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抗議者

陸一塵與肖鵬是大學同學,都是七七級中文係的。

肖鵬這樣寫,確定兩人之間的一種同學關係,是為了便於展開故事,而且越往下寫,越覺得事情本就是這樣,不可能是別樣——對方絕不是自己在牌桌上認識的那個記者,也不是老婆那個業餘合唱團裏的歐陽老師,最應該是他往日的同學。沒錯,肖鵬太熟悉這家夥,一閉眼就能聽出對方的腳步聲,嗅出早年的氣味。他不是最應該成為肖鵬的同學?

七七級是比較特殊的一屆。因為“文革”十年裏大學一直沒招考,待1977年全國亂局消停,恢複高考招生,各路大齡青年一擁而入。如此景觀既空前又幾乎絕後。這些養過豬的、打過鐵的、當過兵的、做過裁縫的、混過郊區那些黑廠黑店的,重新進入學堂,給校園增添了許多粗糙麵孔。其中一些還有過紅衛兵身份,當年玩過大串聯和戰鬥隊,甚至在武鬥中操過駁殼槍與手榴彈,不是什麽省油的燈。相對於應屆的娃娃生,他們有的已婚,有的帶薪,有的胡子拉碴,有的甚至牙齒和指尖已熏黃,都自居“師叔”或“師姑”,什麽事沒見過?照有些老師後來的說法,這些大齡生讀過生活這本大書,進入中文係,其實再合適不過。讓他們挖防空洞、值班掃地、食堂幫廚什麽的,也總是高手如雲手腳麻利。但話分兩頭說,在有些管理幹部眼裏,這些人則是來路不明,背景不清,思想複雜,毛深皮厚,相當於野生動物重新收歸家養,讓人不能不捏一把汗。

放假了。那年頭交通落後,外地學生最愁的是車票,特別是火車票。有人去車站售票廳排隊到天亮,擠得渾身冒汗兩眼黑,排到窗口時卻可能是哢嗒一聲關窗,據說是票已售完,隻能欲哭無淚。有的女娃還真哭了,哭著在長途電話裏喊爸喊媽。師叔師姑們則淡定得多,不覺得這算什麽事。他們有的去翻車站圍牆,有的去途中爬煤車,有的去路口蹭車,連軍車、郵車、囚車、運豬車、殯葬車……都可能成為他們的機會,能蹭上就決不放過。陸一塵還有個老鄰居的侄女在票房當差,一經轉彎抹角搭上關係,三句五句聊熟了,聊得對方喜笑顏開,也能取來兩三張人情票。

在同學們央求下,他進一步助人為樂,憑一頭天然卷、一口雪白牙齒和兩個深深酒窩,每到放假前便孤軍深入,大施美男計,把票房裏的很多姐妹逐一搞定。今天給這個買話梅,明天給那個看手相,今天幫這個挑花布,明天教那個跳快三慢四……嘣嚓嚓,嘣嚓嚓嚓,他成為那一女兒國最暖心的騎士。

他一把奪走某個妹子的飯勺,說你再不幫老子,老子就天天用你的勺子喝湯,同你間接接吻!

直氣得對方跳腳:

好痞啊!

你好無血!

你太壞了太壞了太壞了……

但姐妹們咯咯咯笑得更歡了。他由此帶回一張張車票,解了不少同學的歸家之難。

肖鵬有一次覺得車票不大理想:“慢車?還站票?”

“你以為我容易嗎?”陸哥大翻眼皮,“本大哥為革命奮不顧身,受了好多調戲,才打出一片解放區的天。你小子還挑坐票站票?”

是不容易,太不容易了……外地同學後來察看他臂上的青痕,據說都是被小爪子掐出來的,被小拳頭捶出來的,於是大謝陸哥勞苦功高,還一次次請他吃棗吃瓜,推薦他當優秀學生。他的不少作業也由外地同學承包代勞。

隻有肖哥不以為然:“挨打活該。肯定是他一見賣冰棒的又說忘了帶錢,一到還錢又說不想整錢拆零,不挨打才怪。”

這是揭發陸一塵的小氣。

娃娃生不知哪一位師叔說的是真,更不知他們見麵就杠,見麵就掐,從不給對方好臉色,不知到底積有多少舊恨新仇。其實,他們兩人關係沒那麽糟,隻是處得越近摩擦就越多,兩張嘴都想占個上風,如此而已。

兩人是上下鋪關係。肖哥經常是衣扣掉了沒補,衣服髒了不洗,被女生取了個俄國名:邋遢拉夫斯基,中譯名則為臭馬桶。但陸哥對俄國乞丐大體上很給麵子,笑歸笑,罵歸罵,警告和控訴不斷,卻一直沒要求換床和換房。大一時寫作課,老師愛點名。肖哥若曠課,都是陸哥替身應答,遮掩過去。作為回報,考太極拳科目時陸哥差點掛科,則是由肖鵬借來一副平光眼鏡,用燒熱的鐵鉗在頭上燙出卷,在臉上抹了兩把雪花霜,然後去冒險代考。好在體育老師上課少,來得不多,記不住那麽多麵孔,隻是對他多看了一眼:“你叫陸一塵?”

他點點頭。

“你好像要高一些吧?”

他急忙繃直腰。

“你好像是有酒窩的啊。”

他趕快臉皮往內收縮,說肉一多,酒窩就填平了。

那一刻,全靠他臨危不懼厚顏無恥麵不改色,老師最終也沒說什麽,沒對疑點進一步深究,同意他下場冒名開拳。

陸哥有一段熱衷於校外的舞會,有時回校時遭遇宿舍關門上鎖,隻好爬牆和翻窗。管理員抓了個現場,要去校方舉報他。這兄弟的事就是自己的事,肖哥不負重托,滿口答應幫忙,立刻拿一包煙去把徐大爺迅速擺平:“人家是大孝子,晚上是去醫院裏陪老娘,肯定比你家裏的大狗和二狗強得多。你打算陷害忠良啊?”

“哄鬼,一身香噴噴,皮鞋擦得賊亮,是去醫院?”大爺根本不相信。

隻是大爺已點上了煙,還看了看煙牌子,最終便沒去舉報。

這種上下鋪的友邦狀態一直持續到“驅張事件”發生。所謂張,是時任校長張某,以頒布禁校園舞會、禁奇裝異服、禁自發社團、禁港台歌曲等著名的“八禁”聞名,是個超級古板的花崗岩腦袋。據說藝術係一位男生患抑鬱症,最終跳樓自殺,就與他犯禁和受罰有關。這一件事太揪心,立刻激起了學生們公憤。特別是大齡生們沒法忍,未婚的老叔老姑也得忍受“禁止學生戀愛”,是不是等到老樹枯柴和人老珠黃的那一天?是不是這輩子就得為攀登偉大的知識高峰而無嗣絕後?這大學還沒改成修道院和大雄寶殿吧?

那一段陸哥像打了雞血,投入校園裏各種抗議,很少在寢室露麵,隻留下床頭牆上一紙格言:

如果血不能在身體裏自由流動,就讓它流出,流遍大地!

讓人一看就不無澎湃心潮。

肖鵬差一點也**了,差一點也跟著陸哥去南校區參加集會了。不料一出門就遇到當頭烈日,他嫌曬,說吃不消,說要出人命,又是揮折扇又是買冰棒,出門不遠就打道回府,革命意誌很讓同誌們看不起。

這一下就拉開了距離。陸哥好幾天不來下棋和扯淡,連背影也見不著。有不少陌生人來找他,不時敲敲房門,目光掃一圈,把同樣問題問上最新的一遍,很讓人煩。這一天,他好容易回來一趟,卻有一夥男女鬥士隨行,好大個陣仗和氣場,吃掉了307室所有的剩饅頭和西紅柿,撞破了一個熱水瓶,踩得椅子上泥跡斑斑。是不是順走了一個乒乓球拍,也十分可疑。是不是有人拿錯了一片鑰匙,事後也成了懸案。

他們七手八腳往窗外掛大橫幅,大概是看中了這個窗口,看中了這裏正對籃球場,是文宣造勢的最佳位置。

在整個過程中,他沒同肖哥說話,幾天前他借走的二十元,大錢啊,巨款啊,肖哥很想問的事,他居然也沒提。

更惱火的是,第二天肖鵬在夢中驚醒,撩開蚊帳一看,發現差不多又是暴徒們來砸牆揭瓦了,滿屋子陌生人把這裏塞成了一個肉罐頭,又是尖叫,又是搶話,又是敲桌或拍掌,齊刷刷的腦袋一下扭向這邊,一下又扭向那邊,逐一追蹤最新的高見發布者。這夥人似乎正在開會。他們正在爭議要寫“三條”還是“四條”,爭議“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這種修辭是否酸了點,爭議“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種口氣是否太狠。有人在臨時拚接的自習桌前,操一支毛筆就著大紙龍飛鳳舞,大概在炮製最新書麵聲明。

肖哥發現自己的鞋不見了,好容易找齊了天各一方的兩隻,上一趟廁所,又差一點回不來,被陌生人堵在門外。“對不起,這裏沒什麽好看的,往後退,往後退,聽見沒有?不是代表的不要進來。”

原來這裏已被那夥人征用為會議室。

幸虧有一同學替他作證,說他是這間房的“原住民”,肖哥才得以歸窩,悶悶地抽上一支煙。沒料到身旁一個女生揚手扇鼻子:“這位同學別放毒氣彈好不?”

“好歹是大學生,總要講點道德吧?”女生旁的一位護花使者,牛高馬大的平頭漢子,也立即拍馬向前緊急附和,“沒聽說學校禁止學生抽煙嗎?不覺得這裏已經悶得慌嗎?不知道二手煙的危害嗎?何況人家今天感冒咳嗽。”

陸哥是會議主持者,見情形有點僵,擠過來拍了拍肖哥:“算了,你先忍一下。特殊情況,理解萬歲。我最後總結幾句,他們就散會了。”

肖鵬覺得這拍肩很別扭,過於居高臨下,“總結”“散會”一類詞更紮耳。他雖掐了煙頭,卻忍不住節外生枝要找回來。“誰偷吃了我的油條?”他把空碗砸在桌上,“來一次就偷一次,特不要臉。誰啊?”

陸哥臉上有點掛不住:“對不起,打擾你午睡了,你消消氣。不過這時間也差不多了,你看看手表……”

“老子神經衰弱,病號。”

“要不,你移駕到309去睡一下?對不起,你還不知道眼下的形勢吧?你聽我說,天翻地覆,氣勢如虹,革命形勢一派大好哇。林欣你說,是不是?今天差不多各個係都鬧開了,特別人家體育係的,要肌肉有肌肉,要血性有血性,都寫下血書啦……”

陸哥身為領袖,卻被一個眼鏡男生隨意插斷:“說什麽呢?廢什麽話?這世界真是新鮮啊,什麽人都有。都什麽時候了?我們的好同學死不瞑目,屍骨未寒,在天之靈一直看著我們,看著我,看著你!而我們在幹什麽?還磨磨嘰嘰討論午睡不午睡,該在哪裏睡,不可笑嗎?不可恥嗎?”那人把一條脖子拗來拗去,左右回環,如同頸椎運動,突然大拍胸口,目光掃過周圍一張張不爭氣的臉:“在下外語係的,免貴叫皮特,沒寫過血書,也從不純潔高尚,但怎麽連我都聽不下去呢?”

這話很有攻擊性,逼得肖鵬臉更紅了:“血書?”他冷笑一聲,“痔瘡吧?”

大家一時震驚,不知該笑,還是該及時表示義憤。

肖哥盯住陸哥眼裏的震驚:“我說痔瘡,怎麽啦?”他突然手指房門,“看見沒有?門在那裏。你們小耳朵受不了的,現在出去!”

“天啦!”已有女生慘叫起來,喊出了巨大的心理創傷和求生渴望。

事情鬧到這一步,好無趣,好寒心。一陣靜默後,又一陣喧嘩後,有的交換一下眼色,悻悻地往外撤。人們還免不了一路譴責:什麽人呢,太不像話,太自私了吧,這也是大學生……不知是誰走在最後,好像是那個外語係的皮特,氣呼呼摔了一把門。

這一摔讓肖鵬是可忍孰不可忍,罵來罵去,最後罵上了陸犯一塵的人來瘋和假雞血。他本來不必這樣粗魯的,本來也可以忍一忍的,但誰叫他陸一塵那樣人模狗樣呢?要說民主,誰都擁護,誰都激動。但煙權也是人權啊。不準抽煙,不準在自己的床頭抽,也太過分了吧?還有巨款的不明不白,二十塊啊,不是三毛兩毛,總得有個說法。你是坐公交車了,是買標語用紙了,是給女生買糖果了,總得有一句話吧?人們隻說過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沒說過高尚是高尚者的小金庫。莫非人一高尚,就麵子大了一號,就可以不把朋友當朋友,可以不把朋友的錢當錢?

這天,熄燈後的臥談會照例七嘴八舌。有些室友譏諷肖鵬是葉公好龍,好自由又怕自由,想革命又反革命,不過是魯迅先生筆下那誰誰誰。還有人譴責肖鵬的嫉妒心,倒是對陸一塵近來的表現表示刮目相看,說他雖領袖氣質不太夠,稍稍文弱了些,但也算是脫穎而出,給307長臉了。沒看見嗎,他腦門上常箍個布條,身上口哨、小紙旗、電喇叭什麽的裝備齊全,總是出現在最顯眼處,比方集會的高台上。一二三四五,我們要跳舞!一二三四五六七,中文係的好著急!……你別說,他那花式領喊的效果其實不錯,確實別出一格!

肖哥憤憤地翻了個身。屁,那家夥不過是公私兼顧,以公謀私,又有一個輔導女青年的機會罷了。不信你們去查,不是藝術係就是外語係,一查一個準。司馬昭之心啊,那點小九九瞞得過誰?

物理係是電打的,化學係是硫酸燒的,生物係是福爾馬林泡的,曆史係是出土的,政法係是上布告的,中文係是滿臉錯別字的……隻有外語和藝術那兩個溫柔之鄉,女生比例高,靚妹看不過來,多是都市家庭的天生麗質。這不都是他說的麽?他一直後悔沒把洋文學好,是不是還要向外教洋妞伸出罪惡魔掌?

肖鵬要打賭,說你們去查,他若不是找花姑娘在哪裏手把手地談理想,談人生,你們就來打得我貼十塊膏藥。

臥談者們一個個都笑岔。

毛小武警告:“馬桶,你別汙染下一代好不好?”

他下鋪的曹立凡立刻回嘴:“別以為就你們老家夥懂。誰不知道呢,自古美女愛英雄。革命時代就是英雄的時代,英雄時代也必是戀愛的時代。”

毛小武大驚:“嘿,小屁孩,還讀了點書麽。”

“這還要讀?”

“你掛涎圍夾尿片的,未必也有了實幹經驗?”

“毛哥,你別拿輩分壓人,拜托啦。在下虛歲十八,四舍五入一下也是二十,放在舊社會,說不定兒子都可以打醬油了。”

“呸,你小子虛報浮誇,躥得太快了吧?”

大家又笑,當下集體決議,把曹立凡打回到未成年狀態,見人得叫叔。他要是不從,就得脫下褲子讓大家看毛。他們七嘴八舌一直鬧到隔壁或對門的忍無可忍,前來敲門抗議,這才消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