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和他的心

不知出自何人之手,陸一塵床頭的格言招貼竟被塗改成:“如果荷爾蒙不能在身體裏自由流動,就讓它流出,流遍大地!”

這是後話。

晚上,一個衛校的小女生來敲門,是來找陸一塵的。來人綽號咪咪,肖鵬早就認識。陸哥同她處對象時,急於要幾首愛情詩詞,全靠肖鵬捉刀,《點絳唇》《蝶戀花》什麽的讓陸哥人文指數大增。

眼下,人家又是衝著人文指數而來,但肖鵬不知動了哪根筋,丟下手頭的《基督山伯爵》,借來一輛單車,一心急朋友之所急,馱上咪咪,又上坡,又下坡,在卵石路麵上顛出一身老汗,碰到石階就吭哧吭哧車騎人,一直扛到學校行政樓,在廣播室前使勁拍門:“陸犯一塵,快開門,看你怎麽謝我——”

陸是播音員,常在這裏工作和會友。不過此時他並不在。肖鵬不放棄,又把咪咪馱到圖書館,陸哥也常在那裏張羅朗誦會和研討會的。

還是撲了個空。

見偌大一個圖書館人滿為患,好多男女靜靜讀書,妹子覺得不好意思,說算了算了,不找了,耽誤了你們的功課。

肖哥說,沒關係,他們都是裝模作樣,這個你不懂。

他不屈不撓,活力無限,要把好事做到頭,一拍腦子說有了,再把咪咪馱向外語樓。外語樓在校園裏最洋氣,有尖屋頂和落地窗,西頭還有片橡樹林,一棵老樹下特幽靜,玫瑰暗香襲人。有一張鑄鐵靠椅,剛夠兩人坐,是學生們眼裏最合適的愛情搖籃——人們不在這裏浪漫一下,好像就辜負了隻有油畫或水彩畫裏才有的異域風光。

果然,他遠遠就嗅出了預料中的動靜和氣息,借一脈路燈餘光,見倆黑影正在愛情搖籃裏糾纏,其中一位的身影果然眼熟。

他大搖車鈴:“陸一塵,你滾過來——”

這一聲嚇得那兩個黑影迅速分離。待咪咪跳下車,走過去,再走過去,接下來的卻是一連串“啊啊啊啊——”,聽上去像是撞上毒蠍或馬蜂,一時下氣不接上氣。

“咪咪!”

陸一塵那個眼鏡片從黑暗中冒出,手忙腳亂的,聲音慌慌的,追向那個突然掉頭而去的妹子:“咪咪,你聽我說……”

“咪咪,你別跑……”

“咪咪,你誤會了,你等等我……”

到這一刻,橡樹下另一個黑影也晃了,也跑遠了,留下小皮鞋在路上一線篤篤篤,還有什麽東西狠狠砸在地上的聲音。這真是老鼠掉進風箱裏兩頭受氣,陸一塵又趕回來結結巴巴:“文麗,文麗,你聽我解釋,你給我一分鍾,就一分鍾好不好?……”

怎麽都走啦?不是這樣玩的吧?肖鵬其實聽到了黑暗中一記清脆的耳光聲,知道那是什麽意思,卻故作驚訝,裝費解,裝呆若木雞,裝不知所措愛莫能助。他在老橡樹下差一點捂嘴竊笑了,回程的路上哼上了小調,故意多繞了一圈,還恨不能在車上來一個心花怒放的倒立。他回到寢室,甚至興奮得睡不著,在**呤誦了三兩首古詩名篇,一直等到下半夜才聽到陸哥推門回窩。不過奇怪的是,對方沒來打架,也沒歎息,隻是借一束手電光,慢悠悠吃了一個蘋果,不忘記刷牙和洗臉,好像什麽也沒發生。

這怎麽可能?他肖鵬早把罵人的話準備了一肚子,早把一截廢水管藏在枕下,就準備撕破臉的一刻。這血海深仇對方怎麽可能咽得下?

第二天中午,據人們事後說,陸一塵走出食堂,在變壓間附近的路口,就遇上三個堵在前麵的大漢。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他就被來人一把揪住胸口,一把頂到牆頭,眼鏡被揪掉,校徽被擼掉,手上的飯盆勺子更不知飛向何處。這事來得太快。幸好室友毛小武路過,見他在圍攻之下鼻斜嘴歪,立刻撿起一塊板磚上前。

“幹什麽?三打一,仗人勢啊?”毛哥異人異相,一個術後兔唇仍有淺疤,眼睛一瞪就白多黑少,兩圓相套,這種麵容顯然有利於穩定局麵。

“沒你的事……”一個大漢衝上來推他,不料反被他推了個趔趄。

陸一塵緊緊揪住大救星:“他們哪裏來的?我不認識他們,真的不認識……”

小武繼續用板磚指定外來人:“滾!滾!滾遠點!來這裏撒野,沒王法了是吧?也不去打聽一下,南門口小武爺是吃什麽的!”

“你是武哥?”對方好像知道這個名字。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隨後有人遞上煙,在小武耳邊急切地嘀咕和比畫。武哥沒接煙,但大概聽明白了,回頭時便麵有難色:“一塵,一塵,這就是你理虧了。處朋友沒什麽,但你釣了人家妹子,還釣人家的小姨,亂亂亂了麽。”

“天地良心,我也不想那樣,真不想那樣……”

“那是哪樣?”

“是我的心……”

“心怎麽的?”

“小武哥,我拿我的心,沒辦法啊……”

毛小武沒大聽明白,不知道他的心怎麽了,缺心的他又怎麽了,於是再次去找對方交涉,但三五句下來,結結巴巴紅了臉。“我說不清了。”他回頭摸腦袋,“你剛才說什麽來著?你的心……心怎麽的?算了,你自己去說。”

“毛哥,你得幫幫我,我真的不認識他們,千真萬確千真萬確……”陸一塵額上已冒出汗珠。

“不正在幫你嗎?這樣吧,長痛不如短痛,你好漢做事好漢當。說實話,不打,你沒理。打了,你的心又不服。我看就這樣,打三拳,一人一拳,這事情兩清。”

毛哥朝他背上推了一把。

可憐陸一塵,用他自己的邏輯來說,終遭自己的一顆心連累,或一顆心終遭自己連累,自覺冤屈萬分,孤獨無助,被整個世界拋棄了,隻能走向空空祭壇。他希望路邊還有其他同學的熟悉麵孔,但最終沒等到機會,於是再次被陌生人揪住胸口,還沒站穩腳跟,也沒聽到對方動手前的讀數預警,更沒準備好男子漢英勇受難的姿態,就眼前一黑,隨風而去,在空中手舞足蹈。

“慢——”毛哥舉手叫停,上前去大數一、二、三……一直數到十,沒見什麽動靜,俯身看了看,見血了。

他以裁判姿態雙手交叉高舉,宣布懲戒結束,喝令圍觀者統統散去。據說事先他與對方就是這樣約定的,這事大不大,小不小,三拳封頂,見血即停,餘數不補,江湖上的規矩不能壞。

眼看著圍觀者黑壓壓的越來越多,三位尋仇者大概也不想惹麻煩,隻是罵罵咧咧,朝地上那堆肉啐了一口,盡快離場而去。

這就是肖鵬聞訊趕來時的場景。他埋怨毛小武:“哪有你這樣幫忙的?你小子就不能槍口一致對外?”

“有錯嗎?”

“你說三拳就三拳?你是公安局裏煮飯的,還是法院裏掃地的,也有資格判案子?你就不能喊人去報告保衛處?”

“就是到了法院,也隻能這樣斷吧?”

“你呀你,真是沒文化,還算是大學生!”

接下來幾天,陸哥不見了蹤影,據說是補牙去了,躲到親戚家清瘀消腫去了,好些天裏出門都戴一大口罩,蓋住左小右大的一張臉。恰逢上級批準張姓校長請辭,“八禁”的大部分內容取消,第一場舞會破天荒在北院燈光球場舉行。那一夜真是青春狂歡,獻歌的、獻詩的、獻舞的精彩紛呈。中文係男生推出了長詩朗誦《共和國之春》。政教係的排演了致敬邊防戰士的歌舞。藝術係則推出一台模特時裝秀。還有一對白發老教師夫婦,跳了一種叫探戈的東西,鬼頭鬼腦一驚一乍相互**的那種,暴露出自己隱藏很深的真麵目,驚得學生們眼界大開,熱烈鼓掌,口哨聲四起。隻是音響設備一時尖叫一時啞火,讓人焦躁不已。照理說,這都是陸一塵的專營業務,在這種場合不能沒有他的主持和領誦,不能沒有他上上下下的全局性張羅。但白熾燈下一直沒見他的大白牙和大酒窩,有點可惜。

突然停電,球場以及四周樓房都一片漆黑。有人亮起手電筒,有人用打火機獻光明,星星點點,四處浮動。有些人說,肯定是校方什麽人又在搞鬼,沒安什麽好心。走,走,再找他們鬧一通去……不過還好,電燈不知何時又亮了。於是剛才到底是有人搞鬼,還是常見的電站超載跳閘,人們也就不說了。

再次見到陸一塵時,肖哥已事前掃淨了地上的煙頭,疊好了被子,洗了襪子和枕套。一隻意在剩飯的蟑螂也被消滅。他隻差沒以一臉諂笑迎接老友。

一個大口罩對他卻視而不見。

“老夥計,背上在哪裏蹭了灰?”肖哥上去還拍了拍。

大口罩撥開他,爬到上鋪,在那裏東一下西一下,不知在整理什麽。

“你的臉不要緊吧?那天我來晚了一步。依老子脾氣,靠,玩邪的,得讓他們豎著來橫著去……”

上鋪仍有東一下西一下的聲音,沒有回應。

說到最後,肖鵬追出房門解釋:“不好意思,一塵,那天咪咪定要找到你,我也是沒辦法啊,推不脫啊,不也是想成人之美嗎?誰想得到呢,偏偏那樣巧……”

大口罩爆發雷霆之威,飛起一腳,把路邊一塊柚子皮踢出老遠。直到這時,他身後的肖鵬才伸了伸舌頭,知道事情已無可挽回,兩人之間的交情怕是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