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訴訟要件

馬總在酒吧挑了個僻靜雅座包廂,要了杯人頭馬。陸一塵今天約律師前來,也約幾個同學碰頭商議,看能不能用法律阻止肖鵬的胡編亂造。馬哥興頭不大,不過老同學好久不見了,不來一下,怕人家說他人闊臉變,擺臭架子。

陸哥一直在打電話,預訂自己外出的航班和旅館,為一個包不包早餐的事,價格折扣多少的事,喋喋不休,死纏爛打,一招不成再上一招,已說出了一頭老汗。據說他這次不外出不行了,不躲一段不行。網絡暴民已盯上了他。領導也來嚴肅談話,都把他當成了問題人物。連手下幾個女記者、女編輯也開始議論他拍頭、拍肩、拍背、拍膝蓋等下流證據,看上去也蠢蠢欲動,要加入抹黑大潮,逼得他好漢不吃眼前虧,得避避風頭。

問題是,他越躲,不也越顯得心虛,越坐實了肖鵬那家夥所加的惡名?不越可能誘發一些前女友、前情敵落井下石的更大興趣?

馬哥忍不住笑,說你騷吧,這下好,騷出個頭彩。

“我騷?”陸哥高舉一隻手,“對天起誓,我已經糖尿病了,都性無能了。你別看我長得帥。其實我以前也就是膩一膩,包養精神二奶而已。”

“你以為我會信?”

“女人是個鬼,上了就後悔。我們老同誌不可能不懂這個。你曉得的,一個白屁股隻要在你麵前晃兩下,你就欠人家一輩子,要哄、要陪、要買單。實不相瞞,起碼十年了,兄弟我情願回家擼兩下……”

“她們放得過?”

“太對了,”陸哥一拍掌,“你真是自家人。我不明白的正是這一點啊。你說說,怎麽能這樣?你碰她們,招恨;不碰她們,也招恨,恨不得把你嚼巴嚼巴一口吞了。”

“當初我就勸過你,硬是餓了,就吃個快餐。”

“那不行,那不行,人家小姐不同你膩,一邊嗑瓜子一邊做業務,說不定還修指甲、查短信、看電視,好像你是帶資入場搞基建的。”

陸一塵說到氣頭上,把兩個露背的銷酒女郎轟出包廂,還一個勁地搖頭:“這世道,真沒救了,審美價值都破了底線啊……”

愛你一萬年,

我的心永不改變……

倆歌手正在五彩光霧彌漫的台上**對吼。

這時律師到了。一位職業裝的白麵後生點頭欠身,微微含笑,分別遞上名片,放下公文包,從包裏取出一瓶礦泉水,沒忘記對剛才路上堵車一事表達歉意。陸哥約的毛小武、趙小娟等還沒來,大概被堵在哪裏了。三人隻好邊談邊等。

鮑律師說,他初步研究了案情,覺得這場名譽侵權官司勝算極大。這樣說吧,侵權者肖鵬,雖是寫小說,且已申明情節虛構,但既然采用真名實姓,至少是影射對象相當明確,那就不能有任何有損當事人名譽的造謠,更不能公開發布,造成惡劣社會影響。誰主張,誰舉證,法律就是這樣規定的。

“對,他就是一個法盲。”陸哥堅決擁護。

“比如說您馬總吧……”律師在便攜電腦上輕觸幾下,顯示出好幾條侵權事實,他已梳理歸納好的。

其一,侵權嫌疑人指馬湘南在當年的望月湖工程中,利用人民子弟兵的無私奉獻,非法獲利,數額巨大。但嫌疑人能提供賬目、單據、銀行資料嗎?如果不能,這種缺乏依據的人格貶損,應否依法追究?

其二,侵權嫌疑人指馬湘南當年混跡於社會,連一些群體事件,包括老知青要求返城的群體上訪、某外資人士辱華引起的抗日遊行、大學生們針對“豆腐渣”工程的揭黑反腐……也能成為他揩油的機會。他利用民眾的同情心和正義感,常冒充民意領袖,以召開“研討會”“碰頭會”“媒體吹風會”等名義,逼迫眾多餐館、賓館提供會議場所,實際上是強求免單消費。一些老板稍有不滿,他們就用“革命者前線流血,小奸商後方發財”一類惡語,大吵大鬧,以怨報德,加害守法良商。問題是,嫌疑人能對自己上述繪聲繪色的描寫,提供相應的數據、賬單、證人、受害者營業執照嗎?如果不能,這種惡意的流言傳播,能否為法律所容?

其三,更大的事實要件是,侵權嫌疑人雖表麵上誇讚馬湘南智商超群,敢闖敢幹,所提供的事據卻有夾槍帶棒之實。比如1981那年,當事人是否未經任何授權和公證,亦無任何監督,帶領一些人到處煽情催淚私募錢財,就構成了人格名譽的重大疑點。這一描述十分惡意。嫌疑人一再暗示讀者,當事人斂財有術,給自己購置了照相機等奢侈品,給隨從者散發了車馬費、辛苦費、夜班費、誤餐費等。在整個過程中,錢物賬目不清,其大部分據說後來被盜——這種說法查無實證,留下一個迷霧重重的想象空間。與此相關的是,當事人被指曾竭力阻止事態平息,實際上是為不法募捐盡量延續借口,不啻渾水摸魚,更是公開教唆,滋擾社會,構成了經濟和政治的雙料違法。然而問題又來了:這一切描寫到底是不是事實?嫌疑人是當事人嗎?是目擊者嗎?有資格、有根據這樣寫嗎?能提供多少可靠的數據、照片、錄音、錄像、證言筆錄?他是否知道這種所謂爆料,會給當事人的社會評價、人格尊嚴、身心健康造成多大的侵害?

…………

律師看來業務精通,態度平靜,表述簡潔,但字裏行間透出一種刀筆的狠勁,一步步把對手逼向絕境。

事態看來果然嚴重了。馬湘南黑下一張臉:“都是他寫的?”

“當然是。我要你看,你又不看。”陸一塵急得敲桌子。

“我招他惹他了?我沒給他刷過卡、借過車、擺過飯局?狗雜種,我記起來了,他那次生病,我騎摩托去幫他拿針藥,結果一家夥翻下坡,一條腿後來在醫院裏縫了五針。我說過什麽嗎……”馬哥突然有點語塞,臉扭曲得厲害。

“馬哥,別傷心,那家夥就是喂不熟。”

“募捐又怎麽啦?”馬哥揪了一下鼻子,“我都差點忘了,有個叫花子也來捐,倒出不少鋼鏰。我看得心酸,沒讓弟兄們收。”

“對,確有這事。”

“還有個老太,把一隻銀鐲子也拿來,我不是也沒要嗎?這些事我什麽時候說過?”

“那是,那是。”

律師笑了笑,遞來幾張紙巾,讓馬總擦鼻子,平複一下情緒:“我充分相信馬總的人品,不過不涉案的好人好事雖然感人肺腑,在這裏卻用不上。這樣吧,如果我們要辦成鐵案,就得準備更多證據。”

“你說吧,證據有的是。”陸哥很有信心地代答。

“比方說,你馬總因為對方的侵權,蒙受了哪些損害?誰主張,誰舉證,法律對你的要求也一樣。”

馬哥經曆的官司不算少,對這事不外行。要什麽賬目、證照、名冊、合同、出貨單、病曆、離婚協議……他手下的人大多能搞定。什麽法官檢察官,他手下人也對付得多。不過,律師所要求的所謂損害,這一刻卻不容易說得清楚。公司利潤最近下降了嗎?好像沒有。媒體近來有跟風起哄的文章嗎?好像也沒有。自己的食量、體重、胃病有無明顯變化?這個,好像也說不上,說不清……既如此,按鮑律師的說法,沒有後果就談不上損害,整個訴訟的基點有些懸。

陸哥急得直撓頭,建議把他家老三最近的病提出來,掛上訴訟。馬哥倒有點猶豫,含糊了一下,上了趟廁所,回來又含糊了一下。

是的,要說損害,實話實說,老三確實是他最深一道傷口,甚至是他看不到頭的漫漫黑暗。這事還得慢慢從頭說起。他有三個兒子,當年違規超生的罰款都好幾萬。他老馬家喜歡生娃,喜歡兒孫滿堂,在這一點上他與老爸、老爺一個口味,不願意讓婆娘的肚皮閑著。不過這些年下來,娃多事也多,一件件都紮心紮肺。老大馬波學業還馬虎,但自老爸再婚後就沒笑過,總是說老爸偏袒狐狸精,要婊子不要兒子,高中畢業後便一直杳無音信,到現在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老二馬瀾,十六歲就把一輛寶馬玩出了車禍,一頭撞到山崖下,不但撞死了女友,還撞瞎了一隻左眼外加半隻右眼,以後做個守門的,也不方便了。

這種情況下,老三馬浩算是馬家最後的希望,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要命的是,好容易砸下數百萬送他出國留學,一個高中讀了五年,一個本科讀了七年,倒讀出了一座肉山,腰間掛上兩三輪肥肉,一張大臉胖得要炸皮,肉堆聚集很難再擠出表情,要笑要怒都得靠指頭去扒拉。他回國時掛了耳環,蓄一條小辮,牽一條秋田犬,去醫院體檢,各項生理指標幾乎都糟過老爸。據醫生說,他那個腎已是一個老年腎,肯定是**過度的結果。

好吧,有病先治病。但那家夥在家裏一趴兩年,每天不到中午不起床,不吃下八個雞腿四個雞蛋三杯奶昔就停不下嘴。除了打遊戲,就是電購網購,訂來的大包小包源源不斷,送貨員幾乎踩塌了門檻。他算是有洋文憑的,學酒店管理的,卻口口聲聲不願幹那“侍候人的活”,好像他還幹得了別的什麽。他又說自己要求並不高,早就看透了這個世界,以後並不想榮華富貴,能過上老爸的日子就可以了。

呸,小兔崽子,口一敞,氣一噴,什麽叫可、以、了?他以為他是誰?隻見賊吃肉,沒見賊挨打啊,他可知道老爸在機炮連當牛做馬的日子?知道老爸押送活豬班列成天臭烘烘的日子?知道老爸編印《企業指南》時一家家去敲門而且到處點頭哈腰低三下四的日子?……馬大個想到這裏又鼻酸,又得揪紙巾。

特別是最近,邪了門了,見了鬼了,浩哥不過是看見一個老同學的阿沙瓦犬,比他的秋田犬貴太多,就覺得沒臉見人,太讓人受不了,三天兩頭要出走,要出家剃度,要上醫院查基因——好去找自己真正的爸,更有出息的親爸。

有一天他徹夜未歸,爹媽靠公司保安全部出動,靠打電話報警,最終才在一個寫字樓的地下車庫,找到赤身**的他。

馬哥這才相信,他遠不是什麽青春期性壓抑,給他找小姐恐怕是個餿主意。這家夥看來也遠不是頑皮和懶惰,逼他跑步沒用,逼他看革命戰爭英雄片更沒用,恐怕得送去精神病醫院了。

一聽說電療,他媽就以淚洗麵,好幾次在丈夫身上抓出一道紅一道紫,一頭亂發往他懷裏撞,要拚個你死我活:“姓馬的,你還我浩浩,還我兒,他好端端一個人就是被你教壞的啊……”哭到傷心處,她又一屁股坐在地上,說自己不管了,再也不管了,出家修行去得了,還大哭自己命苦,嫁了個混世魔王,酒囊飯袋,誰碰上誰倒黴的掃把星,把她一個模特明星的美好青春毀了個透。

不是麽,她參加花道比賽獲了獎,人家就說肯定是她老公花錢買的。她參加古琴比賽獲了獎,人家又說肯定是她老公花錢買的。就連業餘模特走T台,她的老本行,飯碗裏的事,女人們也一個個擠眉弄眼,皮笑肉不笑,不也是往她老公那一頭浮想聯翩嗎?她再贏也是輸,再優也是廢,簡直有錢就是天生原罪,永無出頭之日——人們的徹底勢利,原來也是徹底的妒富和仇富啊。

天地良心,她的錢是偷來的還是搶來的?是脫褲子賣肉賣來的?她總共才有兩個兒,攤上了一個半瞎,再攤上一個瘋,天啦,菩薩什麽時候才能開開眼?

她哭天搶地,把自己那些獎杯、獎座、獎牌統統砸到門外。老公開始還去撿回來,撿到第三次時忍無可忍,揪住她一頓暴打,打得她嘴角鮮血。

也讓自己打出了一頓涕泗橫流。

就是在這場暴打中,馬哥尋找紙巾,發現老婆藏在手包裏的錄音筆,已錄下夫妻間此前的多次爭吵。

什麽意思?

老婆也對老公搞情報?

他忽感一股寒氣從腳跟冒到頭頂,全身毛發倒豎。

北風那個那個那個吹,

雪花那個那個那個飄……

此時的酒吧已進入點歌環節。馬湘南哪還有心思對付律師,哪還聽得進陸一塵的勸?他心煩意亂地來到了大廳。有人點了支嘻哈,於是男歌手暴扒電吉他,女歌手狂扯電二胡,兩人都穿金屬亮麵服,中西合璧一並發出金屬人的長嚎,聲浪有一段沒一段地不時擠入包廂。沒一個音是穩的,沒一個音是整的,專往神經難受的地方戳,與神婆巫漢鬼森森的叫魂差不多。

這不就是浩大爺經常嚎來嚎去的那一口嗎?“哭喪啊?”他猛拍吧台,指著倆演員濺沫子,“喂,說你呢,就是你,看誰呢?”

台上人影與人聲均戛然定格。

“你們號喪啊?老子還沒斷氣,還不是癌症晚期吧?”

倆歌手不知他是哪來的閻王。經理模樣的人忙上前賠笑:“馬總,對不起,對不起,要不由您來點一首?”

“老子正要找你。你們這人頭馬真是73?”

“要是您老人家不滿意,今天這張單歸我,歸我。”

“怎麽有中藥味?拿黃酒兌的吧?”

“哪能呢?正牌就是這個味!絕對的!必須的!要不您把您的酒拿來,我請個專家給您當麵一辨真假。”

“你是說我一直喝假酒?”

“不,不,不是這個意思……”

“小罐子,那都是我媽查字典,拿放大鏡一瓶瓶驗過貨的。”

“您媽……”對方嘿嘿一笑,“洋商標很容易啊。您信不信?意大利的、法蘭西的、荷蘭的、智利的,人家牛棚馬圈裏都堆成了山。您家老太……”經理說到這裏,覺得不合適,但已經來不及,見馬總拉下臉,忙賠笑遞煙,又是用袖口抹座,又是差人上果盤,好一陣還沒讓對方神色回暖。

馬總叭的一下打掉他送上的點歌簿,對台上手一指:“給老子唱那個,有名的,來勁的,《打靶歸來》!”

經理立刻向台上傳達:“聽到沒有?打爸歸來!”

“你咋不說打娘歸來?”馬總大眼一瞪。

“您曉得,我是沒文化,小學畢業,嘿嘿……”

“打、靶、歸、來!”

“清楚了,清楚了。”經理再次向台上傳達,“是打靶歸來!聽到沒有?老爸老娘都不能打!”

客人們的一陣哄笑中,台上歌手奉命換歌,相互對了一下眼神,電吉他和電二胡再次發作,倒也顯得駕輕就熟。

日落西山有小妹,

戰士打靶膽兒肥。

櫻桃小嘴映彩霞,

哥哥的吼吼滿天飛。

…………

“我靠——”馬總再一次發飆,喊斷金屬人的進行曲,“你們是打屁歸來,還是打牌歸來?怎麽聽得像鬼子打炮歸來?你們是日本來的?是慰安所的?什麽時候偷渡越境了?身份證都拿出來看看!”

金屬男女茫然無措,再次向經理投去求助目光。

經理再次前來解圍:“馬總,這一首您老人家也不滿意?這些可都是紅色經典耶。本店是愛國主義教育單位,有牌子的。”

“你小子再說一遍。”

“嘿嘿,嘿嘿,大家都這樣嗨的麽。”

“好,很好,這個店你看來是不想開了。”

“不好意思,這都是按合同走。我們本小利薄,您老人家要是今天不大爽,改日我為您專門拉個場子……”

“小罐子,老子今天帶來貴客,你不給麵子了。酒也糊弄我,歌也糊弄我,老子這輩子就會唱一首,你小子也不好好唱……”

他說完手一招,讓守在門邊的司機跑步送來手機,拽過來就開始撥號。他要幹什麽?是要找黑社會來鬧場,還是要讓警察前來查毒,還是要調來轟隆隆的挖掘機和推土機,替政府義務拆除什麽違建物,攪一個塵土飛揚天翻地覆?……小罐子嚇得臉色大變,立刻回頭揮舞雙手,對手下人大聲命令,退單,退單,統統退單,今天晚上歇了!

趙小娟來到酒吧時,場麵上正是亂哄哄的這一出。客人已散去,如地震危險區的居民正一撥又一撥被勸離。幾個保安忙不迭幫忙下窗簾和收酒具。不知何時,馬大個一腳踢翻椅子,又一腳把椅子再踢翻一次,把椅子當成足球,直到把椅子踢得散架趴下。他頭戴一頂不知在哪裏撿來的草帽,手握半瓶酒,走得跌跌撞撞,像一個街頭酒鬼,巡視一大片空空的座位。他沒認出新來的老同學,咧一咧嘴,要理不理,看來已是半醉。

正事完全沒法往下談了。

陸哥很著急,拉住鮑律師反複解釋,回頭又對趙小娟嘀咕:“看看,看看,資本主義就這德行,有了幾個臭錢,基本上不做人事。”

小娟也生氣:“你害得我路上換了三趟車,就是讓我來看酒瘋子?”

毛小武這時也是滿頭大汗剛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