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的那一天清晨,鐵門突然咣啷大響,把我從睡夢裏驚醒。幾支白熾強光燈照射過來,使我什麽也看不清。好容易躲開了強光的直射,我看見小腦袋又被來人推到一旁,看來今天還是不關他的事。他的胡須又一次白刮了,新襯衣也是白換了,早早起床也是白費工夫了。

幾個武警士兵知道自己的目標,一進門就徑直奔向大嘴巴,沒等他洗臉和刷牙,就把他連人帶枷抬起來,緩緩向門外移去。

大嘴巴轉動頸根,朝我斜斜地看一眼,算是最後告別。

“兄弟,兄弟,你慢慢地走嗬。”我鼻子一酸,輕輕地說,也不知道他聽到了沒有。當時倉裏太亂,腳步聲和吆喝聲響成一片。因為牢門窄,腳枷長,士兵們無法把他平抬著出門,就將枷舉起來傾斜了一個角度。這使他的最後出門是一種雜技動作,四肢舒展,在空中慢慢翻旋,有一種太空人遨遊天宇的姿態。他叫了一聲“唉喲——”大概是腳踝被腳重枷別痛了。我事後回想起來,這一聲輕得像蚊子叫,卻是一個人留給9號倉最後的聲音,真真切切地紮在我心裏。

“你們手腳輕一點。”我忍不住請求那幾個兵哥。

“聽見沒有?手腳輕一點!”有人卻在我身後大吼。

倉裏一片寂靜。兵哥們回過頭來,幾支白熾燈到處照,尋找著叫聲的來源,最後照在斜視眼的臉上。他抄著手靠在牆邊,對白熾光既不退讓也不躲避。

“你凶什麽?想造反嗎?”一個當官模樣的人衝上去,手槍狠狠對準了他的前額。這等於給出一個信號。室外突然發出一片嘩啦啦子彈上膛的聲音。我到這一刻才發現,高高的監視窗外,全是武警士兵們警惕的眼睛,還有黑洞洞的槍口。放風室那邊也是一片應聲而起的子彈上膛聲。原來那裏的天窗蓋早已掀開,監倉像一口豎井暴露在曠野,井口周圍布滿崗哨,隻是我們剛才並不知道。一見這邊有反常事態,那邊開始緊急增援,井口上整整一圈射燈全部打開,白熾光鋪天蓋地傾瀉而下,刺得我們睜不開眼睛,照得連任何一隻螞蟻也無處藏身。井上的兵哥們紛紛大吼:不準動!不準動!兩手抱頭!全部蹲下去!都蹲下去!……

我們都嚇得抱頭蹲下去了,隻有黎頭還是橫著一隻眼,額頭緊緊頂住手槍,甚至頂得軍官退了一步:“我要你們手腳輕一點!這是抬人,不是抬豬!”

“反了你?對抗執法,格殺勿論!”

“你殺呀!殺呀!孫子!”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老子今天就是想死!你不在我腦袋上打十個洞,我同你沒完!”

黎頭今天已經瘋了。

他斷不會有好果子吃的。我的心已跳到了喉頭,怕軍官一氣之下,穩不住指頭,黎頭的腦袋就真要穿個洞,透透風,一注鮮血噴上牆。如果再加幾個當兵的穩不住指頭,我們大家今天也會一陣狂舞亂跳,落下全身的篩眼。幸好此時有一警察插上來。“強仔你瘋什麽瘋?找死嗎?你有幾顆腦袋?今天要不是沒時間了,非整你個出屎不可!”他嘩啦一聲把黎頭雙手銬住,算是攪了局,然後招招手讓兵哥們離開。

一道道白熾電光也漸次熄滅,門外和屋頂的嘈雜腳步聲陸續遠去。但我們都沒說話,也沒話可說,一直等到天放亮,等到一塊方形霞光從監視窗斜斜地照進來,然後在磚牆上移動,拉長,變形,變成不規則的長錐形,最後變成一束稀薄而渙散的斜線。高牆外有遠遠的一聲牛叫,嚇了我一跳:是大嘴巴報來什麽消息嗎?大牆外又有遠遠的幾聲打樁機轟響,又嚇了我一跳:是大嘴巴咚咚的心跳嗎?還有一個聲音,初聽像小孩叫聲,細聽像小孩叫聲,聽來聽去,發現它確是小孩的叫聲。

我發現,原來任何一種熟悉聲音都會變得陌生。

送餐人員來吆喝了,但沒有人打門要餐,也沒有人拿自己的東西來吃。我們隻是呆呆地坐著,說不清自己為什麽難受。

這一天我做了個夢。我夢見自己把一支粉筆當香煙,把粉筆的一端蘸上紅墨水,就成了點燃了的煙頭。我叼著這支假煙,很像一個便衣警察,大搖大擺地往門外走去。警察們沒看出我嘴上的假煙,沒看出我狡猾地隱藏在一支假煙之後,一個個都向我微笑,點頭,打招呼,傻乎乎地紛紛讓路,聽任我邁著八字步走出了第一道大門,走出了第二道大門,一直走到了大街上的人海裏,一路上如入無人之境。

我醒來以後,不知這個夢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