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暖心故事
馬湘南送走海關官員,接到了陸一塵的電話。但他記不起肖鵬這個人,好半天才想起綽號邋遢拉夫斯基,想起一個經常提著棋袋子串門的黑胖子。那就是他嗎?當時自己住隔壁的309,串門不太多,而且往事忘得快,這個那個都印象模糊。
那家夥怎麽啦?在網上寫小說搞人身攻擊?還差一點真名實姓地幹,搞得圈子裏都一個個能對上號?這事簡直不算事,好辦,很好辦。世上總有人活得不耐煩。要玩大家一起玩,他玩紀實文學,我們就玩一點行為藝術,玩一點動作片,看誰玩死誰,看他明天出門還能不能找到小賣部。
馬湘南關掉手機時,又有點不以為然。稀奇,這年頭居然還有小說,還有神經病來讀小說。那些臭烘烘酸掉牙的東西比數學還添堵,比二維碼還花眼睛,拿來擦屁股也嫌糙。說不定這一消息也可能是個套,不過是陸哥謊報軍情,編個由頭先來搭上話,博同情,套近乎,接下來就為他的女子合唱團紮錢?
他哼哼哈哈,隻是答應陸一塵,上網去看看。
但他沒看上幾頁,放出兩個哈欠,就在沙發上呼呼睡了。再次接到陸同學的電話時,他強撐眼皮,說看了啊,沒什麽啊。
“你到底看沒看?我都替你徹夜難眠了。他寫得那樣陰損,那樣歹毒,一點也不顧及當年同一個戰壕的感情。他居然說你當年連嶽父大人的字畫都敢騙,氣得老人家操上拐杖,把你追到火車站。”
“倒也是……有這麽個屁事……”
“還說你考場舞弊,跳熄燈舞,你都看到了?”
“在哪裏?”
“你還真淡定。馬湘南,我算是服了你。你現在當著三個董事長,怎麽說也是公眾人物,就不怕在外麵臭名遠揚?且不說你的生意,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你再寬宏大量,也得讓你的律師發個函過去吧,得讓你的保鏢上門去問候一下吧?兄弟,你一世英名,就要被他毀啦。”
“你給我找到家教沒有?”馬哥插斷對方。
“那事等一下說,我這裏還沒完呢。”
“我看沒什麽大事。”
“大河馬,你腦袋被驢踢了?”
“隻要他不舉報老子走私和逃稅,他愛誰誰。”
馬湘南斜瞟著電視裏的足球賽,嚼一塊口香糖,不再理睬對方的悲憤。說實話,他對一切往事壓根都不感興趣,甚至覺得姓陸的一張是非嘴,從來吐不出什麽金瓜子,什麽時候在江湖上碰個鬼,踩一腳屎,也是活該。就拿小說裏那一段來說,馬湘南算是硬著頭皮讀下來了,也記起什麽來了。嘿,姓陸的那次挨打,被打掉兩顆牙,不是自找麽?
其實,那次他馬湘南也是半個當事人。他跨一輛邊三輪,帶鬥的綠皮的那種,剛準備回家,就碰到校門口三個可疑的陌生人,打聽誰是陸一塵,打聽男生4舍在哪裏。馬哥早已聽說過陸哥的複雜情史,那麽眼下是什麽情況,大概不難揣測。
他還是講義氣的,不願讓室友吃虧,於是回頭一溜煙轟去了食堂,在酸菜大蔥的氣味中一把逮住事主,踢了對方一腳:“鬼子進村,十萬火急。卷毛鱉,今天有個重要情報,看你今天怎麽謝我。”
對方看了他一眼,仍在水龍頭下悠悠洗飯盆。
“十塊錢,我給你指一條活路。”
“錢是這樣搶的?”
“你不想聽,不要後悔啊。”眼看對方要走,他又忍痛讓利,“算了,八塊,八塊的菩薩價,便宜給你。”
“你先給我貸點款,我再來做生意。”
“欠著也行,什麽時候有錢什麽時候給。”
對方眨眨眼,竟向他豎一中指。
這王八蛋,把好心當驢肝肺了,居然恩將仇報。結果怎麽樣?舍不得幾粒米,還不是被仇家捶成餅餅?照他自己事後的說法,他陸哥冤深似海,其實連人家妹子的嘴都沒親,連摟腰也是隔著皮襖和雨衣,幹幹淨淨的童子身赤子心,隻是在大樹下心靈升華,暢談了一通國家命運,重溫了一通不自由毋寧死的時代精神,就慘遭暴力傷害。
事情真是那樣麽?好,若真是那樣,在馬湘南看來這家夥就更該捶——道理再明白不過,他貼上巧克力,貼上甜言蜜語和嘔心瀝血,最後還賠上皮肉之苦,這種賠本生意是人做的?
陸一塵不但不反悔,事後反而倒打一耙:“不怪你怪誰?隻怪你平時太貪心,雁過拔毛,見蚊子割肉,害得我沒法信你了。”
屁話,他馬湘南是貪心,那又怎麽樣?偉大的市場經濟已經潮起全國,就要碾得你們一個個粉身碎骨血流成河了。在這種形勢下,貪心就是覺悟,就是進步,就是敢為天下先,就是革命戰爭年代裏的衝鋒陷陣炸碉堡。明白不?醒了不?
報考大學時,他馬湘南就壓根不想進這個中文係,差一點去了農大的食品加工係,以為那裏一個個都是美食大廚;再不濟,他也得進個畜牧係,享受一下放開肚子吃肉的快樂,想象一下國營店裏賣肉大爺的那種神氣活現和廣受逢迎——這差不多就是民間俗話說的,聽筒(醫生)輪子(司機)殺豬刀(屠夫),姑爺都得這樣挑。那時滿街的中國人民都有骨感美,豬肉到哪裏都是硬通貨。
他當兵三年一直在做這個夢。機炮連裏最多他這樣的大塊頭,都是扛重機槍、扛迫擊炮的,沒一個不是餓鬼,沒一個不羨慕炊事班和白圍裙。要不是老娘說畜牧係的豬啊羊啊鬧心,他決不會改誌願。
但他後來進了中文係,也不覺得複句、修辭格、平平仄仄、創造社和語絲社有哪一點不鬧心。一個“和”字,六種讀音,有病吧?這裏已經由精神病院承包了吧?
情況常常是這樣,上午第二、三節課的時候,教學樓正一片肅穆靜謐,叭叭叭的摩托聲才由遠而近,由小到大,一路轟過來,喘息幾下漸次消停。然後有兩隻大皮鞋呱嗒呱嗒,上了一層樓道,拐入二層樓道,繞行長長走廊,一路驚天動地,最後撞開梯形教室的後門。不用猜,那隻可能是他的一身將校呢和熊腰虎背,按時隆重駕到。
如此擾民也不算什麽。更要命的是,他坐下要不了片刻,那裏就可能有鼾聲漸起,逐浪推高,令前麵的後腦勺紛紛回望。
“馬湘南,馬湘南同學,你……昨晚幹什麽了?”一位老教師被他氣得兩手發抖,粉筆頭都掉地上,差點一口氣沒憋過來,“你……你太傷我自尊了吧。”
班長樓開富事後勸他自我克製,至少不要在課堂上打鼾。
“我不打幾聲鼾,張老頭還真以為自己講得好。”
“他執教三十年,確實講得不錯的。”
“還不錯?講得我都打鼾了。”
“你鼾聲如雷,再好的老師也會講亂吧?”
這裏的因果邏輯不易理順。
他家住本市,寄宿沒多久就改為跑讀,下課後總是一腳油門踩回家,很多作業交給老娘去做。可憐那廳長夫人,黨校教師,因逼迫兒子改過誌願,就得對兒子的學業負責到底,麵對兒子甩過來的作業本,隻能戴上老花鏡,一題一題代為用功。但兒子沒想到,天下的真理有可能並不一樣,老娘依據另一種教材,其答案也常被老師扣分。“我媽說的!”他不甘心真理的多元化,去講台那裏扒開這個腦袋那個肩膀,纏住老師據理力爭,“向毛主席保證,真是我媽說的,不信你去問。”
老師覺得這個爭辯理由很怪誕。
老媽再英明也管不了大學,更沒法進考場,試卷就隻能由他應付了。肖鵬也是個學渣,或者是說是立誌要當學渣的怪胎,勸他遇到選擇題不妨一字一戳上口訣,筆尖戳哪裏就是哪裏:“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在家,答案就是它。”不過,這種小學生伎倆實在太墮落,太辜負黨和人民。他馬湘南畢竟是退伍的上進青年,更願意串通別人同上廁所,抖尿時三言兩語,互相核對答案;或備一頂“考試帽”,帽簷最寬大的那種,掩護他到時候目光四處潛遊偷看鄰桌筆跡。為對付校方嚴規,他還曾夾帶紙團,靠一根橡皮筋穿過衣袖,另一端綁在褲腰帶,到時候即便被老師盯上,隻要手一鬆,紙團迅速彈回袖內,便能讓對方查無實證,铩羽而歸。
當然,更省心的辦法是跟定幾個女學霸,緊貼某一位選座,看她寫得差不多了,趁監考人不備,唰的一聲搶過答卷,剩下的事便再簡單不過——大筆一揮,改掉卷上姓名就行。
被搶者痛心疾首齜牙咧嘴,不甘心把他塞過去的白卷再做一遍,要舉手告發。他便趕快送上一句撫慰:“冰激淩!”
或是一句許諾:“進口襪子!”
要不就氣呼呼瞪上一眼:“小氣什麽?”
他的舞弊攻略更多表現於賄賂,提上大包小包,在教工宿舍進進出出——在他生意發達後尤其如此。那時他越來越有錢了,靠的是盒式錄音帶、二手自行車、走私電子表、女性內衣、尼龍襪一類,還包括押運活豬班列下香港,幾天下來在漫長鐵路線上混一個全身臭烘烘。連班上一個文學社的油印雜誌《朝暉》也是他的商機。那不過是同學們的一些詩、幾篇文章,紙張和裝幀都相當粗糙,每期必餘下一堆,塞在306室周主編的床下。他不知何時靈機一動,叫上倆同學幫忙,把剩雜誌全搬到大街上,瞄準工廠和機關下班時的人潮滾滾,一邊敲打鐵皮桶,一邊喊得震天響:
快看啦,第一屆大學生優秀作文精選啦……
快看啦,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可憐天下父母心,知識改變命運,大學生的成功之路就在這裏啦……
快看啦,快看啦,限量發行,售完為止。要讀中文係,作文有秘密。名教授指導,黨政機關訂購。看新時期大學生如何脫穎而出啦……
結果出乎意料,一些大叔大媽以為這是高考輔導資料,兒女不可或缺的成功秘籍,紛紛上前哄搶,有的甚至一買數本,享受批發價折扣。
他事後買了五斤肉包子,犒賞了周主編以及幾個小兄弟。隻是老娘發現了他的包子,急得團團轉。“不得了,不得了,你這是非法經營。你一沒證照,二不交稅,要犯錯誤的,要穿黃背心的。”母親指的是囚服,“你三叔那個娃……”
見他閉眼睡覺懶得回答,媽又苦苦相求:“湘兒,你不能再這樣了,你得上正路,你得靠攏組織,爭取早日入黨……”
“入黨?”他驚駭萬分跳起來,“入成你們這個樣?說起來還是個廳長,家裏連兩把藤椅還是繩子綁的,一台搖頭扇還嘎吱嘎吱叫。你老人家,害別人去吧。”
“你這娃……你這娃……你什麽時候能讓我省省心呢?”
母親找自己的救心丸去了。
不久,馬哥又發現一個更大的商機。這一天,他在鏡子前吹了頭發,把皮鞋擦得鋥亮,讓隨行的毛小武拎上公文包,像個秘書模樣,隨他一起昂首闊步走向市政府。經過一番交涉和等待,他由一位秘書引領,進入常務副市長辦公室,遞上營業執照和蓋有公司大印的一份報告——他那些生意朋友的手裏,這類印章多得像蘿卜土豆,一抽屜幾十個。在報告裏,他承包經營的公司,經深入調查和慎重研究,決定回報全市人民的厚愛,義務清理河西區望月湖,還沿湖市民一片美麗的自然環境和一份健康保障。
副市長當然知道這個湖,靠近H大學的一汪臭水,多年來涵管堵塞,底泥淤積,蠅蚊亂飛,岸邊垃圾成堆,湖水腥臭撲鼻,讓人們捂鼻繞行或關窗閉戶。隻是苦於財政緊張,市府這些年實在顧不上。沒想到眼下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有企業獻愛心來了,副市長把報告看了好一陣,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們來就是這事?”
“就是這事。”
“沒別的事?”
“沒別的事。”
“好啊,當然,好事麽……”大概覺得這事太好了,便一定可疑了,首長仍是猶猶豫豫,“你們知道,這個,財政特別緊張哦,一年到頭刮壇子涮罐子,能保住工資到位我就燒高香。我說的意思,你們懂?”
“我們在報告裏寫了,不要政府一分錢。”
“嗯,我看到了,看到了。小夥子,你們心是好的,非常可貴,非常感人,不過要辦成這事不容易啊,人力,設備……”
“我們願立軍令狀,三個月拿不下來,全員扣薪,老總滾蛋。”
副市長打電話叫來另外兩個人,三人細審報告,交頭接耳一番,這才稍緩緊張,有了副市長臉上一絲笑紋。送客人出門時,大概是已確認來客無詐,不可能有詐,再詐也詐不到哪裏去,副市長握手致謝,還應客人之邀拍下合影。馬哥曾提出請政府出示一紙批文,主要是考慮到施工過程中可能的噪聲、臭味、臨時占道等,請沿湖單位盡量配合。這當然也是合理要求。
不過是一張紙麽,副市長滿口答應。
接下來,馬哥手持一紙紅頭文件,隻差沒誇口自己就是政府要員,把沿湖單位的門依次敲遍。又是講政策,又是講民心,又是講國際形勢,一堆口水沫子噴下去,聽者早已半暈,在嚴峻的國內外形勢下隻得要麽出錢,要麽出人——他的“配合”要求就是這樣,沒什麽不合理。這樣,多見的情況是,一般單位抽不出人手,隻好一千兩千的,三千四千的,按單位規模大小認繳。於是事情剛開始,四萬多真金白銀便落袋為安,多得像白事店的冥錢,怎麽看也不讓人放心。
至於具體工程,不用急,馬湘南早就瞄準了附近一片營房。一番巧舌如簧,再加上一紙公文,他果然激發出駐軍首長的愛民情懷,很快派出兩個連和幾台軍卡,嘿喲嘿喲一幹就是十多天。
馬總也沒閑著,讓小兄弟冒充媒體記者,挎上照相機,有膠卷沒膠卷都到處按一通快門,專衝著感人的場麵去。還不知從哪裏叫來一些小學生,戴著紅領巾,搖動小紅旗,在湖邊奶聲奶氣喊出一些口號:
向解放軍叔叔學習!
向解放軍叔叔致敬!
人民子弟愛人民,人民軍隊人民愛!
…………
根據機炮連的經驗,他知道兵哥哥們最受不了這一補。要是再給他們戴上大紅花,係上紅領巾,找幾個花姑娘唱一曲《送郎當紅軍》,那他們想歇也停不下,還不一個個撒手撒腳瘋了般地幹?
他開支的麵包、汽水、抽水機租費等,總共才六千多。本來要贈送一些積壓庫存的尼龍襪和電子表,還有鄧麗君的歌帶,但對方決不拿群眾一針一線,說麵包汽水已經不好說了,襪子一類則萬萬不可。更鼓舞人心的是,記者們還真來了。本市報紙大篇幅報道了新世紀公司聯手駐軍官兵,為全市人民辦了一件大好事,解決了一個困擾大家多年的老大難。以至很快,一個暖心的公益故事鐵板釘釘流傳廣遠,連馬哥自己也有迷糊,曾對毛小武說,我們什麽時候廢寢忘食了?什麽時候淚流滿麵了?嘿,有味,有味,我們這麽多感人的優秀事跡,自己怎麽都沒想起來呢?我們有這樣優秀嗎?
“是啊,我還以為警察會來拿人。”
“管他呢,人家說你是,你就是。說你不是,你就不是。看來我們還非得謙虛一下不可了。”
馬哥把報紙帶回家,拍在老媽的書桌上,要給黨校教師一點color see see(顏色瞧瞧)。他媽戴上老花鏡把報紙讀了兩三遍,還是半信半疑,“那個報上的馬總,也就是同你串了一個名,你有啥好得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