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進入洪家堡的時候,戰士們一隻隻糧袋都見底了。看到兩個兄弟已經餓暈,我心急火燎,一拔槍就帶著大家去找糧食。
這就發生了所謂搶糧事件。其實,說搶真冤枉。我們在一些寨子裏籌糧,都是給了光洋的,隻是稍微勉強了一點,動作和語氣粗魯一些。有人踢破了老百姓的門,嚇得一位女人當場暈倒——我是後來聽說的。我還得強調:隻是暈倒,沒有死,沒傷皮肉。
師長聞訊騎馬趕來,臉色鐵青,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一下馬就命令緊急集合。
全連在集合號聲中排成了隊列,一看師長那臉色,就知道大事不妙,來者不善,一個個都是屏聲斂氣的。
師長兩手一叉腰:“誰去搶了糧,給我站出來!”
我和手下人都沒有動。師長冷笑一聲,盯住我的臉,“做了事不敢認賬,什麽好漢?你這個連長當得不錯麽。”
我急急地分辯:“報告師長,我們給了錢的,不算搶!”
“胡說!明火執仗,破門入室,不由分說,還不是搶?是不是還要殺人放火?”
我委屈地大喊:“揭不開鍋了,你要我這個連長怎麽當?”
“當不了就說當不了。要當,你就給我正正派派地當。我要的是紅軍連長,不是山大王,土匪頭!”他朝其他人看了一眼,又追查另一件事:“誰在天主堂前拉屎?說!”
大家交頭接耳。我記起來了,我是拉過一泡屎,在一個破竹棚前麵,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不覺得它是什麽洋廟,更不相信這會冒犯老百姓。
聽我解釋事情經過,師長更冒火,“你混脹不混脹?連自己的屁股都管不住,還帶得了什麽兵?來人!下他的槍!”
戰士們本想笑,一見這情形都咬住了舌頭,臉色全變了。
不容我分辨,我被推進禁閉室,看樣子連長是當不成了,以後能不能混個夥頭軍還說不定。更氣人的是,我與趙漢生居然關在一起,真是人不人鬼不鬼,天道不公嗬。我確實是沒本事籌糧,但那又怎麽樣?我不會像三連長、八連長他們那樣眼觀四路耳聽八方詭計多端口惹懸河,但老子身上至少有六處傷吧,跟他羅東鞍前馬後指東打西沒講過價錢吧,怎麽到頭來連一泡屎都不值?
我在牢房裏叉著腰不停地叫罵,罵他羅東的娘,罵他翻臉不認人。趙漢生很奇怪,扶扶眼鏡上前來問是怎麽回事。見我懶得理睬,又縮回牆角不再言語。
大概是三更過後,月亮冒出東山,月光濃濃地飄流在山穀中,照得房門口兩塊破瓷片發亮。四周很靜,隻有牆縫裏的小蛐蛐高一聲低一聲地叫喚。我睡得正香,突然被搖醒了,睜眼一看,迷糊中看見一張長臉,還有眼鏡片被月光映出光點。
“兄弟,醒一醒……”趙漢生顯得很興奮。
我翻了個身,不想理他。
“長官,我有話同你說。”
“有屁快放。”
他做了個示意輕聲的動作,小心選擇字句:“你是堂堂紅軍長官,為了弟兄們吃飯,竟然橫遭禁罰,大禍臨頭,真是好心不得好報嗬。”
“關你什麽事?”
“我看著都憤憤不平。你也是七尺漢子一條,難道就這樣老老實實逆來順受?”
“老實?我程拐子天不怕地不怕,把我惹急了,閻王老子都不認。怕他個鳥!等老子睡足了再說。” “寧折不彎,好,大丈夫氣概!”他觀察著周圍的動靜,“不過,依趙某之見,軍法如山,六親不認,你這次不死也要脫層皮,鬧有什麽用?”
“那又如何?”
“俗話說,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山不轉水轉,退一步海闊天高。”
“你什麽意思?”
“隻要你同意,我們今晚就可以……”
他更加興奮,比比劃劃解釋起來:“兩個人合作,事情就好辦。這牆我看過了,是土磚牆,尿濕一下,就可以用指頭挖穿。你知道哨位,知道口令,熟悉附近的地形和情況,眼睛又比我好。引個路,怎麽樣?至於我們出去以後,有上下兩策:其下,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各奔前程;其上,你可屈隨我趙某。漢生不才,但素來重情重義,決不會虧待你。”
我現在才明白是怎麽回事。
他把頭湊得更近:“你仔細想想吧……”
我一耳光把他打得飛了出去,在牆角裏稀裏嘩啦,大概眼鏡也不知去了哪裏。“狗雜種,冤枉主意打到你爺爺頭上來了?我能往哪裏去?能往哪裏去?我程拐子一家八口被還鄉團殺了七口,上無片瓦下無寸土,連討飯都沒個碗,要死也沒個墳,我不跟著紅軍,還有什麽活路?”
我不記得還罵了些什麽,隻記得我撲過去騎在他背上,兩隻拳頭擂鼓一般,把他一頓痛打猛捶,一邊打還一邊罵:“我看你跑,看你跑,看你不老實……”直打得滿屋的稻草須亂飛,打得哨兵慌慌地跑來拉動槍栓。三班長老吳的頭探進來。
我跳起來喝道:“這家夥想跑,去,拿繩子來!”
老吳還是習慣把我當連長,大聲答:“是!”
一根棕索很快拿來了,把垂頭喪氣的趙漢生捆成個粽子樣。一切平靜後,我睡意全無,索性一屁股坐在一邊,吸著老吳拿給我的旱煙,盯著他直出粗氣。他縮在對麵牆角裏,也呼哧呼哧出粗氣。窗外有一塊月光投進來。我恨恨地衝他哼一聲,他也恨恨地朝我哼一聲,那樣子就是兩隻鬥雞。
不知什麽時候,耳邊有了雞叫聲,天已粉粉亮。我準備外出檢查早操,一摸槍,發現胯邊空****,才記起自己的處境。沒辦法,我歎了口氣,撓耳撓腮,隻能盤起腿來發呆,聽著遠處出操戰士的口令聲和唱歌聲,更是心裏貓抓似的。我終於衝著趙漢生發話:“來,講一段,那個宋江最後到底是如何落草的?”
他沒有說話。
“你他娘的裝什麽蒜?我昨晚又沒打傷你。你嘴都不能張了?”
他還是不說話,兩眼死死地盯著地,像要用目光在那裏挖個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