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陽光照亮山穀。金碧輝煌的冷穀寺罩在高原熠熠的晨光中,遍體通紅。寺前,寬闊的茵茵草坪、淙淙流水緩緩地向兩邊牽上去,牽上兩邊巍峨的高山,牽進高山上無際的森林。天邊,愈漸強烈的金陽在山巔上抹出一抹溫柔的蔚藍。一群打著響亮呼哨的廟鴿,在冷穀寺金光閃爍的屋頂上盤旋,好像是一群展開金翅飛翔的神雀。

冷穀寺,是理塘名寺,處於格業山和省紮山峽穀中,有六百多年曆史。在康藏,去拉薩的朝聖者,大都要先到冷穀寺朝拜,以示虔誠。這天山道上,不見了絡繹不絕手搖法輪不遠千裏跋涉而來的朝拜者,也不見走一步將身子撲下去,叩一個響頭的信徒……他們,都被擋在了山外。今天冷穀寺要接待一位專程前來的貴賓――他就是新近被朝廷從建昌道提撥為川滇邊務大臣、加侍郎銜的封疆大吏趙爾豐。

冷穀寺堪布大活佛偕其小舅尼瑪彭措,率眾僧在寺外已恭候多時了。一縷略帶寒意的金陽照在他們身上。看得分明,活佛五十多歲,身披一領紅袈裟,手撚佛珠,慈眉善目。站在他身邊的尼瑪彭措儀表堂堂,身材高大魁梧昂藏。

“該來了吧?”活佛手搭涼篷往山道上看去。趙爾豐生性儉樸,事前囑咐過,接待從簡,他們也就尊敬不如從命了,沒有作過多的鋪排。按照事先預想,活佛帶在身邊的眾僧們,在迎接了大帥後,就都回到寺裏各自做功課。活佛今天特別請了見多識廣的舅舅來作陪,以備大帥的各種垂詢。

山道上忽然閃出一隊人馬。

“是大帥來了?”活佛話音未落,那幾匹駿馬已從山梁上彩雲一般飄了過來。活佛趕緊讓旁邊吹號迎接,自己偕舅舅等迎上前去。

“嘟――!”四隻放在小喇嘛肩上鑲嵌著珠寶,長約一丈的紅銅喇叭吹響起來了。它莊嚴而宏大的聲響撞擊在附近的山崖上,在幽深的冷穀寺引起了沉雷般的回響。

來在冷穀寺前,趙爾豐從他那匹栗青色的雄駿上翻身而下,龍驤虎步,向率眾歡迎他的冷穀寺活佛緩緩走去。人逢喜事精神爽。大帥今天氣色真是好極了,他頭戴一頂綴有珊瑚頂子的傘形紅纓帽,腳蹬一雙粉底皂靴。因為山路崎嶇,新任川滇邊務大臣沒有著朝服,而是穿一件紫紅得勝褂,這在素來穿著簡樸實用的他,已算是相當難得的了。相繼下馬,跟在趙爾豐身邊的傅華封,因為平息稻城僧侶叛亂,立下戰功,更因為趙爾豐竭力保舉,戴在頭上的那頂紅纓帽上也綴上了二品頂戴,就是跟在大帥身邊的幾名親兵也無不神采奕奕。惟獨以往像大帥身上的檳榔荷包,須臾不離的幕僚吳信、貼身衛士張占標這時已不在身邊――趙大帥是個言而有信的人。破桑披寺,因吳、張二人都立下大功,他給了二人肥缺――分別授他們為知府、知縣,留在了鄉城當地方官。

寺前,當活佛親給大帥敬獻了哈達,其他的喇嘛也給傅華封等高級幕僚獻了哈達後,盛大的歡迎場麵隨即開始。三四百名紅衣喇嘛為大帥齊聲誦起祝福的經文。在一片祥和的混和著鐃鈸敲擊和嗡嗡的誦經聲中,大帥向冷穀寺堪布回了禮。計有白鹽三包,沱茶三袋,幾匹綢緞,還有雕板佛經等等。

“早聞貴寺堪布大喇嘛打卦很靈,今日得寬餘,特來請堪布大喇嘛打一卦。”趙爾豐笑著說明了來意。

“大帥能來寒寺,我不勝榮幸,紮西德勒!”德高望重的冷穀寺堪布大喇嘛這樣說時,順勢介紹了舅舅。尼瑪彭措來在大帥麵前,從頭上揭下次仁金克帽,拿在手中,彎下高大的身軀,用一口流利的漢話說:“大帥為國防邊,在康區改土歸流,勞苦功高!”咦,哪裏跳出這樣一個漢人通,能說出這樣一口流利的漢話?趙爾豐覺出這個人物的不凡,不禁注意打量了一下冷穀寺堪布大喇嘛的舅舅尼瑪彭措。

“大帥,請!”這時,冷穀寺堪布大喇嘛手一比,遜步請貴賓一行人先進。

“大喇嘛,請!”趙爾豐又還了一禮。由冷穀寺堪布大喇嘛等簇擁著,趙爾豐興致勃勃進了冷穀寺參觀。

冷穀寺不愧為名寺。趙爾豐也難得有今天這樣的閑情逸致。由年高德劭的冷穀寺堪布大喇嘛、尼瑪彭措甥舅陪著,他一路細細看去。重重殿宇中,搖曳閃閃的酥油燈光下,在一幅幅栩栩如生的唐卡畫前、在巨大的釋迦牟尼畫像前下,鐃鈸聲聲中,喇嘛們在做著法事。看上去,整個寺院的建築風格,明顯脫胎於悠遠的唐朝,兼容印度、尼泊爾格調,梁木盡穿逗無一根鐵釘。寺中完好地保存著自七世紀以來的各種藏傳佛教典籍、檔案、樂器。清乾隆年間設置的“金本巴瓶”也收藏在這裏。當趙爾豐一行進到大殿時,他不禁為正中龕座上那尊精美的釋迦牟尼像和濃濃的宗教氛圍所吸引,停下步來,細細觀察。

在釋迦牟尼像供桌上,整齊地排列著十二盞跳**著火苗的金燈,這就使坐在正中的釋迦牟尼塑像和分別坐在大殿兩側廂殿中的鬆讚幹布、文成公主和尼泊爾公主造像相映相襯,栩栩如生,呼之欲出。隻是殿牆上一幅幅珍貴的壁畫因為年代久遠,被煙燈熏黑了……

趙爾豐久久地站在這些佛像前,神態莊重,思緒澎湃。此時此刻,他的思維之箭早已穿越了冷穀寺,穿越了康區的千山萬水,棲息在世界屋脊那座舉世聞名的拉薩布達拉宮、棲息在宏偉的哲蚌寺、色拉寺;棲息在達賴喇嘛的夏宮,風景優美的羅布林卡道上;棲息在英國人覬覦的風光奇麗,疆域廣袤而禍患隱藏,近在咫尺的雪域高原西藏了!

是的,自古以來,西藏就是中國雄雞版圖上不可分割的一部份。但是,有“日不落帝國”之稱的英國,在占領了喜瑪拉雅山麓南邊的印度後,不時將手伸進來,英國人垂涎這個地方,想染指西藏,現在的西藏達賴喇嘛已是尾大不掉,利用特殊的地緣與朝廷離心離德,暴露出附逆於英夷圖謀叛國的明顯傾向。而朝廷新近任命的駐藏大臣聯豫昏庸無能,碌碌無為,為達賴瞧不起。聯豫這就不僅有負朝廷厚望,而且很有可能會因聯豫的昏庸,舉措失度引發事端一發不可收拾。

趙大帥很清楚,也知悉朝廷對他的厚望。一旦西藏局勢失控,他將揮師進入西藏平叛。現在,他之所以率軍駐節在與西藏近在咫尺之地,就是有敲山震虎的意思。想到這些,他心中豪情倍生。隻要朝廷一聲令下,他就要揮師進藏平息達賴叛徒,驅英帝,固大清國西部樊籬,劍鋒指直指喜瑪拉雅山麓,創大丈夫萬世不朽之偉業!他已作了好了準備。他心中暗想,當今天下,舍我趙爾豐其誰?

“大帥!”來在身邊的總文案傅華封一聲輕喚,將陷於沉思默想中的趙爾豐喚醒。他這才注意到,身穿紫紅色袈裟,長幅纏身的冷穀寺堪布大喇嘛,正彎腰將僧帽拿在手中,對他“請”。

“大喇嘛請!”趙爾豐手一比,客氣一句。於是,冷穀寺堪布大喇嘛和尼瑪彭措甥舅,傅華封等一行人陪著大帥出了大殿,穿廊過簷,上達大殿頂樓,進入一間窗明幾淨,藏式特色鮮明,裝飾華麗的屋子中,依賓主次序坐在氆氌上,四個小喇嘛躬身送上酥油奶茶和寺中多種自製點心。一個小喇嘛走上前來,手執銀壺彎下腰來,給大帥斟茶。大帥恍然覺得這很有些像蜀中隨處可見的熟練的幺師摻蓋碗茶的情景――紅衣小喇嘛一手端起一隻擦拭得鋥亮的做工考究的銀碗,一手握住碩大茶壺的把。隨著他腰彎而下隨即直起間,一股冒著熱氣的噴香酥油茶,從碩大銅壺尖尖彎彎的壺嘴裏噴出來,端端注入銀碗中。然後,低頭彎腰,端起一手,向大帥深鞠一躬,輕步而退。

大喇嘛上前雙手端起盛上了奶茶的銀碗,彎下腰來,雙手將盛滿了奶茶的銀碗高高舉過頭頂,以示敬意。趙爾豐懂得藏人禮儀,趕緊站起,伸出雙手,接過銀碗,一口飲下,以示謝意。康地氣候幹燥,酥油奶茶飲起來如飲甘露。連飲三碗後,趙爾豐用手拂了拂胡須,感到痛快淋漓。他高興地說:“謝大喇嘛盛情款待。”見威名赫赫的趙大帥竟是如此隨和,尼瑪彭措說:“大帥若不嫌棄,請不日到柳林舍下一坐。”

“寺中招待不周。”大喇嘛從旁讚助:“我舅舅處儼若世外桃源。他家境富庶,我舅媽能做一手好飯菜,小表妹來龍能歌善舞,大帥若有興,不妨去柳林一遊。”

見大喇嘛、尼瑪彭措甥舅如此盛情相邀,本身他對這個尼瑪彭措也有興趣結識,便當即答應下來,約定了時間。

“大喇嘛!”趙爾豐笑著再次對冷穀寺堪布點明主題:“素聞大喇嘛卜卦靈驗,我今特來求卦。”

“不知大帥要卜何事?”大喇嘛說著拿出了一串斑斕的珊瑚珠。

“請問大喇嘛,我為官以來,騎過的馬有幾色?”趙爾豐問得好隨意,好奇怪!

大喇嘛閉上眼睛,一手撚著佛珠,一手卜卦推算起來。場上鴉雀無聲。少頃,大喇嘛睜開了眼睛,呀,好亮!

“大帥騎過黃馬、白馬、黑馬、獨少騎紅馬。”

“我騎過棗紅馬,難道不算紅馬?”

“棗紅馬非紅馬,大帥非騎真正的紅馬不可。”

“嗬,那是為何?”趙爾豐感到這冷穀寺大喇嘛的卦打得怪異,不覺來了興趣。

“大帥是丙午時辰生。”能準確地掐出自己的出生時辰,趙爾豐不由得驚住了,始信這冷穀寺大喇嘛不可小覷。隻聽大喇嘛撚著珊瑚珠串,繼續說下去:“丙屬火,火點紅。午屬馬,即紅馬,大帥要大紅大紫,萬事順遂,非騎紅馬不可!”見趙爾豐似信非信,大喇嘛更是神態儼然說:“大帥以後走西則善,走東則凶……”傅華封一邊默想,向西大不了就是向西藏;、向東,則是回內地,回四川。趙爾豐趙大帥不就是在內地,在四川發達起來的嗎?這真是邪說!但這個大喇嘛之說若是邪門歪道,一派胡言,他又如何知悉大帥生辰八字?這一點,連我傅華封也不知悉啊?然而他調頭去看趙爾豐時,大帥的臉上卻滿是不屑。

趙爾豐自尊心極強,向來不信神佛。哼,知道我的生辰八字還不容易?這是冷寺大喇嘛在借機賣弄!趙爾豐並沒有把冷穀寺大喇嘛給他打的卦放在心上,但這一卦畢竟讓他怏怏不樂。因而,向來對康藏文化、宗教和風俗民情很有興趣,今天專門來遊冷穀寺,尚未盡興的大帥謝絕了大喇嘛請他中午在寺中用便宴的挽留。不過,臨別時,當尼瑪彭措再次邀請大帥後天去柳林他家作客,趙爾豐還是爽快地答應下來。

高原夏天的清晨真是舒爽極了。

趙爾豐今天還是帶著傅華封、劉彪等親隨,如約去柳林尼瑪彭措家作客。一出裏塘,展現在眼前的藏式屋宇錯落有致,風景清幽。遠處炊煙嫋嫋,阡陌縱橫。平原上的小溪,流水淙淙,水清如玉,看得見溪水中魚翔淺底。岸邊,垂柳依依,野鴨成群,遊走水濱。它們不時歡快地揚起翅膀,抖落的水珠,在金陽的照射下炫光溢彩。若不是草原上有放牧的藏族青年男女用高亢嘹亮的歌聲唱出了民族風味濃鬱的情歌,若不是這些色彩濃烈的藏房,誰能分得出這是在內地還是在康區?見大帥騎在他那匹心愛的栗青色口外駿馬上信馬由韁緩行,眯縫起眼睛,觀賞著康巴草原多彩多姿的早晨,顯出沉醉。走馬在旁觀察著大帥神情的傅華封知道,大帥來塞外年餘,一直是緊張地轉戰、平叛,忙著推行改土歸流。好些時身處逆境,身心疲憊。景隨情變。因此,大帥眼中的康巴風光往往是滿目荒涼,積雪彌山,堅冰在地,狂風怒號,慘目驚心。而今四千裏康區基本平定,域內大都實行了改土歸流,一派欣欣向榮。大帥近來更是得皇恩聖寵,加官晉爵。而且,這一切,對於具有雄才大略的趙爾豐趙大帥來說,才僅僅剛剛開始。傅華封知道,大帥已將目光瞄向了更為廣袤的雪域西藏,隨時準備揮戈躍馬向西挺進,建千秋偉業。理塘,是大帥治下的模範縣,走馬在這樣地方,大帥的心情是可以想見的。作為大帥最信任、器重的總文案;他當然最理解大帥此時此刻的心境、況味的。因此,當衛士長劉彪想上前對大帥說什麽時,被他輕輕揮手製止了。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聲。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情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猛然間,趙爾豐揚鞭驅馬飛奔起來,並朗聲唱起嶽飛的《滿江紅》。趙爾豐中音渾厚,發音也準,平素從未聽大帥唱過歌,高興時大帥不過哼幾句川戲戲文而己。今天聽趙爾豐唱《滿江紅》,情動於中,其聲蒼勁,自有一種打動人心的力量、**。總文案覺得自己也頃刻間受到強烈感染,熱血上湧,豪情倍生,趕緊驅馬趕上前去。

行五裏,平原盡,麵前出現了連綿的丘陵。沿山道逶迤而上間,抬起頭來,那比雪山還要清純的白雲靜靜地停在空中,於潔白中閃透出一種凜然威嚴的光;人在下麵,像是被一種神秘的目光注視著。山道上沒有一個人,沒有一絲聲音,他們一行被籠罩在一種森然的寂靜裏。

再五裏,下了山,見一小河。在河邊,尼瑪彭措手中搖著轉經筒,口裏誦著六字真經“奄嘛呢叭咪牛”已等候多時。趙爾豐來在河邊翻身下馬。尼瑪領著兩名腰佩藏式短刀的船工趨步而上,來在大帥麵前低首合什,鞠躬如儀後,請大帥一行分次登船過河。趙爾豐還了禮,放眼細看,隻見河寬數丈。擺渡的兩隻船都是由獨木剜成,長二丈,寬三尺,似太古遣物。

見趙爾豐有些猶豫,尼瑪彭措解釋道:“大帥,此船載一人一馬過河甚穩妥,請放心。”於是,趙爾豐一行依次過了河,由尼瑪陪著到了柳林。柳林果然是個好地方。藍天白雲下,流水清澈而又縱橫的小溪從遠遠的雪山流來,繞過柳林,再曲折坎坷地向前流去。岸邊叢叢垂柳,風過處,在藍玻璃似的溪水上掃出條條漣漪。起伏的緩坡上,果林中顯出寥寥落落的藏房。在一處空曠的緩坡上,有一座藏民用石頭堆砌起來的神台――瑪尼堆。雖然很小,但總體看來,有一種神秘溫馨的家園意味。雀鳥啁啾。在燦爛的陽光下,到處清風雅靜。山花正紅。無人放牧的雪白的羊群在咩咩歡跳。放眼望去,整個柳林,簡直是鋪金蓋銀。這哪裏是西部邊陲?分明是有“神畫手”之稱的吳道子筆下的一幅好看的寫意畫,恍若江南。

趙爾豐似有所感,以手拂髯,對走馬身邊的傅華封感歎道:“內地人往往以為康藏荒涼苦寒,其實這是見識短淺。康區風景勝江南處甚多,礦產尤豐。本官深愛之。惜這些地方人少。若以後邊陲大定,我必將關內雍塞之人、人才適量移來開發,康藏必成華夏樂土。”傅華封連連點頭。

又行約二裏許,尼瑪彭措指著前方藏房說:“大帥,那就是我的家。”說時,轉過一個彎,見一綠草茵茵緩坡上,矗立著一富麗巨宅。尼瑪妻率小女來龍等全家雜役四十餘口早等候門外。未等大帥下馬,尼瑪妻趕緊率家人上前彎腰向大帥問安祝福。尼瑪妻四十來歲,麵容俊俏,身肢高挑,豐滿合度,膚色黑紅,儀態溫柔典雅,穿著也華貴,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輕。

來龍代表全家上前為大帥敬獻哈達。她年方二八,個子高挑,俊俏的臉上,一副斜插鬃角的黛眉下,有雙黑白分明的亮眼睛,顧盼膽大,流露出隻有藏族姑娘才有的颯爽個性。她的膚色不像一般藏族姑娘黑紅,而是白中透紅,稍稍帶些太陽色。當她彎腰將一條雪白的哈達高舉過頭,敬獻給趙大帥時,露出一隻手臂,皮膚凝脂般膩白嫩。她身著華貴的藏袍,兩隻手像他的身肢和腿一樣修長。她的一隻手被絨絨的藏袍包裹著,隻露出手腕,另一隻著雪白襯衫的手**在絨絨的藏袍外。她的脖子上掛滿了玉珠,高高的胸前吊著一尊銀製的小佛龕。

就在趙爾豐伸手接過哈達時,他突然覺得有一束奇光異彩照在臉上,照進了心裏,讓他一顆堅硬似鐵的心一下子憑添溫暖。他本來是備有回敬禮物的,但因為她――來龍的出現,他覺得原先的禮物輕了;他覺得,拿再貴重的禮物來回贈她都不過份。原來準備好的禮物是拿不出手了,怎麽辦呢?他臨時急中生智,解下自己身上佩帶的一塊翡翠玉佩回贈來龍。

站在趙大帥身邊的傅華封大大驚訝了。他知道,那是當年趙爾豐追隨錫良在山西,接駕被八國聯軍從京城中攆出,欲經山西去承德行宮的太後、光緒皇帝有功得到的禦賜。大帥十分珍愛,平時不肯輕易示人的呀?怎麽現在大帥將卻它送給這樣一個藏族姑娘?!

來龍從大帥手中接過做工考究的翡翠玉佩,抬起頭來,看著大帥。一個溫存而恬靜的笑意,從她那清澈明淨的大眼睛中透到她那光潔得有如紅瑪瑙般的臉上。

當身材魁梧,儀表堂堂的尼瑪彭措帶領家人將大帥一行迎上樓客廳裏坐下時,仆人魚貫而入,獻上了酥油奶茶和點心。尼瑪致詞說,大帥來康,改土歸流,功蓋日月。前日在冷穀寺更以瞻仰大帥威儀,不勝仰羨。今大帥光臨寒舍,實在是榮幸之至……

該打坐在氆氌上的大帥說點什麽了,可是,大帥明顯地有些恍惚,並無回應;大帥有些魂不守舍。

趙爾豐好容易收住神思,與主人寒暄幾句,環顧四周,頓時,一個問號在心裏升起。尼瑪一家是如此不俗,家裏陳設如此精雅,正麵壁上掛的一把寶劍更是引起他特別的注意。藏人一般用的劍都是寬葉,而這把劍卻大不一樣,長長的劍葉,鱷魚皮作鞘;周邊鑲有金色的無花果紋。顯然,掛在壁上的劍,既非漢人的劍,也非藏人的劍,而是一把西洋劍,是怎麽一回事呢?估計眼前這位尼瑪來曆不凡,便以手拂髯輕問:“先生怕是見過世麵的吧?”

“不瞞大帥。”尼瑪說:“大帥入康以前,我是藏軍的一個營官。”

“嗬,我是說了。”趙爾豐以手拂髯,微微眯縫起眼睛,滿有興致地問:“你正當英年,何以就解甲歸田了呢?”他知道,作為一個藏軍軍官,在西藏,待遇優厚,地位很高,又是終身製。若沒有特殊原因,主人是不會自動卸職的。

“大帥不知,藏事複雜,戲中有戲。”尼瑪說著感慨不己:“前年英軍犯藏,我曾率藏軍大敗英軍於江孜。你看到的掛在壁上這把劍,就是我親手從一個英軍軍官身上繳獲的。後因噶廈下令不得再抵抗侵藏英軍,我一怒之下辭去軍職回家。”說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先生既是參加過江孜戰役的英雄,請將詳情講講。”趙爾豐立時來了興趣,他知道朝廷的意思,很可能最近自己就會得令揮師進藏。因此,尼瑪親曆過的抗英之戰,對他來說,尤為重要。他說:“今來柳林貴府,能聽聽本布(藏軍軍官)講講這些抗英之事,實在是太好了。本布請講,本官願聞其詳。”

尼瑪手中緩緩地搖起轉經筒。隨著那綴係在轉經筒上有紅綠寶石的金黃流蘇輕搖慢擺間,尼瑪緩聲講述開來,沉浸在往事痛苦的回憶中。於是,抗爭、屈辱、妥協……帶著雪山草地間噴射的烈火、硝煙、熱淚;響著槍聲,前赴後繼,高聲呐喊,將已經逝去然而在曆史中永存的悲壯的一幕幕,在眼前展現開來。

時強時弱的山風,隆響於峭壁峽穀。極目望去,層層疊疊的群山宛如凝固的大海波濤向著西天蒼穹排排湧起。蒼茫純淨的藍天上,有幾隻雄鷹,平展長長的雙翅,像釘在天上的幾枚鐵釘。它們瞪著溜圓的眼睛,在高空中注視著這場即將在喜瑪拉雅山南下打響的戰鬥――眼下是一片海撥四、五千米的高地。在峽穀口,有一條戰壕,逶迤而去長達四、五裏地。戰壕前沿,遍插木柵欄。就在這簡陋的工事裏,埋伏著上千名鬥誌昂揚的藏軍。他們一律將右邊那隻寬大的藏袍袖子拴在腰帶上,將裝好了火藥的槍支在柵欄上,注意著前方正在結集的英軍動靜。戰壕中的藏軍,有的在吸煙;有的讓身邊的婦女往槍膛裏裝填火藥,自己則抓緊時間背誦經文……顯得有些嘈雜的戰壕裏,有不少婦女在忙七忙八的――他們都是這些藏軍的妻子,自動來前線為丈夫們服務。

“本布!”站在營官尼瑪身邊問話的是小紮西,他那張圓圓的黑紅的稚氣未脫的臉上,滿是天真和好奇:“聽說那些英國兵的腿是直的,不能彎曲是嗎?”

“也隻是聽說。”注視著前方的尼瑪說:“也不知是真是假?是騾是馬,等一會牽出來溜溜便清楚了!”尼瑪也是第一次遠距離見到英軍。關於這些千裏迢迢而來的洋兵,在藏軍中傳說很多,他不知該怎樣回答小紮西。他一邊用一大塊絨布擦拭著握在手中的一把雪亮的寬葉藏刀,一邊用他那鷹一樣銳利的目光注視著前麵亂石茫茫的河穀和隱藏在河穀中的英國兵。

“紮西哪!”旁邊一個長得身材粗壯、頭發濃密,隆準窩眼的藏兵笑著調侃:“等一會兒那些洋兵上來了,你也用不著衝上去同他們拚大刀,就在戰壕裏將一根帶鉤的長杆伸去勾他們的長腿,保險一勾倒下去一大片……”周圍的藏兵們哄地一聲笑起來。

同這些英國兵打仗是怎麽回事呢?相貌英武,身村剽悍的營官尼瑪彭措抬起頭來望去。藍天上有朵朵白雲,靜靜地停在空中,像是有一種冥冥的氣息在昭示著什麽。是喇嘛寺空幻森嚴的號角,還是全知全能的上蒼的目光?沒容他想下去,在前方,英軍出現了:步兵、騎兵、炮兵,排成一線而來,像是一條長蛇,沿著山穀逶迤而來。能看清楚了,英國兵個子很高,一律身著整齊的黃呢軍服,腰束皮帶。皮帶上一邊斜插著短劍,一邊掛著子彈盒。他們腳蹬長靴,戴在頭上的長筒圓形帽上都綴有一束紅纓,肩扛上有剌刀的毛瑟槍。

在軍號鼓樂聲中,行進到了峽口的英軍停止了前進。戰地指揮官舉起手中望遠鏡打量起前方藏軍的陣地。顯現在他望遠鏡中的藏軍情狀差點沒有讓他笑出聲來。蹲在簡易至極戰壕中的藏軍,是一支什麽樣的隊伍啊?上千名服裝不整的藏軍,毫無章法地擁擠在長達四、五裏的土壕內,其中還有不少婦女。麵對即將打響的戰爭,那些藏軍雙手合什在祈禱,口中念叨著什麽,真是一支烏合之眾,滑稽之至。

指揮官下達命令,英軍開始試探性打炮。

一團團通紅的火球帶著可怕的嘯叫,劃過長空,像是一枚枚成熟的紅果子,“咚、咚!”地落到藏軍戰壕裏,帶著沉重和不可思議的聲音爆炸開來。一段戰壕裂開了。一些活著的和炸死的人,被拋到空中,再跌落地上……頓時,血肉橫飛慘叫聲聲。

“啊,天菩薩來了?!”驚慌失措的藏軍,哪見過這樣現代化的武器,哪打過這樣現代化的戰爭!他們駭怕極了,紛紛搖起手中的轉經筒,口中念起六字真經,端起一隻手來,乞求神的保佑。

一排排英國陸軍上來了。他們趾高氣揚地走著正步,排成方隊,挺起手中上了剌刀的毛瑟槍,但因為這些洋兵都有高山反應,一個個氣喘籲籲,行動遲緩。

經過最初的慌亂,營官尼瑪彭措很快清醒過來了,他下達了開槍的命令:“打!”他脫去藏袍,**著粗壯的臂膀,將握在手中的戰刀一舉。

“嘭、嘭、嘭!”支在長長的木柵欄上的無數支火藥槍響了,鐵砂子向英軍鋪天蓋地潑灑而去。一時,英軍簡直被打懵了。藏軍打的是什麽樣的仗啊?男人們站在前麵放火藥槍,女人們站在一邊不斷往火藥槍裏裝填火藥。全部暴露在英軍炮火打擊下的藏軍們,卻毫無畏懼。走在前麵的英軍,有的被打瞎了眼睛,有的頭上流血……但是英軍很快弄清了前麵這支藏軍的虛實。在大炮的掩護下,英軍開始了集團衝鋒。

營官尼瑪彭措將手中大刀一掄,帶著一批藏軍躍出工事,猛獅般地衝進英軍陣中左衝右殺。隻見刀光過處,一個個中刀的英軍慘叫著倒地。在營官尼瑪帶領著的這批身手矯健,善於白刃近戰的藏軍衝擊下,第一輪英軍大敗,鬼哭狼嚎而去。

“轟、轟、轟!”英軍開始更猛烈的炮擊,一陣接一陣的排炮從峽穀中砸來,在無邊無際的漠野上掀起陣陣死亡的旋風。一陣比一陣更為猛烈的爆炸――耀眼的亮光,把一座座皚皚白雪覆蓋的銀色山峰都映紅了。猛烈爆炸的氣浪,撞擊到群山上,發出經久不息的悶雷似的回聲。頃刻間,藏軍長達四、五裏的簡陋工事完全被掀翻了,摧垮了。到處都在呻吟,到處陳屍累累,流血成川。

天真的小紮西也被炸死了。從他身上沁出的滴滴熱血,浸透了他身下的白雪。他是被一塊彈片貫穿額頭,再被猛烈的氣浪掀到工事外死的。看不見他的傷口。隻見他頭枕雪地,睜著眼睛望著藍天。他那張天真的娃娃臉上有一絲凝固了的頑皮。他睜著一雙大大的黑眼睛望著藍天,好像充滿了驚訝,好像他在問全知全能的佛祖,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

同英軍的仗沒有辦法再打下去了,再打隻能全軍覆沒。營官尼瑪帶領大家撤退前,草草掩理了戰友的屍體――用石子在他們的屍體旁壘起一個個瑪尼堆。傷痕累累的幸存者們,雙手合十地站在這些瑪尼堆前祈禱,再撲在地上,將頭貼在地上,好像在傾聽死者的囑咐;淚流滿麵地同戰死了的戰友們告別。而此時,寒山無語,空色陰沉,山風越發蕭瑟了。

接下來,清光緒二十九年(1903)12月10日這天,英軍統帥榮赫鵬命麥克唐納將軍率大軍出亞東帕裏,準備經江孜直撲拉薩。局勢危急中,達賴喇嘛召集西藏三大寺堪布和噶廈們緊急合議後,緊急致信清廷,要求援助。然而朝廷卻不當一回事,僅是指示駐藏大臣謂:“迅即開導藏番,毋開邊釁……”並要駐藏大臣“無論如何攔阻,趕緊設法前往,親與英妥當辦理……”對清廷的軟弱無能,對英人的妥協退讓,西藏上層極為失望,指責清廷“內則一味勒肯番人,外間惟知順從外番,一切任隨英人之意,實屬傷心之至”,並隨即表達了抵抗英人入侵的決心:“茲將舊有番兵之上,派調各處營官屬下士兵,及後藏江孜番營官兵,向各要緊地方,分起前往。”

清光緒三十年四月十一日,英軍占領江孜,統帥榮赫鵬在日記中記述道:“吾人但見平原小村落建築良好,樹林眾多,墾殖極繁,居民大都逃避。”五月四日黎明,在平原與天際間,漆黑的夜幕上,有了一層輝煌的白光。往昔這個時候,江孜城裏已有法號鳴響,寺廟裏也已熱鬧非常。然而那天早晨,江孜城裏沒有一點聲響;有一種陰森的寂靜在四處徜徉。突然間槍聲驟響。數千名藏軍和當地藏民像突然從地裏冒出來似的,呐喊著從四麵八方殺進城來,勢如怒濤。

住在城裏一座壯麗輝煌的土司碉樓裏的英軍統帥榮赫鵬被驚醒了。他一把撩開蓋在身上的英國絨毯,一骨碌從**翻身而起。“傳令兵!”他大聲吆喝,來不及穿上軍裝,一手從枕頭下摸出手槍,同時取下了掛在牆上的長劍。

“外麵出了什麽事?”當他的衛兵從外麵慌慌張張跑進來時,榮赫鵬厲聲喝問。

“藏、藏、藏兵殺來了……”衛兵用手指著門外,滿臉驚惶,結結巴巴。榮赫鵬奔到窗前一看,臉色唰地一下慘白,不由連連叫苦。窗外,在淡淡的晨光背景上,有百餘名藏軍正呐喊著向自己這個住所衝來。他們連連掄起手中的大刀,往懵懵懂懂從營房裏鑽出來傖促應戰的廓爾喀士兵頭上砍去。隻見藏軍道道白光閃過,英軍隊伍中專門從尼泊爾招來的素稱英勇善戰的廓爾喀士兵人頭紛紛落地。領頭的正是營官尼瑪彭措。他殺伐最狠。他身材高大,健步如飛,兩隻寬大的藏袖袍拴在腰帶上,砍殺呼嘯,勢不可當,如入無人之境。

榮赫鵬直喊糟了!遇到這樣有組織的藏軍突然猛烈的襲擊,自己倉促迎戰的部隊,怎麽能組織起有效的抵抗呢?他惟有雙手合十祈禱,隻能寄希望於各個聯隊自己了。就在這時,隻見驍勇的一支藏軍突擊隊已越過圍牆,躍入院中,連他們每個人臉上憤怒的麵容都可以看清了。

駭怕不己的榮赫鵬想,我完蛋了!他呆呆地站在窗前,兩腿發軟,手腳冰涼。他看見大批藏軍正向他住的碉樓湧來。他的大腦已失去了思索,就那樣呆若木雞般站在窗前,愣住兩隻眼睛發呆,等著雪亮的大刀片子向自己頭上砍來。

最終是堅實的土司碉樓救了榮赫鵬的命。就在呼嘯而來的藏突擊隊被碉樓一擋時,碉樓中那些先前一下子被打懵了的精銳衛隊和廓爾喀士兵突然清醒過來,他們從堅堡的槍眼中開始向衝上來的藏軍猛烈射擊。立即,藏軍紛紛中彈倒地。也幾乎與此同時,整個江孜城中的英軍也都同時從藏軍的打擊中清醒過來,開始還擊。城內四處響起了密集的機槍聲,還有轟轟的炮聲……

“謝天謝地!”榮赫鵬連連在胸前劃著十字。

這時,天光大亮。尼瑪彭措剛從土司院中撤退,縱身跳過圍牆,迎麵碰上一個騎著白馬,提著劍的英國軍官。尼瑪乘勢藏刀一揮,那中刀的軍官慘叫一聲,踉踉蹌蹌從馬背上仰天倒下時,尼瑪看得很清楚,這位來自遙遠的英格蘭青年在晨光中,雪白俊朗的臉上,閃現出極度的驚訝和痛苦;整潔的軍服上,被濺上殷紅的鮮血,倒在了地上。

尼瑪彭措上前,一把奪下了他手上的劍,翻身上了那匹在原地噅噅打轉的大白馬,驅馬旋風般衝出城去。背後的槍聲響了。猛地,尼瑪覺得自己被誰猛撞一下,他知道,自己受傷了。他在馬上竭力堅持著驅馬向山裏跑。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軟,腦袋愈來愈暈暈沉沉,終於從馬上跌倒在地。當夕陽滑向地平線的時候,他醒了過來,努力抬起頭,目光透過眼前纖細短小的草叢,注視著夕陽的金光一點點滴入大地之中。

尼瑪強撐著受傷的身體,向寬闊的穀地緩緩爬去,發出微弱的呼救聲。醒來時,天已漆黑。透過帳篷頂端長方形的窗口,隻見黑絨似的天幕上,綴滿了晶亮的星鬥,不停地向他眨著眼睛。周圍彌漫著酥油糌粑的香味。一隻轉經筒在耳邊“嗡嗡”地轉著,並伴著一個年輕藏族婦女好聽的、很輕很溫柔的誦經聲。

“桑珠,他醒過來了!”一個男人的臉,正貼得很近地看著他,聲音充滿了驚喜。借著微弱的天光看去,是一個腰佩短刀的年輕漢子。從他那關切的聲音裏,尼瑪彭措知道,自己已昏迷了不少時辰。

“是打洋兵受的傷?”漢子關切地問他。顯然,他的一切,這位高鼻梁的長相英武的年青漢子已經猜到了幾分。尼瑪彭措點了點頭。漢子調頭把手一招,那誦經的年輕藏女從牛糞火煨著的鐵壺中倒了一碗濃濃的酥油茶,輕步而來,弓著腰用雙手把碗舉過頭頂。看他不能坐起身來,便單腿跪在他身邊,用一隻藏在藏袍中的手輕輕抱起他的頭,讓他斜倚在自己溫暖的懷裏;用另一隻**在外的手端起碗,靠到他嘴邊。於是,一道滋潤、甜蜜的甘露汩汩流進了尼瑪似有火燒的心田。他在這對遊牧夫婦家中養好傷後,原想歸隊,但這時形勢大變,達賴喇嘛已轉變態度,由反英轉為親英,公開反對清廷。失望之餘,尼瑪彭措掛冠而去,解甲歸田……

聽完前藏軍營官尼瑪彭措繪聲繪色的述說,趙爾豐深為觸動。他以手拂髯,久久不語,神態凝重,陷入一種深沉的思索中。從尼瑪這一席談中,他更深地認識到西藏局勢的複雜多變;朝廷派一得力幹將揮師進藏驅英虜,整治西藏的必要性和逼切性。而這一曆史的重任即將落到他趙爾豐的肩上!

“阿爸!”隨著這一聲清脆的呼喚,主人的女兒來龍進來了。來龍一進來,先前令人窒息的沉默便立刻打破了,屋裏頓時有了生氣,活潑起來了。大帥的目光隨著來龍動起來。性格活潑颯爽的來龍,那張紅瑪瑙般的臉上掛滿了笑意。可能她剛從什麽地方玩來,掛在她高高胸前的那尊銀佛龕,隨著她的呼吸在胸前起伏。她就走到父親身前,伏下身子附在父親耳邊,輕輕說些什麽。

“大帥!”主人這就調過頭來看著趙爾豐笑道:“老妻正率家小準備午宴。我家屋後河魚很多肥美,小女想命仆人下河取魚款待大帥,不知大帥是否應允?”

“河中魚不是你們藏人的天菩薩麽?我當然喜歡吃魚。但是,你們能許吃魚?”趙爾豐聽這一說,歡喜之餘,心中詫異。

前藏軍營官尼瑪說,按教義,佛徒是不能殺生的。然康藏地區氣候嚴寒,物產不豐,何供選擇的食物不多。牛羊個大,殺一能供多人,而一般如魚類小生物需多條生命方可供一人食用,故康藏地區一般殺大不殺小。但魚類小生物,也不是就決不能食。食不食魚,由各人。

趙爾豐一行剛剛移尊隔壁坐了,來龍母女率家人魚貫而出,將果餅酒肴頃刻間擺滿桌子。看得出來,主人曲盡殷勤,所有山珍海味都購自內地。那些家中自做的麵食,不僅味美可口,而且都做成了精美的工藝品:牛、羊、馬等,無不栩栩如生。趙爾豐對此極感興趣,拈一匹麵馬在手細細打量,問這是何人手藝?尼瑪笑著指妻,說她僅憑尺許方板,將麵團置於其上,即刻可成。趙爾豐打量了一下尼瑪妻,長相打扮風度都屬康巴地區上層婦女,長得與女兒來龍好些地方酷似,顯得成熟典雅。

說時,兩個仆人曲身抬來一隻火鍋,擺在大帥麵前。這火鍋形狀有別於內地,別具匠心,是紅銅打製而成。在鼓肚花瓶似的膛裏,通紅的炭火燃燒得呼呼地。在火鍋周邊隆起的一圈鍋裏,噴香的湯正在沸騰。看大帥對這隻火鍋很感興趣,尼瑪說,這是他花大價請拉薩八角街上的高明銅匠,比著預先設計好的圖紙,用從西洋進口的雞錫銅手工打製而成。說時,主人妻卓瑪和女兒來龍親自端盤來上菜。她們弓下腰去,將托在手中那個大紅漆托盤放在他們麵前,比比手,示意大帥請用,然後弓身輕步退出。趙爾豐注意到,在托盤中盛放的多個色彩鮮豔的景德鎮盤碟中裝有切成薄片的生魚片、魚翅、海參、瑤柱、金鉤、口蘑等。

“大帥,請!”主人尼瑪用烏漆木筷挾起一塊魚片,放進滾沸的湯鍋裏涮了涮,很恭敬地放進大帥麵前的盤子裏:“這是剛從屋後河裏打撈起來的魚,請大帥嚐嚐。”這種吃法,在趙爾豐還是第一次。這是什麽吃法啊?讓趙爾豐眼都大了。他雖然不是美食家,但畢竟為官數年,是走南闖北的封疆大吏,見多識廣。而且,從內心講,大漢族主義嚴重的他,是瞧不起藏人的,縱然是眼前這個來曆不凡的美食美家,說得一口好漢話的前藏軍營官尼瑪彭措。肯信尼瑪這頓古怪的家宴再好能好到哪裏去?大帥這就遲遲疑疑用筷子將主人挾到從盤子裏的涮魚片,放進嘴裏一嚼。呀,味道真好!接著大帥親自動手涮香茹、涮魚翅……真是眼界大開。從這火鍋涮出的菜味道鮮美絕倫,越吃越好吃,越吃越愛吃,越吃越想吃。大帥很有興致,問這火鍋味道何以如此鮮美?主人說,原因主要在湯。這湯是以雞湯打底,輔以醃酸青菜及酸湯調和而成,這就讓大帥嘖嘖讚歎不己,也讓陪坐一側的傅華封等讚歎不己。

“千金甚可愛。”大帥當即表明態度,並發出邀請:“請讓千金也來一起吃吧!”坐在一邊且有心的傅華封注意到,大帥想見來龍的願望非常迫切。這就不能不讓自以為了解大帥的總文案暗暗吃驚。未必大帥看上主人家的女兒來龍了?他知道,趙爾豐並不是一個好色的人,發妻李氏,出自陝北名門,這麽多年來為大帥相夫教子克盡婦道。更為難能可貴的是,大帥不管是去哪裏,李氏都跟隨在丈夫身邊,盡可能地給丈夫以溫馨。當然,在傅華封進行這些細微的思想活動時,他萬萬想不到也就是在幾十年後,大帥發妻的侄子李鼎銘因為提出了“簡兵簡政”這一政綱,得到當時在延安的中共中央主席毛澤東首肯、讚揚而名躁一時,榮任陝甘寧邊區紅色政權的副主席。

不管在什麽地方,也不管有沒有發妻在旁管束,趙爾豐從不風流**。他的精力、情趣不在女色,全在政務上。不要說在官場上,就是在一般的民間,隻要是有條件,每個男人都可以三妻四妾的社會,而像趙大帥這樣的朝廷封疆大吏,終生隻娶一房妻室,終身廝守,殊為不易。這也是傅華封私心敬仰趙樂爾豐的地方之一。其實,這麽多年來,不要說其他人,就是大帥的發妻李氏也勸過丈夫再娶一房妻室,卻被大帥堅拒。而今天,難道大帥看上了尼瑪彭措這個前藏軍營官的女兒――來龍,一個為漢族人不屑的“蠻丫頭”?這讓頭腦精明,自以為了解大帥的總文案十分不解,滿頭霧水了。

“大帥若不嫌棄,那我讓小女出來,為大帥表演幾個節目助興如何?”主人尼瑪說。

“甚好!”趙爾豐又捋起了頷下那部雪白如銀的胡子,平素總是鐵板一塊的臉上笑微微的。這在大帥,是極為難得的。少頃,盛妝的來龍出來了,她的出現,讓全場人眼睛為之一亮。她楊柳為腰,麵如芙蓉,峨眉漆黑,婷婷玉立。她長袖輕拂,且歌且舞。歌聲美妙,舞姿翩躚,不由讓人聯想起康巴草原上的駿馬奔騰,藍天上的雄鷹展翅……大帥看得如醉如癡。

來龍歌舞畢後,要獻武藝,大帥更來了興趣。主人陪著大帥一行步出家門,來在河邊草場。起眼一望,藍天白雲下,平原數裏,細草如氈。前麵草地上已作好了布置:等距離地每隔四、五十步立有一尺許木杆。見大帥不解,主人尼瑪解釋:這是代替藏人習俗――搶羊賽,馬上就要出現在場上的騎手們,以從飛奔的馬上彎下腰來撥去多少木杆決定輸嬴……說話時,家中仆人已按照吩咐,騎良馬十餘匹來在起跑線上。騎手中有男有女,來龍端坐在一匹雪白如銀的雄駿上;她脫去了紅妝,換上戎裝。腰束絲帶,袒著右臂,手握馬韁,英姿逼人。

大帥正想喝住何麻子,來龍已經翻身下馬,走上前來問何麻子:“這個射術怎麽比,用箭還是用槍?”

“用槍。”

“那好!”來龍將手一揮,她身後上來兩個勇仆。他們遵照小主人的吩咐,各人手中拿著一個香缽,站到了百米以外的地方,轉過身來站定。再緩緩將香缽舉起,頂到頭頂。

“你我分別用槍將他們頂在頭上的香缽打掉,隻能打掉香缽,不能傷人,你敢嗎?”來龍問何麻子。

何麻子一驚,略為沉吟:“願奉陪。”

“把我的槍給來龍。”注視著這一切的大帥吩咐衛士長劉彪。大帥用的是一支新近從德國進口來的駁殼槍,可以連發二十發子彈,通體烤漆淡藍閃光,槍把上飄著一綹紅纓,非常惹人喜愛。衛士長將大帥的槍給了來龍。

來龍和何麻子同時站到瞄準線上,同時出槍。

“砰、砰!”正當傅華封驚駭不己,生怕他們中有誰把頭頂香缽的人打死時,槍響過後,傅華封定睛細看,神了,兩個人頭頂上的香缽都被打飛打飛在地;頂缽人毫發無損。但何麻子明顯沒有來龍打得好,來龍打的那個香缽打個正中;何麻子雖然打到了,但沒有打到正中,隻打了一個角,香缽掉在地上像被狗啃了似的,缺缺牙牙的。而來龍打的那個香缽被打得粉碎。

當何麻子有些神色赧然地收槍入套時,來龍卻抬頭看了看正從天上飛過的一群雁,調頭看著趙爾豐,笑嘻嘻地說:“大帥,我給你打一隻飛雁下來,不知大帥要哪一隻?我隻打它的頭。”

就在趙爾豐手一指間,來龍手中的槍響了。隻見排著剌齊隊形正從長空中掠過的群雁,一時隊形有些混亂。空中有一團羽毛飄飛,一隻驚鴻墜下地來。仆人上前撿起送呈大帥。趙爾豐接在手中細看,果不其然,子彈正從這隻大雁頭上穿過。大帥這就大誇來龍,誇來龍是女中豪傑,丈夫不如,真巾幗不讓須眉……見大帥對來龍讚不絕口,前藏軍營官尼瑪彭措笑道:“若大帥屬意,即將小女送上,為大帥奉巾櫛如何?”早已有心的大帥漫聲應道:“豈敢,來龍是你夫婦的掌上明珠,你們焉能舍她遠行?”

“既如此,本官就不便違逆本布心意了。”趙爾豐笑著看了看尼瑪夫婦,一隻青筋暴露的手,在頷下那部如銀的大胡子上下捋動,表現出他內心的喜悅:“本官誌在康藏,正想向爾等隨時問詢當地風俗民情,還想學學藏語。來龍來了,這就好了。她正好當本官這方麵的老師。”說著臉上有些潮紅,接著說出來的話,便有些違心,有些欲蓋彌藏的意味:“本官與來龍姑娘情同父女,本布夫婦放心!”……傅華封心想,你趙大帥既然喜歡這個藏家姑娘,人家夫婦將千金送你,你就該大大方方向人家夫婦表明,會將來龍納為妻妾,這有多好,何必羞羞搭搭的!趙大帥你這樣作,無非是怕人家笑話你堂堂的朝廷封疆大吏竟然娶了個“番女”而己?!

前藏軍營官尼瑪當然沒有趙爾豐這樣的漢族封疆大吏頭腦中那樣多的理學束縛,沒有那樣多的彎彎腸子;他直話直說,性情十分豪爽:“大帥!”他說:“我們藏人說話說了算,一片真心可對天。既讓小女前去服伺大帥,大帥如何處置俱由之。隻望大帥以後不管將小女帶到哪裏,也不管小女如何不懂事,都請大帥善待小女!”

趙爾豐有些感動,上前一步拉著尼瑪的手,神情莊重地說:“本布夫婦請放心,本官一定善待來龍。”想了想,他一錘定音:“等我擇一吉日再親自來接龍姑娘去帥營。”

趙爾豐完成這樣一樁大事,告別柳林時,正是紅日西沉時分。尼瑪彭措、卓瑪夫婦率家人一直將趙爾豐一行送到離柳林很有些路的河邊,才依依作別。

趙爾豐、傅華封一行在暮色朦朧中,騎馬行走在來時的山道上。已經走了好一程,騎在馬上的傅華封不由調過頭去看,隻見晚風拂動對岸煙村人家婆婆娑娑的柳枝。已不見送他們到河邊的尼瑪夫婦一家人。惟見遼闊、蒼茫、絢麗的天幕背景上,無數在晚風中飄拂的柳枝變化著的千奇百怪的圖案,令人暇想。富於文才的總文案覺得,這一天的事,真有點神差鬼使。連自己很了解的大帥,也變得捉摸不透了。不禁暗歎,還是古聖賢留下的這話對: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古今皆然,哪怕像趙爾豐趙大帥這樣的鐵石心腸,也概莫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