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以後一段時間,趙漢生就由我們特務連收押看管。
他這個人很怪。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一個人在牢房裏出操,立正,向右轉,正步走,手腳抽筋似地扯得筆直,走到窗前哢地來一個立正,然後又向後一轉,咣咣咣地正步走回來。原地跑步,俯臥撐,打拳,也是他經常有的節目,鬧騰得自己一身汗水淋淋。接下來,他久久地盤腿閉目,嘰哩咕嚕胡言亂語。
我以為他癲了,忙去告訴羅師長,說這個人留著也沒用。師長覺得奇怪,跟著我到牢房窗口聽了一陣。
“沒什麽,他在背總理遺訓。”
“不是念經念咒麽?好多之夫也者。”
“那是背唐詩。”
“唐詩?”
“是嗬,俗話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師長解釋了一下什麽叫唐詩,然後自己也哼了幾句,聲調忽高忽低倒也滑稽。我知道,他讀過不少書,行軍時行李一小卷書倒幾大堆,大家都說他有孔明之才。
我有了主意,“我們連正少個文書師爺,留了他也好。”
“師爺?大材小用吧?他洋墨水都喝過的。你曉得什麽!”師長說完,因為有事就匆匆走了。
師長剛走,我身後傳來怯生生的聲音:“長官……”趙漢生一張白臉探出了窗口。“請問,剛才是誰在此吟詩?”
“我們師長。”
“羅東?”
“你也叫他的大名?大膽!你該叫他羅大爺。要不是他,你就是有九條命,也早就成了孤魂野鬼。”
他沒與我計較,隻是輕輕哦了一聲,搖搖頭,“可惜呀。當年在廣州,我拜讀過他的文章。北伐時攻打嶽州,他還率部為我解過圍。他可是個文武雙全出類拔萃的將才……”他盯著師長遠去的那身帶補丁的軍裝,歎了口氣。
我記得一個私塾先生對我說過:有幾本古書如《水滸》和《三國》,講的都是用兵打仗的事,為兵家必讀之書。我尋思,趙漢生既然背得遺訓吟得唐詩,想必《三國》《水滸》也是懂的,何不叫他把肚子裏的存貨也通通繳出來,讓我程拐子也長長見識?當晚,擦完槍,查完哨,沒事了,我扯兩皮旱煙葉,提一條板凳,踢開了牢房門。
他扶扶眼鏡,看清是我,上前來欠了欠身子,“貴軍優待俘虜,為我療傷治病,本人……深表感激。”
我揮揮手要他坐下,自己把板凳一放,屁股坐一頭,兩腳踏一頭,也坐好了。
他以為我是來提審,靜靜地等待著。
我卷著煙絲,“你讀過那本水什麽……《水滸》吧?”
沒有回音。
“問你!讀過沒有?”
“哦……當然……”
“那好,今天給我講一段。”
“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要你講,你就講。選好聽的來一段,我想聽。”
他臉上有哭笑不得的神情。猶疑了好半天,大概是感激我們的優待,自己也有點閑得無聊,響亮地清了一下嗓子,終於用緩慢平靜的腔調開講。“你是真要聽《水滸》?你連《水滸》也沒聽過?唉,可憐……”這一夜,他講了宋江三打祝家莊。我聽得出神,兩皮旱煙葉很快就燒光了。哨兵也聽得眉飛色舞,一不留神,竟給反動軍官鼓掌。
接下去幾個晚上,他繪聲繪色講了魯智深三拳打死鎮關西和大鬧五台山,講了豹子頭林衝誤入白虎堂,刺配滄州道,火燒草料場,風雪山神廟,雪夜奔梁山等等。好些戰士加入了聽眾隊伍,興致勃勃地聽上了癮,有時還真把他當成了說書先生,有煙分他一撮,有水分他半碗。發現小土房裏太熱了,有人殷勤地上前給他搖蒲扇。他有時也擺擺架子,比方講到什麽詩文,就說:“這個你們反正不懂,不說了。”
當然,我們沒忘記他是俘虜,遇到白天行軍,還是一根繩子把他五花大綁。從他嘴裏,我們慢慢知道他父親是個教書匠,受一個大惡霸的欺,打官司傾家**產,結果是父親氣得吐血伸了腿。他十五歲就闖**江湖習武從軍,後來在和軍閥張作霖手下作戰勇敢,步步提升,從士兵提到營長,還到德國進了炮兵學院。回國時他遇到北伐戰爭,投身國民革命軍旗下,從廣州打到河南,還到過張家口和內蒙古,見識過那種“早穿皮襖午穿紗,晚圍火爐吃西瓜”的草原日子。因為這些經曆,他見多識廣,帶兵較為有方,對各種洋炮更是了如指掌。幾個參加了紅軍的俘虜兵還告訴我們:這個趙旅長在軍中不嫖不賭,愛護下屬,有一次發現軍需官貪汙,下令把那家夥痛打了一百軍棍。
聽了這些事,我覺得他與我們也沒什麽太多的不同,對他的惡感稍有緩解。何況師長向我打過招呼,說這家夥是個炮兵專家,在敵軍中又很有影響,不管從戰略還是戰術的角度考慮,爭取他投誠,對紅軍有好處。
一天,我等他講完林衝的故事,笑著問他:“趙先生,你看那林衝如何?”
“林衝?”
“你說他算不算一條好漢?”
“好漢,當然。有仁有義,智勇雙全,八十萬禁軍教頭,天下能數得出幾人?”
“那你怎麽不學學他?”
“學林衝?”
“是呀。”我拍拍胸,“你看看,我們就是梁山泊,你就是落難的林衝,懂不懂?你反正到哪裏都是吃糧,就入了吧!”
旁邊的戰士們也熱情規勸:
“對對,入了吧。”
“入吧,我們紅軍官兵一致,日子快活。”
“你教我們打炮,我們一定天天請你吃肉喝酒。”
……
他立即恢複了旅長那種不可侵犯的架子。“不不,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誌。我是民國軍人,總理的信徒,信仰三民主義,豈能背叛黨國不仁不義?其實,我看你們也不大像潑皮刁民,品質都還純正,為何要落草為匪?我勸你們……”
“放屁!”我一把揪住他胸口,“你叫化子坐上席嗬?倒來算計我們了?”
他不吭聲,大概知道與我爭不清楚。
我強迫他:“你入不入?”
他搖頭。
“敬酒不吃吃罰酒,就不怕老子動大刑?”
“何不快快動手?不成功,便成仁,我趙某早已置生死於度外。”
望著他那張白臉和那副眼鏡,我真想一拳打出個水陸道場,但總算記起了俘虜政策,還是忍住,沒動粗。戰士們圍著他也沒敢打,隻是晃拳頭,瞪眼睛,吐唾沫,紮紮實實把他罵了一頓。
這一天,書場自然是不歡而散的。第二天晚上,閑得無聊的時候,有些戰士又在議論:“不知那林衝上了梁山後,後事如何?”“那個白衣秀士王倫恐怕容不下他吧?”……我知道他們還想去聽一段。其實我心也是癢癢的,一直為林衝的下場捏了把汗。但我一刀把個樹蔸劈成兩半:“那個四眼狗——不要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