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夜白頭的戰爭

一葉彎彎冷月掛上了淒清的夜空。遠處,河水鳴咽,怪鳥悲鳴。

趙爾豐端坐馬上凝然不動,緩緩抬起戴著傘形紅盔帽的頭,久久打量著眼前這座圍攻了半年不克的桑披寺。朔風凜烈。慘白的月光下,大帥身上穿的得勝褂、頷下那部已然全白的銀須,坐下栗青色戰馬的鬃毛,以及背後掌旗官手中的那杆標著“趙”字的大旗,無不在獵獵寒風中招展。

簇擁在大帥身邊的鳳山等將佐順著大帥的目光看去,雄踞半山的桑披寺在淒寂的月夜裏,愈顯崢嶸。真是一座銅牆鐵壁,山是一座寺,寺是一座山。寺內碉堡珠連,堅牆環繞。寺的後麵是冰清雪耀逶迤而去的高山。寺前周圍懸崖陡壁。整個看去,桑披寺像一隻腳踏高處,俯視山下的一隻相貌猙獰的鷂鷹。而平疇上,曠野裏連成片的官軍營帳,則像一條在波濤中起伏遊動閃著暗灰色鱗光的大魚。風中傳來官軍夜巡的鼓角和桑披寺內時斷時續的胡笳聲,這就愈發顯得蒼涼悲壯、淒惻心脾。

夜漸加深,朔風越發凜洌。鳳山等多名年輕力壯的將佐都在刀子似的寒風中抖索,就連**戰馬也踟躕不己。而年屆六旬的大帥,身著戎裝端坐馬上,毫無所動,若有所思。陣陣飄雪的寒風攪起他身上的薄衣,肌肉畢現,卻毫無瑟縮狀,這就不能令他左右的將佐們肅然起敬。

仿佛是一夜之間,大帥的頭發已然雪白。真可謂古有伍子胥,今有趙爾豐。可見大帥的憂思之深之重。而細細看,大帥那張令將佐們熟悉的然而於今越發憔悴黧黑的瘦臉上,一雙凹眼睛裏,神情還是那樣堅定、自信,目光鷹隼般犀利。

看著沉著、沉默如磐石的大帥,作為下屬的鳳山精神為之一振。看來,大帥已然胸中有數,對即將打響的決戰很有信心。是的,此戰至關重要!作為趙爾豐手下的第一大將,他對目前官軍險惡的處境,今晚決戰成敗對全局的影響,以及大帥此刻的心情,真是太了解不過了。

年前,趙爾豐在康區全境全麵推行改土地歸流大致結束,取得階段性成果之際,處在康藏交界天塹地的桑披寺僧侶便在西藏上層的蠱惑、支持、慫恿下公開叛亂。他們恃在險遠,殺人越貨,作惡多端,為所欲為,讓整個經過了改土地歸流的康區都受到了挑戰!

趙爾豐不敢小視,立刻派裏塘守備施文明去桑披寺過問。但施文明哪裏知道一個小小的桑披寺的凶險,施文明小看了桑披寺。該寺梟首鐵棒喇嘛香普占中非同尋常之輩,陰險凶狠敢戰;手下四百多名喇嘛也凶悍異常。他們勾結了當地土司、甲棒(土匪),組成了一個強大凶惡的武裝集團,在西藏上層的支持下,作好了充分的戰爭準備。他們儲備了充足的糧食、彈藥;配備了先進的英國毛瑟槍。施文明一去,猶如羊兒落進了虎口裏--慘遭剝皮致死。

趙爾豐大怒,派乍丫守備李相福率軍前去清剿,結果是全軍覆沒,李相福被捕,被殘酷剝皮致死。啊呀呀,這還得了?!消息傳出,朝廷震怒。聲望如日中天的趙大帥受到嚴厲申斥。與此同時,在西藏上層噶廈的策劃下,稻城貢噶嶺喇嘛也點燃戰火,戕漢官,稔惡不法,與桑披寺遙相呼應。若不及時將這團燃起的野火撲滅,動亂將很快漫延、波及整個康區,改土歸流的豐碩成果將會毀於一旦。趙爾豐不敢怠慢,點齊大軍,兵分兩路;讓文韜武略的傅華封總文案帶顧占文、彭日升這兩位有作戰經驗的的管帶,率五營精銳邊兵殺向貢噶嶺,自己率鳳山等將佐幕僚,點四營精兵向鄉城方向殺來。

傅華封是牛刀殺雞,戰事順利;而趙爾豐親率的這路大軍遇到的對手卻極為強硬。他在率大軍連破大竹箱、下冷龍溝後,又拿下了鄉城。可是,攻到桑披寺前時,就再也攻不動了。

毫無疑問,桑披寺是西藏反動上層打進新生康巴地區一根有毒的楔子,是達賴集團對朝廷權威的挑戰;也是他們武裝暴亂的一個信號;更是對威望如日東升,伺機揮鞭進藏的趙爾豐趙大帥的迎麵阻擊、試探和遏製。

然而,迄今桑披寺巋然不動。嚴重的是,因運輸困難,官軍給養已快消耗殆淨。無糧自亂――現在軍心已經出現了不穩。處境是可謂前有牛刀架頸,後有餓鬼臨門。山區冬天已到。一旦大雪封山,官軍將進退維穀。

一切全看今夜的決戰了。

月前,憂心如焚辦事操切的趙爾豐,向身在成都的川督錫良大人提出請求調格林炮支援的要求。總督毫不猶豫,將他花了重金,好不容易費盡周折,萬裏輾轉從德國克虜伯兵工廠買來,平時愛惜得像寶貝似的三門格林炮全部調來,連同訓練有素的一隊炮兵。經過長達月餘的艱難運輸,格林炮終於在今天上午運達。

此時此刻,騎在馬上凝然不動的趙爾豐深信,即將打響的戰鬥,從大的方略到所有細節,無不經過自己細細推敲、錘打,猶如是一條精心錘打出來的鐵鏈環,環環緊扣,牢牢地套在了桑披寺頸子上,隻等他收緊了。

是時候了。

當鳳山從荷包裏掏出那隻進口瑞士軍用金殼夜光懷表看時,騎在栗青色大馬上的趙爾豐趙大帥,也從身上摸出了懷表看。

“哢嚓、哢嚓!”兩根綠光瑩瑩的長短針差十分就在夜間十二時這個數字上重迭――這是發起攻擊的時間。

老天保佑,這時天上的浮雲剛好走來遮住了冷月,漆黑的夜幕掩蓋了一切,四周都是深沉的冷寂。富有作戰爭經驗的鳳山可以感覺出,在身後那片疏落的鬆林裏,炮兵已經進入陣地,三門格林炮長長細細的炮管對準了目標,即將昂首咆哮。城下縱橫交錯的散兵線內,為敢死隊提供火力掩護的上千名狙擊手,從不同的方麵向桑披寺瞄準。足足五百名身穿窄衣箭袖黑色衣褲的敢死隊員,身背九子快槍,手提雪亮大砍刀,伏在前沿,焦急地等待著進攻信號。他們都喝了酒,一張張黝黑瘦削的臉龐充滿了即將博殺的興奮。隻等大炮一響,進攻號令發起,他們就會像下山的猛虎,爭先恐後衝上去,撲向恨透了的桑披寺惡徒們。

“大帥”鳳山將懷表捏在手中,驅馬上前,附在趙爾豐身後,輕聲提醒:“決戰馬上就要開始了,請大帥退下戰場。”要知道,馬上就要打響的決戰,是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之戰。桑披寺中以香普占中為首的僧侶武裝,不僅一個個凶殘無比,而且他們裝備精良,槍法也準。一旦打起來,槍子可是沒有長眼睛,什麽事情都可能發生。

“此地甚安全!”不意大帥執拗不退,以手無髯:“生死成敗在此一舉。我要在此目睹我的邊兵破城!”經鳳山等將佐好一陣苦勸,趙爾豐才勉強退後一箭之地,由貼身衛士張占標等護衛著,駐馬在一個距城不到半裏地的崖邊死角處,注視著這場你死我活的大戰。

如釋重負的鳳山看時間已到,舉槍在手,“啪、啪、啪!”隨著三聲清脆的槍響,三顆通紅的信號彈急速犁開夜幕,緩緩升起在桑披寺上空一動不動,晶瑩璀璨。

“咚、咚、咚!”與此同時,倏然間,平地響起驚雷――三門格林炮驟然打響。一團團通紅、熾熱的火球,帶著撕心裂膽的嘯叫,在黑暗中劃出道道金色的彈道點,轟轟地在銅牆鐵壁般的桑披寺炸裂開來。

一段時間以來對趙爾豐幾乎藐視的的桑披寺僧侶武裝,從來沒有聽見過大炮,在這突然緊驟的打擊下,一下出現了慌亂。以往,夜戰對於桑披寺中這支惡徒而言,實在是不在話下;表現得特別凶悍。往往是,官軍的進攻剛剛開始,城頭上立即燈光通明;僧侶們將用女人腿骨做就的法號吹得嗚嘟嘟山響,令人毛骨悚然。燭天的鬆油火把中,好些惡徒脫光衣服,露出一身疙瘩肉。用手中雪亮的藏刀,從自己的臂膀上或胸上斜拉一切,讓鮮血汩汩流出,而且對城下官軍謾罵不止,剌激邊軍攻城、徒勞送死。可是今晚不同了。發發格林炮彈在空中掠過,帶著森然的死亡氣息打到城上轟轟炸響,一些抱頭鼠竄的喇嘛被炸死炸傷。在陣陣慘叫聲中,血花和著殘肢碎體,在城上濺起多高。

素常凶悍的桑披寺僧侶武裝,被從天而降的格林炮嚇懵了,嚇傻了。不知這是何物,當然也就不知如何躲藏,隻有挨炸。猛然間,他們中有善於想像的驚恐萬狀地大聲喊:“啊喲喲,天菩薩來了!”

“天菩薩來了?”桑披寺城牆上,一時到處都是這種幾乎絕望的驚恐的叫聲。有的僧侶們放下了槍,跪在地上叩頭,有的在城牆上亂竄……組織嚴密、打仗凶悍的桑披寺僧侶武裝一時全亂了套。哎呀呀,這還得了嗎?漢軍請來了天菩薩幫忙,這仗還怎麽打?還能有活命嗎?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菩薩的僧侶們,口中連喊饒命饒命。有的根本不聽阻攔,竄下了城。

閃閃的火光中,騎在戰馬上往來奔馳指揮戰鬥的鳳山,見時機正好,“嗖!”地一聲撥出戰刀,高高一舉:“上,敢死隊!”同時舉起手中連槍,開了兩槍――這是讓敢死隊全線進攻的信號。

“殺!”五百名敢死隊員粗喉嚨裏發出驚天動地的呐喊,從隱蔽的散天線內一躍而起,怒潮般一擁而上。很快,一架架雲梯釘上了桑披寺城牆……暗夜的背景上,在格林炮猛烈射擊的閃閃紅光中,在震耳欲聾的槍炮聲、喊殺聲、號角聲中,隻見第一批敢死隊員已快速上了雲梯並往上竄,敏捷得像一隻隻狸貓。有的已躍上了城牆,同頑抗的僧兵展開了白刃格鬥。

千鈞一發的時刻啊!

駐馬斷崖邊,緊張關注著這場生死大戰的趙爾豐,一隻緊緊捋著頷下銀須的手微微發顫抖。忽然,趙爾豐撫髯的手不禁僵住了。在燭天的火光和驚天動地的炮聲、喊殺聲中,惡鬼一般的梟首香普占中領著一群惡徒旋風般刮上城。他們氣急敗壞,披頭散發,**上身,手挺鬼頭大刀,嗷嗷叫著與率先衝上城樓的敢死隊員凶狠地撕殺在了一起。香普占中一群哪裏是人,簡直就是一群惡鬼。

“不要怕,不準後退!”嫋首香普占中揚著手中的鬼頭大刀,鼓起銅鈴眼,指東道西,大聲吆喝:“天菩薩是保佑我們的。趙胡子的炮打不到我們!你們看!”驚惶失措,不知所以的僧侶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顆顆先前嚇人的“紅果子”,這時都落在了桑披寺堅固的城堡上,像核桃一樣紛紛彈了開去。看來,“紅果子”打來,隻要稍加隱蔽,其殺傷力也相當有限。武裝僧侶們恍然如悟。

最初的混亂、鼠竄、駭怕很快過去了。清醒過來的僧侶武裝恢複了凶狠,很快將躍上城的不多的官軍敢死隊員消滅。清醒過來的桑披寺僧侶武裝這下變得格外凶狠,依仗堅固的城堞隱身,端起手中的英國毛瑟槍,向城下突然間受的官軍突擊隊猛然射擊。他們的槍打得很準,密集的子彈織成了一道死亡的網。

敢死隊猛烈的、潮水般勢頭很好的進攻突然被遏止住了。已搭上牆的一架架雲梯被掀翻倒地,不少上了梯子的敢死隊員被摔倒在地,再被城上暴風雨般潑下的槍彈打中,非傷即死,發出一片慘叫。盡管後麵有大刀隊督戰,進攻的敢死隊員們還是像一股猛然地撞擊在礁石上的潮水,嘩地一聲後退了。

誌在必得的進攻失敗了。

嘀嘀噠!鳳山不得已下達了停止進攻的命令。軍號在寒夜裏,在山穀間久久回**,聽起來格外驚心、淒厲。而這時,桑披寺城樓上吹起了得勝的莽號聲,表現出明顯的挑釁。城樓上突然數百隻鬆油火把通明,鬼影恍惚中,緩緩樹起兩根高杆。看得分明,每根高杆上,都赫然綁著一個被抓獲後剝了皮的軍官。梟首香普占中站了出來,對城下扯起鴨公似的嗓子,用一口流利的漢話大聲呐喊:“趙胡子!”梟首叫著趙爾豐:“你看清,這就是你的部下,被我們剝了皮,也是你趙胡子的下場……”

“禿驢,住嘴!”黑暗中,簇擁在趙爾豐身邊的鳳山恨得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他用手指著城牆上的梟首切齒罵道:“你等著吧,看老子不拿著你剝皮!”

趙爾豐略為沉吟,啞聲命令鳳山收軍,同時囑咐鳳山:“從即日起,嚴令全軍官兵每發十彈,必斃敵六人,違者,軍法從事。”

激戰的山穀終於沉寂下來了。桑披寺前,那些被戈矛捅戳劈穿了的,被刀劍砍劈,被銃彈擊斃了的官兵……好些都在這兒永世長眠了。而在這個沒有星月的黑夜裏,除了戰馬噅噅的嘶鳴,篝火燃燒的嗶剝聲,傷兵痛苦的呻吟聲……就是寒風陣陣刮過時發出的狼一般的嘯叫聲。

天剛剛放亮。不知什麽時候,有兩位邊軍將領已遠遠地駐馬桑披寺前觀察。騎在栗青色大馬上的是趙爾豐,一夜之間,他顯得格外的衰老瘦弱,簡直變成了一根枯藤,似乎一陣風就可以將他從馬上刮走。然而,變的僅是他的外貌,不變的是他的精神氣質。此刻,他仍然端坐馬上凝然不動,思緒陷得很深,像是老僧入定。那一雙一夜間窩了進去的平日炯炯有神的豹眼,流露出來的是一副不屈不撓的韌性、狠勁和鋼一般的鬥誌。

在他旁邊是鳳山,一雙虎彪彪的亮眼裏網滿了血絲。但他毫無倦意,騎在火焰駒上,身姿筆挺,一動不動,用錐子似的目光探究似地久久打量著桑披寺。

城上又開始了挑釁。

“鳴――鳴!”在清亮死寂洪荒般的清晨,城上那用女人脛骨做就的法號,吹得怪聲怪氣。在高原的寒風中,城堞上經幡獵獵招展。在僧侶簇擁中登上城來的香普占中顯然看到了遠處的趙爾豐。在清亮的晨光中,趙爾豐接過鳳山遞過來的一隻獨筒望遠鏡,看清了桑披寺梟首――香普占中身材高大魁梧,相貌猙獰。他頭上獅鬃般的黑發瀑布似地散開來,一直披到背上。額頭上束一根寬寬的大紅綢帶,著一身腥紅色大喇嘛服,一邊袖子拴在腰帶上,一隻光臂子亮起。香普占中在這樣寒冷的早晨,不僅亮出了他粗壯的右臂,而且整個亮出了他一扇壯實厚重的門板似的胸脯。腰帶上一邊挎一支可以連發的德國造手槍,一邊別一把鑲金嵌銀的匕首,手上握一把雪亮深重的鬼頭大刀,指點著遠處的趙爾豐,對身邊的嘍羅們說著些什麽。

在一陣鐃鈸高奏中,簇擁在梟首周圍的嘍羅們,忽然齊聲用漢話羞辱開趙爾豐――

“趙胡子,你們的鍋兒怕是吊起當鑼打了吧?”他們一邊在城上手舞足蹈,一邊嗬嗬大笑,用手勢做出吃飯、喝酒的下流相:“我們可是加通(吃)、古利嗩(喝)夠了……”說時,隻見城牆上一陣銀光閃動間,一條條活蹦亂跳的鮮魚,被他們從城下扔下來,掉在城牆下蹦達不己。被扔下來的魚每條足有兩三斤,顯然,梟首在向他趙爾豐示威,無異於說,怎麽樣,你困不死我們,我們卻要拖死你們,餓死你們。你們已經沒有吃的了,可我們城裏豐衣足食,還有魚……

就在這時,隻聽背後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趙爾豐,鳳山一驚,調頭看時,大帥帳下幕僚白麵書生吳信滾鞍下馬。

“有何急事?”趙爾豐情知有事,又是驚問。

“稟大帥,好事!”吳信急急說,臉上帶著喜慶:“卑職有了桑披寺洞奧的重大發現!”

“快說。”趙爾豐一邊催促吳信快說,一邊注意打量眼前這個除了案頭工作,不能再幹點別的事的文人。吳信四十來歲,細高個子,著一件玄色棉袍,外罩一條滾邊黑背心;背上拖一根大辮子,臉白無須。五官端正的臉上,有雙女性化的眼睛。

“稟大帥,職幕發現了桑持寺其實缺水。”

“缺水?”趙爾豐一時沒有理解吳信話中的含意,臉上顯出失望。

“大帥,桑披寺缺不缺水,至關重要。”吳信解釋:“桑披寺已被我圍了數月,該寺如果缺水,早就該亂了。高原最要緊的是水。剛才梟首香普占中故意以有魚示我寺中有水,其實這是做賊心虛……”趙爾豐一下醒悟過來,問吳信:“桑披寺缺水?你這是推斷出來的,還是有所發現?”

“是卑職推斷出來的。”

“如何推斷出來的?”趙爾豐來了興趣,他沒有生氣,耐住性子,和顏悅色地問吳信。趙爾豐性格上有個特點,最討厭下屬說謊,謅奸。而下屬隻要是實話實說,盡管是他不喜歡的,他也不會生氣。反之,一旦弄清說的是謊言、假話,那他可是要暴跳如雷,嚴厲懲處的。上有所好,下必興焉。因此,在趙爾豐周圍自覺不自覺地聚集起一群忠錚敢言之士。

“昨晚我軍進攻失利,卑職想了一夜。”吳信思索著說:“這桑披寺看起來沒有水源進去,惟一的一條通往該寺的小溪在我掌握之中。寺中縱然有些存水,也該早已用盡。適才,他們從城上扔下那麽多條魚,一則實為挑釁,二則也證明寺中有活水來。職幕以為,一定有一條秘密水道通往該寺,不過我們沒有找著,當務之急,得找到這條秘密水道。”

“有理,有些道理。”趙爾豐撫著胡須,點點頭:“在你看來,這條秘密水道在哪裏?你許是心中有數了?”

“在卑職看來,這條秘密水道,就在桑披寺後山上,找到這條水道,將水給斷了,我將不戰而勝。”

“何以如此肯定?”趙爾豐越發來了興趣。

“俗話說得好,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想桑披寺背靠大山,山上定有一條暗渠通寺……”

趙爾豐想了想,調頭對鳳山笑著說:“鳳統!”他高興時愛這樣稱呼鳳山,表示出一種特別的親熱。“今天下午,你替我在家掌管部隊,我親自帶一隊精幹上山尋水。”

“大帥,尋水甚好。不過不該大帥去,去後山有相當危險,還是大帥在家運籌帷幄,尋水的事讓部下來幹吧!”

“就這樣定了。”趙爾豐相當固執。

下午,在桑披寺後山那條險峻的、人跡罕至的羊腸小道上,人不知鬼不覺地上來了一隊邊兵精銳。大概有一營,官兵個個都是過挑過選出來的,他們窄衣箭袖,武裝精良,一看就知是近戰肉博的好手。走在中間的兩人一老一文弱書生。老的是趙爾豐,文弱的就是早上獻計的軍中參議吳信。

站在山上放眼四望,大山重迭巍峨。山上草木披著殘雪,這裏那裏怪石林立。眼下有一片森林,林中古樹參天,往往要三四人合抱。每株高達數十丈,整體遮天蔽日,顯得很是陰深。林中古藤盤繞,荒草沒徑,亂石縱橫。趙爾豐留下一哨部隊隱藏林中,監視寺中動靜,他帶其餘人員再上行兩三裏,登上了山頂。在山頂,他將部隊分片包幹,要各部從下至下細細搜尋水道。

可是,從上至下,又從下至上,反反複複,像用篾子篾頭一樣,將這山細細篾過去,但見腐葉遮地,密菁亂石,枯枝縱橫。三四個鍾頭過去了,哪裏有一點水的影子?日已漸暮,森林中的光線迅速黯淡下來,官兵們仍然不敢有絲毫懈怠,還在挖地三尺地搜尋。好些官兵的衣褲都被荊棘劃破了、劃傷了手腳,疲憊不堪。

趙爾豐讓衛士張占標傳他的令,就地休息。這時,滿臉愧疚而焦急的吳信,不知從哪裏鑽出來,來在大帥麵前,想作點什麽解釋,見坐在一塊石頭上沉思陰沉著臉的大帥,在暮色中,簡直像是一隻神情幽幽的老山羊,惟有那雙眼睛目光仍然犀利如狼。吳信沒有敢上去驚憂大帥,垂首站在一邊,以備大帥隨時詰問。

這時,大帥衛士張占標突然不無痛苦地用手捂著肚子,躬下身去,哼哼報告:“大帥,我肚子痛,得去林中方便一下。”

趙爾豐看了看蹲在地上的張占標,點了點頭,示意他去。

張占標抱著肚子跑進了林中拉肚子。早晨,因為趙爾豐覺得有了解決桑披寺的希望,心中高興,讓張占標將自己不及吃完的東西――一大方精牛肉,兩斤炒麵,一壺酥油茶都拿去吃了――這是大帥廚下目前所能提拱的最好的食品了。

張占標沒有想到大帥賞給他這麽多精美、豐厚的食品,餓勞餓蝦吃完了。吃完了肚子就鼓起多高,“砰!”地一聲,將褲帶都漲斷了,半天動不了身,簡直就像一條吃多了東西癱在一邊的蛇,笑得大帥白胡子一抖一抖,詼諧起來,用四川話對張占標說:“你個龜兒子,窮吃餓吃。你龜兒子把肚子騰起點,一會跟我上山,如能找到桑披寺水源,我再讓你打牙祭!”好久沒有見大帥這樣高興過了,張占標趁勢洋相百出,將趙爾豐樂得用手按住笑疼了的肚子,笑得打哽。

蹲在一塊大青石後很快意地拉完肚子的張占標,站起身,剛拴好褲帶,突然腳下一鬆,陷了下去尺許。他低頭一看大喜,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機關就在腳下邊。一臉麻子的趙爾豐衛士,這一看,樂得臉上每個麻子窩窩都放出紅光。腳下現出的一個坑,坑內有根細細的黃銅管向前伸去。他伏在地上,側耳細聽,是水從管中流過發出的淙淙聲。

“大帥,我找到水了!”張占標飛叉叉鑽出密林,揮著手向焦眉愁眼坐在石上的趙爾豐報告。

“當真?”趙爾豐聞訊,霍地站起,看著張占標,臉上的神情又是驚喜,又是狐疑。

“當真!”激動不己的大帥衛士這時連話都不會說了,隻是不斷點頭,加強著他的表情達意。

聽完張占標的話,趙爾豐這才始信是實,猛地伸出一隻瘦骨錚錚的手抓住張占標:“快帶我去看水源在哪裏?”

張占標在前帶路,大帥的衛士和官兵們簇擁著大帥,進了密林,來在張占標撒了一包稀屎旁邊的陷了下去的坑旁。經過一番細看、勘察,確信這暴露出來的銅管一直向下通進桑披寺。剛才耽著心的吳信,這時喜極而泣。

“個龜兒子,該吃酒。我說話算話,請你打牙祭。”趙爾豐笑著誇獎了貼身衛士張占標一句。然後,留下少量官兵警戒,剩下的跟著他,循著暴露出來的銅管,往上細細尋去。

上行裏許,發現細細銅管隱入一片亂草叢中。身先士卒的吳信帶著幾個兵士,用刀撥開草叢,隻見上麵崖隙中有股細細的清泉,汩汩而來,端端注入接在下麵的銅管的喇叭形口中。

“真是鬼斧神工,妙哉巧哉!”趙爾豐以手撫髯,感歎不己。

“斷水――!”就在黑夜張著巨大的羽翼,將天地彌合之際,趙爾豐高興得聲音發顫,字字千鈞,果斷下達切斷桑披寺水源的命令。

趙爾豐緊緊扼住了蹲在半山腰的桑披寺命脈,就像是扼住了猛虎的咽喉。

新的一天開始了。

一輪碩大、金黃、燦爛而又毫無熱力的冬陽,緩緩升起在金碧輝煌的桑披寺上空。遠處,遙遙雪峰頂上,積雪閃射出皚皚剌目的光亮;山穀浴在一片橙黃色的霞光中。被圍困達半年之久的桑披寺第一次出現了難得的不祥的死寂。

往天這個時候,那麵高高的、無比堅固沿著山勢逶迤而去的半圓形城堡上準時傳出用女人脛骨做就的法號聲沒有響起。一隻矯健的、蒼灰色的雄鷹,似乎預感到了不妙,在湛藍的睛空中盤旋兩周後,急速飛走了,很快沒有了身影。彌漫於桑披寺下、湧動在穀地上的大片大片的白霧,似乎也覺察到了異常,盡早地消退了。

趙爾豐不斷得到好消息――先是寺中五百多人的僧侶武裝,因為被斷了水,急了,組織一批僧侶出來武裝搶水,遭到迎頭痛擊,丟下一些屍首回退回寺中,再也不敢出來。接下來,寺中僧侶開始節約用水。再後來寺中的水用盡,僧侶們渴得隻好飲用自己的小便……

斷水半月後,今天一早寺中終於出現了明顯的極大恐慌、躁動和不安。沒有水攪和酥油,吃不上酥油茶,這對高原上長大的僧侶們簡直就是收命。他們異想天開地將妄圖將酥油熬化了當水喝。可是,不行。僧侶們餓極了,更是渴極了。有的僧侶試圖將熬化了酥油扮合青稞炒麵吃,有的試圖把溫度合適的酥油喝下去。可是,不行,都不行!一個個難受得呼天搶地、捶胸頓腳、披頭散發、狼狽之至。

混亂不堪的僧侶們突然安靜了下來――梟首香普占中在一群親兵簇擁下出現在大家麵前。雖然因為極度的幹渴,僧侶們不像以往那樣,梟首一出現,大家便立刻起身,屈腰,吐出舌頭,表現得誠惶誠恐,畢恭畢敬。但是,即便到了現在,梟首香普占中一出現,眾人的目光還是不約而同地看著他,注視著他,滿懷期翼。

香普占中手中莊重地端著一個盛滿羊血的大缽,大步往前走著,口中念念有詞。他跨上一個平台。這時,一縷金陽照在他那雙青筋暴露的手上。隻見端在他手上的那隻蒼青色的缽子緩緩往下傾斜間,深紅色的羊血閃著紅光,汩汩地灑落在平台上、地上。僧侶們聚集到他的周圍――都仰起頭來,肅立在雖有陽光卻並不暖和的光明中,看著他們的首領。

站在平台上的梟首,第一次沒有佩刀別槍。披著紅袈裟,一隻手撚著佛珠,身軀黑塔似的香普占中的眼神也沒有了素常的凶惡,他挨次打量了一下部屬。盡管他希望自己盡量做得仁慈一些,但他那張黝黑猙獰的臉上,流露出來的神情仍然猙獰恐怖。

“抬起頭來,有佛主保佑我們,不要怕!”香普占中說話了,聲音盡量平緩有力,但因為嗓子幹渴得冒煙,聲音嘶啞:“趙胡子斷了我們的聖水,佛主會懲罰他的。佛主派來拯救我們的天兵馬上就要降臨。天兵到時,就是趙胡子們進地獄之際!”說著,他用雙手撚起佛珠,微微曲身:“弟子們,讓我們向佛主祈拜吧!”說著,突然跪了下去,手中喃喃有詞。

僧侶們也全都跪伏在地,向佛主祈拜。

“鳴――!”淒厲的大法號突然響起,吹得天上的雲也瑟瑟發起抖來。

“嘟――!”六隻長約一丈,不能不將號筒放在前麵一個喇嘛肩上的黃澄澄的銅號也吹響了起來。

兩個戴著神秘麵具的喇嘛閃身而出,跳起了神秘的“環舞”。另有兩個喇嘛走出來,不時將手中的經幡打開、卷起;打開、卷起……口中祈禱、詛咒著什麽。

在梟首香普占中精心導演,營造出的神秘氛圍中,桑披寺僧侶們一時忘記了餓,忘記了渴;忘記了種種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和折磨。他們頭腦中出現了幸福美好的幻象。他們心甘情願地匍伏在了首領周圍,熱淚盈眶,說著表示效忠佛主的話。香普占中放心了,滿意了。他繼續做著法事,心中卻在暗暗祈禱:“天啊,你就快黑了下來吧!”

桑披寺的夜,漆黑、森然、寒冷。

雖然寺內的水源已被切斷,但圍城的官軍仍然絲毫不敢懈怠。一千多官軍嚴陣以待。他們在寒冷漆黑的夜裏大睜著眼睛,密切注視著在黑幕籠罩中鬼氣森森的凶悍的敵人營壘;每一根神經都在放哨。而此時此刻,掌握著這場戰爭命運的趙爾豐卻在他簡潔的營帳中睡著了。他不是睡在**,而是坐在貼身衛士張占標用當地樹木為他做的那張寬大、粗糙、然而實惠,坐上墊有一塊厚實、柔軟藏毯的坐椅上睡著的。他委實是太疲倦了。即便他現在是睡著了,仍然保持著他素常固有的姿勢和神態:以手撐頭,肘靠著桌,似乎在思索。剛才,張占標看大帥實在太疲倦了,不時打盹,上前請大帥上床休息一會,被大帥拒絕了。可是,大帥畢竟是年屆花甲的老人了,最後終於熬不住,靠在坐椅上睡著了。

一步不離守護著大帥的衛士張占標,不敢也不忍再次上前去請大帥上床休息。在這靜靜的午夜時分,借著桌旁那盞枝子形燭台上燃燒得正緊的一枝粗大的紅蠟燭看得分明,大帥的營帳相當簡潔,隻有一桌一椅,連多餘的凳子都沒有一個。帥帳內的地上放幾個木墩,那是大帥開軍事會議,召見鳳山等將佐時備用的。僅有的一桌一椅,也全都出自張占標之手,做工粗糙,勉強可用,都沒有上漆。

張占標見大帥動了動,似乎想起來理事,然而,極度的疲倦纏繞著他,讓他不能動彈,又睡了過去,隻是將剛才張占標給他披在身上的那件大氅掉在了地上。張占標輕步上前,小心翼翼從地上拾起大氅披在大帥身上,深怕把他弄醒。

張占標坐在大帥前麵的木墩上了,細細看大帥。雖然他是大帥的貼身衛士,在趙爾豐身邊馬前馬後,須臾不離,但像今晚這樣近距離地細細打量大帥,還是第一次。大帥盡管睡得很香,睡熟了好像仍然滿腹心事。眉毛緊蹙,一張棱角分明的四方臉上,爬滿了一條條深深的皺紋。從戴在頭上那頂無簷皮帽裏露出來的頭發、胡須全都是銀白。但這些並非是大帥衰老的象征,恰恰相反,顯示出來的是大帥的成熟、剛毅。

趙爾豐中等身材,篤實、肩寬臂長。身上完全沒有一個老人的痕跡,更不像一個甲胄,倒像一個出身勞苦家庭慣於忍受征戰勞累的人。盡管在熟睡中,趙爾豐的儀容、姿態還是顯露出他的鮮明個性特征:剛烈、智慧、暴戾、果敢、敏捷、殘忍。

忽然,趙爾豐醒了,睜開了眼睛――向來睡覺警覺的他,分明聽到了一陣由遠而近的、急促熟悉的腳步聲。

“鳳統!”趙爾豐訝然一聲,是統領鳳山來了。在帥營,從統帥趙爾豐到他下麵的每一個人,素常都叫鳳山為鳳統,簡略了一個字,聽起來親切。帳外,是衛隊長劉彪輕步走上前娓婉勸駕的聲音:“大帥好不容易才在桌上打個盹,剛睡著,鳳統,你看是不是――?”

“啊――?”帥帳外的鳳山訝然一聲,顯然躊躕為難起來:“大帥剛剛睡著?可是,該怎麽辦呢?事情十萬火急!”鳳山與其說是在與衛隊長交涉,不如說是在喃喃自語。

“劉彪,你好不曉事?”帳內趙爾豐坐直了身了,陡然來了精神,喝了一聲:“鳳統來了,還不快請進來?”

“是,鳳統――請!”

話剛落音,門楣上棉簾一掀,隨著一股冷風和凜洌的寒意,鳳山大步走了進來。鳳山滿臉驚喜,一邊向大帥致禮,一邊報告:“果然不出大帥所料,香普占中狗急跳牆,以為我們放鬆了警惕,深夜時分派出一個信使向外界求援,被我拿獲。”

“好,天助我也!”趙爾豐大喜,一雙豹眼頓然放光:“拿獲了信使事,桑披寺尚不知曉吧?”

“毫無知曉。”

“香普占中派出的信使現在哪裏?”

“就在帳外。”

“押進來!”趙爾豐將手一揮。

桑披寺派去求援的信使被押進來了。這是一個身軀魁梧,滿臉橫肉的紅衣喇嘛,五花大綁著,被兩個手執雪亮大刀的親兵推搡著進來,在距趙爾豐足有五步遠的地方停下來。親兵喝令他跪下,家夥堅持不跪,頭掉在一邊,橫撇撇地站在那裏;一副要殺要剮隨你,想叫我開口講話不行的樣子。

鳳山對趙爾豐說:“也不必問這個亡命徒什麽了,他身上的密信已被我們搜了出來。”說著指了指跟進的參軍吳信:“吳參軍通藏文,信已被吳參軍翻譯出來。”

“好!”趙爾豐以手撫髯,示意吳信將翻譯好了的密信送呈上來。

吳信趨步上前,將翻譯出來的密信,用雙手畢恭畢敬呈給大帥。張占標趕緊在大帥簡陋無比的書桌上增添了一個燭台,加上一根大紅蠟燭。帳空的光線頓時明亮了許多。

趙爾豐一手拈著頷下銀須,一邊細看密信――這是桑披寺梟首香普占中在風雲突變,身陷危境中寫給距此不足百裏的西藏境內叭拉廟堪布的一封求救信。叭拉廟是康藏地區的一個大寺,有相當的實力。桑披寺梟首在信中通報了寺中秘密水道被趙爾豐發現、切斷了水源,目前局勢危在旦夕,請求叭拉寺火速救援――要援兵務必今晚到。屆時,借著黑夜掩護,城內城外同時夾擊軍軍,打官軍措手不及,反敗為勝,並在信中約定了聯絡信號。

趙爾豐一邊看信,一邊習慣性地捋起了頷下銀須。瞬間,一個將計就計,攻破桑披寺的計謀在腦海中閃過,完成。

既然如此,眼前這個送密信的家夥也就沒有必要再在世上存活下去了。

趙爾豐看了看衛隊長,將手輕輕一揮,那份輕蔑和輕鬆,就像是不經意間拍死一個無足輕重的蟲蠅。

“押下去!”劉彪說時,頭一揚,順手掏出手槍,將子彈推上紅槽。兩個架著桑披寺送信喇嘛的親兵,將五花大綁的家夥嘀嘀篤篤一陣風似地推了出去。不用說,很快,這個紅衣喇嘛就會無聲無息地在人世上消失。

又一個白天來到了。

今天好似昨天的翻版。桑披寺上下內外,全然看不出一點戰爭的痕跡。往日間城上城下對緊張對峙的兩軍,這會兒似乎一下駕了地遁,不見了。

三兩隻雄鷹又在湛藍的睛空中盤旋。他們巨大的翅膀浮光耀金。這些敏感的精靈,似乎從地上不祥的沉寂中感受到了某種隱藏著的、一觸即發的凶險!翅膀一閃間,箭一般地趕緊逃離了是非之地。

白天過去後,緊接著是黑夜。雄踞在蠻荒大山的半山腰、城堡般聳立好大一片的桑披寺,這時隱入了黑夜。它隱隱綽綽,像是一頭怪獸,又像是一個披頭散發、莫測高深的法師,在朝著什麽不可知處潛行。

子夜時分。

突然,爆豆似的槍聲驟響。山下邊軍的營壘像炸了鍋。影影綽綽中,看得清一隊藏軍從官軍背後衝襲而來,勢不可當。猝不及防的官軍狼狽至極,四處潰逃、哭爹叫娘。

“佛主保佑!”在城樓上目睹了這一切的香普占中,以手加額,手撚佛珠,口中喃喃,情不自禁。

“嗚――!”沉寂了兩日的法號,在城樓上突然響起。

隨著城上響起的聲聲法號,夜幕中四下潰逃的官兵愈漸狼狽。援兵抵近了城牆,對上了暗號,援兵用藏語發話,要桑披寺按約出城夾擊漢軍。香普占中對此深信無疑,下達了開城命令。

“轟――!”兩扇沉重的關閉多日的鐵門忽然洞開。城中被缺水折磨得快要瘋了,口角流血的的僧侶們爭先恐後,以最快的速度衝出城來。渴得快要死的僧侶們一群群,以百米衝剌的速度,向城下不遠處那條往日被漢軍控製住的清水長流的小溪狂奔而去。他們衝到小溪邊上,有的幹脆就衝進溪裏,伏下身開始牛飲。然而,可供飲水的溪段太短了些,急於飲水的僧侶又太多;他們謾罵著相互推搡著,場麵之混亂,猶如到了世界末日。

就在這時,一陣密集的槍彈,暴風驟雨般掃向層層疊疊伏溪邊牛飲的僧侶們。頓時,身心極度暢快的僧侶們像是被鋒利的鐮刀割倒的青稞,一片片栽倒在了溪邊和溪水中,慘叫聲聲。

“糟了,中了趙胡子的計!”香普占中愣地一驚,心中叫苦。

“呀,援軍是假的!”城下,也有喇嘛驚呼起來:“快,快,快打這些假援軍!”可是,溪邊流水的**是如此巨大,明知現在去飲水是去送死,可是自動去送死的僧侶們仍然前赴後繼。他們控製不了自己。即使他們中有的想抽身,也已無可能;他們被巨大的向前衝的人流衝擊著、撞擊著,他們隻能去送死。

與此同時,桑披寺城下,倏然間,燃起了無數通紅的鬆明火把,還有幾束火樹,像是幾隻巨大的閃光紅筆,把夜幕戳穿了一個個窟窿,把到處塗得通紅。透過這一片片悲慘的紅光看去,城下到處都在流血,流的是桑披寺喇嘛們的血。流水潺潺的小溪邊的屍體已經堆得小山似的,溪中流的盡是血。在黑夜與紅光的交織中,那些驚慌失措到處逃竄的喇嘛們,不斷中槍倒下;有的因為昏頭昏腦,像是被攆昏了頭的野兔,一下撞進了官軍們包圍圈中被殺戮發出的慘叫聲,令人毛骨悚然……這哪裏是在作戰?分明是一方對另一方的肆意屠殺――盡數衝出城去爭著飲水,素稱凶悍的桑披寺中的五、六百人的僧侶,就這樣在很短的時間內,被趙爾豐悉數消滅。

各營管帶傳達了趙爾豐的命令:桑披寺島梟香普占中在逃。各部務必細細搜查,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並懸出重獎:活捉桑披寺島梟香普占中者,官升一級,兵獎大洋一千元整。爭奪“戰利品”的官軍們聞訊又潮水似地往城樓裏湧,開始細細搜索香普占中。

“完了,一切都完了!”孤立站在黑暗中,注視著這一切的香普占中手撚佛珠,口中喃喃一句:“啊,都上天國去了?佛主在召喚我,我香普占中也該去了。”梟首踉踉蹌蹌地走進經堂,懸梁自盡。

此時此刻,雄踞半山腰上,金碧輝煌的桑披寺迎來了第一線曙色清亮的黎明。

昨夜下了第一場冬雪,早晨也沒有一點太陽的影子。鉛灰色的雲幔壓得很低,簡直要讓人喘不過氣來。呼嘯的北風,從穀地上把殘雪一把一把地扔在桑披寺城堡的圍牆上。野地裏沒有了連貫的營帳。攻下桑披寺後,趙爾豐傳令,全軍撥寨移師進了城。

上午九時,約兩千名官軍,以營為單位,排成兩路縱隊,頂著剌骨的寒風跑步出城。他們一溜小跑來在離城約兩裏地的冷龍溝山麓前,排成四個整齊的方隊。

前方,就在前麵的淺坡上,有座用條石砌邊,黃土壘成的連成一氣的圓形墳瑩,墳裏埋葬著被桑披寺叛匪用酷刑剝皮至死的施文明、李相福兩位官佐的遺體。墳前立有一個碑,長方形的碑上鐫刻著三個龍飛鳳舞,像是白鶴展翅飛翔的大字――“雙忠墓”。那是趙爾豐的手跡,由軍中會石匠手藝的兵士依樣鐫刻上去的。

看得出來,這支取得了勝利,幾天來吃飽喝足了的官軍,臉色好了許多,但在穿著上還是明顯暴露出他們經受了這場曠日持久殘酷戰爭的痕跡。趙爾豐的這支百戰精兵,軍裝不再整齊鮮亮。好些官兵穿得不倫不類,甚至顯得有些滑稽。有的不從哪裏去找來了一張光羊皮,為禦寒,胡亂套在身上;有的在軍服內加進了一層又一層單衣,整得氣包鼓漲的……此刻,他們站在寒風中盡管抖索不已,但心是熱的。他們滿懷期望,抖擻精神,竭力保持標準軍人的姿勢,頭卻不停地向桑披寺方向張望。他們都在盼望大帥趙爾豐駕到,為他們論功行賞。他們一個個心中都有本帳,自己殺了多少敵人,割下多少人頭登記在冊。雖然功勞有大有小,但都是經過半年之久的艱苦鏖戰,都有戰績,都會得到獎賞。

趙爾豐下了馬,健步登上“雙忠墓”的台階。鳳山、吳信和張占標等簇擁在他兩邊。

看得分明,年屆花甲的大帥同半年前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他又黑又瘦,頷下原先一部花白胡須,已然雪白如銀。惟有不變的是他那副讓人望而生畏的神態、表情。身披大氅,身姿筆直的趙爾豐麵對底下肅立的部隊,用他那雙炯炯有神的豹眼,迅速地、威嚴地掃視了一通場下。立刻,場上官兵無不身姿挺直,鴉雀無聲。趙爾豐這就以手撫髯訓話,聲音一如既往地宏亮:

“賴諸君用命,在康區我等所向披靡,聲威震處,四方歸順。年來,我在康區實行的改土歸流,更是功勳彪炳日月,藏人得實惠,無不歡欣。不意桑披寺梟眾,甘為圖謀不軌,逆反朝廷的西藏達賴為虎作倀,公然殺我施文明、李相福珍兩位朝廷命官,是可忍,孰不可忍?!”

場上官兵舉臂響應:“踏破桑披寺,報仇雪恨!”

趙爾豐將手朝下壓壓,場上頓時鴉雀無聲。

“事出不得已,爾豐乃奉朝廷聖旨,率大家頂風冒雪而來忍痛戡亂。我等抵達桑披寺後,該寺僧眾凶悍,更仗著城堡堅利、形勢險要,以逸待勞。此仗實為我進康區以來最難打之仗。其間冬天早到,彈缺糧盡,氣候酷寒,種種艱險,實乃局外人之難以想象。”說到這裏,趙爾豐突然放大聲量,豹眼放光:“生死關頭,我忠勇之師,為掃叛逆,為保大清江山社稷,為我神州疆域完整,振武揚威,克盡艱難,雖經百厥,最終拿下了桑披寺,全殲嫋首香普占及彼寺凶徒數百之眾。為我慘遭殺害,長眠此地的施文明、李相福雪了恨,報了仇!”說到這裏,他轉過身去,向“雙忠墓”低頭致哀。全體官兵亦向“雙忠墓”低頭致哀。這時天上彤雲密布,朔風呼嘯,雪山低頭。天黑得像是要垮下來。

大帥轉過身來,說到了場上官兵最關心的話題:“此次攻打桑披寺,曆時半年。其功勞最大者,當數鳳山統領。再就是參軍吳信,吳參軍見人所不見,想人所不想,獻斷該寺水源計,功莫大焉。張占標探明賊寺水源來去,也有大功……”趙爾豐在點了一些有功將士後,用手將全場官兵一掃,“你們中,誰個建功多少,件件記錄在案。我已將大破桑披寺和傅(華封)總文案指揮,取得的貢藹嶺大捷種種詳情奏報錫良大人和朝廷。不日省上和朝廷定會對諸位將士行賞!”

“願聽大帥驅遣,赴湯蹈火,在所不措!”

“誓死報效朝廷!”……

口號聲此起彼伏,在山穀間回響、震**如雷,經久不息。

“哨長李鐵民出列!”趙爾豐這時突然臉一沉,點了一個下級軍官的名。這時的趙爾豐用手捋著頷下那部銀須,卻又不往下捋去,目光變得錐子似地剌人。全場歡呼雀躍的官兵們嚇住了。軍中有這樣一句話:“不怕大帥暴跳,就怕大帥捋胡須的手不動了。”

哨長李鐵民在大家的注視中走了出來。他的瘦臉像天色一樣灰暗,單薄的身上披一件從不知從哪裏弄來的光板羊皮。似乎預感到大難臨頭,他搭拉著頭,佝僂著腰身,每一步都走得很沉。

“李哨長,我問你!”當李鐵民走到大帥跟前,向大帥行了軍禮後,趙爾豐勃然變色,大聲責問:“軍人最當遵守的是什麽?”

“回大帥!”李鐵民嗓音喑啞:“是紀律,是鐵的紀律。”

“好,知道就好!”趙爾豐泠笑一聲:“那我問你,就在大軍攻打桑披寺前夕,你帶一幫兄弟到何處去了?你們準備到何處去?”

“卟咚!”一聲,李哨長趨前兩步,跪在趙爾豐麵前,連連叩頭,聲淚俱下:“是小人一時餓昏了頭,帶一幫兄弟想去哪裏弄點吃的墊墊肚子。走了一程時,聽到槍響,頭腦清醒過來,小人趕緊帶上弟兄們回來參戰。

站在一邊的統領鳳山心好,趕緊對鐵青著臉的趙爾豐說:“大帥,李哨長此話不假。是他們最先衝進桑披寺,又最先在經堂裏找到吊死在梁上的香普占中屍體……”

“功是功,過是過。”趙爾豐不由鳳山分說,憤怒將手地一揮,製止了愛兵如子的統領對部下說情。

“李鐵民,你既是哨長,我問你,臨陣脫逃,該當何罪?”跪在地上的李鐵民聞此言像被槍子打中了似的,渾身一抖。

“臨陣脫逃,殺無赦!”趙爾豐大喝一聲;“那晚跟李鐵民一起臨陣脫逃者都出列!”

那晚開過小差的七個小兵,齊撲撲出列上前,跪在趙爾豐麵前痛哭流涕。他們請求“大帥開恩一次!”讓他們以後“將功折罪!”這幾個小兵也同樣是麵孔黝黑消瘦,衣衫襤褸。他們齊聲哀求,頭碰地上,叩得山響。這時陰霾低垂,寒風陣陣,愈刮愈緊,整個場上籠罩著一種悲慘的氣氛。

李鐵民的上司管帶閃身而出,在趙爾豐麵前跪下為李鐵民求情。場上隨之齊撲撲跪下一排排官兵,為李鐵民和另外七個兄弟求情。

“軍法非同兒戲!”趙爾豐卻斷然拒絕,大手一揮:“不行,斷斷不行!”

“鐵的紀律是軍人克敵致勝的根本!”隻聽趙爾豐字字鏗鏘:“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臨陣脫逃是死罪,爾等明知故犯!沒得說,軍紀麵前不講人情!”趙爾豐又用手捋住了銀須,看著跪在麵前的李鐵民等,略為沉吟:“念爾等跟我南征北戰多年,執行時可免爾等痛苦,一律不用砍頭,全數槍斃。”

“閉嘴!”盛怒的趙爾豐沒有讓李鐵民說下去,鐵青著臉轉過身來,看著呆若木雞的衛隊長手一揮,命令:“這些人還不拉下去槍斃!更待何時!”

衛隊長這就得令,帶著一隊親兵一擁而上,將李鐵民等一應官兵從地拉起來,押去冷龍溝深處槍斃。

當各位管帶帶著自己的部隊排隊返回時,官兵們心中沉甸甸的,原先那分興奮,這會兒**然無存。

這時,從冷龍溝深處傳來了隱隱的槍聲。不用說,那是槍斃李鐵民等官兵的槍聲,在勝利了的官兵們聽來,格外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