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 .

葬禮在細雨綿綿的原野上舉行。

以抱膝姿勢裝在日式棺槨裏的遺體,幾乎沒有頭發,脖子以上都覆蓋著紅色的鱗片,其他地方的皮膚——比如手臂等處,全都紅腫糜爛。雖然年紀隻有三十多歲,看起來卻像是百歲的老人。

這是典型的死於RAIN的遺體。

瑞樹難以抑製自己的興奮。調查症狀發展到這一程度的病理組織,將很可能在解開RAIN的機製方麵取得很大進展。

充當僧侶的居民走上前來,用低沉嘶啞的聲音開始誦經。圍著棺槨的三十幾個人都垂首聆聽。

在貧民窟,通常會把遺體放在原野或沙漠裏進行雨葬。據說隻要暴露在紅雨下,血泥藻很快就會分解遺體,成為新生命的

搖籃。

把破壞地球環境、折磨人類的血泥藻視為神聖之物,這不是今天才開始的。不管如何邪惡,隻要擁有無法抵抗的力量,人類就會習慣於崇拜它。

誦經結束後,死者的朋友接替僧侶走上前來。

死去的是朝日町的町長,名叫水上豐。第九自治居住區也屬於朝日町。

“水上町長是一位富有人格魅力的領袖。我從沒有見過這麽善良的人。隻要看到有人處在困境中,他就絕不會袖手旁觀。而且他還在雨中奔走,拯救了無數人,自己卻一無所得。”

雖然語氣僵硬,但話語中滿是真誠,可以想象他受到許多人的愛戴。

瑞樹看看手表。可以的話,她很想在遺體淋雨之前回收,運進穹頂。按藤林的說法,貧民窟的葬禮很簡單,不會花費多少時間,但這一次死者的遺澤卻成了她的絆腳石,想說上幾句話的人絡繹不絕,看來暫時還結束不了。

如果時間太長,瑞樹自己也會受到影響。因為不能穿著防護服出席葬禮,所以她戴了一頂完全防水的寬簷帽,還搭載了防止血泥藻孢子附著的離子發生器,但終究不如頭盔的效果。如果雨勢更激烈,也可能暴露在血泥藻的孢子中。

不過對於參加葬禮的其他人來說,一直淋著紅雨,也可能提早自己的葬禮。所以他們把沒有蓋棺的棺槨放在原野中央,開始準備回家。

“橘小姐,再等一會兒搬運。”藤林來到瑞樹身邊,小聲說,“參加葬禮的人,回去的路上也會不斷回頭看,表示惜別。要等大家全都遠到看不見的時候才行。我也會搭把手。”

“謝謝。”

瑞樹道了謝。為了不讓離去的人懷疑,她決定去樹下躲雨。

血泥藻與作為造物主的人類之間,有著奇妙的共生關係。

血泥藻既是初級生產者,合適的時候也會成為寄生者。它能附著在人的皮膚上生活。不過,通常情況下,它並不會深入體內,吞噬人體組織,反而會在一定期間內起到皮膚常駐菌的效果,清除外部的感染和寄生。在貧民窟那樣極度不衛生的環境下,傳染病之所以沒有蔓延開來,可以說多虧了血泥藻。

但是,也有相當多的人,無法適應與血泥藻共生,其中大部分都會由於劇烈的過敏反應而死亡。現在存活在貧民窟裏的人,都是不會對血泥藻過敏的體質。

換句話說,血泥藻就像是在淘汰人類,改良家畜。

人類與血泥藻的共生關係會這樣持續十年到幾十年,但蜜月期卻會突然結束。

血泥藻會沒有任何征兆地撕下共生者的麵具,開始侵蝕人類的肉體。這些人的體質本來就不會對血泥藻產生抗體,所以麵對突然暴露瘋狂本性的“室友”毫無抵抗能力。他們的全身組織都會被吞噬殆盡,眼睛也會變得血紅,半天左右就會死亡。

起初,這種疾病被正式定名為劇症型紅藻類感染症(Fulminant Red Algae Infection),但很快人們就開始用更富有象征意義的名

字稱呼它。

紅藻類感染壞死症(Red Algae Infection Necrosis),簡稱RAIN。

除了有穹頂保護的人,其他人基本上無法避免感染。血泥藻等同於決定人類壽命的上帝。

瑞樹猛然抬起頭。不知不覺間,她好像迷迷糊糊睡著了。

做了一個混沌的夢。關於家人的夢。無法形容的深邃悲傷填滿了胸膛。

消息來得很突然。進入穹頂以後,為了趕上與貧民窟完全不在一個層次上的課程,瑞樹拚盡了全力。所以雖然很牽掛留在貧民窟的家人,卻怎麽也說不出想去見見他們。除此之外,一想到要以完全“漂白”的形態,穿著防護服回家,她就無法邁出腳步。

消息來得太早,也來得太遲。

父親在一個月前去世,葬禮也結束了。他聽說瑞樹正在為了升級考試苦苦掙紮,於是請求在考試結束後再告訴她。

後來她隻回去過一次,但並沒有打聽父親葬禮的情況。在貧民窟的時候,她也沒有參加過葬禮。所以真正親眼看見雨葬,今天還是第一次。

水上町長的葬禮終於結束了。周圍空無一人。敞開的棺槨端坐在原野中央。

瑞樹穿上防護服,戴好頭盔,拿著屍袋從樹下走出來。

她望向棺槨裏麵。紅雨打濕的遺體,看起來像是剛剛慘遭殺害。

工作必須在沒人看到的時候迅速完成。

瑞樹雙手合十,然後把手插進遺體的肋下,試圖從棺槨裏把它拉出來。通紅糜爛的臉仿佛要觸碰到頭盔的擋風玻璃,她情不自禁地想要背過臉去,但又為此斥責自己。這是可敬的犧牲者遺體,必須滿懷敬意地對待它。

就在這時,她感到背後有人,嚇了一跳。

“要幫忙嗎?”

是藤林的聲音。瑞樹舒了一口氣。

“抱歉,拜托了。”

藤林來到瑞樹對麵,抬起遺體的雙腿。這讓瑞樹得以順利把遺體搬出來。他們將遺體放入屍袋,拉上氣密拉鏈。

“接下來要怎麽辦?”

深陷的太陽穴和眼窩,一隻眼睛白濁無神的紅銅色臉龐,依然顯得很可怕,但那嘶啞的聲音裏充滿了對瑞樹的關心。

“運進穹頂。處理RAIN的設備已經準備好了。”

“怎麽運進去才是問題吧?以前也說過,上麵絕對不可能批準。穹頂的漂……人,都有血泥藻恐懼症。”

藤林欲言又止,朝地上吐了一口紅色的唾沫。

“嗯。所以會把屍體偷偷運進去。”

瑞樹為了讓藤林放心,露出一個微笑。

“我去開摩托,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

藤林默默點頭。

摩托藏在500米開外的樹林裏。山毛櫸樹皮上長滿了與血泥

藻共生的地衣類紅皮鬆蘿,變得和原來的樹完全不同。多虧了紅皮鬆蘿的偽裝色,除非湊近了仔細觀察,否則很難發現紅色塗裝的四輪摩托。

瑞樹把摩托上披的紅褐色獸毛般的絲絨取掉。就在這時,她看到小小的紅色顆粒。有東西在動!她湊近了凝神細看,很快辨認出來——那是體長約一毫米的紅色蟎蟲——紅絨蟎。

在血泥藻君臨整個生態係後,曾經遍布地球所有地方的蟎蟲類便完全消失了。隻有在貧民窟的肮髒床鋪和被褥上,才零星生活著粉蟎、塵蟎,還有以它們為食的肉食蟎。

紅絨蟎以花粉為食,但在如今的植物生態中,開花植物相當罕見。瑞樹拿出摩托上的采集工具,用滴管式吸蟲管吸了幾百隻紅絨蟎,收到生物樣本用的塑料容器裏,順便也采了紅皮鬆蘿的樣本,然後起動摩托,回到藤林等候的原野中央。

快要到的時候,瑞樹有種不詳的預感。除了藤林,她還看到三個人。他們好像在說什麽。雖然沒聽到怒吼和大叫,但明顯有種緊張的氣氛。

幾個人都看向她。兩個男的,一個女的,全都是貧民窟居民特有的鐵鏽色皮膚,唯有眼睛閃閃發亮。

“別過來!轉回去!快走!”

藤林大聲叫喊。瑞樹有點猶豫,但不能丟下屍體自己走。她開著摩托繼續前進,在他們身邊停下。三個人迅速圍住了摩托。

“你是穹頂的人吧?”

一個男人的額頭突出,上麵豎著亂蓬蓬的頭發。他翻著白眼

瞪著瑞樹問。

“……是又怎麽樣?”

話音未落,另外兩個人伸出手,把瑞樹從摩托裏拽了出來。

“喂!你們別亂來!”

藤林趕過來想幫瑞樹,被蓬發的男子擋住了。

“醫生,你別動。我們有些事情,想問問這個從天上降臨到下賤世界的大小姐。”

蓬發男子歪嘴一笑,露出覆蓋著紅褐色生物膜的一口爛牙。

“說吧,你來這兒幹什麽?”

“先說你叫什麽名字。”

瑞樹正要開口,女人嘶聲怒吼起來。她細長的眼睛下麵垂著大大的淚袋,紅褐色的頭發紮在腦後。手臂和手指都像樹根一樣滿是疙瘩,不過瑞樹推測她的真實年齡可能和自己差不多。

“橘瑞樹。”

“橘子?穹頂裏長大的公主,名字還真好聽呢!”女人的笑聲裏混合喘息。

“我也是貧民窟出身……關東第七自治居住區的。”

瑞樹說出這句話,女人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哎,狀元啊!混成精英了是吧?”她伸出老太婆般的手,敲打頭盔,“和人說話的時候把這破玩意拿掉!你嫌棄和我們這種髒兮兮的人呼吸同樣的空氣?”

瑞樹脫下頭盔。女人細長的眼睛更細了。

“嗬!白得像個洋娃娃!真是漂亮!你要不要屈尊看看我們

的臉?很紅吧?和你這種精英可不一樣,我們這些血泥藻寄生腐爛的人,全都是這種顏色!”

女人還要嘲罵瑞樹,蓬發男子推開了她。

“喂,回答剛才的問題。你到這兒來幹什麽?”

瑞樹瞥了一眼地上的屍袋。蓬發男子捕捉到她的視線,拉開屍袋的拉鏈,瞪大了眼睛。

“這是水上町長吧?你要偷屍體?你到底想幹什麽?”

“……”

“盜墓吧?啊?會遭報應的!”

“不,我沒這個打算。”

瑞樹不知該怎麽解釋。

“沒這個打算?你是說,我們的屍體,對你們來說,和動物的屍體沒區別?”

“魔鬼!牲口!竟然敢侮辱水上町長!絕對不能放這個女人回去!”

女人唾沫橫飛地叫喊。

“冷靜點。不是你們想的那樣。這事我清楚。”藤林代替瑞樹回答說。

“哦?你知道什麽?”蓬發男子懷疑地眯起眼睛。

“町長的遺體交給這個人。町長九泉之下大概也會高興的。”

“你說什麽?”

“蠢貨!町長怎麽可能高興?腦子壞了吧?”蓬發男子和女人同時叫喊起來。

“她和我一樣,都是醫生。”

“醫生?”

另一個男子——高個子,臉的上半部分和脖子都裹著髒兮兮的繃帶——像是突然來了興趣,開口問道。

“沒錯。她在找RAIN的治療方法,所以需要死於RAIN的屍體。”

藤林一字一頓地說完,三個人陷入了暫時的沉默。

“撒謊!鬼才信你!”女人突然叫喊起來,“這種女人——我們都在地獄裏麵爬,她自己倒是收拾得漂漂亮亮,穿著漂漂亮亮的衣服,吃著好吃的東西,睡著幹幹淨淨的床!我們和她都是一樣的人啊!連死了都要被她踐踏尊嚴?!”

瑞樹對於女人的強烈嫉妒有著痛切的感受。那並不符合邏輯。同樣是女人,卻有著天壤之別——不僅是境遇的差異,更是存在本身的絕望差距——對此生出近乎瘋狂的憤怒。

不管自己說什麽,她都不可能冷靜。

“讓這個女人知道厲害!別拿我們當傻子!就算死也要爭一口氣!認命吧!把她和町長一起雨葬了!”

女人拔出腰上的鐮刀,朝瑞樹逼過來。

瑞樹嚇得無法動彈。她的膝蓋顫抖不已,腰部以下軟綿綿的,幾近站不住了。

自己真的要死了嗎?死在這樣的地方嗎?

明明一直那麽努力,結果什麽都沒做成,就這麽死了。

旁邊伸出一隻手,按住了女人的鐮刀。

“怎麽了?”女人轉過臉,帶著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低聲問。

“別殺她。”繃帶男低頭看著女人,靜靜地說。

“為什麽啊?她是我們的敵人啊!”

繃帶男歎了一口氣。

“她說不定能找到RAIN的治療方法。”

“太蠢了吧?怎麽可能那麽容易找到?這個女人隻是拿我們當小白鼠!”

“當然不會那麽容易找到,我也覺得。但是,就算隻有一點點可能性,也值得賭一把。”繃帶男看看藤林,“醫生,她發現治療方法的可能性,不會是零吧?”

藤林用力點點頭,“當然不會。不然我也不會把町長的遺體托付給她。”

“好。”繃帶男拿起屍袋,輕輕放到四輪摩托的後座上,然後用熟練的動作綁好安全帶。

“走吧。”他淡淡地對瑞樹說。

“謝謝。”瑞樹匆匆道謝,坐進駕駛位。

“混蛋!我反對!搞什麽啊……這就像是送錢給小偷一樣。町長太可憐了吧?”女人痛苦地大叫,“而且你反正也來不及了。就算找到了治療方法,也救不了你!”

“關於這一點,大概和芙米你說的一樣,”繃帶男皺著眉說,“但我並不是為了救我自己才在她身上賭的。”

“那你賭的是什麽?”

“我賭她能把血泥藻那東西清理幹淨。不要小看人類。”

繃帶男輕輕笑了起來。蓬發男的表情很困惑,但並沒有反對。

“混蛋……混蛋混蛋!這個混蛋婊子!”

名叫芙米的女人發瘋般地叫喊,高舉鐮刀在頭上揮舞。瑞樹感到危險,急速發動摩托。在駛出去的時候,某個堅硬的東西撞到摩托的架子上,發出哐的一聲。可能是那女人扔出了鐮刀。

瑞樹望向摩托的後視鏡。

芙米雙手撐在地上。

在她身後,藤林和兩個男人一動不動地目送摩托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