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沒有室外放風製度,隻是每個監倉配一間放風室,兩室之間有門相通,像個左右套間。遇到天氣好的時候,警察揭開放風室的天窗蓋,差不多是掀掉整個屋頂,讓陽光穿過粗大的鋼筋柵欄投射下來,散一散室內的潮氣和臭氣,就算是放風了。這比室外放風要安全得多,簡便得多。警察們肯定是這麽想的。

一般來說,水池與廁所也在放風室裏,不過看守所超員羈押,每個放風室總是躺著密集人肉,相當於客廳和廁所都成了臥室。

除了去接見室或者談話室,我們被六麵牆團團包圍,從不能越牢門半步,眼裏既沒有草木和泥土,更沒有以前生活中的人麵。接見室裏牆上的一個圓家夥,是叫掛鍾吧,很像一個掛鍾吧,經常能陌生得讓我嚇一跳。我發現自己差一點忘記了掛鍾,於是緊張地試著回憶以前一切熟悉的人名、地名、物名,試著想象那些東西的形狀、顏色以及氣味等等,擔心這一切會變得模糊渙散,在這個六麵牆的洞穴裏逐步消失,漏到地底下去。

放風室裏那一塊方形天空,如果能夠向我們開放,就是我們平時唯一能看到的世界了。那裏可能有一隻麻雀停棲,一隻蝴蝶停棲,或者是藍天裏有一絲白雲悠悠飄過,讓你忍不住要東想一下,西想一下,其實什麽也沒想。我總是試圖抓住這塊天空中的任何一絲變化,努力推想外麵的季節、環境以及可能的生活情景,確證這個洞穴還在世界上,還沒有被世界拋棄,沒有墜向太空中越來越遠的深處。

別看有些人嘴硬,其實沒有人不怕坐牢,沒有人不怕自己落在這一塊方形天空之下。一到了這裏,眼光有極度的饑渴,灰色的日子漫長得讓人發瘋。哪怕是最硬的漢子,從接見室裏回來,在半夜裏醒來,都可能忍不住兩行淚水。哪怕是最文雅的書生,為了半碗剩飯,或者一個煙頭,都可能在這裏勃然大怒大打出手,越活越像頭野獸。

打架在這裏是常事。很多時候,你不知道是光頭們為什麽而打,甚至不知道是什麽人打什麽人,隻知道倉裏一眨眼就地動山搖昏天黑地,像夯地機一通電就開始抽瘋抓狂。有時候你甚至覺得每個人都在向其他人開戰,每個人都是見人就打,沒有什麽營壘和陣線,打來打去也沒有目的。一場惡戰下來,有人少了幾撮頭發,有人的手腕換了個角度。但完成這一切以後,大家一哄而散,該睡覺的睡覺,該搓腳的搓腳,如同什麽也沒發生。

警察們對這些差不多司空見慣,有時候抓兩個打手到院子裏教訓一番,也管不了下一回。他們甚至問不出什麽結果。不光是打贏了的不會說,挨打的也絕對嘴緊,總是露出一臉茫然,與囚友們麵麵相覷,好像這裏一片祥和太平,沒有什麽事值得政府操心。至於他們嘴邊的血汙,肯定都是自己“摔傷的”或者“碰傷的”,不值一提。

世界上有很多動物園。但這裏是人的動物園,是人們恢複利爪、尖牙、尾巴以及將要渾身長毛的地方,是人們把拳頭和牙齒當作真理的地方。你不服氣嗎?還想來點噴上了香水的什麽人格呀、尊嚴呀、民主呀、法製嗎?還打算像抹了胭脂口紅的少先隊員那樣來呼喚愛心與和平嗎?拉倒吧。我在一本書上讀過:猴子有猴王,蜜蜂有蜂王,魚群裏也有頭魚,沒有平等可言。特別有意思的是,頭魚大多數是殘疾,不是身經百戰傷痕累累,就是有點神經分裂症或者更年期綜合征,因此特別頑強和凶猛。養魚人知道這一點。他們通常會故意把某條魚搞殘疾,這樣它就可能成為頭魚了,就能使魚群得到秩序和安定了。沒有頭魚的魚群,隻是苟活一時的零食。

我們的頭魚也是殘廢。我看過他接到的起訴書,給他寫過上訴材料,知道他剛滿二十歲,是乳臭未幹的小毛頭,照理說隻合適在街上賣賣報紙,擦擦皮鞋,扛一桶礦泉水爬上高樓,是賺點小錢的那種人。但他居然當過大街上的菜刀隊隊長,在南門口到新新商廈一帶頗有名氣,斷過兩根肋骨,背上有三四條刀傷,可說已身經百戰。這一次入獄的事端,就是一刀捅進人家的胸脯,隻因為刀子被骨頭卡住了,實在拔不出來,才沒有再捅一刀,留下了對方一條性命。

不過,從我認識他起,我倒沒見他動過手,大概他人小威大,一般用不著自己親力親為。我曾經好奇他的威從何來,老少犯人們也說不大清楚,甚至覺得這個問題很奇怪。這樣說吧,他敢於在槍口之前與警察叫板,言人之不敢言,為人之不敢為,就是一種大威。他可以把圖釘尖朝上,然後一巴掌把圖釘拍進自己的手心,也是一種血淋淋的威。他還可以與人打賭,一口氣吃下兩袋味精,吃得嘴唇都烏了,兩眼發直,全身有一種觸電後的痙孿,腦袋不由自主地朝兩邊甩,那當然更是一種瘋狂的威。

他還吃過一斤生豬肉。據說他喂養過大狼狗,給大狼狗喂生肉,發現吃生肉的狗最勇猛,最凶悍,自己也就跟著吃。

憑著這一切,小斜眼享有至尊的地位和無邊的權利,在監倉裏咳嗽一聲,就有全倉的鴉雀無聲。不僅早上有人替他打水和擠牙膏,不僅晚上有人替他鋪床,他喊一聲“電扇”,就有人給他大搖蒲扇,他喊一聲“收音機”,我就得放下手裏的事情,趕緊給他開機和選台——雖然少了一顆門牙,但得播放出各種男聲和女聲,高聲和低聲,再加上前奏和過門的各種音樂。包括沙錘、鋼鼓、長號以及薩克斯,全都行雲流水上天入地並且閃耀著偉大藝術的光輝。我捏住一隻鼻孔大搖手掌,搖出的二胡顫音,自己也覺得十分動聽。

“我也見過蘇什麽,蘇芮吧?”他淡淡一笑,“那次我在廣州同幾個弟兄扯撲克,咣咣咣,把他們打得兩眼黑,一個個滾到桌子下麵。聽說有蘇芮的演唱會,我召了一部的士直奔越秀公園。我到那裏發現沒有票了,哢嚓,老子給門衛一個眼色,唰,兩張紙往他口袋裏一塞,……”

我發現他描述往事時,一高興起來,最喜歡用象聲詞,就像話語裏夾進一些打擊樂。比如遞眼色是“哢嚓”一聲的,塞錢是“叭”的一聲的,還有燈光亮了是“咣當”一聲的。他的開心事都是鐵罐子木桶子,在腦子裏碰撞出一路的聲響。我相信,他的偶像一定更熱鬧無比。劉歡是大胖子,出場想必是轟隆一下。程琳是瘦小精靈,出場想必是吱溜一下。費翔英俊瀟灑,目光肯定銳利得唰唰唰。鄧麗君小甜妹的腳步呢,必是咿呀咿呀在心窩子裏揉。

“你怎麽一嘴的打擊樂?”

“什麽打擊樂?”他睜大眼。

“也就是遞個眼色,哢嚓一下做什麽?”

“我哢嚓了麽?”

“你剛說的,自己就忘了?”

“你胡說。”

“我怎麽胡說?要是有個錄音機,叭叭叭,全給你錄下來!”

事後一驚,我也學會了象聲詞“叭叭叭”。這真是沒辦法,同他一起混久了,我腦子裏也多了些莫明其妙的動靜。

他虛心地向我學唱音階,學識簡譜,還記下了很多歌詞,記在兩個筆記本上。筆記本花花綠綠,一些歌星頭像的剪貼,來自破報紙舊雜誌。一些用彩筆描出來的山水、花朵、青鬆翠柏什麽的,裝點著各種歌詞。其中大部分是流行歌,無非是愛情嗬淚水嗬小雨嗬花朵嗬昨天嗬黃昏嗬孤獨嗬,粉紅得厲害。他的錯別字太多,總是讓人連讀帶猜,硬著頭皮看甲骨文。

但他的五音不全一次次讓我失望,糟踐藝術的惡習更讓我經常氣憤。《恰似你的溫柔》在他嘴裏惡聲惡氣,成了掐死你的溫柔。《酒幹徜賣無》開頭兩句本來是:“多麽熟悉的聲音,伴我走過了多少風和雨……”但他心裏一邪,常常唱成“多麽恐怖的聲音,陪我多少次抽腳筋……”還有一首《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裏麵有兩句:“我們坐在高高的穀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他一高興就唱成“我們坐在高高的骨灰缸邊,聽媽媽講那鍋裏的燒餅……”

他有時還強迫大家一起來糟踐藝術。有一個福建籍的老光頭,把任何歌曲都當安眠曲,穀堆旁也好骨灰缸也好,他一聽就呼呼入睡,放出尖銳的鼾聲,使歌手覺得大煞風景。

黎頭對他從來沒有好臉色,看他上廁所就腳下使絆子,有一次還借口那家夥把“饅頭”發音為“慢猴”,對閩南方言勃然大怒,說這老貨進倉兩個月了還不會普通話,簡直不是個人,命手下人扇他兩耳光。

“到底是饅頭還慢猴?你說!”小斜眼揪住對方的耳朵。

“饅頭,饅頭!”

“再說一遍。”

“饅頭!”

黎頭這才鬆手。

說實話,這裏不是播音室,普通話就那麽重要?何況黎頭自己的京腔也是狗屎團子。但大家敢怒不敢言,身處牢頭的**威之下,折磨著自己的口腔舌頭,還是盡力擠壓出一句句中國外語,反而讓人沒法懂。

同樣道理,監倉也不是軍營,把口杯放成一條線,毛巾掛成一條線,棉毯折得四方四正有棱有角,這些黎頭立下的規矩也十分可笑。他一時心血**,是不是要把我們統統培養成紀律嚴明的特種部隊?是不是要爭創模範衛生單位?我後來也蹲過別的倉,當勞動仔時還到過其它倉幹過活。我發現很多監倉一點組織紀律也沒有,犯人們吃飯時分成三國四方的這一“鍋”那一“鍋”,有了糾紛時找不到聯合國,找不到維和部隊,一口飯都吃不安穩。那些監倉更沒有衛生執法和語音學執法,文化檔次太低了,經常亂得像狗窩豬圈。這樣一比,9號倉雖然也是奴隸社會,但至少是個比較整潔有序的奴隸社會。我對此似乎不應有什麽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