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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把包含某種生命的樣本從外界帶入穹頂,需要提交大量文件進行審批。特別是涉及血泥藻的情況尤為嚴格,即使是裝在多重密封容器中的極微量樣本,也不會被批準。這並不是因為穹頂的最高決策機構——運營委員會的盲目恐懼。

紅綿藻——血泥藻的正式名字——是以紫球藻的四倍體為基礎,加入了渦鞭毛藻類等各種基因創造出來的嵌合體怪物,在生命的不同階段,呈現出完全不同的麵貌,簡直不像是同一種生物。在形成巨型海藻的時候,或者化作芽孢休眠的時候,危險性等同於零。另外,浮遊孢子即使附著在皮膚上,有時也隻會像鳳仙花汁一樣染紅皮膚,不會出現任何別的症狀。隻要不發生過敏反應,便可以長期共生,但由於無法預測紅綿藻什麽時候會露出獠牙,引發RAIN,所以隻有生物安全級別4以上的實驗室才能

處理。更可怕的是,在海洋裏飛速遊動的遊走子,哪怕隻接觸一個,也可能破壞皮膚,侵入體內。那種情況下沒有任何對症治療的方法,爆發性繁殖的紅綿藻將會侵入全身細胞,感染者注定了會在12小時內死亡。要處理遊走子,必須在生物安全等級5以上的實驗室。在穹頂裏,雖然也有能夠處理的實驗室——包括等級4的生物安全櫃在內——但還沒有實際在等級5上用過。

瑞樹打算把水上町長的屍袋藏在大型貨箱的底下,帶進穹頂。雖然隻是簡單的雙重箱底,不過本應該是銅牆鐵壁的看門傳感器根本沒想到有人會故意把血泥藻帶進穹頂,結果輕輕鬆鬆就帶了進來。

瑞樹洗過澡,把貨箱裝上運貨小車,送往自己的實驗室。這裏的生物安全等級是3,處理血泥藻是有危險的,不過瑞樹加工過等級2的生物安全櫃,將性能提高到接近等級3的水平,同時又在進行滅菌吸氣處理,浮遊孢子不可能泄漏出去,而且應該可以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進行實驗。

帶著這樣的想法,瑞樹放鬆了警惕。她打開貨箱,從雙重底下麵取出生物實驗用的塑料容器時,突然間實驗室的門鈴響了起來,把她嚇了一跳。

就在瑞樹匆匆蓋上貨箱的同時,光一從自動門外走了進來。瑞樹一邊後怕,一邊想到自己應該鎖門才對。

“你回來了。”

光一打量著實驗室說。這裏本來就沒有光一的工作室空間大,又塞滿了實驗器材,大概給他一種相當逼仄的印象。

“什麽事?”

瑞樹心裏著急,生硬的口氣不小心脫口而出。很少見她這種反應的光一,倒沒顯得不開心,隻是露出一臉的詫異。

“我擔心你。要不要去娛樂室休息一會兒?”

瑞樹故意不去看還放在地上的貨箱,想找個盡可能自然的借口拒絕。

“……休息一下也挺好,不過我剛做完田野調查回來,還有好多東西要整理。等空一點我打你電話。”

“有什麽收獲?”

瑞樹暗自期望光一早點回去,但是他以為瑞樹拋了個話題似的,順著問了下去。

“唔……稍微有點吧!”如果一個具體的例子都舉不出來,光一可能會覺得奇怪。瑞樹把剛剛取出來的塑料容器拿給他看,“你猜這是什麽?”

光一盯著容器看了半天。

“太厲害了……這不是蟎蟲嗎?”

“我覺得是紅絨蟎,”瑞樹盡力裝出熱切的語氣說,以免讓光一發現自己心不在焉,“血泥藻導致生物大量滅絕以後,動物相和植物相都變成了極其單調的世界……但是,好像還有能讓生物幸存下來的生態位,是吧?是個重大的發現吧?”

瑞樹想要迅速結束話題,但光一卻比預想的更感興趣。

“是啊……這些小家夥,好像是吃花粉的吧?現在幾乎看不見花,那它們吃什麽?”

“是啊,這是個謎。”

瑞樹開始坐立不安了。

“我說,瑞樹,”光一猶猶豫豫地說,“發現這個是你的功勞,不過能不能借我一下?”

“這個?你要幹嗎?”

瑞樹不由自主地反問。其實她如果什麽都不問,趕緊把蟎蟲遞過去,光一就會離開這個房間了。

“我想研究一下這個東西的DNA,在大滅絕之前和之後發生了什麽樣的變化。說不準還可能對‘增益藍色地球’項目產生影響。”

光一不是剛剛告訴自己項目擱置了嗎?研究蟎蟲到底能改變什麽?瑞樹雖然心裏這麽想,不過並沒有表現在臉上。

“知道了……好的呀。有什麽發現,也和我說一聲。”

“謝謝,我欠你一個人情。”

光一說完,小心翼翼地抱著塑料容器,正要走出房間,突然回過頭,盯著瑞樹。

“怎麽了?”

“你什麽時候拿到許可,把這個帶進穹頂的?你不是剛剛回來嗎?”

糟糕。自己偷偷把死於RAIN的遺體帶進了穹頂,有這樣的重大違規在先,對於蟎蟲的樣本根本就沒放在心上。

“抱歉,幫我瞞著運營委員會,行不行?我忘記申請許可了……”

“忘了……”光一啞然無語,不過還是露出了微笑,“好。那這就是還你一個人情了。”

“先說好,借蟎蟲的人情可大得多。”

光一離開後,瑞樹又等了一會兒,確定他不會去而複返,這才鎖上自動門,打開貨箱。

她用吊車把屍袋挪到安全櫃上,進行滅菌吸氣,然後再穿上防護服,拉開氣密拉鏈。

水上町長的遺體,和一開始看到的時候似乎沒有變化。雨滴還沒幹,看上去宛如血汗。

瑞樹打開傳感器。

正要取出包埋設備製作組織標本的時候,警報忽然響了。

瑞樹驚訝地望向監視器,然後驚呆了。

監視器上出現了生命體征。

水上町長還活著!

把病人放在安全櫃上,良心會受到苛責,但也不可能把他挪到別的地方。因為不可能在瞞著旁人的情況下使用病房,而且無菌室的塑料窗簾對於RAIN沒有任何防護作用。

瑞樹能做的隻有去醫藥品倉庫,悄悄把她認為必需的藥品和保護帶拿過來。

水上町長依然像死了一樣一動不動,但是生命體征還沒有消失。雖然是重病狀態,不過情況還算穩定。

用網狀的保護帶固定這樣的患者,更加重了罪惡感。但是,萬一水上町長從安全櫃上滾落下來,整個實驗室就會被血泥藻汙

染——這是無論如何必須要防止的。

瑞樹想要拯救水上町長,但RAIN還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法。他的血壓非常低,瑞樹給他注射了升壓劑,決定先觀察情況。

話說回來,她做夢也沒想到水上町長還活著。

在RAIN治療方法的研究上,這可能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幸運。

瑞樹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分析現狀。她本以為隻要能獲得遺體,研究就會取得飛躍性的進展,但在活的患者身上能發現的東西,遠遠超出遺體。

不過,即使是為了找到治療方法,也不能把水上町長當成小白鼠。必須以人道的方式對待他,就像對待普通的患者一樣。

瑞樹進退兩難。對於明知無法治療的患者,該采用什麽樣的處理方式?即使單純延續生命的行為毫無意義,也至少應當緩解患者的痛苦。但是,放在這個實驗室裏,怎麽緩解痛苦?

不,這不是能不能做到的問題。必須做!瑞樹暗下決心。

事到如今,不可能向穹頂的管理者通報事實。通報上去不會有任何益處——對任何人都沒有益處。水上町長會馬上被實施安樂死,遺體也會被運出穹頂,焚燒處理。自己也會被驅除出去。RAIN的治療方法研究將會擱淺,貧民窟的居民還將繼續忍受紅雨……

除了隱瞞,別無他法。現在需要確保這個實驗室不被任何人看到。雖然隻有光一會來這裏,但如果按了門鈴自己不讓他進來,他肯定會覺得奇怪。他也不是能夠和自己共享秘密的人。他不會打破穹頂的規則,估計會馬上聯係安保部。

瑞樹正在想辦法搪塞光一的時候,背後忽然傳來了歎息般的聲音。她嚇得縮成一團,連頭都不敢回了。

“這是哪兒?”

聲音很微弱,但吐字很清晰。這掃去了瑞樹心中的恐懼,她跑到安全櫃旁邊。

“水上先生,您感覺怎麽樣?”

那是一張血泥藻寄生導致紅色糜爛的臉,但雙眼裏蘊藏著生命的光輝。由於皮膚的抽搐,嘴唇的動作受到限製,水上町長聲音嘶啞,夾雜著呼嚕嚕的喘息。

“不是很好。頭很痛,全身發熱,像是在發燒。我,到底……這是哪裏?”

“在穹頂裏。我是這裏的醫生,橘瑞樹。”

瑞樹的回答讓水上町長瞪大了眼睛。

“穹頂?我為什麽在這兒?”

他想要動動身子,這才注意到保護帶的存在。

“這是什麽?為什麽要捆住我?”

“非常抱歉,但不得不這麽做,否則RAIN的感染會擴散。”

“RAIN?”水上町長茫然跟著念了一遍。

“水上先生,您不記得了?您的RAIN發作了。”

“我?真的?”

出現記憶障礙了?

“我記得自己參加了町議會,然後身體不舒服,提早離開了。後來稍微休息了一會兒,又回去工作……其他的什麽都想不

起來了。”

水上町長想轉向瑞樹的方向,但被保護帶擋住了。

“這個……能拆掉嗎?我可能確實是病了,但意識很清醒,不會亂動的。”

理性的、清醒的說話方式。正像葬禮中許多人說的那樣,水上町長確實有著健全的人格。瑞樹更加心痛。

“這個不能拆。有規定……對不起。”

“是嗎?那就沒辦法了。嗯,我是RAIN發作了嗎?”水上町長死心般地喃喃自語,隨後像是想起了另一件事,“但是,罹患RAIN的人,為什麽會在穹頂裏?穹頂的人應該對血泥藻有一種近乎病態的畏懼,更不用說RAIN的患者,肯定要完全隔離的吧?”

“為了尋找RAIN的治療方法。”

瑞樹走近水上町長,盯著他的臉。眼神相對,她吃了一驚——有些地方讓她想起自己的父親。雖然不知道長相是不是相似,但聲音中似乎具有共同點。低沉,略帶尖銳卻很清晰。

“……但是,上麵的人批準了嗎?”

水上町長靜靜地問。他的頭腦很清楚。町長的常識和判斷力都在。

這個人不會輕易受騙,瑞樹決定坦白自己的想法。

“沒有。這是我的個人行為。為了找到治療方法,隻能這樣。”

“可是如果被人發現,你的處境也會很危險吧?”

水上町長露出擔憂的神色。按照他現在麵臨的狀況,本來顧不上擔心別人。

“我知道有風險,但隻能這麽做,所以——”瑞樹欲言又止,“也希望水上先生能幫我。說實話,我也很難開口,不過水上先生的病情……”

“我明白。”水上町長微微搖了搖頭,“我已經沒救了吧?我知道。迄今為止,還沒有人能在得了RAIN之後活下來的。”

“我會盡力減輕您的痛苦……”

“不必了。現在我也很痛苦,但如果能夠對探索這種疾病稍微有點作用,我會不遺餘力地合作。”

水上町長的話讓瑞樹甚為感動。與自私的穹頂管理者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但是,你也千萬要小心,不要自己也感染了。現在你穿的防護服,絕對不要脫掉。”

“沒關係的。我已經處理了血泥藻的孢子。”瑞樹微微一笑。

“和孢子的風險完全不同。”

雖然看不出表情的變化,但水上町長的聲音很嚴肅。

“與RAIN的患者接觸過於密切,有可能受到直接感染。這一點你知道吧?”

瑞樹怔住了。

“不,我第一次聽說。是真的嗎?”

“我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水上町長咕嚕嚕地清著喉嚨,擠出聲音說,“在貧民窟,RAIN的患者會被送到遠離居住區的小房子裏。那種小房子比收容罪犯的監獄還要結實,沒有人會靠近。

他們就在那裏麵等死。”

“是因為有感染的風險?”

水上町長微微點了點頭。

“以前曾經有人去小房子裏照顧家人,結果染上了RAIN。通常情況下,那種年紀不會染病。唯一的解釋隻能是直接從患者身上傳染的。”

“但那怎麽可能?”

瑞樹一臉茫然。沒有人告訴過她這種事。

“和孢子完全不一樣。在出現RAIN症狀的患者體內,血泥藻非常活躍,簡直像瘋了一樣。就像那個……躲在海邊泡沫裏的惡魔。”

瑞樹嚇了一跳。他是在說遊走子?

“但是,葬禮的時候,大家好像都沒怎麽防護啊!”

“因為人隻要一死,感染力就會消失,很詭異。它們好像知道宿主死了,再掙紮也沒用了。”

太匪夷所思了。瑞樹感到自己背上都是冷汗。

這個實驗室的生物安全防護等級隻有3。經過各種加工,才把安全性提升到接近等級4,但如果RAIN的存活患者體內存在著與血泥藻遊走子相同的危險性,那需要的是等級5。能把水上町長放在這裏嗎?

“不過,你剛才說到葬禮?難怪了。大家都以為我死了是吧?所以你本來打算把屍體運進來?”

瑞樹的沉默等同於肯定。

“……這就糟了。如果沒有充分的準備,可能會引發大麻煩。如果連穹頂內部都開始蔓延RAIN,那就真的無可挽回了。橘小姐,是吧?你最好馬上把我弄出穹頂。裝到屍袋裏也沒關係。我能忍住,不會發出聲音的。”

瑞樹有一刻真的在想要不要這樣做。但這樣一來,所有一切都會變得毫無意義。自己到底為什麽冒著這麽大的風險把他運進來呢?

而且,要把水上町長運出穹頂,事實上等同於遺棄。就算沒有治療的方法,在穹頂裏也有緩解病痛的手段。

“不用擔心,請留在這裏。”瑞樹微笑著說,“這個實驗室的空氣不會泄漏到外麵。所以隻要足夠小心,感染就不會擴大。”

“那就好。”水上町長說完,抬起的頭落回安全櫃上,深深歎了一口氣,“發生了這麽多事,我也有點累了,想睡一會兒。”

“好的,請好好休息。”

瑞樹一直等到水上町長發出規律的呼吸聲,才穿著防護服直接進入消毒用的隔間,用熱藥液噴淋自己的全身。

沒事的,一定會順利的。

她告訴自己。

現在是命運的分水嶺。隻要闖過這一關,一定能開辟全新的未來。

自己麵前是一座古老的吊橋,隻要鼓起勇氣,就一定能走過去。

即使支撐吊橋的繩索被血泥藻的孢子染成鐵鏽般的紅色,即使現在看起來顯得搖搖欲墜。

“可以打擾一下嗎?”

瑞樹回過頭,眼前浮現出光一身穿白衣的全息影像。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嚴肅。

“怎麽了?”

“我想請你馬上來我的實驗室。有東西給你看。”

光一除了以前那個工作區,還有一個小實驗室。瑞樹離開房間,乘上單人小車,告訴駕駛係統:“麻生光一,實驗室。”

小車打開門。光一朝她招手。

“這個你覺得怎麽樣?”

光一指向桌子上的一個小水槽。瑞樹往裏麵一看,隻見裏麵是她帶回來的紅絨蟎。

“它們怎麽了?”瑞樹詫異地問。

“仔細看。這些小家夥的攝食行動。”

牆上的屏幕將水槽裏的畫麵放大顯示出來。

“咦?不會吧?”

“很驚人。”光一顯得很興奮,“這些小家夥吃的是血泥藻的孢子!”

“怎麽可能?”

瑞樹半信半疑,不過還是慢慢被光一的興奮感染了。

“終於找到了……這種蟎蟲,是血泥藻的天敵。”

如果這是真的,情況可能會發生戲劇性的變化。

“但是,為什麽呢?至今為止,還沒有出現任何一種能捕食活血泥藻的生物。”

有幾種動物能夠清掃血泥藻的屍體,譬如潮蟲、馬陸之類,但不知為什麽,沒有哪一種生物能夠捕食活的血泥藻。

人們提出了多種假說。比如,血泥藻令世界劇變,動物相變得極其貧弱,本來可以成為天敵的動物早早滅絕了;再比如,血泥藻具有強韌的細胞膜和神經毒素等防禦能力,令動物難以捕食;此外,在遊走子階段還會反過來殺死魚類等天敵的解釋也很有說服力。

無論如何,現在,終於出現了例外。

小小的紅色蟎蟲,本來隻是安安靜靜地依靠吃花粉維持生命,對人類幾乎沒有任何害處,卻因為長相惡心而受到驅逐。

“但是,光靠吃孢子,不可能消滅血泥藻。”瑞樹稍微冷靜了一點。

“並不是。”光一在屏幕上調出AI,“DNA的變化分析顯示,紅絨蟎的食性變化,開始進食血泥藻的孢子,是最近才出現的。所以我剛才計算了一下,照這樣下去,紅絨蟎和血泥藻的生物量會發生什麽樣的變化。”

屏幕上出現一幅圖。一眼看去,瑞樹倒吸了一口冷氣。

“厲害……整個陸地上全都是紅絨蟎了。”

“雖然受捕食的隻有血泥藻的孢子,但減少得很明顯,而且這可能是一個新的起點!”光一像個孩子似的雙眼閃閃發光,“地球果然不允許單獨一種生物占據所有的生態位。雖然需要時間,但接下來也許所有地方都會出現血泥藻的天敵。我們要做的就是

盡可能保護有潛力的生物,促進它們的繁殖。那樣的話,就算不能徹底根除血泥藻,也可以將它們的量抑製在可以控製的範圍內。”

遭遇挫折的“增益藍色地球”項目將會由此複活嗎?一度分道揚鑣的自然與人類,將會重新聯手嗎?

“紅雨還會有重新變透明的一天嗎?而且還能看到藍色的大海?”

“至少現在這種血一樣的顏色,將會變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