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俘

某兵種程副司令員講過這樣一個故事:

一九三四年,我在紅軍裏當連長。

這一年,我們獨立師在沙寨一仗,吃掉了老蔣從湖北調來的一個旅。但那一仗打得好苦。敵人裝備好,背的漢陽造,子彈都是滿袋滿袋的,大騾子還馱著迫擊炮。但我們還是把他們一切為三,一塊一塊骨頭啃下來。到最後,他們的旅長趙漢生帶著幾十個人,收縮在村子裏放槍。當時我暴躁地喊:“今天不把姓趙的拍死,老子的腦殼就給他墊屁股啦!衝嗬!”

入夜,最後一個火力點總算被我們拔掉。一個衝鋒,戰鬥稀裏嘩啦解決了。我們獲得了一批槍炮,但幾乎沒有彈藥。可見他們已經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趙漢生來不及自殺,束手就擒,被五花大綁送來師部。他個頭高,長腿長腰,還有一張長長的馬臉,帽子沒有了,長發上有血和泥巴,大概是從屍體堆中拖出來的。他眼鏡片在鬆明火把下熠熠發光,黑皮鞋掉了一隻,走起路來一跛一跛。

如果不是他心狠手辣,我們不會死傷慘重的。戰士們收屍時哇哇地哭,一見仇人分外眼紅,一齊喊打喊殺。我也怒火衝天分開眾人搶上前去,揪住他胸口就煽耳光。“龜孫子,你害得我們攻了一天一夜,你他娘的再打呀!”

他嘴角流血了,晃著眼鏡大聲抗議:“士可殺,不可辱!”

“殺?老子不敢殺?”

為羅排長報仇為劉大嘴報仇為小結巴報仇哇……戰士們圍在我身邊,哭喊成一片。我將大刀片子唰的一下抽了出來。但手被另一隻幹瘦的手抓住了,這是師長羅東的。師長光著腦袋,穿著半短的褲,端著竹煙管,身上也是血嗬泥的。

“血債血還,不過殺俘虜算什麽?”他把我喝退一旁,“他姓趙的從湖北跑來,算是稀客麽,怎麽非禮相待?”

趙漢生哼一聲,腦殼扭到一邊不說話。

羅師長把他打量一番:“不服輸?”

“輸?”對方嘴唇閉得緊緊的,眼鏡後射出冷冷的光,“哼!”

“你不是黨國的常勝將軍嗎?”

“這一仗不是被你們打輸的,是被我們自己人打敗的!”

他的意思我知道,這是責怪敵曹祖蔭旅沒有及時配合。曹祖蔭是屬於湘係,與鄂係素有不和,這次一直按兵不動,隔岸觀火,讓我們放心包了餃子。

師長笑了,“好哇,吃了敗仗怨天尤人,可以理解。好在往後日子還長,我們慢慢看,慢慢看。”說完揮揮竹煙管,要我們把他押下去。

我疑惑地問:“不殺他?”

師長說:“不殺。”

趙漢生高興了:“那好,你們放我回去,我趙某一定以禮報答。如果你們眼下需要錢糧和藥品的話……”

師長說:“我們不稀罕。”

“那麽,大軍圍剿在即,你們已插翅難逃。要不要我回去替你們說說情,恕你們叛逆之罪,給一條出路?”

師長緊緊盯住他,目光逐漸變得嚴厲。“敗軍之將,階下之囚,還有臉說大話?你也是讀書人,可知道天下有廉恥二字?你們恃強欺弱,苛捐雜稅,為非作歹,惡貫滿盈,還說我們有罪?你們把一個好生生的中國糟蹋得不成樣子,準備恕誰的罪?俗話說得好,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切都報。人民要審判你們這批罪人!”

這時周圍閃著一雙雙憤怒的眼睛,戰士們擋住了去路。吵嚷聲、哭鬧聲、刀槍碰擊聲,好像要把整個屋子脹破。

“不能留著這團毒,殺!不殺不平民憤!”

“為死去的兄弟們報仇哇!”

“取了他的狗頭祭墳呀!”

……

師長伸開雙臂,好不容易攔住大家,又靠著警衛員和參謀們幫忙,才拉開一條通道,使趙漢生沒有變成一團肉泥。他在混亂之中也免不了挨了幾記亂拳。待趙漢生踉踉蹌蹌地走遠,師長揉著自己的肩背,瞪了大家一眼:“俘虜政策呢?都還給我了?回去!幹部領頭,把本本再讀兩遍!”他又指著我的鼻子,“趙漢生由你負責。他少了一根汗毛,我拿你是問!”

我嘰嘰咕咕,雖有意見但沒敢高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