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巴塘亮新招,殺戮攻心相交替

巴塘行營籠罩在肅然的戰時氣氛中。

一杆趙字大旗在清晨的凜烈寒風中飄揚。三聲號炮過後,趙爾豐的親兵們跑步進入了預定位置――在將台至行營大門的長長甬道兩邊肅然而立。他們一律著紅色號褂,黑紗裹頭,穿青褲,腳蹬長統戰靴,手持從西洋進口的九子快槍,腰挎戰刀,也還威風。

將台上先開始掌號。在吹打聲中,身份特殊新近上任的建昌道趙爾豐身著二品官服,騎在一匹口外栗青色高頭大馬上,在鳳山、傅華封等人簇擁下,一陣風似地來在行營,下了馬,龍驤虎步地登台、升帳。台下上千人的軍隊,已經列成了幾個整齊的方陣,準備接受大人的訓示。坐到當中一把太師椅上的趙爾豐,今天身著二品大員朝服。他頭戴有藍寶石頂子的傘形紅纓帽,身穿一領繡有孔雀補子的暗紅九蟒五爪袍。這就讓台下接受大人訓示的官佐兵士,無不肅然。

按照大清律例,道台大都是三品官職,而建昌道趙爾豐卻是二品,屬於朝中大員官位――當趙爾豐正率軍進軍巴塘途中,他的老上司,四川總督錫良向朝廷上了一份內容紮實的奏表,言原永寧道新任建昌道趙爾豐剿匪立下大功。現在雖是建昌道,但臨危受命,地位特殊,功勳卓著,一身肩係川康藏三地安危雲雲,請求朝廷對趙爾豐嘉獎晉升雲雲。朝廷準其所請由皇上下旨,將趙爾豐官升一級,暫領建昌道職,遣後有新的任命。

統領鳳山,率管帶顧占文、彭日升,總文案傅華封等一班將佐、幕僚也全都著一色朝服,分文武兩班在兩邊台上站立。

吹打聲停息,新任建昌道趙爾豐正式接受下屬參謁。

文武兩班將佐、僚屬按官位品級大小,陸續出列參堂後,退回兩旁肅立聽令。

“嗯!”在大家的凝神屏息中,端端穩坐台上的趙爾豐用手捋著頷下花白胡須,輕輕咳了一聲,四下環顧,目光灼灼,神態威嚴。

“巴塘暴亂,已經捶平!”趙爾豐一席話說得刀截斧砍,殺氣騰騰:“燥動作亂的土司羅進寶等罪魁難逃法網,被我誅殺。而這次暴亂,源蓋在於在英人支持下西藏上層進行的煽動、指使――這筆帳,還要算。”說到這裏,他略為停頓,一雙豹眼裏閃射出寒光,聲音也變得尖利了:“然,殘殺我駐藏大臣的大批惡徒還逍遙法外。此次慘殺我駐藏大臣鳳全大人及屬下兩百多人的中堅,多為丁寧寺喇嘛。這批惡徒都是七溝村人。諸位,如此倒行逆施,是可忍,孰不可忍?”

“丁寧寺所有惡徒必須嚴懲!”

“鏟平丁寧寺!”一時,台下官兵熱烈響應。

“請大帥即刻發令!”應聲閃出鳳山,他快步來在趙爾豐麵前,微微曲腰,雙手作拱,牙關緊咬:“我將士同仇亂愾,請大人準許我率軍包圍七溝村,擒拿所有丁寧寺喇嘛,繩之以法,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台下肅立的將士齊聲舉槍呼喊:“擒拿所有丁寧寺喇嘛,繩之以法,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好!”趙爾豐霍地站了起來,“既然七溝村是惡徒滋生地,僅僅誅殺丁寧寺喇嘛還不足以斷根。”說著手一揮,像是從上到下劈下的一把關大刀:“得把整個七溝村抹去!”說到這裏,他豹眼環張,一聲:“鳳山!”

“末將在。”

“顧占文、彭日升!”趙爾豐繼續點將。

“卑職在。”顧占文、彭日升兩位管帶出列,參見了建昌道後,站在鳳山後麵聽令。

“顧占文、彭日升聽令。”趙爾豐字字鏗鏘:“率部封死七溝村兩個溝口,務必不讓一個漏網。”

“得令!”

“鳳山,你親率大軍進入七溝村痛剿。燒光、殺光!”趙爾豐布置得很細:“無論老少,盡皆斬殺,斬草除根。事後逐戶搜查,雞犬不留。注意!”趙爾豐特別強調:“我說的是清剿。進入七溝村以後,你們要像篾子一樣,將全村上下細細篾過!”全軍將士注意到,像七溝村這樣一個不大的小地方,建昌道卻要牛刀殺雞,使出了所有的狠勁。

鳳山得令後,立刻對部隊作了布置。趙爾豐讓傅華封領一班文員及時收集、整理戰況撰寫戰報。於是,建昌道趙爾豐到巴塘後的就職式,竟以這樣的一場臨陣頒布戰爭令而結束了,前後不到半個小時。趙爾豐向來辦事簡潔、實際,這在辦事一貫拖遝、講究繁褥禮節的清廷官場,是絕無僅有的。

五百多人馬排成一路縱隊,溯一道涓涓細流,沿狹長的山路進入了七溝村。走在隊伍中間,騎在一匹紅色高頭大馬上的鳳山抬起頭來,警惕地觀察著兩邊地形。陡峭的山上古樹森森,參天蔽日。隊伍中沒有人說話,隻有軍隊快速前進的腳步聲、急促的馬蹄聲和著兵器的叩碰聲,在山溝裏發出回響,顯出一種凶險的幽深。

“轟隆隆――!”忽然間,兩邊山上滾下來巨木土石,崩崖一般。猝不及防間,當即有官兵或傷或斃。哭爹叫娘聲中,從兩邊山上又傳來槍聲、莽號聲。

“鳴嘟嘟――!”瞬時,藏人的過山號響了起來。在驚心動魄的轟響中,兩邊山上一下出現了好多七溝村人。他們在上麵呼喊、鼓噪。從下向上看去,男人們個個長得剽悍,都亮著膀子,手中舉著雪亮的藏刀,有的手中還端著有叉獵槍、弩弓。光那氣勢,就令官軍們膽寒。

“停止前進,就地臥倒,準備還擊。”鳳山畢竟是一個有實戰經驗的軍官,他沉著地下達了第一道命令。他看出來了,七溝村人雖然極有氣勢,自己帶領的隊伍中了他們的埋伏,石頭、砂子漫天而下,但其實這並沒有多大的殺傷力和威脅。他勒馬退到一顆樹下,唰地一聲抽出了指揮刀手中一舉,命令:“開槍還擊!”

最初的混亂很快就過去了,官軍很快就顯示了戰鬥力。他們一個個巧妙地利用地形、地勢,掩身大樹下,巨石後……從上麵推下來的石塊、擂木、射出的弩箭、火藥槍打來的砂子,再也打不住他們,反而清楚地暴露了目標。

官軍們的槍打得很準,一排槍打過去,上麵七溝村的人像被鐮刀割倒的一片樹枝,倒下好多具屍體以後,傾刻間消失得沒有了蹤影。

鳳山指揮著打紅了眼的官軍們,如洶湧的怒潮湧進了七溝村。

這是一個分布在巴楚河兩岸的小村落,共兩百來戶人家,一律的泥砌矮圍牆。圍牆裏麵是一樓一底平頂的木質藏房。在向陽的淺坡上,一幢頗有規模、金碧輝煌的寺院平地矗立,旗幡招展,風鈴鳴響,森然一片,極有氣勢――這就是遠近聞名的丁寧寺。這個時候,七溝村家家關門閉戶,闃無人跡。鳳山知道,這是一種假象。他讓顧占文、彭日升帶領部隊,先將兩邊口子封死。

“包圍、進剿丁寧寺!”騎在火紅雄駿上的鳳山又連續發布兩道命令。他分出一部兵力,將分布在巴楚河兩岸的一般藏民房屋進行包圍、監視,集中力量攻打丁寧寺。

攻打丁寧寺的部隊又分成兩批。持槍占領製高點的都是神槍手,負責將露麵的喇嘛逐個消滅。另一批是敢死隊,都是些彪形大漢,約有百餘來人,個個手持鬼頭大刀,腰帶上斜插著大張著機頭的連槍。就在官軍們進入指定作戰位置時,丁寧寺中的莽號吹響了。號聲渾厚、淒厲,連山草都在抖索。與此同時,寺廟兩扇鑲嵌著銅質病獸環的紅漆大門忽然咿呀一聲洞開。寺中喇嘛傾巢而出,足有兩百來人。個個膀大腰圓,亮著光頭,黑蠻凶狠;寬大的袖袍拴在粗腰上,露出黑黝黝的胸脯,挺著兩三尺長的雪亮藏刀,嗷嗷怪叫著衝出來。那副樣子,簡直就是閻王爺忘了上鎖,獄中猙獰厲鬼們衝了出來。

這讓身經百戰的鳳山一怔。知道丁寧寺的惡僧們敢戰,卻沒有想到竟如此剽悍亡命!他們傾巢而出,一時間同敢死隊粘在了一起。讓占領了製高點的神槍手們不能開槍。隻見刀光起處,血肉橫飛。到處都在捉對廝殺。寒光閃閃中,叮叮當當的兵器撞擊聲、喊殺聲、謾罵聲,中刀者的慘叫聲,聲聲震耳。鳳山腦子一熱,怒火攻心,年輕的統領將寶刀一舉,就要衝上去拚命。

“製怒,每臨大事有靜氣!”趙爾豐的教誨在耳邊響起。鳳山猛然清醒過來,下達了命令。他勒轉馬頭,手中寶刀一揮,對那些原先奉命執行任務的神槍手們喝道:“都衝上去,快衝上去!近的用槍挑剌,拉出了距離後開槍射擊!”

槍手們這才如夢方醒,一躍而起,端著上了雪亮剌刀的長槍衝上去。

這一適時的增援立刻發揮了威力。在擅長近距離拚殺的喇嘛們麵前,同樣擅長拚剌的官軍,經一陣刀剌槍劈,很快占了便宜。就在丁寧寺喇嘛們亂了陣腳,稍微往後一退之時,官軍們手中的槍響了起來。立刻,剛才還不可一世的丁寧寺喇嘛們,就像被快刀割倒的禾苗,一排排倒地。戰場形勢發生了根本變化。人數劇減的丁寧寺喇嘛們,被官軍分片包圍了。

在血肉橫飛的丁寧寺前,一步步往後退、遍體鱗傷的紅衣喇嘛們,往往一個人要同時對付四五個官軍的包圍、進逼。結局是顯而易見的。一個個僧侶像是落入了狼群中的羊,很快就會被撕裂、吞噬。身上已然濺滿了血的統領鳳山,還是第一次指揮這樣的戰鬥。他不禁咂了咂嘴,心上湧起一絲快意。他要欣賞這場痛快淋漓、快刀砍瓜似的最後殺戮。

就在最後的殺戮快要結束時,一個體格特別魁梧的紅衣喇嘛,突然甩開了圍著他的四個挺槍格鬥的官兵,圓睜怪眼,挺起手中那把足有三尺長的藏刀,嗷嗷怪叫,徑直向鳳山撲來――顯然,這個是梟首。他看出了騎在火紅雄駿上,往來奔馳,發叫施令的軍官是發起這場殺戮的主謀、主官。梟首自然也明白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的道理。他要找鳳山拚命。

“來得正好!”鳳山揮手製止了身後就要向梟首開槍的衛士,颼地一聲跳下馬來,喝住蜂湧而上保駕的官兵們,挺起手中寶刀迎了上去。

軍中都知道鳳山武功了得。上前救駕的官兵們也就紛紛停下步來,欣賞這場主官與丁寧寺梟首的最後生死格鬥。隻見鳳山將手中寶刀一挺,擺好了架勢。

黑塔似的西寧寺梟首敞胸露懷,在鳳山麵前半步停下,用一雙憤怒的怪眼將鳳山罩住,恨不得一口將鳳山生吞活剝。梟首忽然“呀――!”地怪叫一聲,倏然間,將手中那把三尺來長又寬又沉的藏刀高高舉起,白光閃處,攪起一股寒意氣,對著鳳山劈頭蓋腦,閃電般砍來。動作一氣嗬成,那分狠勁、敏捷,讓人目不暇接,不寒而栗。

“哎呀――!”就在周圍的官軍們訝然失聲時,鳳山原地輕輕一跳閃開。

“當!”梟首勢大力沉砍來的一刀,砍在了鳳山身後的一塊青石板上;藏刀當即砍缺一塊,濺起串串火星。

“呀!”梟首雙臂震得發麻,就在梟首尚未回過神來時,隻見跳了開去的鳳山將手中寶刀順勢一拉,風擺柳似的,姿勢輕盈優美。寒光閃處梟首已是身首兩異――碩大的頭顱先“咚!”地一聲落地,黑塔似的身軀挺了一挺,這才“噗!”地一聲,樁子似地栽倒在地。官兵們還不解氣,一湧而上,一陣亂刀將倒在地上的梟首砍成肉泥。

鳳山漂亮的殺招嬴得了官兵們一片熱烈的掌聲,但這絲毫沒有減輕年輕統領懊喪的心情。丁寧寺惡僧們雖已被連根撥除,誅殺淨盡,但地上也躺了自己部下二、三十具屍體。還有好些傷兵在一邊痛若地哼哼唧唧。

“給我放火燒,將丁寧寺,將七溝村燒,燒盡,燒成灰!”鳳山終於暴發了。盛怒之下的他,舉著寶刀大聲吆喝,近乎歇斯底裏。

官兵們這就像一群鳥雲一樣一湧而去。他們將一把把火炬扔進丁寧寺,扔進在慘烈的殺戮中顫栗不已的幢幢藏房。瞬時間,巴楚河兩岸燃起了衝天大火。山風雄勁。風助火勢,火仗風威。在燭天的濃煙烈火中,不少在藏房中顫栗不已的婦孺慘叫著奪門而出,哀號饒命。但是,虎視眈眈的官軍們毫無惻隱之心,他們見一個殺一個,用刀劈,用槍打……一時,呼嘯的風聲、不絕於耳的槍聲、慘烈的叫聲、官軍們的喊打喊殺聲;混合著號角的吹奏聲、馬蹄的嗒嗒聲交織成了一幅幅觸目驚心的圖景,好像是到了人間末日。

這一場斬草除根的殺戮之後,丁寧寺、七溝村消失了,成了廢墟。

巴楚河在鳴咽咆哮。

太陽落下去了,月亮升起來。慘白的月光照著漫山遍野,慘不忍睹的七溝村。這裏那裏的廢墟上,還有殘存的火苗在跳躍明滅,如絲如縷的黑煙向著天幕背景下遠處冰雪輝耀的雪山,向著冷清的殘月嫋嫋地升騰、升騰。

康巴高原黑絨似的夜幕剛剛收起,沒有一點過場,爽朗的一輪金陽便唰地升了起來,斜斜地掛起在高朗湛藍的高天上。

一縷明亮的金陽,透過窗外那一排小林般茂密的望日蓮,瀉進了趙爾豐的書房。於是,新任建昌道這間寬敞、簡潔的書房裏便灌滿了陽光。趙爾豐端坐在書房正中那張由衛士張占標用當地樹木製作的,顯得粗糙而碩大的書桌前,一手習慣地捋著胡須,一邊全神貫注地看著總文案傅華封代他擬就的,年來他在康巴地區施行改土歸流和辦實業、興教育等等方麵作出的實績,向川督錫良並轉朝廷的上奏。無疑,這份上奏在他看來,比他的七溝村大捷還要重要。

總文案的一筆行楷小字寫得流利、娟秀、清新、剛勁,一如其人。思路也很清晰。上奏寫得可謂字字珠璣,言簡意賅,將他年來在康區的功績歸納得很好,讓他滿意。

趙爾豐邊看邊想,“改土歸流”,表麵上看來,隻是簡簡單單四個字,而實行起來有多難?可謂破天荒地!要將康巴地區世襲相傳幾千年的土司分封製,改為中央集權下的流官任命製,談何容易?其間的種種困難,阻撓、突破及事件、人物可謂錯綜複雜,縱橫交錯,簡直就像藏族老阿媽手上一個頭緒繁雜,理不清的羊毛團!然而,經他趙爾豐之手反複梳理,這就條分縷析,漸漸織成了愛人的藏毯。不,不是藏毯!而是在雪原上矗起的一座豐碑,讓世人仰視。

趙爾豐原來隻知道傅華封擅長藝文,不意他的公文寫得也很好。特別是,蘊藏其間的邏輯性,就像是伸出來的一隻威力無比的鉗子,柔韌而有力,任何人都不能不折服。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向來有刀筆之稱的趙爾豐暗暗佩服總文案的才情。

就像一個高明的箭手,傅華封一開筆就直指康區曆史上沿襲下來的痼疾――土司製。他指出,自明清以來,未經中央冊封的土司,在康巴地區數不勝數,他們占山為王,相互傾軋,胡亂征收賦稅,以致戰亂頻仍,禍害百姓。這種藩鎮割踞似的土司世襲製,已經成為建設康巴,鞏固邊疆的最大禍患。

朝中二品大員、建昌道趙爾豐大人,在平息了巴塘叛亂,鏟除了動亂的根子七溝村、丁寧寺後,首先在全區廢除了土司製,實行了由建昌道推薦,省上決定,朝廷委派下的流官製。委派的官員,無論民族如何,以有德有才者為用人標準。在這個基礎上,分片辦教育,興實業。首先在建昌道所在地巴塘辦起了一所旨在培養中級人才的學校,學生入學所有費用全免……因此種種,在康巴地區,民風漸開,各方麵收效顯著。趙爾豐再接再厲,由巴塘始,一鼓作氣再將附近的明正、甘孜、白利、林蔥、東科、魚科、俄洛色達、瞻對、淖斯甲、咱裏、冷邊、理塘、崇喜、毛丫等三十餘處土司的印信執照全部收繳。不許他們再向藏民征收地糧、牛馬酥油;不許他們再向人民攤派勞役烏拉。這就讓有“天德格、地德格”夜郎自大的德格土司為之震懾,主動呈繳冊印……

奏折在總述之後,對年來康區大辦實業方麵分類綜述概括。

農業方麵。在行轅巴塘創辦了墾務局,設農事試驗場。請農技師指導當地藏民因地製宜學養蠶,提高青稞產量……農業產量大大提高,好些蔬菜和過去在內地才有的農副產品在巴塘和康區一些地方生根開花。

交通方麵。設工務局,分裏程,設塘站,明定烏拉腳價。特聘比利時工程師蓋利修建了河口鋼橋,大大縮短了康區與內地的距離。

工礦衛生方麵。在巴塘創辦了製革廠、官藥局,創辦了一批廠礦,開設了一批造紙廠。康區多砂金,已開始淘金……

傅華封在奏折中特別強調了趙爾豐在藏區辦教育上的成就和高瞻遠矚。趙爾豐認識到,“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要根本改變康巴落後狀況,教育必須先行。為此,他花了大力氣,投巨資,在巴塘、折箭爐等地先後辦起了一批初等小學、官話學堂、高等小學,還有中學。規定,康區無論民族,所有學齡兒童必須入學,所有費用全免。學生所用課本,所穿製服等一應由公家發給。成績優者,不僅要重獎,而且家免賦稅。故時間不長,行轅所在地巴塘已成為康藏地區文化最發達地,人才輩出……

“知我者,傅華封也!”趙爾豐看完了傅華封為他代擬的奏折,相當滿意。雖然事前這份奏折,他對總文案有過提示,但能寫得如此頭頭是道,如此麵麵俱到,如此言簡意賅,還是他沒有想到的。一種得人才的欣喜在心中油然而生,他總得,他對傅華封的了解又增加了幾分。當他忍不住再看一遍時,早晨的一幕不禁浮現眼前。

他向來有早起的習慣。當他披著淡淡的晨曦,帶著貼身衛士張占標緩步出行轅,沿一條林蔭道散步時,晨光曦微中的巴塘真是美極了。放眼望去,巴塘這顆康藏明珠,平疇沃野,風景宜人。遙遙的金沙江躺在白雪皚皚的山腳下,橫如匹練。山腳下的茵茵草地鋪展開去,與摩天積雪、出岫白雲共為一色。

巴塘地大物豐人稀,古稱白狼國,同西藏以金沙江為界,處於橫斷山北段峽穀地帶;氣候溫和,土壤肥沃,水量充沛。趙爾豐一時簡直忘記自己身在何處了。他被巴塘美麗的景色迷住了。

忽然,極目遠眺的他發現那片楊樹林旁邊的茵茵草地上,有個人舞劍影影綽綽的身影。這個身影好熟悉。細看,原來是總文案傅華封,他不禁一驚一喜。傅華封這個標準的文人,還好這一手?為了不打擾總文案,他帶著張占標不聲不響地輕步上前,藏身一棵大樹後細看。

傅華封身著窄袖箭服,手持一把寒光閃閃的利劍,騰、挪、跌、躍中,忽而金雞獨立,忽而蛟龍出水,很有招式。趙爾豐本身具有相當的武功。他看得出,總文案不是在玩花架子,已經具有一定的實戰功夫。

“好!”當傅華封剛剛收劍,趙爾豐不由輕輕擊掌,走了出來,讚歎道:“你這劍練得不錯嘛,不是玩的花拳繡腿。你這幾手是什麽時候學的?”

“哎呀,是大帥,慚愧,慚愧!”傅華封聞聲轉過身來,見是趙爾豐,趕緊抱拳一揖,赧然一笑道:“獻醜了。不瞞大帥,我這向鳳山統領學的。學了一些時日,還遠遠不到家。我的這點功夫,能趕上大帥一點皮毛也好,屆時也能上陣殺敵。”

趙爾豐聽了總文案這席話,不無讚同地用手拂著胡子,深有所感地說:“處此於康巴地區,戰鬥頻仍。不求文人上陣殺敵,學好武藝,緩急之間,能防防身也是好的。”說著展開去:“從古至今,似乎一說到文人,似乎就是手無縛雞之力。這是宋代以來推行的程朱理學害人。好些文人,為了金榜題名天下聞,一頭鑽進故紙堆,三更燈火五更雞,結果好些弄得來弱不勝衣。

“其實,自古以來好些著名文人都著重健身,而且有的武功還很不錯。比如李白,比如陸遊,比如辛棄疾。”說著,忽然想起:“對了,昨晚上我見你室內的燈亮到很晚?”

“是。”傅華封說:“我在為大人擬寫上奏。”

“啊?”趙爾豐又以手拂髯:“不知總文案這篇上奏寫得如何了?”趙爾豐是個工作狂,三句話不離正事。傅華封主動提起這事,他當然更要問。

“大人勤於王政,每晚夤夜挑燈,職幕熬點夜也是應該的。奏書職幕寫出來了,正想讓大人過目、審定、斧正呢!”說著,傅華封已穿好衣服,收好了劍,跟著趙爾豐沿林蔭道往回走去。

在路上趙爾豐深有所感地說:“華封真是快手!年來老夫在康區實行改土歸流,千頭萬緒,大事小事,林林總總,你這麽快就寫出來了。我看呀!”趙爾豐說著以手拂髯,詼諧一句:“總文案的才情要勝過倚馬可待的曹子建了。”

“豈敢,大帥折煞職幕了。”傅華封謙虛一句:“我哪能同曹子建相提並論,大人是抬舉我了。我這是苯鳥先飛,寫是寫出來了,還不知是不是掛一漏萬。請大人審看後,職幕再改。”

趙爾豐點了點頭。總文案這番話讓他很滿意。略為沉吟,他說:“早飯以後,我與黃寧寺有個重要約會。他們那天來請,我答應他們了。我要看你寫的那份上奏,去不了。你是總文案,你代我去。該寺不僅在巴塘有名,在整個康藏都有相當的名氣。聽說特別是寺中的堪布有學問,性格深沉,有影響。你要注意同他們的應對。”

“大人,華封去是否合適?職幕的份量可能太輕?”傅華封沉思著說:“宗教在康區有莫大的影響力,尤其是像黃寧寺這樣的名寺;尤其像寺中的堪布。我看,還是大人親自去好些,華封隻能尾隨大人左右見習而己!”

趙爾豐想想,答應了,他說:“我本想讓你代本道去,借以提高你的威信,以後借重你處甚多。既如此,讓我抓緊看完你代我寫的上奏。我這是先睹為快。之間,你先去應酬一下,我隨後就到。”

趙爾豐既然這樣說,傅華封便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先去了。

趙爾豐看完了傅華封代他擬寫的奏折,心中甚愉,輕輕喚了一聲:“龐師爺!”

“在”早候在一邊的師爺輕步而上。

“你將這份奏折用正楷謄寫,一式兩份。我從黃寧寺回來審定後,速送省上錫大人。”

“是。”身穿長袍馬褂,瘦臉上戴一副銅邊眼鏡的龐師爺走上去前,伸出雙手恭恭敬敬,從趙爾豐手中接過原稿文本。

此時,總文案傅華封已率一隊大帥的親兵到了黃寧寺。在寺外迎接的的僧眾,由身著紅色袈裟的僧官堪布、鐵棒率領,足有二、三百人。藏族地區,凡喇嘛寺所有堪布、都在拉薩名寺留過學,精通佛經,經過嚴格的考試,為寺中佛學最高深者。鐵棒則負責執行寺中紀律。

黃寧寺堪布率僧眾迎上來時,總文案趕緊率眾滾鞍下馬,向堪布說明大帥要晚一會來的原委。他今天著一身嶄新的、三品頂戴的朝服,顯得長身玉立,風度翩翩,神彩奕奕。

“早聞總文案大名。總文案能代大帥來寺,我們不勝榮幸!”黃寧寺堪布本來聽說趙爾豐未來一愣不喜,但馬上見風轉舵,話說得很是漂亮。他漢話說得很好,五十來歲,彬彬有禮,一看就是高僧,城府很深。說時,他順手從隨侍在側的小喇嘛手中接過一條牽開來的雪白哈達,趨前兩步,彎下腰去,將哈達舉過頭頂,獻給總文案。

傅華封雙手接過,戴在頸上,代表大帥還了禮――是尊緬甸玉佛,很精美。說是趙大帥沒有來,總文案來也是一樣的,但黃寧寺的迎接禮儀還是明顯減少了許多。堪布獻了哈達後,黑胖的鐵棒喇嘛毫不掩飾失望,將手一揮,帶著大批迎出來的僧眾各自去了。堪布則帶著七、八名德高望重的寺中高僧,搖著飄著紅纓的黃銅轉經筒,禮數周到地陪著趙大帥的代表總文案一行,進入寺中,再穿庭過院向後院走去。所過處隻見紅柱根根,佛門重重,香煙繚繞。光線黯淡的經堂裏,一龕龕雕塑精美的的神佛下,排排酥油燈閃閃忽忽,氣氛神秘。鍾磬鼓聲中,紅衣喇嘛們禮佛念經各自忙碌。

主客上了頂層一間廣廈坐了。屋內光線明亮,視野很好。從樓上望下去,曆曆景致盡收眼底。地板打塗了酥油,光滑可鑒,窗明幾淨,陳設精雅,恍若王侯宅第,讓見過世麵的總文案暗暗驚訝不己。

堪布陪總文案坐在氈毯上。麵向他們、席地而坐的幾名紅衣喇嘛一律下著圍裙,頭戴僧帽,著紫紅色袈裟長幅纏身。他們或胖或瘦,都上了些年紀。主客間又是一番行禮還禮應酬之後,四個小喇嘛彎腰上前,在客人麵前的矮幾上擺了寺中自製糕點和酥油茶,再吐吐舌頭,表示有禮輕步退下。傅華封很有興趣地注意到,這些點心是青稞麵和著蜂蜜做的,形狀各異,牛、羊、馬……盛在一個個考究的高腳銀盤裏,香噴噴的,很是誘人。

“請!”堪布將手一比,態度殷勤。傅華封這就拈起一條麵牛吃了,再端起黃澄澄的銅碗喝了一口酥油茶,做作地嘖了嘖嘴,表示吃得很香很滿意。

走了過場,瘦臉上眉重眼深、神情精明的黃寧寺堪布致詞。他一開始就給總文案戴高帽子:“素聞總文案才華卓絕,今天又是以趙大帥的代表身分來,給夠了敝寺麵子。”說著略為沉吟:“趙大帥來巴塘經邊,不說遠的,僅巴塘而言就做了好些事,也發生了好些事體。而前因後果,我等至今混沌不清、不明。黃寧寺有教化一方的責任,因此,在座僧眾想借此機會,就有些不明事體請教總文案,請望不吝賜教!”

“請講。”傅華封心中咯噔一聲,暗想,這就來了?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傅華封外鬆內緊,卻又充滿自信,將手一比,作了個請講的姿勢;全神貫注卻又神態自若。

“請教總文案!”傅華封話音剛落,坐在他對麵的一位紅衣喇嘛開始發難。判斷不清這個紅衣喇嘛的年齡,隻覺得他長得黑蠻肥胖,碩大的頭,大臉上有一雙陰陽眼。左眼皮很長,搭拉下來,將眼珠遮了一半,右眼卻又暴突,眼色淩厲。

在傅華封的注視中,這位紅衣喇嘛舊事重提,且態度鮮明:“巴塘慘案,實在不堪回首。”――他竟然將年前官軍剿滅丁寧寺、七溝村視為慘案?“其間由來,如果認真追究,事情也是鳳(全)欽差處置不當引起,也可以說是鳳欽差咎由自取。他不該動我藏人神山!祖上告,凡我未墾之地,皆神山。動輒風雨不調,刀兵立起,疫癘盛行……因而,為曆代土司禁。神山上規定不耕種、免牲畜、止打獵、阻采薪……現在看來事發有因,前車可鑒!不知總文案以為然否?”

“不然!”傅華封一聲冷笑,即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傅某倒要請教大喇嘛,神山若在,則無山不有。那麽,難道已耕、已獵、已薪之山就無神,而未耕未牧未獵未薪之山就有神?這,何以見之?”

“這個?”陰陽眼語塞。尷尬時刻,一個條臉幹巴的喇嘛挺身而上。他似乎比坐在旁邊的陰陽眼“道行”更深。他辯解道:“哪些山適宜動土,哪些山不宜動土,哪些山是神山,前代大喇嘛已代我探明,我隻須嚴守神示,而斷斷不可任意妄為。若任意妄為,就是違逆了神的旨意。”

“是這個理。”在座的高僧們立即隨聲咐和,齊唰唰地目光灼灼地看總文案又該如何應對。

“你們所說前代大喇嘛已言神山上不宜動土,那麽你們以後的喇嘛又在神山上動土修造寺院,鑄畫偶像,應該是也觸犯了神靈?如何這又可以?”傅華封思維敏捷,以攻為守,與在座的黃寧寺高僧們展開了激烈的舌戰。

“神,靈氣也。可在山,亦可在寺。寺中有偶像,神靈有時可棲息其上,故我需修寺動土而祀之。”跳出來應對的紅衣喇嘛道行更深。

“神,既可在山,亦可在寺。那麽,當神靈出寺入山之際,大喇嘛們還在寺中祀神,豈不是空祀?反之,當神入山,人耕其山,又有何妨礙?”傅華封抓住大喇嘛們露出來的漏洞,步步反擊,簡直就是當場剝開了高僧們身上穿的紅色袈裟,將他們醜陋不堪的真麵目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最先發難的陰陽眼啞然,後來跟上的喇嘛們亦都無以應對,麵麵相覷。傅華封見狀微微一笑,此刻,他已胸中有底。自進入康藏地區後,他找到了可以找到的康藏佛學典籍在手,狠學猛鑽,探到了藏傳佛教的精義。此刻,麵對黃寧寺紅衣喇嘛們表明上光冕堂皇的攻擊,他能輕而易舉將其一一擊退。笑話,沒有金剛鑽,敢攬瓷器活?既然我傅華封能代表朝中二品大員、堂堂的建昌道趙爾豐大人前來黃寧寺,豈能沒有兩刷子?!

為了不讓對手們喘息,總文案就陰陽眼挑起的話題,跟蹤追擊:“人,若耕其山,神則居其寺。這樣,豈不兩相安?再說,人得糧食,神得香火,大喇嘛們亦不虛祀,這樣,豈不皆大歡喜?況世世代代的喇嘛祀神並未在山,皆入寺而設神,對偶像跪拜。依剛才大喇嘛說,怎不帶喇嘛們去向山祀神,而非入寺祀神不可呢?”他一番思維敏捷轉彎抹角的反擊,簡直將在座的大喇嘛們搞昏了,完全跟不上他的思維節奏。隻聽總文案又旁征博引,聯係現實,層層推進、詰問,且話鋒越發犀利。

“年前,巴塘歲時不熟,天災也。幹戈之動,人召也。疫疾發作,時氣也!如是,因墾荒而謂神降之禍,豈不在誣神?神,聰明正直!人若是為非作歹,神必懲之。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也!”這裏,他實際上已經明白無誤地指明、年前造成所謂“巴塘事件”的丁寧寺、七溝村人,之所以遭到官軍血洗,實在是咎由自取。正在這時,隻聽外麵一聲唱諾:“趙大帥到!”

在座者都一驚。

堪布更是聞聲趕緊率眾起立相迎。

“不妨,不妨!”身著得勝褂的趙爾豐,帶兩名親兵,由黃寧寺鐵棒喇嘛陪著,龍驤虎步一腳跨進門來。再走上前去,端坐在正中一個喇嘛趕緊躬著腰捧來的一塊鑲金嵌銀的氈毯上,手一比,要堪布、鐵棒及站起來迎接他的紅衣喇嘛們坐。待大家落坐後,麵對著坐在前麵的黃寧寺高僧們,他用手習慣地捋了捋頷下一把花白胡子,眯縫起眼睛,緩聲解釋:“本官因有要緊公務,遲來一步。特命總文案代表本官先來。”說著,他調頭看了看坐在他稍後旁邊的傅華封,露出滿意的神情:“適才,本官在門外站了一會,聽了諸位高僧與總文案就神山之事的辯論,實在是精彩至極。事非自有公論,你們接著往下說,往深處說吧!”

傅華封這下更來了精神。他見在座的高僧們一時無言,便趁勢把剛剛展開的話題往深處引伸開去:“如諸位先前所說年前的巴塘事件,實際是當地上演了一幕殘殺朝廷駐藏大臣、欽差鳳山的慘劇。表麵上看,是因神山爭執而起,事實上是當地丁寧寺喇嘛們早已存心要反叛朝廷――他們有步驟有預謀,欲將康巴分離出去、投降英人。在這場慘案中,特別是丁寧寺那些惡徒們的暴行,實在令人發指。”說到這裏,他目光灼灼,放大聲音:“他們哪裏是佛們弟子,實在是一批混進佛門的惡徒、暴徒,非鎮壓不行。可見,披上袈裟,進了寺院也並非就是佛徒!”說到這裏,他的話裏暗中有指,有了敲山震虎的意味:“華封不才,但縱觀康藏曆史,華封以為,自來的土司管民,寺院涉政,是一切禍亂的根子。所幸大帥高瞻遠矚,一來康區就找準了造成禍亂的總根子。大帥雄才大略,在康區破天荒地,成功地實行改土歸流,興教育,辦實業。今天康巴已初顯繁榮,人心順暢。特別是,土司不再管民,寺院不再涉政。這就從根子上鏟除了造成康區動亂、暴政、貧窮的根子。”他看了看在坐的高僧們,“不知各位高僧對華封所言以為然否?”

傅華封仗恃趙爾豐,出語如此鋒利、深挖揭底,將在座的黃寧寺喇嘛們的火一下子惹起來了。

“大帥!”陰陽眼顯得格外氣急敗壞,他強壓火氣,看了看對麵正襟危坐的趙爾豐,試探一句:“適才總文案的一番高論,是否有悖於藏傳典籍,有辱於佛主神靈?”

“不然。”趙爾豐的回答很生硬,態度亦非常明確,給了陰陽眼當頭一擊:“總文案代表我來,他的話自然句句都是本官的意思!”看了看在坐的高僧們敢怒不敢言的表情,趙爾豐莞爾一笑,把話挑明:“藏區有言,話不說不明,燈不撥不亮。方才大喇嘛們說到因墾荒觸犯了神靈,因而引發了年前的事端。本官願就這個話題,與眾高僧討論下去。請問堪布!”趙爾豐捋著胡須,覷起眼睛看了看陪坐在側的黃寧寺主官。他知道,這位黃寧寺堪布“水”很深,是在坐的高僧們的幕後總指揮。擒賊先擒王――他要將這位表麵上不顯山,不露水的主帥打倒在地。

兩邊主帥開始對陣。

“所謂神山,顧名思義,即能賜福於人?”趙爾豐言之鑿鑿,連連詰問,詞鋒犀利,咄咄逼人:“如在坐喇嘛說。”他指了指陰陽眼:“似乎年前鳳欽差慘死,是因他開了神山,觸犯神靈,昝由自取。試問,巴塘未墾荒前,不也時常鬧災荒?而每每這時,無不請巴塘糧倉賑濟方過生死關?”說著搬起指拇細數開來:“光緒二十三年,裏塘土司與崇喜土司、鄉城喇嘛打仗,爾等無不在血泊中呻吟!朝廷逼不得已,發兵平亂;攻三岩、章穀、悼倭、瞻對……戰亂之地又遇地震,成千上萬男女老幼,或呻吟或死亡。巴塘、道塢、乍丫等處百姓喇嘛,因碉房、寺廟坍塌,壓死壓傷者不少;迄今蹣跚者大有人在……那時並無人墾荒動神山。現本官在巴塘改土歸流,重新墾荒,而巴塘所氣象一新,此又何說?”

黃寧寺堪布畢竟是高僧,他看出來,趙爾豐這是有備而來。而這位綽號“屠戶”的建昌道,有這樣的內才,這樣高深的學問;對藏傳佛典研究得這樣深透,這樣的能言善辯,卻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狹路相逢勇者勝,這句話是漢人說的,是句哲言。他趙屠戶趙爾豐大權在握,不僅在康區,縱然揮師入藏,也定然能無往而不勝。這一點,他相信。但是,在康藏,真正的力量,真正的勝利是宗教的勝利,勝在人心!如果在這方麵讓趙爾豐也嬴起走了,那自己方麵才真正輸得沒有了根底。

想幹脆正麵拉開,同趙爾豐對陣,但想想趙爾豐正在勢頭上,挾改土歸流成功的雄威而來,不要說他小小一個黃寧寺堪布,就是西藏達賴喇嘛親自率所有的高僧來與他辯論,也不會占到半點便宜。再說,家夥殘暴,若是惹得他雷霆震怒,自己這條老命都可能會丟在他手上!想到這裏,心中又一陣發虛,他準備虛晃一槍,臨陣撤退。

黃寧寺堪布調頭向那些憤憤不己,好不曉事,隻長年齡,不長智慧,氣鼓氣漲的下屬喇嘛們投去生氣的、製止的一瞥。此時無聲勝有聲。那些不管不顧的紅衣喇嘛們,看到堪布這一瞥,猶如獸王出山,百獸噤聲,立刻個個垂頭喪氣,像是倒光了酸奶酒的袋子,癟癟的。

對於趙爾豐這番咄咄逼人的詰問,堪布這回神情十分溫馴,甚至可以說是恭謹:

“大帥剛才一番高論,讓我等眼界大開進入善境。以此而論,墾荒當是一樁好事、善事。以後,我黃寧寺謹遵大帥訓誡去教化臣民。”

趙爾豐聽了堪布這番話,剛才神情嚴厲的臉上始浮起一絲笑意,傅華封知道黃寧寺僧眾準備偃旗息鼓認輸了,這便適時建議:“大帥,時候不早了,大帥已同黃寧寺僧眾們見了麵,並已作了訓示,該回去了吧?”

“堪布稍安勿躁!”趙爾豐又捋了捋胡子,巋然不動:“本官還有些事想請教大喇嘛。”

“不敢,請大人垂示。”堪布又彎了彎腰,心中直叫苦,做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

“改土歸流前,此地喇嘛、婦女、農人各占人口比例如何?”

“回大帥,農人占十分之三。喇嘛占十分之二,婦女占十分之五。”

“康藏全境是否都如此?”

“都如此。”

“那麽!”趙爾豐又習慣地以手撫髯,“如此多的人去當了喇嘛,誰去耕織,誰來養活這麽多的僧人?”

“這――?”堪布欲言又止。他本想說,“康藏地區自古皆然。”一邊在心中暗暗罵道:“你個趙屠戶真個是鹹吃蘿卜淡操心,管得個寬!”但他的話出口卻極盡娓婉:“人盡為喇嘛,當然喇嘛就會無衣無食。然人都不為喇嘛,百姓死了,如何能超生?所以半為喇嘛,半為農人最好。”

趙爾豐當然聽出了黃寧寺堪布話中的不滿和抗詰,哼然一笑,欲擒故縱地問:“堪布所說的超升,是指人死後成神而不轉世?還是指再轉世為人?”

“成神而不轉世,無人知其為神。”堪布的回話相當專業:“神,需轉世為人,如呼圖克圖之活佛,方為神。”

“如此轉世,巴塘能有幾人?一般窮人都能轉世成神嗎?”

“當然不能。”堪布說到這裏,不由一怔,情知又被趙爾豐抓住了辮子,但已無法逃遁。他承認:“得生於富人之家。”

“富人之家?康藏能有幾多富人之家?”趙爾豐連珠炮似地詰問:“據我所知,康藏一般人家所生之子,半為喇嘛,半為耕牧者。現喇嘛日增,耕牧者日少。若遇大的饑饉、疾疫、刀兵,隨時都可能自滅種族。如此以往,還談得上什麽轉世呢?”

黃寧寺堪布一時語塞,但他不愧為寺中首席,“道行”高深,於是,他暗暗偷換概念,敷衍道:“總之,我們喇嘛總是勸人為善,禁打獵,免傷生靈……”話又轉回去了,堪布真是狡猾。

“那,本官倒要請教堪布!”趙爾豐忍住氣,沉著應對:“鳥獸與人之生命,誰輕誰重?”

“回大帥,當然是人命重。”

“人事既重,那麽,殺人有罪嗎?”

“當然有。”堪布一驚,怔怔地看著趙爾豐,不明白他問這話的用意。

“用木用石用刀殺人,是有形殺人;而無形之殺人,請問堪布大喇嘛,這有罪嗎?”趙爾豐又是一連串的咄咄發問。

“這與喇嘛何幹?”堪布不再上當,軟頂一句:“請大帥明示。”

“本官這番話通俗易懂。”趙爾豐說:“我告訴你吧,惡寺丁寧寺就不用說了。就康藏一般寺廟,三年查一次本地生丁戶口是不是?令本地人家幼子盡入寺院當喇嘛。而喇嘛又不能婚配,這樣豈不是多一個喇嘛就多一無夫之女?使本可配成一對的男女都無子嗣。這樣一來,雖然喇嘛寺表麵所為並沒有殺人,其實是殺了多人。這樣,是有罪,還是無罪呢?”

趙爾豐博學多識,能言善辯,而且本身又大權在手,這樣一來,黃寧寺堪布大喇嘛簡直被逼到了死角。在趙爾豐麵前,他既無法反抗,也不能敷衍、耍花招。進也不能進,退也無法退,尷尬之至。看趙爾豐的身姿多麽昂藏,一雙豹眼多麽明亮,有力!他正居高臨下地打量著自己,得意洋洋,正等著自己這個黃寧寺堪布大喇嘛輸個精光。

沒有辦法,請神容易送神難。黃寧寺堪布大喇嘛隻好當眾認輸,但語中多有怨氣。“大帥如此高論,我等聞所未聞。如此說來,喇嘛是有罪了。然我輩喇嘛亦受前輩喇嘛為害。”說到這裏,話鋒一轉,堪布是要以示弱收場了:“自大帥在康地實行改土歸流以來,我黃寧寺僧眾遵章守法,遠近聞名。”

類似的場麵,在傅華封也是第一次看到。他心中暗暗佩服,不諳有“屠戶”之稱的趙爾豐趙大帥還有這樣一手,文武兼備。那分韌性,那分博學與印象中辦事操切的趙大帥“趙屠戶”判若兩人。他覺得,這一天,他又從趙爾豐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

聽了黃寧寺堪布大喇嘛告饒似的這一番話後,趙爾豐這才放了他一馬,笑了笑說:“堪布說的是,改土歸流以來,黃寧寺著實循規蹈矩。不過,貴寺和康區所有寺廟喇嘛都要遵從我大清皇上下達給各寺喇嘛人數等規定。聖上規定,拉薩等四大寺中的喇嘛都不能超過五百人。你們寺已將超過規定人數的喇嘛還俗,這很好。這也就是為什麽你們寺一請本官,本官在百忙中抽身來貴寺的原因。”趙爾豐剛剛表揚了黃寧寺幾句,又倏忽間改變了語氣,挺了挺身子,顯示出“屠戶”的一貫麵目:“本官遵重民族宗教。但是,如果一旦發現寺廟涉政,特別是,誰竟敢與朝廷離心離德的西藏拉薩達賴集團勾扯,那就不要怪本官手下無情!”說到這裏,趙爾豐滿麵殺氣,剛才的一絲儒雅斯文**然無存。他那眉峰間隱藏的風雷,流露出的那股殺氣,都令黃寧寺的高僧們不寒而栗。

黃寧寺堪布和鐵棒喇嘛率全寺僧眾畢恭畢敬,為趙爾豐送行。

出了門,大帥剛剛翻身上馬,坐下那匹口外栗青色高頭大馬,早就不耐了。牽馬的親兵未及將馬韁交大帥手上拿穩,栗青色大馬揚鬃長嘯一聲,掀開碗大的四蹄,潑剌剌,騰雲駕霧般而去。總文案傅華封趕緊帶著親兵們打馬旋風般追上去。

頃刻間,遼闊草原上那座占地廣宏,金碧輝煌,飛簷高翹,風鈴鳴響,極富康藏特色的黃寧寺就扔在了身後,展現在趙爾豐眼前的是,開滿了各色花朵的遼闊草原和與草原混為一體的湛藍的睛空。遠處有橫亙的皚皚雪山,山下有如練河流。羊群一片又一片,撒在草原上,像是藍天上不慎跌落而下的朵朵白雲。清風送來在草原上放牧的青年男女嗓音嘹亮高亢的歌聲:

“趙大帥,是尊神。我們喲,莫忘趙大帥的恩……”

趙爾豐聽到這裏,喜不自禁捋住馬,調過頭,對打馬而上的總文案喜滋滋問:“華封,這歌是怎麽來的?是你們編的吧?”

傅華封一笑:“這是草原上早就流傳的調子。大帥在康區實行改土歸流,辦教育,興實業……讓他們的生活得到了改善,他們心中高興,在原有的調子上填上新歌詞。言為心聲,他們這是在用歌聲感謝大帥。”

“嗯!”趙爾豐捋馬緩行,欣喜地說,“這才是一個開始。我不僅要在康區實行改土歸流,將來進了西藏,也要如法炮製。”他用手捋著胡子:“華封,你看出來了嗎,今天是我進入康區以來最高興的一天。”

“是,職幕看出來了。”

“你說這是為什麽?”趙爾豐像考小學生似的問總文案,滿有興趣的樣子。

“大帥在黃寧寺與堪布大喇嘛的較量,可謂有理有利有節。這場勝利,不亞於一場大的戰爭勝利。這是大帥在思想上,同上層僧侶們進行的一場全麵的較量,影響深遠,必將聲名遠播!”

趙爾豐點點頭,“知我者,華封也!本官沒有看錯人。”趙爾豐以手撫髯,神情無限欣慰。

“大帥!”傅華封擔著心:“職幕為大帥代擬的奏折不知是否勉強可看?”

“漂亮!”趙爾豐當即讚揚:“言簡意賅,而又麵麵俱到,十分中肯。字字句句可圈可點。這篇上奏,不是一般書齋中的文人可以寫得出來的。這需要了解實際,還需要把握全局的能力和鞭劈入裏的表達力。人如其人。”說到這裏,趙爾豐撫著胡須,略為沉思:“華封,我覺出,你的才具還不僅於此。任艱道遠,你要準備挑更重的擔子啊!”

傅華封聽到這裏,心中驚喜,馬上深揖一拱,朗聲道:“職幕一定跟定大帥,好好磨煉,聽候驅遺,報效朝廷,萬死不辭!”傅華封說這番話,還並不是表麵虛詞。這位由趙爾豐從古藺山溝裏挑選出來的投筆從戎的一介文人,從心裏充滿了對趙爾豐的感激。

傅華封連連點頭,這時,巴塘城已遙遙在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