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漢語再認識01

2004年3月北京清華大學人文學院

今天講演的題目,是格非老師給我出的。我在這方麵其實沒有特別專深的研究,隻有拉拉雜雜的一些感想與同學們交流。我想分三點來談這個問題,講得不對,請同學們批評。

走出弱勢的漢語

來這裏之前,我和很多作家在法國參加書展,看到很多中國文學作品在法國出版。我沒有詳細統計,但估計有一兩百種之多。這是一個相當大的翻譯量,完全可以與法國文學在中國的翻譯量相比。雖然在翻譯質量上,在讀者以及評論界對作品的接受程度上,中法雙向交流可能還不夠對等,但就翻譯量而言,中國不一定有赤字。這已經是一個驚人的現實。我多次去過法國,知道這種情況來之不易。以前在法國書店的角落裏,可能有一個小小的亞洲書櫃,在這個書櫃裏有個更小的角落,可能擺了一些中國書,裏麵可能有格非的也可能有韓少功的等等,很邊緣啊!但現在出現了變化。這次書展足以證明,中國文學已開始引起世界矚目。有些法國朋友告訴我,一般來說,這樣的專題書展一過,相關出版就會有個落潮。但他們估計,這次中國書展以後,中國文學還會持續升溫。

所謂中國文學,就是用中國文字寫成的文學。中國文學在法國以及在西方的影響,也是中國文字在世界範圍內重新確立重要地位的過程。漢語,在這裏指的是漢文、華文或者中文,是中國最主要的文字。

大家如果沒有忘記的話,在不久以前,漢語是一個被很多人不看好的語種。在我們東邊,日本以前也是用漢語的,後來他們語言獨立了,與漢語分道揚鑣。在座的王中忱老師是日語專家,一定清楚這方麵的情況。同學們讀日文,沒有學過的大概也可以讀懂一半,因為日文裏大約一半是漢字,其讀音大多接近漢語。另一半呢,是假名,包括平假名和片假名,是一種拚音文字。平假名的曆史長一些,是對他們本土語的拚音和記錄。片假名則是對西語的拚音,裏麵可能有荷蘭語的成分,也有後來英語、法語的音譯。在有些中國人看來,日文就是一鍋夾生飯,一半是中文,一半是西文。(眾笑)當然,日本朋友曾告訴我:你不要以為日本的漢字就是你們中國的漢字,不對,有時候用字雖然一樣,但在意義方麵和用法方麵,有很多細微而重要的差異。我相信這種說法是真實的。但他們借用了很多漢字卻是一個事實,日語逐漸與漢語分家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我們再看韓文。韓國人在古代也是大量借用漢字,全麵禁用漢字才一百多年,是甲午戰爭以後的事。在那以前,他們在十五世紀發明了韓文,叫“訓民正音”,但推廣得很慢,實際運用時也總是與漢語夾雜不清。我在北京參加過一個中韓雙方的學者對話,發現我能聽懂韓國朋友的一些話。比方韓國有一個很著名的出版社,叫“創作與批評”,發音差不多是chong zhuo ga pei peng。(眾笑)你看,你們也都聽懂了。還有“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五十年代”等等,我不用翻譯也能聽個八九不離十。韓文也是拚音化的,是表音的,不過書寫形式還用方塊字,沒有拉丁化。對於我們中國人來說,日文是有一部分的字好認,但發音完全是外文;韓文相反,有一部分的音易懂,但書寫完全是外文。這就是說,它們或是在發音方麵或是在書寫方麵,與漢語還保持了或多或少的聯係。

我們環視中國的四周,像日本、韓國、越南這些民族國家,以前都大量借用漢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構成了漢語文化圈的一部分,更準確地說,是漢字文化圈的一部分,正如有些國家在政治上構成了中央帝國朝貢體係的一部分。但後來隨著現代化運動的推進,隨著民族國家的獨立浪潮,他們都覺得漢語不方便,甚至很落後,紛紛走上了歐化或半歐化的道路。其中越南人經曆了法國殖民時期,吃了法國麵包,喝了法國咖啡,革命最先鋒,由法國傳教士製訂方案,一步實現了書寫的拉丁化。日語和韓語的歐化多少還有點拖泥帶水和左右為難。這是一種偶然的巧合嗎?當然不是。其實,不要說別人,我們中國人自己不久以前對漢語也是充滿懷疑的,甚至完全喪失了自信心。早在民國時期,國民黨政府就成立了文字改革委員會,提出了拚音化與拉丁化的改革方向。到上個世紀的五十年代,共產黨政府不管與國民黨政府在政治上、在意識形態上多麽不同和對立,也同樣堅持這個文字改革的方向。隻是沒有做成而已。你們也許都知道,改來改去的最大成果,隻是公布和推廣了兩批簡體字。第三批簡體字公布以後受到的非議太多,很快就收回,算是胎死腹中。

漢語到底應不應該拚音化和拉丁化?漢語這種方塊字是不是落後和腐朽得非要廢除不可?這是一個問題。我們這裏先不要下結論,還是先看一看具體的事實。

學英語的同學可能知道,英語的詞匯量相當大,把全世界各種英語的單詞加起來,大約五十萬。剛才徐葆耕老師說我英語好,隻能使我大大的慚愧。五十萬單詞!誰還敢吹牛皮說自己的英語好?你們考TOEFL,考GRE,也就是兩三萬單詞吧?《紐約時報》統計,最近每年都有一到兩萬英語新單詞出現,每年都可以編出一本新增詞典。你學得過來嗎?記得過來嗎?相比之下,漢語的用字非常儉省。聯合國用五種文字印製文件,中文本一定是其中最薄的。中國掃盲標準是認一千五百個字。一個中學生掌握兩千多字,讀四大古典文學名著不成問題。像我這樣的作家寫了十幾本書,也就是掌握三千多字。但一個人若是不記住三萬英語單詞,《時代》周刊就讀不順,更不要說去讀文學作品了。漢語的長處是可以以字組詞,創造一個新概念,一般不用創造新字。“激光”,台灣譯成“鐳射”,就是舊字組新詞。“基因”,“基”本的“因”,也是舊字組新詞,對於英文gene來說,既是音譯又是意譯,譯得非常好,小學生也可猜個大意。英語當然也能以舊組新,high-tech、high-way,就是這樣的。但是比較而言,漢語以舊字組新詞的能力非常強,為很多其他語種所不及,構成了一種獨特優勢。同學們想一想,如果漢語也鬧出個五十萬的用字量,你們上大學可能要比現在辛苦好幾倍。

第二點,說說輸入的速度。因特網剛出現的時候,有人說漢語的末日來臨,因為漢語的鍵盤輸人速度比不上英語。在更早的電報時代,否定漢語的一個重要理由,也是說西語字母比較適合電報機的編碼,而漢語這麽多字,要先轉換成數字編碼,再轉換成機器的語言,實在是太麻煩,太消耗人力和時間。在當時,很多人認為:現代化就是機械化,一切不能機械化的東西都是落後的東西,都應該淘汰掉。我們先不說這一點有沒有道理。我們即便接受這個邏輯前提,也不需要急著給漢語判死刑。不久前,很多軟件公司,包括美國的微軟,做各種語言鍵盤輸入速度的測試,最後發現漢語輸人不但不比英語輸人慢,反而更快。據說現在還有更好的輸入軟件,就是你們清華大學發明的,什麽智能碼,比五筆字型軟件還好,使漢語輸人效率根本不再是一個問題。

第三點,說說理解的方便。西語基本上都是表音文字,剛才說到的日語假名、韓語、越語等等也是向表音文字靠攏,但漢語至今是另走一路。這種表意文字的好處是,人們不一定一見就能開口,但一見就能明白。所謂“望文生義”,如果不作貶義的解釋,很多時候不是什麽壞事。有日本朋友跟我說,日語中“電腦”有兩個詞,一個是漢字“電腦”,發音大致是denno;另一個是片假名,是用英語computer的音譯。這個日本朋友說,他們現在越來越願意用“電腦”,因為“電腦”一望便知,龜的腦麽,很聰明的機器麽;還能是別的什麽東西?至於computer,你隻能“望文生音”,讀出來倒是方便,但一個沒有受到有關教育和訓練的人,如何知道這個聲音的意思?有一個長期生活在美國的教師還說過,有一次,他讓幾個教授和大學生用英語說出“長方體”,結果大家都懵了,沒人說得出來。在美國,你要一般老百姓說出“四環素”“變阻器”“碳酸鈣”“高血壓”“腎結石”“七邊形”,更是強人所難。奇怪嗎?不奇怪。表音文字就是容易讀但不容易理解,不理解也就不容易記住,日子長了,一些專業用詞就出現生僻化和神秘化趨向。西方人為什麽崇拜專家?為什麽最容易出現專家主義?不光是因為專家有知識,而且很多詞語隻有專家能說。你連開口說話都沒門,不崇拜行嗎?第四點,說說語種的規模。漢語是一個大語種,即便在美國,第一英語,第二西班牙語,第三就是漢語了。我曾到過蒙古。我們的內蒙用老蒙文,豎著寫的。蒙古用新蒙文了,是用俄文字母拚寫。你看他們的思路同我們也一樣,西方好,我們都西化吧,至少也得傍上一個俄國。在他們的書店裏,要找一本維特根斯坦的哲學,要找一本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難啦。蒙古總共兩百多萬人,首都烏蘭巴托就住了一百萬,是全國人口的一半。你們想一想,在一個隻有兩百萬人的語種市場,出版者能幹什麽?他們的文學書架上最多的是詩歌,因為牧人很熱情、很浪漫,喜歡唱歌。詩歌中最多的又是兒歌,因為兒歌是一個少有的做得上去的市場。他們的作家都很高產,一見麵,說他出了五十多或者八十多本書,把我嚇了一跳,慚愧萬分。但我後來一看,那些書大多是薄薄的,印幾首兒歌。(眾笑)但不這樣又能怎麽樣?你要是出版《追憶逝水年華》,一套就一大堆,賣個幾十本幾百本,出版者不虧死了?誰會做這種傻事?這裏就有語種規模對文化生產和文化積累的嚴重製約。同學們生活在一個大語種裏,對這一點不會有感覺,你們必須去一些小語種國家才會有比較。我還到過一個更小的國家,冰島,三十多萬人口。他們有很強的語言自尊,不但有冰島語,而且冰島語拒絕任何外來詞。bank是“銀行”,差不多是個國際通用符號了,但冰島人就是頂住不用,要造出一個冰島詞來取而代之。我們必須尊重他們對自己語言的熱愛。但想一想,在這樣一個小語種裏,怎麽寫作?怎麽出版?絕大多數冰島作家都得接受國家補貼,不是他們不改革,不是他們貪戀大鍋飯,是實在沒有辦法。相比之下,我們身處漢語世界應該感到幸福和幸運。世界上大語種本來就不多,而漢語至少有十三億人使用。打算其中百分之一的人讀書,也是個天文數字。再打算其中百分之一的人讀好書,也是天文數字。這個出版條件不是每一個國家都有的。

綜上所述,從用字的儉省、輸入的速度、理解的方便、語種的規模這四個方麵來看,漢語至少不是一無是處,或者我們還可以說,漢語是很有潛力甚至很有優勢的語言。我記得西方有一個語言學家說過,衡量一個語種的地位和能量有三個量的指標:首先是人口,即使用這種語言的人口數量。在這一點上,我們中國比較牛,至少有十多億。第二個指標是典籍,即使用這種語言所產生的典籍數量。在這一點上我們的漢語也還不錯。近百年來我們的翻譯界和出版界幹了天大的好事,翻譯了國外的很多典籍,以至沒有多少重要的著作從我們的眼界裏漏掉,非常有利於我們向外學習。更不用說漢語本身所擁有的典籍數量,一直受到其他民族羨慕。遠在漢代,中國的司馬遷、班固、董仲舒、揚雄他們,用的是文言文,但動筆就是幾十萬言,乃至數百萬言,以至我們作家今天用電腦都趕不上古人,慚愧啊!第三個指標:經濟實力,即這種語言使用者的物資財富數量。我們在這第三點還牛不起來^中國在兩百年前開始衰落,至今還是一個發展中國家。正因為如此,漢語在很多方麵還可能受到擠壓,有時候被人瞧不起。英美人購買力強,所以軟件都用英文寫。這就是錢在起作用。香港比較富,所以以前粵語很時髦,發了財的商人們都可能說幾句粵式普通話。後來香港有經濟危機了,需要大陸“表叔”送銀子來,開放旅遊,開放購物,於是普通話又在香港開始吃香。這種時尚潮流的變化後麵,也是錢在起作用。

以上這三個量的指標,在我看來有一定的道理。正是從這三個指標綜合來看,漢語正由弱到強,正在重新崛起的勢頭上。我們對漢語最喪失自信心的一天已經過去了,提倡拚音化和拉丁化的改革,作為一次盲目的文化自卑和自虐,應該打上句號了。

來自文言的漢語

前麵我們是展開漢語外部的比較角度,下麵我們進入漢語內部的分析,著重回顧一下漢語的發展過程。

我們常常說,現代漢語是白話文。其實,這樣說是不夠準確的。要說白話文,要說平白如話或者以話為文,世界上最大的白話文是西文,比如說英文。英文是語言中心主義,文字跟著語言走,書寫跟著讀音走,那才夠得上所謂“以話為文”的標準定義。從這一點看,現代漢語頂多是半個白話文。

我們的老祖宗是文字中心主義:語言跟著文字走。那時候四川人、廣東人,山東人等等各說各的方言,互相聽不懂,怎麽辦?隻好寫字,以字為主要交流工具。秦始皇搞了個“書同文”,沒有搞“話同音”。一個字的發音可能五花八門,但字是穩定的、統一的、起主導作用的。你們看過電視劇《孫中山》嗎?孫中山跑到日本,不會說日本話,但同日本人可以用寫字來交談。不是言談,是筆談。那就是文字中心主義的遺留現象。

古代漢語叫“文言”,“文”在“言”之前,主從關係表達得很清楚。從全世界來看,這種以文字為中心的特點並不多見。為什麽會是這樣?我猜想,這與中國的造紙有關係。一般的說法是,公元一〇五年,東漢的蔡倫發明造紙。現在有敦煌等地的出土文物,證明公元前西漢初期就有了紙的運用,比蔡倫還早了幾百年。有了紙,就可以寫字。寫字多了,字就成了信息活動的中心。歐洲的情況不一樣。他們直到十三世紀,經過阿拉伯人的傳播,才學到了中國的造紙技術,與我們有一千多年的時間差。在那以前,他們也有紙,但主要是羊皮紙。我們現在到他們的博物館去看看,看他們的《聖經》,他們的古希臘哲學和幾何學,都寫在羊皮紙上,這麽大一摞一摞的,翻動起來都很困難,也過於昂貴。據說下埃及人使用過一種紙草,以草葉為紙,也傳到過歐洲,但為什麽沒有傳播開來,為什麽沒有後續的技術改進,至今還是一個謎。

我們可以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如果沒有紙、人們怎麽交流思想和情感呢?如果文字在生活中不能方便地運用,那些古代歐洲的遊牧民族騎在馬背上到處跑,怎麽可能保證文字的穩定、統一和主導性呢?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歐洲的語言不是以紙為憑和以字為憑,大多隻能隨嘴而變:這可能就是語言中心主義產生的背景,也是他們語言大分裂的重要原因。你們看看地圖:他們北邊是日耳曼語係,包括丹麥語、瑞典語、荷蘭語、愛沙尼亞語、德語等等,原來是一家,隨著人口的流動,你到了這裏,我到了那裏,說話的語音有變化,文字也跟著變化,互相就不認識字了,就成為不同的語種了。他們南邊是拉丁語係,包括意大利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法語等等,原來也是一家,但一旦擴散開來,在沒有錄音和通訊等等技術設備的條件下,要保持大範圍內讀音的統一是不可能的,要讓他們的表音文字保持統一也是不可能的,於是也隻好鬧分家。

有一個專家對我說過,阿拉伯語在這一點上類似漢語。比如伊拉克人與沙特阿拉伯人,使用同一個字時可能有不同的發音,但含義上相通。我在這方麵隻是聽說。

中國有個研究曆史的老先生叫錢穆,十多年前在台灣去世。前幾年台北領導人馬英九還主持了一個儀式,說以前我們對錢老先生不大公道,現在應該給他落實政策——大概是這個意思。錢老先生號稱國學大師,在談到中國為何沒有像歐洲那樣分裂的時候,談了很多原因,文字就是重要的一條。在他看來,正因為有了“書同文”的漢語,中央王朝和各地之間才有了穩定的信息網絡,才保證了政治、軍事以及經濟的聯係,盡管幅員廣闊交通不便,但國土統一可以用文字來予以維係。歐洲就沒有這個條件。語言一旦四分五裂,政治上相應的分崩離析也就難免。現在他們成立“歐盟”,就是來還這一筆曆史欠賬。

漢語不但有利於共同體的統一,還有利於文化的曆史傳承。我們現在讀先秦和兩漢的作品,還能讀懂,沒有太大障礙,靠的就是文字幾千年不變。據某些語言學家研究,一個“吃(喫)”字,上古音讀qia,現保留在湘方言中;中古音讀qi,現保留在西南官話中;現代音讀chi,進入了北方話。讀音多次變化,但文字沒有變化,所以我們現在還能讀懂這個“圪”。如果我們換上一種表音文字,就不會有幾千年不變的“吃”。同學們可能知道,莎士比亞時代的英語,喬叟時代的英語,現在的英美人都讀不懂,說是古英語,其實不過是十六世紀和十四世紀的事,在我們看來並不太古。這更不要說作為英語前身的那些蓋爾語、凱爾特語、威爾士語等等,今天的廣大英美人民就更沒法讀懂了。這是因為表音文字有一種多變的特征,不僅有跨空間的多變,還有跨時間的多變,使古今難以溝通。

當然,中國人不能永遠生活在古代,不能永遠生活在農業文明中。隨著生活的變化,尤其是隨著十八世紀以後的現代工業文明浪潮的到來,漢語也表現出僵化、殘缺、不夠用的一麵。以文字為中心的語言,可能有利於繼承,但可能不利於創新和追新;可能有利於掌握文字的貴族階層,但一定不利於疏遠文字的大眾,不利於這個社會的中下階層釋放文化創造的能量。從晚清到五四運動,一些中國知識分子正是痛感文言文的弊端,發出了改革的呼聲。

那時候發生了什麽情況呢?第一,當時很多西方的事物傳到了中國,同時也就帶來了很多外來語,這些外來語不合適用文言文來表達。文言文的詞,一般是單音節或者雙音節,所以我們以前有五言詩、七言詩,就是方便這種音節的組合。但外來語常常是三音節、四音節乃至更多音節。“拿破侖”和“馬克思”,你還可勉強壓縮成“拿氏”和“馬翁”,但“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你不好縮寫成“資義”和“社義”吧?碰上“二氧化碳”和“社會達爾文主義”,碰上“弗拉基米爾·烏裏揚諾夫·伊裏奇”,你怎麽縮寫?能把它寫進五言詩或者七言詩嗎?(眾笑)想想當年,魯迅留學日本,胡適留學美國。這些海歸派帶回來很多洋學問,肯定覺得文言文不方便表達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語言文字的改革勢在必行。

第二,文言文也不大利於社會階級結構的變化。大家知道,白話文並不是現代才有的。宋代大量的“話本”,就是白話進入書麵形式的開始,與當時市民文化的空前活躍有密切關係。活字印刷所帶來的印刷成本大大降低,也可能發揮了作用。那麽在宋代以前,白話作為一種人民大眾的口語,同樣可能存在,隻是不一定被書寫和記錄。我們現在看一些古典戲曲,知道戲台上的老爺、太太、小姐、相公,講話就是用文言,而一些下人,包括丫環、農夫、士卒、盜賊,都是說白話。這很可能是古代中國語言生態的真實圖景,就是說:白話是一種下等人的日常語言。到了晚清以後,中國處在巨大社會變革的關頭,階級結構必須改變。新的階級要出現,老的階級要退出舞台。像袁世凱、孫中山、毛澤東這種沒有科舉功名的人物,不會寫八股文的人物,要成為社會領袖,豈能容忍文言文的霸權?在這個時候,一種下等人的語言要登上大雅之堂,多數人的口語要挑戰少數人的文字,當然也在所難免。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五四”前後出現的白話文運動,一方麵是外來語運動,另一方麵是民間語運動。外來語與民間語,構成了那一場革命的兩大動力。現代文學也依托了這兩大動力。比如我們有一些作家寫得“洋腔洋調”,徐誌摩先生、郭沫若先生、巴金先生、茅盾先生,筆下有很多歐化和半歐化的句子。當時生活在都市的新派人物說起話來可能也真是這個樣子,作者寫都市題材,不這樣“洋”可能還不行。另有一些作家寫得“土腔土調”,像趙樹理先生、老舍先生、沈從文先生、周立波先生,還有其他從解放區出來的一些工農作家。他們從老百姓的口語中汲取營養,運用了很多方言和俗語,更多地依托了民間資源。這兩種作家都寫出了當時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給白話文增添了虎虎生氣和勃勃生機。魯迅是亦土亦洋,外來語和民間語兼而有之,筆下既有吳方言的明顯痕跡,又有日語和西語的影響。

外來語運動與民間語運動,構成了白話文革命的大體方位,使漢語由此獲得了一次新生,表達功能有了擴充和加強。我們以前沒有“她”這個字,“她”是從英語中的she學來的。當時還出現過“妳”,但用了一段時間以後,有人可能覺得,英語第二人稱不分性別,那麽我們也不用了吧。(眾笑)當時就是這麽亦步亦趨跟著西方走。包括很多詞匯、語法、語氣、句型結構等,都脫胎於西文。

“觀點”,point of view;“立場”,position;都是外來語。“一方麵又一方麵”,來自on this side.on other side;“一般地說”“坦率地說”“預備……走”等等,也都來自直譯。同學們現在說這些習以為常:這沒有什麽,這就是我們中國話麽。但我們中國古人不是這樣說的,這些話原本都是洋話。如果我們現在突然取消這些移植到漢語裏的洋話,現代漢語至少要癱瘓一半,大部分的研究、教學、新聞、文學都可能無法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