦堂鬥膽較真爭理的氣度,讓省府一個真正的青天老爺大為讚賞,因此鄧家得理不饒人的名聲在外遠傳,在自家也根深蒂固。

強種鐵梅掙脫爺爺,又跑進強種堂叔屋裏,小強非賴著大強繼續講不可。

強堂叔特意強調規矩道:“講當然要講,不講閑著難受。但得立個規矩,小孩兒崽子隻許聽,不許亂插言,亂插言者遭罰,輕者罰手板,重者罰錢。你們聽書不花錢還搗亂,罰錢絕對應該!”他知道小孩兒拿不出錢,才立這樣的規矩。

鐵梅說小孩兒沒錢。

堂叔說沒錢就別搗亂。

鐵梅說不是搗亂,是講理。

堂叔說小孩兒懂什麽理。

鐵梅說爺爺懂理,爺爺天天教我的。

尚未娶妻生子的強堂叔,身上未脫的孩子氣也不少,非要治住倚仗爺爺而不給叔叔尊嚴的侄子不可,便再次強調說:“今天是在我屋,聽我說書,不是在你爺爺屋。在我屋就得聽我的,不聽我的,就是攪混無理。攪混者,要不滾出去,要不交錢!”

停頓一會兒無聲,堂叔以為他已一錘定音了,便清清嗓要開講,鐵梅卻站起來,出去了。不一會兒跑回來,將一串圓銅錢往堂叔茶幾上一放,坐下說:“交錢行吧?”

堂叔說:“偷家的錢不行!”

鐵梅說:“爺爺給的壓歲錢,自個兒癒頭掙的!”

堂叔隻好無可奈何地對這強眼子侄兒說:“你不留錢買好東西,非交我遭罰,腦袋灌水兒啦?”

鐵梅仍拿爺爺的話駁堂叔說:“爺爺講的,文官兒不愛錢,武官兒不惜命,國家就強盛。我不愛錢!”

堂叔嘲笑道:“你小崽子是文官兒啊,還是武官兒?”鐵梅正色道:“剛才你打我,我還手——手時是武官兒!現在我——我不要錢要——要理時,是文官兒。怎麽著?”

堂叔說:“你小崽子稱王稱霸了呢!我他媽也不要你錢,也不給你講了!”說著把一串銅錢推回鐵梅手邊,並轟他說:“走吧走吧,你叔文武都不是,伺候不了你!”

那個平時不大服鐵梅的男孩,又幫大人起哄說:“嘿嘿,鄧叔不收磕頭錢!”

鐵梅起身抓了錢串,當地一摔,看著一群銅錢滾散滿地,說:“不要了,不聽了,誰愛要誰低頭哈腰撿去!”說罷甩身走了。

鐵梅跑到爺爺屋裏,往每天用來研墨寫幾篇字的紫雲硯裏,吐了兩口唾沫,又有幾滴眼淚掉了進去,他將眼淚和著唾沫,研了幾下殘墨,提筆寫道:關羽不對,堂叔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