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在海島和山鄉之間01
——答《深圳商報》記者、評論家王樽
走衝易辦案程序
王樽:您的新書《韓少功、王堯對話錄》現正在書市熱銷,我們都知道,您在文壇內向來還是比較低調的,不太喜歡張揚自己,這次是什麽原因想到或者同意做這樣一本剖白自己的書呢?
韓少功:這本書是一次計劃外生產。起初是林建法邀請我去蘇州做一個演講,到了那裏以後才知道,他們安排了三天,除了演講還要給我做一個訪談,希望我加入蘇州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這樣一個訪談係列。蘇州大學出版社請吃飯,吃了人家的嘴軟,(笑)沒辦法,就留下了,同王堯開談。開始我以為半天就完了,誰知道他準備了好多問題。這樣就收不住了,隻好哇哇哇亂說。
王樽:我很喜歡讀對話錄形式的書,像《番石榴的飄香》《希區柯克論電影》都非常好讀。對您來說,好多不好寫的問題也可以通過談話來解決。
韓少功:有時這也是一個省事的辦法,要寫成文章的話,恐怕要費很多心思和精力。這樣一談呢,像辦案走簡易程序,提高辦案效率。
王樽:這是您第一本訪談形式的書,應該很輕鬆吧,做了多久?
韓少功:談了三天。其實也難,要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全麵坦白,還要讓人看了有點用,或者有點趣,不容易。後來他們把文字整理出來,我同他們通過網絡頻繁聯係,進行調整和補充。錄音裏有些疏漏。我的普通話也不標準,他們聽得不太清楚。再有就是談話難免零亂,前後有些地方重複。我在修訂的時候把同類項合並,做一些梳理。這樣,到今年上半年才完成整理。
王樽:在後來的整理過程中,您想通過這本書告訴讀者些什麽?
韓少功:我想既然是出一本書,就得認真一些,對出版社、對讀者以及自己,都要負責任。書中有些想法,不一定適宜寫進文章,更不適宜寫成小說,以談話這種明快簡約的方式交流一下可能比較合適。這本書大體分成兩部分:一是“經曆篇”,是比較經驗性的部分,回顧自己生活與思想的曆程,偏重於對人生和社會的看法。第二部分是“問學篇”,偏重於一些知識性話題,包括讀書和寫作的體會,帶有理論探討的性質。
王樽:語言的問題談起來很容易流於抽象和枯燥啊。
韓少功:過去有些人談語言,確實流於抽象。什麽語言的好與不好,拿不出具體客觀的標準。我這次不談這個,偏重於談談漢語在當代的地位和功能。當然,要談清這個問題,就必然拿漢語同其他一些語種比較,比方看一看周邊國家的情況,看一看韓文、日文、蒙古文、印度英語的情況。再來反觀我們的現代漢語,這樣也許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同西方語言比較也是很必要的。但我隻懂一點英語,隻能說點皮毛。即便如此,通過這樣的比較和討論,漢語'的某些特點就慢慢呈現出來了。
讀身邊活的曆史
王樽:比較的結果,恐怕就超出了從語言到語言的局限。
韓少功:語言是曆史的分泌物,又是曆史的顯影劑,兩者相互糾纏。談語言免不了要談到曆史。比方中國為什麽有統一的中文?歐洲為什麽分裂出那麽多語種?這後麵就有曆史原因。你知道,中國人是農耕民族,比較熟悉草木,所以很早就發明了草木造紙。有了紙,文字就容易通過筆寫紙載的方式普及全國。相比之下,歐洲人在十一世紀以前主要用羊皮紙,而羊皮紙又笨重又昂貴,文字運用就受到很大的局限。他們更多時候隻能用非文字手段去表達思想和情感,比方手舞足蹈啊。這同中國一些少數民族的情況相似,文字不夠發達,能歌善舞就是一種合理補充。
缺少文字的約束和主導,表音文字也特別容易改變,很不穩定。比方荷蘭語以前隻是德語的一支,相當於一種方言,但語言跟著文字跑,變出一整套“方言字”以後,就隻能獨立成荷蘭語了。歐洲很多語種都是從拉丁語或日耳曼語的“方言”中變出來的。
我這次訪問北歐,發現很多同行的日子比中國作家難過,因為他們的語種太小,出版市場很難養活他們,所以他們大多需要國家幫助,需要各種基金會支持。但他們的音樂、舞蹈、美術等等沒有這個問題,因為這些藝術門類可以超越語種,不需要翻譯,就有了國際大市場。西歐曾經以美術見長,中歐曾經以音樂見長,而且很多大牌藝術家都出在小國家。比如凡·高,比如肖邦。為什麽?因為對於這些小國家來說,藝術的市場比文學的市場大,吸引了更多人才。
他們的文學也更喜歡演藝化和舞台化,比如詩歌上台朗誦,小說上台朗讀。中國詩人擅長朗誦的不多,這與歐洲詩人有明顯差別。中國小說家更不習慣當眾朗讀小說,看到歐洲同行常常這麽幹,往往很奇怪。其實,從史詩到悲劇,人家就有這個口傳文化和演藝文化的大傳統,上舞台是人家的一碗飯。他們連說話都有表演化傳統,聳肩、攤手,用各種手勢,表情幅度特別大,身體語言特別豐富,不像中國人說話不動聲色。人家生下來就是多了幾個演藝細胞。
當然,我不是說歐洲隻有藝術沒有文學。應該說,十五世紀以後,造紙術和活字印刷術在歐洲發酵,尤其是英語、法語、西班牙語這些大語種,產生了大批優秀作家。我這裏隻是談語言對文學和藝術的潛在影響。我們以前似乎不大注意這種影響。
西方的服裝與禮儀
王樽:所有的文化都離不開特有的生存環境?
韓少功:是啊,我們還可以看看服裝。中國古人多穿棉綢織品,因為這都是農業出產,很軟和、很舒適,官服和禮服都像休閑服,但不夠挺括,穿在身上沒形,男士一個個都像麵團子。歐洲人有遊牧產業傳統,盛產毛呢和皮革,拿來做服裝特別硬挺,線條很分明。歐洲人十八世紀初時興中國絲綢,但大多是用來打扮貴婦人的,所以男剛女柔,服裝美學就這麽形成了。中國男人也想穿得挺一點,但身處一個農業社會,在沒有足夠的毛呢和皮革以前,服裝的選擇很少,變革缺乏相應的物質條件。
王樽:看來服裝與生產方式,甚至與生態環境都是大有關係的。聽孔見說,您對禮儀也有過特別的分析。
韓少功:我小的時候,男同學特別願意看西方電影,喜歡模仿男主角的派頭,覺得他們舉手投足都特別帥,風度十分迷人。其實人家的風度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第一,歐洲有騎士傳統。騎士就是軍事貴族的延續,一個個都得講究健美,崇尚體育,男人都練一身腱子肉,像文藝複興以後那些男裸雕塑。這不像中國古人是儒家當道,是讀書人的傳統,太文弱了,所謂白麵書生和男人女氣。第二,歐洲有貴族傳統,即便貴族製度解體以後,其文化傳統仍然餘緒未絕,甚至傳染到全社會,深入到大眾日常生活,比如再窮也得聽歌劇,聽歌劇時要穿晚禮服,這一套習俗連老百姓也學會了。
張承誌從西班牙回來,說那裏很多酒吧男侍者特別自尊,不苟言笑,說一聲“謝謝”,絕不說第二遍。這裏麵不就有貴族遺風嗎?什麽是貴族?怎麽樣才像一個貴族?貴族就是遇事不能急,說話不能碎,目光和動作不能亂,待人既不粗暴但也絕不親昵,這都構成了歐洲式風度的內容,甚至是歐洲式禮儀的內容。你什麽時候看見他們隨便跑?再急也隻能快步,不能隨便跑。你什麽時候看見他們隨便蹲?再累也得硬撐著,不能隨便蹲。大多數歐洲人從,小耳濡目染,已經把這一套規則融化在骨血裏。
中國曆史上缺乏騎士階層,也缺乏貴族體係,尤其在近代以來頻繁的造反之後,主流禮儀具有反貴族化的方向,差不多是江湖化的。“哥兒們”之間,越粗野越表示親密,越放肆越表示親切,一句句國罵就是友誼的證明,否則就是“見外”,就是“酸”。這種江湖化的日常禮儀好不好呢?你可以說這很好,比較平等,親密無間。但你也可以說它不好,不夠矜持,缺乏優雅,人與人之間太沒距離。
“寒帶社會主義”及其他
王樽:從您的談話可以感受到,您很重視將讀書和實際生活聯係起來。您總從一些生活細節來思考文化,甚至思考社會和政治。
韓少功:讀書本是讀小書,讀生活才是讀大書。在這一點上,我欣賞文化人類學的態度,這個學科特別重視民間、實踐、田野調查,不光是在書本裏打轉轉。我同這方麵的專家打交道,發現他們特別重視生活細節,總是通過了解實際生活來澄清乃至糾正書本上的誤差。這一點很讓我開眼界。
我以前讀過德國理論家韋伯的書。他說新教倫理促進了資本主義,看來也言之成理。但我到北歐跑一趟,發現韋伯隻講了一麵。其實在某種情況下,新教也是社會主義的文化資源。你看看北歐國家的國旗,絕大多數是十字旗,黃十字、紅十字、白十字等等,不是法國和俄國的那種三色旗。可見他們以宗教立國,尤其尊奉新教的路德宗。這個教派特別強調扶貧濟困,優秀教徒總是要資助幾個、幾十個窮人,然後教堂為這種善者立碑,相當於設立個光榮榜。在這樣一個文化氛圍中,社會公平自然成了人心所向,高福利製度就有了大眾文化根基。比如瑞典人的稅後收人差距很小,國家把每個人從搖籃管到墳墓,差不多是“大鍋飯”。你可以說這種北歐式社會主義是受馬克思的影響,也可以說這更是受基督教的影響。
在另一方麵,北歐地處寒帶,冬天特別冷,如果沒有住房和暖氣的福利,窮人不光是窮,是根本不能活,肯定會凍死。這種剛性約束在溫帶地區和熱帶地區就不存在。因此,我們可以說,北歐和加拿大在西方世界別樹一幟,其高福利製度後麵甚至有氣候因素,差不多是勢在必行,大概可稱之為“寒帶社會主義”再加“新教社會主義”。這與前蘇聯的社會主義、中國的社會主義、拉美的社會主義,可能“同名不同姓”。
光在書本裏讀,我們對北歐的了解就可能簡單化,可能不得要領,隻看到“同名”的一麵,看不到“不同姓”的一麵。
王樽:現在文壇上流行一種盡量少讀書的思潮,有些大腕也在標榜自己不再讀別人的書,但您卻一直保持著博覽群書的習慣。
韓少功:我不像他們那樣聰明,不能生而知之。孔子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學恐怕還是重要的。
王樽:您是怎樣做到從讀書中讀出自己的心得和見解的?
韓少功:讀書不是要讀結論,重要的是讀智慧過程,讀知行合一的經驗。前人也是人,並不是神。對前人的書,我們不必跪著去讀,而是展開平等交流,甚至不妨多一點懷疑態度。幾千年前的結論就適於我嗎?未見得。幾千公裏以外的結論就適於我嗎?也未見得。重要的是,我們要看他們在什麽情況下得出來這些結論,然後看這些結論在什麽情況下會有效,在什麽情況下又會無效。現在有些人開口就是薩特怎麽說,海德格爾怎麽說,把名人格言貼滿自己一臉,嚇唬人。這樣是不行的,隻能把人讀傻。
王樽:現在讀書界很流行引經據典的考證。
韓少功:做一篇論文先要列出索引文獻,這種要求當然是對的,可以防止剽竊,防止懶惰和粗疏,讓作者不光注意問題,還注意到“問題史”。但這並不是說,有了一大堆嚇人的參考書,從書本到書本,就可以產生好學問。作者如果不善於從自己的生活經驗和社會實踐中提煉學問,就可能成為學術留聲機。比如現在“文化研究”很時興,但有些文章不僅思路重疊,連口吻都難分你我,七八個人的文章都像一個人寫的。這就是從書本到書本的病狀,值得有關方麵注意。
閱讀口味不妨雜一點
王樽:讀一些當代很有名的作家作品,也能明顯地看出他們的來路,比如莫言的拉美魔幻爆炸文學、格非的博爾赫斯等等。但從您的作品中似乎很難看到師承。您受哪些作家的影響比較大?
韓少功:這確實很難說,作家讀書就像吃飯,吃下了很多作品,但具體說哪一些魚肉長了我的哪一個器官,哪一些蔬菜長了我的哪一塊骨頭,真是不容易說清。就算有人說清了,你能相信?就中國現代文學而言,兩類作家我都喜歡,像沈從文、孫犁這樣詩性的,還有趙樹理、老舍那樣地方性很強、泥土氣息較濃,吸收民間文化的,我也很喜歡。就像文人畫和民間畫,我都樂意欣賞。至於外國作家,早先讀契訶夫和托爾斯泰,後來讀海明威、卡夫卡、君特·格拉斯,可能都受到一定影響。
一個人讀書的口味不妨雜一點,最好是當個“雜食動物”。我還喜歡讀科普讀物,讀曆史和哲學。有個羅馬尼亞裔作家說過,隻讀詩歌的詩人一定是三流詩人,一個隻讀哲學的哲學家一定是三流哲學家。有時候一本地理學著作或一本生物學著作,可能對我們的啟發性更強。這個道理是對的。
王樽:您寫過詩歌嗎?
韓少功:很年輕的時候寫過一點,但寫得很臭。現在有時也私下胡謅幾句,但沒有發表過。在我的閱讀中,一極是詩,另一極是理論。前者是感悟性的,特別不講道理;後者是思辨性的,特別講道理這樣的交叉閱讀有時候很享受。“山南山北雪晴,千裏萬裏月明。”這一句古詩沒什麽深刻,但打擊力很大,可能讓你浮想聯翩,心裏很感動。在另一方麵,我從來不覺得理論枯燥。讀亞裏士多德、讀柏拉圖,常常喜不自禁摩拳擦掌,覺得很有快感。上帝給了你一個腦子,據說左半腦與右半腦各司其職,分別管理著思想和情感,為什麽在兩個半腦中一定要廢掉一邊呢?
王樽:如果讓您來選一部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小說,您選哪一部?
韓少功:要我回答這個問題,我會非常猶豫。因為小說與小說有很多不可比因素。就像我們很難說哪一件衣服最重要,因為從幼年到中年,從春天到冬天,我需要的衣服並不一樣。契訶夫、陀斯妥耶夫斯基、海明威、卡夫卡、曹雪芹、魯迅等等,都曾讓我非常興奮。但我沒法在他們之間比較出一個“最好”來,沒有一成不變的結論。
特定條件把有些信號放大
王樽:在文學史上有個現象,就是有些看起來並不怎麽優秀的東西卻有很高地位,而一些公認優秀的作品卻得不到應有的評價。
韓少功:這是曆史的無奈,恐怕也是曆史的正常。在文學史上,作家地位主要取決於他們的成就,但也離不開一些偶然機緣的製約。比如為什麽歐洲十七、十八世紀的文學地位那麽高?這既與啟蒙主義形成主潮有關,也與民族國家的建立有關。拿後一點來說吧,要建立民族國家,就需要確定國語,展開國民教育,然後就要編教材、編字典,於是一些作家的作品被當做國文典範,讓全體大中小學生們來學習。這就把有些作家的地位拉抬了,把他們的信號放大了。就像我們五四時期以後的作家,有些並不一定特別好,但因為進入了字典和教材,進入了國民教育渠道,地位就會變得特別顯赫,被不容置疑地確定下來。老師傳給學生,學生又傳給下一代學生,形成一個權威知識體係,其地位不容易推翻。也許現在我們有很多新作家非常優秀,甚至比老一輩作家更優秀,但是他們錯過了民族國家建製這個曆史性機遇,你再優秀也無法進入教材,因為那裏已告“客滿”。(笑)文學課本的版麵隻有那麽多,先來後到,客滿了,就沒辦法了。
俄國著名思想家普列漢諾夫說到馬克思時,說因為有了馬克思,就堵死了其他人成為馬克思的道路,哪怕那些人並不比馬克思差。我們所說的曆史,是人們注意到的曆史,是用注意力選擇過的曆史,而這個注意力會因為一些曆史原因向某些焦點集中,把焦點之外很多東西忽略掉。國外有些漢學家不明白這個過程,認為王安憶比丁玲要寫得多,也寫得好,為什麽丁玲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更重要?我對他們說,這倒不是丁玲自己折騰出來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因為王安憶錯過了民族國家建製這班車。
片斷體是猶豫的表達
王樽:您的兩部長篇《馬橋詞典》與《暗示》都采取了斷片式的敘事結構,從中可以看出您對傳統小說方式的顛覆。《暗示》比《馬橋詞典》更加走向極端,基本是散文隨筆的集成。您為什麽會選擇這樣一種形式來表達?
韓少功:晚清以後,我們的小說開始歐化,結構基本上都是焦點式的,就像西方的油畫,而不像我們中國的一些文人畫,比如《清明上河圖》那種散點結構。焦點結構特別適用於所謂“宏大敘事”,比方在眾多曆史現象中篩選出一個線索,篩選出一個主題,然後在這樣的框架裏演繹曆史。也許我比較低能,經常覺得這種框架特別拘束、僵硬、封閉、不順手,有些想寫的東西裝不進去,有些能裝進去的我又不想要。一個貪官出現了,就必須把這個貪官挖出來,才能算完。一個將軍成了主角,其他人物就隻能成為配角,想喧賓奪主也不行。情節主線之外的很多東西,頂多就隻能作為“閑筆”,點綴一下,沒辦法展開。這樣,實際是小說在控製你,而不是你在控製小說。故事有它本身的邏輯,順著這個邏輯往下滾,很可能構成一種起承轉合模式。
近半個世紀以來,各種“宏大敘事”受到懷疑,這就出現了一種散碎化敘事,大概從羅蘭·巴特就開始有了。現代主義小說不規不矩,把平衡美、完整美這些古典觀念拋到一邊,與讀者的閱讀習慣擰著幹。但我並不能說散碎就比完整好,不能說“片斷體”是惟一正道。不,事情不是這樣的。我采用片斷體,恰恰可能是因為我還缺乏新的建構能力,沒辦法建構一種新的邏輯框架。就是說,我對老的解釋框架不滿意了,但新的解釋框架又搭建不起來,所以就隻剩下一堆碎片,一種猶猶豫豫的表達。
當然,這裏也隱含著寧可猶豫、不可獨斷的一種態度。曆史可能就是這樣的,整合、破碎、再整合、再破碎,交替著向前發展。如果我不是太弱智的話,肯定也不會永遠停留在某一種敘事方法上。
言人之所少言
王樽:您在《暗示》中寫到了“文革”但似乎寫得並不殘酷,是出於什麽樣的考慮?
韓少功:應該說,這本書裏的“文革”也不乏殘酷,比如老木的“軍裝事件”和“逃港事件”,還有一些人的死亡等等。但一寫“文革”就要抹鼻涕,就要捶胸頓足哭天搶地,是一種可疑的套路,恐怕不宜成為這本書的重點。我的重點,是想把“文革”說得複雜一點,言人之所未言,言人之所少言。
比如說“忠字舞”。“忠字舞”是怎麽回事?當時為什麽那麽多人熱衷於跳?這裏麵的原因可能很多。最表麵的層次,是當時的奴化教育和意識形態宣傳。但下麵還有隱秘層次,比方說那時的娛樂活動匱乏,對不少人來說,跳“忠字舞”就是為了娛樂,與當代青年跳國標舞和迪斯科差不多。又比方說,那時候文化禁閉很厲害,有些人就用“忠字舞”來包裝藝術追求,所謂借屍還魂,大紅傘下搞點自由化,構成了特定曆史條件下的一種文化策略。曆史其實就是這樣複雜的,不像“傷痕文學”說的那麽簡單。
不久前,很多人懷舊,唱一唱“樣板戲”,唱一唱“語錄歌”,有些文化人就繃緊政治神經,拉響政治警報,驚呼“文革”回潮,打一場上綱上線的口水仗。其實事情有那麽嚴重嗎?以這種認識來對待曆史,來處理現實問題,是不是使我們對人性和文化的認識顯得過於幼稚和偏執?我相信,有些“文革”過來人,可能不過是在“忠字舞”的音樂中談過戀愛,所以現在一聽到“忠字舞”的音樂就有些感懷,情不自禁地重溫青春,如此而已。這與“文革”思潮有多大關係?相反,政治過敏症本身倒有點像“文革”吧。
偉大的作家令人絕望
王樽:看您的《暗示》,讓我想到博爾赫斯在《沙之書》中所描繪的一種書的可能,隨便從什麽地方翻幵閱讀,總能找到新的看點。您是否也在追求這樣一種似乎總也讀不完的效果?
韓少功:博爾赫斯對我很有啟發,他的很多作品都有這種開放結構,自循環結構,讓終點同時成為起點,讓很多地方都有電腦上“點擊進入”的可能空間。但我以前說過,啟發也常常是害人的,因為有人做在先,你要避開他或者超過他,總是很困難,得費很多力氣。所以我曾經同朋友們開玩笑,說糟糕的作家害人,優秀的作家更害人。因為你看到特別好的作品以後,常常會覺得沒法寫了,用不著寫了。
王樽:在您看來,哪些作家是最害人的?
韓少功:卡夫卡應該算一個吧。在表現冷漠、荒誕、孤獨這方麵,他是一座難以逾越的大山,因此你寫得再好,也可能隻是個“中國的卡夫卡”,隻能當他的孫子,很難走出他的陰影。
王樽:因為您兩部長篇都運用斷片式的寫作,人們會說您不擅長宏大敘事。有沒有想用比較傳統的方式寫一部長篇小說的打算?
韓少功:要求一個作家麵麵倶到,拿十項全能的冠軍,恐怕很難。沒有一個作家能夠做到這樣。每個人都是有局限的。泥瓦匠可能做不了木匠、鐵匠可能做不了裁縫。人都要承認自己有所不能,準備有所不為。我過去也寫過故事性比較強的作品,雖然沒有長篇,但有中篇和短篇。寫一部傳統敘事手法的長篇小說,在我看來不是什麽太難的事,也許哪一天我忽發奇想就會寫一個。但會不會寫,什麽時候寫,得看機緣。
好作品總會有知音
王樽:您曾獲得“法國文藝騎士獎章”,法文版小說集《山上的聲音》也在法國被網上讀者評為“2000年法國十大文學好書”之一。法國人為什麽喜歡您的小說?
韓少功:得到這些榮譽有些意外。但它隻是表明有一部分法國讀者喜歡我的作品,不可能是全部或大部分讀者。我有法文版的六本書,但大多出現在偏僻書架上,放在東亞書櫃的某一角,不容易找到的。我對這一點很清楚,所以沒什麽可牛的。(笑)即使得獎,也不見得就名副其實,因為評獎總是有一些偶然因素起作用。我有一篇《謀殺》在台灣得過獎,但我自認為比《謀殺》更好的小說,卻沒有得到台灣的獎。因此一個作品的價值,並不等於社會所承認的價值,更不等於一些評論家或者評獎委員會所承認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