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藩蘺破,銜命西征

光緒三十一年(1905),秋天。

古城成都傍晚的景色很美。太陽下去了,月亮還沒有起來。一朵由灰轉黯的浮雲低低地掛在紅牆黃瓦的皇城城樓上。群鶴歸巢了,朦朦朧朧中,隻見那一群群精靈跳起潔白的舞蹈。

成都皇城的規模、氣象極似北京天安門。這在全國是一個例外。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封十三子朱椿為蜀王時,因其寵愛,網開一麵,特準許愛子帶一幫能工巧匠到蓉城,比照北京天安門皇宮式樣費時經年,消耗了驚人的錢財,修建成了這座宏大華麗的藩王府。明末,張獻忠率大軍由陝入蜀,在成都建大西國,皇城成了他的皇宮。三年後,張獻忠兵敗離蓉時,一怒之下點火將這座不可多得的藩王府,連同城中的四十萬居民,還有整座從唐代以來就是全國五大繁華都市,有溫柔富貴之鄉稱譽的這座城市化為了灰燼。一直到了康熙年間,多年的戰亂甫定,省會由閬中遷回成都;隨著從清初開始的,長達一百多年規模浩大的“湖廣填四川”,天府之國又恢複了生機。但是,這座重新修起的皇城,卻少了當初的氣勢。

隨著夜幕的降臨,聳立在夜幕中的皇城前麵那偌大的廣場兩邊,鱗次櫛比的回民麵館、紅鍋館子;還有賣牛雜的小鋪子……林林總總,全都亮起了燈。朦朦朧朧的光線中,麽師站在館子外的階沿上挑聲夭夭延客入內。到處熱氣騰騰。皇城壩上,更是百戲雜陣,無奇不有。說評書的,賣打藥的,耍猴戲的,看相算命的,賣唱的,招人看洋鏡的……構成了一幅清末年間蜀中畸形而色采斑讕的夜景圖。

天剛擦黑,由永寧道任上緊趕慢趕,五天後返回省上的趙爾豐,由傅華封陪著,身邊帶兩個親兵,騎著馬從駟馬橋進了城。一路逶逶迤迤打量著夜的成都,向督署而去。月前錫良調撥助剿永寧匪患的三營精兵,由鳳山統領,從北大道返省。趙爾豐向來不喜招搖,為了不引人注意,他們一行素衣小帽,騎的馬也都是體形矮小,但能負重爬山,善於長途跋涉的本省建昌馬。馬鞍上都負有行囊,一行人滿麵風塵。在不明底細的人看來,這哪是堂堂的道台大人上省,分明是一行做長途生意的商販。

現在,他們一行正由鹽市口向東大街而去。

趙爾豐雖然年近花甲,但身體強健。他一路曉行夜宿,雖經幾日的山路跋涉,但此刻毫無倦意,很有興致地打量著成都的夜市。雖然他隨錫良入川有年。但他一入川,就去了永寧,他這是第一次在這樣的夜晚細細打量這座曆史名城。

成都的確繁華,不愧為溫柔富貴之鄉,西南第一重鎮。街道寬闊整齊。各大商店這時雖已關門收市,但階上簷下又遍設攤肆。商販們點亮馬燈、油壺照明;遊人摩肩接踵,往來如織;飯館裏傳出陣陣猜謎劃拳聲,茶鋪裏更是座無虛席。打鍋魁的梆梆聲,露天壩唱川戲的鑼鼓聲、揚琴聲,聲聲入耳……讓陡然從苦寒閉塞的邊遠山區進入繁華省會成都的他們,對比感受特別強烈。趙爾豐不禁皺了皺眉,輕聲對騎馬走在身邊的傅華封說:“成都人委實太奢華了些,其飲食揮霍,我看要超過京師。”

“是。”傅華封點點頭發揮延伸:“四川所謂天府,其實也就是川西壩子、都江堰一線。因為這裏戰亂少到,歲無饑謹,物華天寶,特別是成都,自古繁榮。早在唐宋時期就有‘揚(州)一益二(成都)之稱。晉代左思在《蜀都賦》中有名句‘既麗且崇,實號成都’。成都的夜市也很有名。”傅華封見趙爾豐聽得很有興趣,便滔滔不絕說下去:“五代以後,成都的夜市便很紅火。《歲華紀麗譜》有載,‘七月七日,晚宴大慈寺設廳,暮登寺門樓,觀錦江夜市,乞巧之物皆備焉’戊戎時期,法國著名遊曆家馬尼愛遊覽成都後,在其著述中對此有生動記敘‘惟於曉色朦朧之際,遙望其間,尚有峨峨氣象……其時城堙暗淡,景色清幽,若隱若見,如龍盤,如虎踞,扼峙於曠土平原;而河道縱橫,亦複綺交脈注;諸河上流沲西八十法裏,有瀑布自懸崖出,凡菜畦稻田及罌栗花地,俱藉以灌輸暢茂;但覺連陌如雲,鼓風成浪……寬衢華廈,綢轎錦輿,金碧輝煌,陸離光怪……”

“你記性真好。”趙爾豐由衷地說:“書讀得紮實。”趙爾豐來四川時間不長,一口四川話說得不錯。

傅華封聽了很高興,卻搖搖頭說:“我這是死記硬背,不像大人,天縱英明。”說時,他們已走馬來到皇城。趙爾豐勒著馬,指著右邊燈火闌珊處的乞丐,小聲問跟在身邊的傅華封:“怎麽如此揮金灑銀的富庶地,也有這麽多乞丐?”

“根莫能外。”傅華封說:“乞丐,在我們四川稱為討口子。俗話說,金溫江、銀郫縣,討口子出在雙流縣――這些地方都是成都壩子最好的地方。這些地方都有討口子,還有哪裏沒有呢?這些討口子在成都,白天少,因為官府要攆他們,嫌他們有礙觀瞻,白天,他們都躲起來了。但一到晚上,討口子在街上成群結隊。他們白天棲於城中的破廟中,荒郊地,晝伏夜出。有出川戲《歸正數》就專門是說討口子的。其中有段唱詞,正話反說,極盡川人的風趣幽默。”說著一字一句朗誦開來:“那高樓住它做啥?兀(蹲)橋洞免得漏渣渣;那牙床睡它做啥?壩地鋪免得絆娃娃;高頭大馬騎它做啥?打狗棍拄遍千家;那綾羅綢緞穿它做啥?穿襟襟掛綹綹風流瀟灑;那嘎嘎(肉)吃它做啥?喝稀飯免得塞牙巴……”

趙爾豐不禁笑了起來:“四川人真幽默呀!”說時,隻見一個牛肉館前,一個衣衫破爛的老年乞丐手中端著一個缺了口的大土碗,向一個進館子的人伸著碗,哀求道:“善人大爺,你行行好,給點鍋巴剩飯!”還有些乞丐追著人要錢,他們往往追在闊人後麵不斷哀求:“大爺,可憐可憐,給點錢。”

還有藝討的。這些乞丐大都是些口齒伶俐的,手裏拿一副金錢板,見著不同的對象說不同的有韻唱詞。趙爾豐佇馬一邊,很有興趣地看到一個年輕乞丐走到一個鍋魁攤前,手中的金錢板呱噠呱噠一陣敲打,口中唱道:“走一步,又一步,不覺來到鍋魁鋪。掌櫃的鍋魁大又圓,吃上一個管一年……”掌櫃知道,遇上這樣的乞丐,不給他會死纏,趕緊給了一個鍋魁打發了事。

看完眼前的的乞丐,趙爾豐驅坐下馴良建昌緊馬走兩步,這才發現,在一些陰暗角落裏,還有賣兒賣女的――他們在自己的小兒女的發髻上插一個草圈。還有一些跛腳少手的,跪在階沿邊上,攤起手向過往的人討錢……見趙爾豐眉頭緊皺,傅華封乖巧,知道趙爾豐見狀心中不快,趕緊驅馬上前說:“大人,譽滿天下的少城離此不遠,我們進去看看夜景吧?”

“好!”趙爾豐想想說,“我與住在少城內的成都將軍玉昆有一麵之交,本想去拜會他,但不是時候。不過,去看看聞名於世的少城也好。”說著緩步由韁,向少城方向而去。

少城,是成都的城中城。城中,街道寬闊整齊,一條條極幽靜的小巷裏,幢幢青磚黑瓦的公館排列有序,高牆深院裏,亭台樓閣掩隱於茂林修竹中。門外兩邊蹲著石獅子,這些石獅子的用料都是用省內天全、瀘山采就的漢白玉石,石質既好,雕刻又精,無不栩栩如生,憑添威儀。家家古色古香,呈現出決非一般人家可比的富庶。這些人家牆壁上,嵌有長方形的紅砂石,砂石鐫刻著拴馬樁。門前栽花養樹,院內綠蔭匝地,實實是洞天福地。少城裏住的數萬居民都是滿人。他們一出生,朝廷就給他們一份終身享用的奉祿,一生受用不盡。這樣的城中城,全國除成都外,還有北京、廣州、西安、南京、杭州、福州、荊州、伊犁等九個城市。

走馬來在西禦街口了。夜幕中遠遠的樓簷下懸一塊藍底金字大匾。匾上“既麗且崇”四個大字,映著城內那條幽靜的喇嘛胡同裏閃出的光,有一種悠遠而神秘的氣息。

“大人!”傅華封手指著夜幕中隱約可見的一幢高大巍峨,極有中國氣派的建築物介紹:“那是城內的關帝廟。關帝廟之後有流水湯湯的金河。金河之後黑黝黝的一片,就是少城公園了。”見趙爾豐住了馬,傅華封不無狐疑:“大人,怎麽不去了?”

“不去了。”趙爾豐改變了主意:“錫良大人現在一定在等我,我現在就得去督署。”說著勒過馬來,提提韁繩,訓練有素的坐下建昌馬,立刻揚蹄奔跑起來。傅華封帶著兩個親兵,打馬追上。

“綠窗燈火……淒風苦雨掃樓台……隻落得望穿秋水不見一書來……悲哀!”背後猛地傳來嫋嫋的弦歌聲,混和著高亢的川戲鑼鼓聲――正在少城內萬春園上演的,由享譽海內外的蜀中文豪趙熙原作《情探》,讓川戲名角楊素蘭一演,這就將焦桂英活捉負心漢王魁前後的那份淒切、哀婉演唱得映山映水,扣人心弦,在靜夜中傳得很遠很遠。傅華封想,少城內滿人的福享得實在是太過分了。

錫良在督院街的督署在這靜靜的夜晚矗立,顯得格外高大威嚴。

雕有雲紋的門楣上,兩盞垂著流蘇的碩大的大紅燈籠,在漆黑的夜幕中熠熠閃光。綿綿夜風吹拂下,綹綹金色的流蘇迎風飄拂。兩個熊腰虎背的戈什哈把守在門外,在紅暈暈的燈光映照下,這兩個頭戴傘形紅纓帽,身材高大的戈什哈,手把刀柄,目視前方,一動不動,像是兩個丈二金剛,顯出一種森嚴和凜然。

夜幕中,雖看不見督署那高牆深院中的雕梁畫棟,但它占地之廣宏以及在夜幕中隱約可見的樓台麗閣聳峙的剪影;督署後汩汩流淌的錦江,這一切,無不顯示出它威鎮西南的地位和氣勢。

當素常神情倨傲、睥睨一切的戈什哈從傅華封手上接過灑金梅紅名片,待看清那位站在簷下,穿著隨便,神態亦隨和的老者就是大名鼎鼎的趙爾豐時,都驚呆了。嘖嘖,如雷貫耳的“趙屠戶”趙大人竟是如此模樣,實在是不敢想像。把門的戈什哈們不敢怠慢,趕緊進去通報、正在等著趙爾豐的川督錫良接報,立刻派師爺出門迎接。

當師爺單獨領著趙爾豐穿廊過院,一腳踏進總督大人住的獨院的月亮門時,著便裝的錫良降階相迎。未等趙爾上前施禮問安,總督大人一把拉著趙爾豐的手,相當親熱地說:“季和,辛苦你了。請!”說著,做了個先請的姿勢。

“大人先請!”趙爾豐遜步。錫良拉著趙爾豐的手,進入了書房。傭人進來獻上名茶好點後輕步而退,順手帶上房門。

“季和,請坐!”錫良相當客氣,手一擺,率先坐了下去。

“請茶!”趙爾豐落坐後,隔著雕花茶幾,錫良隨手端起了蓋碗茶,右手揭開茶蓋,刮刮茶湯,看雪白細瓷的邛窯茶碗中的針形茶葉,在滾開水中一陣上浮下沉,氤氳中竄起陣陣茶香,笑笑說:“揚子江中水,蒙山頂上茶。你嚐嚐這茶,我這是用名山頂上新采摘來的頭道雨前茶請你,此茶量極少,屬於貢品。”

“謝大人。”趙爾豐說時,端起了蓋碗茶。四川蓋碗茶同川菜一樣有名,泡茶需用三件頭――先是放一個銅質茶船,茶船上騎一個考究的茶碗,茶碗之上騎茶蓋。在一般茶鋪裏,一般茶客用的茶葉、茶具沒有怎樣講究,但用水是不能馬虎的。川人大都喜歡喝本地產的茉莉花茶。用水,在成都,茶鋪派人一早用大板車馱上大木桶去合江亭取回錦江中的活水,再經兩三道過濾,是謂取用活水。在隻有九裏三分的成都,不知有多少家茶館,這些茶館從早到晚,座無虛席。往往是,茶客一到,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的摻茶麽師就風一般刮來。他們右手提一把碩大的銅茶壺,左手摟一迭茶船、茶碗從胸前山一般壘至下巴。隻聽乒乒乓乓一陣有節奏的響聲,眼前就像擺花一樣,在一張四四方方的茶桌上,先是有了一隻銅質茶船。再是一隻白底藍花的茶碗騎在黃澄澄的銅質茶船上。麽師這就身子微微後仰,隨著手中提著的那把碩大的茶壺由低至高間,一道噴著熱氣的鮮開水從銅壺的尖尖長長的壺嘴裏噴出來,端端注入茶碗。隻聽“叭嗒!”一聲,麽師二指拇一勾,茶蓋蓋在茶船上,嚴絲合縫。頃刻間,一碗蓋碗茶就泡成了。

趙爾豐用兩根指拇輕輕拈起茶蓋,隨手輕推兩下茶湯,低頭呷了一口茶,說聲“香”,看了看端在手中的邛窯茶具。他知道,錫良講究美食美器。手中的這隻邛窯茶具就很是珍貴,夏天不管裝什麽湯,放多少天都不餿不穢,平時不肯輕易示人。

趁著品茶的功夫,趙爾豐注意打量了一下總督大人這間書房――既有學者風味又有滿蒙特征。房間寬敞華麗。紅豆木地板上,鋪著厚厚的紅地毯。對麵,雕龍刻鳳的磨花玻窗下,是一排做工考究紅漆鋥亮的中式書櫃。書櫃裏滿****地排列著線裝的經史文集。當窗,擺一張碩大鋥亮的書桌。與書櫃相對的一麵壁上,是一幅有相當氣勢的水墨畫《萬裏太行圖》。圖上的懸崖絕壁、挺撥的青鬆、奔騰的黃河……無不帶著黃土高原特有的氣息撲來。他知道,這是總督大人自己畫的。有人提起這畫,總督大人總是滿懷感情地說:“畫是畫得不好,不過是我對過去的記憶。”總督大人是個有感情的人。

53歲的錫良,在清末封疆大吏中,算是一個少壯派,也是一個福將。他是蒙古鑲藍旗人,字清弼,同治進士。有一定的才具,人也正派,耿直,在宦海沉浮中不算高手。1900年,八國聯軍攻戰占北京,慈禧太後,光緒皇帝西逃時,他在山西按察史上迎駕,很是殷勤周到。因為這個原因,更因為同時有了一個讓聖上了解自己的機會,從此後官運亨通,由山西按察史而巡撫,而河東總督;年前更被撥擢為四川省總督,一躍而為朝廷封疆大吏,但同朝中權貴載澤、載洵、那桐不睦。

現在,總督大人和趙爾豐坐在墊有軟墊的靠背軟椅上談話,中間隔著一個紫檀嵌魚骨朵兒茶幾。對麵窗下,有一個無頭翡翠蟾蜍發散著淡淡的幽香。蹲在書房邊角上的一架德國大座鍾當當的發條聲走得正緊。

“季和,我還忘了問你,你吃飯沒有?我知道你是一個勤於王朝,不時連吃飯睡覺都顧不得的人。”放下蓋碗茶,錫良看看趙爾豐,關心地問。

“吃了。”趙爾豐說,“我們在進城前吃的。”

“那怎麽行?”錫良說,“幺店子上打個兼也叫吃飯麽?我讓廚下給你做點。”

“不用,不用!”趙爾豐的手搖得撥浪鼓似的,連說:“真吃了,不消勞煩了,大人。”

“真的吃過了?”

“真的吃過了。”

“那好!”錫良看了看趙爾豐的神情。

“大人!”趙爾豐辦事向來操切,他忍不住問:“大人召屬下火速回省就任建昌道,不知康藏方麵是否出了什麽大事、急事?”

“正是。”錫良說了這句,那張保養得很好的方方正正的大臉上,不禁露出了憂思,蹙起一副濃眉:“季和,你可能還不知道,朝廷派去西藏的欽差大臣鳳全,前天在巴塘被造反的藏人殺了。”

“什麽,朝廷派去的欽差大臣被殺了!”趙爾豐像是屁股上被蟄了一下,霍地跳了起來,滿麵驚訝憤怒。

“是呀!”錫良重重地歎口氣:“不僅鳳全被殺,連他帶去的兩百親兵也無一幸免。”

“那還了得?”趙爾豐複又坐下時,氣得豹眼環張,問錫良:“不知大人將如何應對?”

“聞鼙鼓而思良將。”錫良順勢攤開主題:“本督之所以將你從永寧道上火速召回,就是用借重你的治亂才能。不過,本督知道,你在永寧道就任以來,沒日沒夜,勞苦非常,勞苦功高。盡管巴塘現在局勢非常危急,我還是不忍心讓你這個時候火速去巴塘平亂。怎麽樣,先在成都休息一段時間再去巴塘?”錫良說時,注意打量著趙爾豐的神情。

“不休息了。報效朝廷,是卑職本分。”趙爾豐慷慨激昂,毫不猶豫:“卑職願為大人和朝廷分憂,即刻就任建昌道職事,去巴塘戡亂,縱有千難萬險,萬死不辭。”

“好!”錫良說時,站起身來,去書櫃中取出一包康藏典籍,攤開在書桌上:“季和,那就讓我們來看看你的建昌道吧,那可是比一顆比永寧道還要燙手的紅炭圓啊!”趙爾豐趕緊起身走上前來,俯身打量起攤開在桌上的那張由英國人繪製的康藏地圖。他的目光第一下落到了地圖上的康藏樞鈕――巴塘。然後,漸漸擴展開去。

川督錫良和臨危就任的建昌道趙爾豐,在這個靜靜的秋夜裏,頭碰頭地伏在地圖上,研究起如何應對處於急劇動**中的巴塘局勢以及將要出現的情況――這是兩個清末年間卓具才識、具有濃烈愛國主義意識的政治家,他們睿智的目光久久棲息在祖國西部那片廣袤、神奇的土地上。

康藏動亂的根子向來出在西藏上層。

西藏,疆域遼闊。境內雪山巍峨縱橫,草地連綿無垠,海撥很高,稱為世界屋脊;漢稱西羌,唐為吐蕃,明為烏斯藏,素崇佛。初奉紅教,習符咒吞刀吐火之術。有聖者宗喀巴,入大雪山苦修,道成。於是,排幻術,創黃教,風行全藏,紅教衰落。達賴、班禪是宗喀巴高足。達賴駐拉薩,握政權教權,統治全藏。班禪駐後藏僅負教皇之名,如此一代代沿襲。清初,清廷設駐藏大臣,實掌西藏大權。隨著印度滄為英國殖民地,英軍直達喜馬拉雅山麓。英軍進而入藏挑釁。時十三世達賴洞悉英人陰謀,找清駐藏大臣會商,希圖達到中央政府支持,給予侵藏英軍以迎頭痛擊。而駐藏大臣老朽昏庸,光緒皇帝形同虛設,慈禧太後畏英人如虎,她不僅不支持十三世達賴,反而嚴飭達賴“不可輕啟事端”。這樣,英人越發咄咄逼人。十三世達賴走投無路,隻好聯俄抗英,借俄皇加冕為由,派藏王邊覺奪吉赴俄京,施以夷製夷之術。而俄國也欲得西藏,派兵逾蔥嶺,奪新疆,席卷蒙朔。就在俄表示支持十三世達賴抗英之際,英軍先發製人――英軍駐印統帥榮赫鵬率精兵數千,逾雪嶺大舉入侵西藏。達賴無法,讓拉薩建亭寺護法神跳神問卦。護法神曰:“佛能佑我,請決戰。”於是,達賴率數千藏軍於喜慶關外戰來犯英軍。英軍輕敵,中了埋伏,首仗敗,傷亡百餘。榮赫鵬總結了經驗率軍再犯。再戰中,藏軍因缺乏訓練,武器又差,大敗,死傷千餘人。達賴大怒,將護法神寸磷,並將護法神老母囚於布頭溝。英軍乘勝大進,侵入江孜後,甩開腳步向拉薩挺進。

藏軍雖然英勇,但因為長期幾乎與世隔絕,武器又差,缺乏訓練,不是武裝到牙齒的英軍對手。英國統帥榮赫鵬在日記中這樣記載:“……發現藏軍在垣後擠作一堆,有似羊群。一方我步兵已在山旁據有陣勢,距藏軍僅二十碼。另一方我之麥格沁機關槍與大炮已向彼之瞄準,相距不過二百碼。我騎兵已在平原嚴陣以待,相去不過四分之一哩。我印兵實際已逼近垣下,其槍尖直指藏軍,相距僅數尺。拉薩將軍本人及其左右則另外在垣外之我軍方麵,雜在印兵中,此人已完全失去理智,餘遣鄂康諾大佐向彼宣告,餘與麥克唐納欲解散軍隊,彼除含怒不言外,一無所事。稍停片刻後,解散藏軍事實已開始,彼乃親手撲一印兵,拔手槍擊斃之。彼今已發出號令,其他藏兵立即開槍,我軍亦同時放槍,大炮及麥格沁機關槍皆開始發射,藏方劍手逢人輒衝殺……此一瞬間幾將我單薄防線衝破,然此一瞬間即消失。數秒鍾後,我之來複槍與大炮已將彼之烏合之眾掃射無餘。拉薩將軍本人開始即經殺死,數分鍾後全部戰事告竣,平原遍處皆藏人屍體……”看看局勢無可挽回,達賴將權交噶廈,攜珍寶及千餘隨從逃去青海,俗投俄,經清廷多方阻止,並被逼進京。盡管清廷對達賴百般撫慰籠絡,但達賴看出了清廷的腐朽無能,完全失去了信心。當達賴用韜光養晦之計回到拉薩後,在英國人威脅利誘下,改變了態度,不僅變仇英為親英,而且大有西藏獨立趨勢。在這種背景下,手忙腳亂的清廷趕緊派鳳全作為駐藏大臣,經康區進藏。

鳳全以朝廷二品大員之尊,奉旨擺夠了排場。他在京和蓉相繼盤垣多日後,這才率衛隊二百餘人,親隨二、三十人由成都出發,浩浩****慢慢悠悠出了打箭爐(現康定),到了巴塘。大土司羅進寶,二土司羅鬆紮巴聞中央駐藏大臣駕到,率眾人前來叩頭晉見。大土司、二土司在鳳全麵前長跪叩頭,鳳全高高在上,竟用他燒煙用的長煙杆敲著大土司的頭訓話:“你們想造反是不是?鳳老子看你們這個酥油頂子怕是不想戴了……”大土司是當地說一不二,威望很高的土皇帝,原本西藏鬧事也不關他的事。本來中央駐藏大臣從此地經過,大土司是想去見見表表效心忠心,萬萬沒有想到當眾受到這樣的奇恥大辱,越想越氣,想幹脆造反算了。恰當地七溝村丁寧寺喇嘛向來親近達賴,借機去大土司那裏煽風點火。大土司應允。於是,一股血災之氣悄悄在巴塘地區漫延開來。

如果鳳全適時離開了巴塘也沒有事,可鳳全是個庸碌的官吏,貪圖享受,自以為是。他見號稱塞外江南的巴塘果真是個好地方,舍不得離開。在巴塘首鼠兩端的鳳全,竟在茨隴溝開辦墾荒場,張傍招人開荒。大土司羅進寶看不下去,經當地百姓所請,出麵以神山不可動為理由勸鳳全不要開荒。鳳全大怒,根本不把藏人放在眼裏,且鞭打眾人,大土司羅進寶也不例外被打,這就越發激起眾怒公憤。

而守舊的鳳全帶的親兵卻又洋氣。當時,清軍的傳統服裝是紅色號褂,戰裙,訓練列隊時,軍前吹莽筒大號。而鳳全帶的這隊親兵卻是西洋打扮新軍裝飾,穿黃色短軍服,腳上打綁腿,吹洋號,打洋鼓。每天早晨上操之後,當地藏人看見這些兵在鳳全住的樓頂平台上手舞腳蹈,不知所雲。其實,這些兵在打太極拳鍛練身體。大土司羅進寶乘機造謠,說鳳全是個假欽差,所帶的兵也都是些不地道的洋兵雲雲,這就越發增加了當地藏人對鳳全的不信任和仇視。

當鳳全發現情況不對時,竟慌了神。他主動找土司們談判,表示願意原路退回成都,條件隻一個,希望當地土司們保證他的安全。談好後,鳳全一行在都司吳以忠和當地糧台的陪同下離開巴塘。鳳全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地土司和丁寧寺惡憎已接到拉薩方麵暗殺秘令。結果,鳳全一行兩百餘人在離開巴塘五裏處的鸚哥嘴,被埋伏此處的僧俗武裝殺戮盡淨……

“這還有王法嗎,朝廷的大員都敢殺,簡直要翻天了!”弄清了事情的來由,趙爾豐怒不可遏,切齒道:“我帶兵去巴塘,非將七溝村丁寧寺捶平!”

“是非動刀兵的時候了。”錫良轉過身去,習慣地背著手在地毯上踱起方步來,“據朝廷旨意,我已派提督馬維騏率兵去巴塘平亂。馬提督作戰驍勇,此役必大獲全勝。但馬提督無治理亂世的才能。平亂容易,從根本上治理難,尤其是在這樣的蠻區。季和,我遍觀左右,隻你有這樣的才具。”錫良說著轉過身來,看著趙爾豐,滿麵都是希翼:“季和,不知你去蠻區,有何細致的想法沒有?此地區,決不同於永寧地區。”

“大人高見。”趙爾豐信心百陪,“職在永寧剿匪期間,因大人早就給爾豐透過信,早遲要譴爾豐去經營蠻區。因此爾豐常在剿匪間隙研習治邊策略,似有所得。現觀康藏局勢,治理康地,我擬施行平康三策。”

“何謂平康三策?”錫良聞言又驚又喜:“本督願聞其詳。”

“以往我就發現,前任對川邊蠻夷之地,如涼山及寬闊的康地管理雜亂無章。而康地既是川省屏障,又是我進軍西藏的必經地。要經營好西藏,必先經營好康地。”趙爾豐胸有成竹,侃侃而談:“爾豐的經康三策即!”趙爾豐捏起指拇一一數來:“一、首將所居大小涼山之倮夷收入漢區版圖,設官治理。此三邊地皆倮倮,界連越西、寧遠。山居野處,向無酋長,時出劫掠,邊民苦多。然此地多寶藏,產藥材尤富。此三邊地既定,則越西、寧遠亦可次第設治,一道同風。

“以往,我駐藏大臣及六詔台員每出關時,悉在爐城奏報某年某月某日自打箭爐南門或北門經折多山入藏。相沿已久,英人鑽我空子,每以我執報為言,謂我自認爐城以西皆屬西藏轄地。每與我交涉,理屈詞窮之時界限含混。我擬改康地為行省,進而改土歸流,設置郡縣,朝廷特派地方官員管理。以丹達為界,擴充康地疆宇,以保西陲――此平康第二策也。

“川康藏三地毗鄰,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而西藏隔喜馬拉雅山與英印相接。境內山嶺重遝,寶藏尤豐。首宜改造康地,廣興教化,開發實業,漸漸西移。康地一牢,這樣內固巴蜀,外附藏疆,迨勢達拉薩,藏衛盡入掌握。然後移川督於巴塘,可於川省、拉薩、各設巡撫,仿東三省之例,設置西三省總督。如此可以藉以杜英人之覬覦,兼製達賴之外附。此平康三策也!”

“季和真是高見!”錫良輕輕拍手,流露出真誠的讚許甚至欽佩。趙爾豐當然知道,老上司錫良做事練達穩重,平素喜怒哀樂很少露於形,像今天流露出這樣的表情,可見自己的“平康三策”真是讓錫良高興、重視。

“季和,你的平康三策可有詳細文本?”

“有。由我的文案傅華封帶在身邊。”

錫良叫人進來,命人去客廳裏將等在那裏的傅華封處取來“平康三策”,明日細看。

來人遵命去了。錫良對趙爾豐說:“我雖還沒有對你的‘平康三策’細看,但大體設想已然明了。極有見地。待本督細看後,即轉奏朝廷。季和你去巴塘後,待局勢已定,可先在當地施行。”

略為沉吟,錫良想想又說:“季和你在永寧根除了當地為害多年的匪患,功勳卓著。現在又是臨危受命。本督會將你極有見地的‘平康三策’在向朝廷轉奏的同時,保舉你並為你請功!”

“謝大人!”趙爾豐向錫良深揖一拱。他對錫良真心感激,同時心裏也暗自得意。是的,先哲不是有言,疾風知勁草,路遙知馬力麽?真正有能力治理康藏,挽狂瀾於既倒者,非我趙爾豐不可。這次銜命西去巴塘就任建昌道職事,正是自己大顯身手之時,飛黃騰達之日可期。

“當,當,當――!”

這時,高牆外敲了三更。銅鑼的沙沙聲和著更夫蒼老的聲音漸漸遠去,督院內一派竹梢風動,萬籟俱寂。

錫良注意打量了一下幾天來,由寧來蓉在山路上長途跋涉,年近花甲的趙爾豐的神情,看他累不累。不意趙爾豐神采奕奕,看著總督問:“不知大人在我建昌道上兵務如何配備?”這會兒,他最關心這個事。

“當然盡撥精銳與你。除日前派去永寧的兵不算,再讓你率四軍三營去巴塘,夠了吧?”

“夠了。”趙爾豐想想,特意強調:“我想請準大人仍然派鳳山統領隨我去。”

“行!”錫良說:“種種細處,明天再議。今晚你就下榻在我西廂房吧。你一上路,我就吩咐下人掃榻以待了,你我不是外人。”總督知道,趙爾豐在成都沒有公館,家眷亦都還在永寧。

“遵敬不如從命。”趙爾豐很是感激:“又勞大人關照了。”接下來的氣氛就相當隨意了。

錫良笑笑:“季和,我知道你來四川後,養成了幾個嗜好。”說著搬起指拇:“愛吃川菜,愛聽川戲,愛說川話,愛喝川湯。”

“哈哈,大人日理萬機,還知我有這幾個嗜好?”對體貼入微的上司,趙爾豐心中著實感激。

“我今晚上請你喝一味川湯。”錫良笑道:“又提神,又美味,我保證你沒有喝過。”

“喲,是什麽川湯?”趙爾豐來了興趣。

“不是有一說嗎,川戲的腔,川菜的湯。川菜特別講究湯,每當席上所有的菜上齊後,都要上湯。”錫良又搬起指拇一一數來:“這些湯,或清湯,或奶湯,或紅湯;還有魚湯、毛湯……清湯要清澈見底,味要濃而不濁。奶湯要色白如玉,味道醇厚……這些湯在製湯過程中,還有好些過場,要吊湯、掃湯……有好幾道工序,很是考手藝呢!”

“大人真是淵博。”趙爾豐一笑,“不知大人今晚要請我喝什麽湯?”

“這湯,肯定連老佛爺都沒有喝過。”錫良繼續賣著關子:“你喝了一碗還想喝二碗!”話剛說到這裏,用手對著門簾一招。

珠簾掀起處,一個長相俊俏的丫環手中捧著一隻托盤,輕步而入。來在桌前,彎下細腰,將手中托著的黑漆托盤輕輕放在桌上。托盤中兩隻邛窯中碗空著,當中一隻凝脂似的金邊描龍景德鎮大白品碗中盛滿了熱氣騰騰色彩稠白的鮮湯,她分別將兩隻邛窯碗中舀滿湯,再將湯匙置放碗中,這就抬起頭來看看總督大人。看大人點頭示意,丫環這就一笑,輕言一句:“大人,請慢用。”低著頭,邁蓮步輕步而退。

“請!”隔幾而坐的錫良手一比。

趙爾豐細看眼前碗中的湯,除了濃稠雪白外,並沒有看出什麽特別處,隻感到一股異香撲鼻。他拿起湯匙舀了一匙湯,試著試著喝了一口。喝了一口眼就亮了,直喊“好湯!”說“這湯真是好喝,是用什麽仙品做的?”

錫良笑而不答,隻說:“你再嚐嚐湯中的肉。”

趙爾豐用湯匙從湯中撈出一塊肉,沒有忙著吃,而是左看右看,看不出什麽名堂,這就遲遲疑疑,放進嘴裏,還未細嚼,便喜得驚叫:“這肉好嫩好香好細,這是什麽肉,這麽好吃?”

錫良哈哈大笑:“我沒有誆你吧?這湯是狸子湯,這肉是狸子肉。”

“狸子?”趙爾豐問,他從來沒有聽說過什麽狸子。

“狸子,又稱花麵狸,隻產於四川省漢源縣皇木山,屬於難得的山珍,產量很少,也很難捕捉。每隻隻有四、五寸長,幾兩重。吃的時候燙毛,不能剝皮。肉一下鍋,肥肉鼓起,連瘦肉都特別的嫩、細……”

聽完錫良的介紹,趙爾豐不由連連讚歎:“四川真不愧為天府之國,什麽稀罕物兒都出在這裏。”他美美地喝完湯時,錫良咳了一聲。一位衣著鮮明,神情精明的中年仆婦站在門外,用手打起珠簾,笑稀稀看著客人,北音婉轉地說:“請趙大人安息!”

早晨。太陽還沒有出來,一支甲胄鮮明的軍隊,披著川西平原淡淡的晨霧,沿川藏線浩浩****向西疾進。他們一律黑紗包頭,額著打英雄結,著紅色號褂,一看就是熟悉的清軍。但這隻軍隊已不用傳統而落後的刀矛等兵器,一律肩扛西洋九子快槍,隊形也嚴整――這是四川總督錫良大人專門調撥給趙爾豐的一支精銳部隊,共四軍三營,還有衛隊、隨員等等,計約兩千人馬。

趙爾豐今天騎一匹栗青色口外高頭大馬,著一襲得勝褂,腰帶上一邊挎一把寶刀,一把別一隻德造二十發俗稱小機關槍的連槍。連槍的槍把上紅纓飄拂,像是一團燃燒的火焰,分外惹眼。傅華封、鳳山等將領、幕僚也都騎在馬上,跟在趙爾豐身後,將趙爾豐前呼後擁。走在隊伍中間的新任建昌道趙爾豐一手挽韁,一手撫髯,極目遠眺,威風凜凜,若有所思。

他的隊伍一出城,就將一座紅牆黃瓦,古柏森森的諸葛武侯祠甩在了身後。一望無際二望無涯的川西平原,像一幅美不勝收的畫卷展現眼前。碧綠的田野上,小橋流水人家。有一縷縷淡淡的晨霧,在遠方的天際間升騰,在田坎上、林盤間流淌、盤旋;在初升的陽光照耀下,很快化成滋養萬物的甘露,給天上飛的,河裏遊的,地裏長的以生命的滋潤澆灌。

炊煙嫋嫋中,有在霧截橫煙的田坎上遊牛的牧童,挑聲夭夭地唱起了極富地方特色的兒歌:

張打鐵,李打鐵,打把剪刀送姐姐。

姐姐留我息,我不息,我要回家學打鐵。

打菜刀,把肉切;打彎刀,把柴劈;打戰刀,去殺敵。

爸爸喊我讀子曰,我偏要去打毛鐵……

“有意思!”趙爾豐聽到這些歌謠,不由笑了起來。在蹄聲嗒嗒中,他眯縫起眼睛,手捋胡須,對騎一匹馴良白馬,走在旁邊的總文案傅華封,不無讚歎地說:“成都一帶,川西平原確實不一般,文化底蘊深厚,連放牛娃也能唱出如此意味深長的的山歌!”

“是。”傅華封知道這樣的歌謠很對趙爾豐的口胃,不禁點頭道:“自西漢文翁在成都辦學以來,蜀中文風很盛,直追齊魯。尤其是在物殷民豐的川西壩子,出的大文豪更是數不勝數,比如司馬相如、楊雄、蘇東坡三父子以及我們的當朝狀元駱成驤等等,簡直像夏夜升起的滿天繁星,橫無際涯。因此,成都壩子上的小兒能隨口唱出這樣的兒歌,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投機的談話不覺時間流逝。不知不覺間,已到雙流縣境。這時,原先遊**在川西平原上的霧完全散去了。太陽升起來了。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來。那些推雞公車的,抬轎的,趕路的,莫不給這隻大軍讓路。好些老百姓佇立路邊,默默打量著這支向西疾進的大軍,三三兩兩,交頭接耳議論:

“聽說帶領這支軍隊去打老藏民的是趙爾豐趙屠戶!”

“咦,他這一去,怕是又要開紅山了。”

趙爾豐騎在馬上,調頭往後一看,大道上他的部隊排成一條線線,前望不到頭,後望不到邊,行軍速度有些慢,不由得有些焦燥起來,對跟在身邊騎在一匹火紅雄駿上的統領鳳山說:“通知前軍,加快行軍速度,今天務必趕到新津宿營。”

“大帥放心。”鳳山朗聲應答時,猛然抖動手中韁繩,“嗒嗒嗒”坐下雄駿立即邁開碗大的四蹄,像一團通紅的火球朝前射去,轉瞬間不見了蹤影。

大軍行四日,到達雅(安)州時,趙爾豐得報,早他先去巴塘的提督馬維祺經激烈戰鬥,已拿下巴塘。當地大土司、二土司俱死於亂軍中。大局初定,馬提督正等他前去交接。

趙爾豐十分高興,要三軍稍作休整,加快前進。雅州是川藏交界處最重要的一個城市,位於川西壩子邊緣,很有特色。整個城市呈棋盤形,座落在雅安河穀。清秀的山嵐從城的四周漸漸隆起,由溫柔而轉為雄峻,迭次遠去。一條清洌的羌江穿城而過。從山上往下看,整座城市萬瓦鱗鱗,青枝綠葉,異常秀麗幽靜。在這裏,周年四季天天都要灑點紛紛揚揚的透明細雨,山明水秀,號稱“雨城”。外國旅遊家來這裏旅遊後,稱雅州是“中國的布達佩斯”。明知由此西行即告別了有“溫柔富貴之鄉”之稱的川西平原,進入苦寒之地,但趙爾豐未作任何多餘逗留,揮師西進。

自是以後,氣象迥異。鳥道羊腸,險比劍閣,一片荒涼蒼勁,沿途民居寥寥。從成都出發,身著夾衣,時間久了還汗流不止。過雅州,則涼意漸深。愈朝西行愈冷,需穿西藏氈子大衣了。沿途諸嶺,峰嵐重疊,高峻極天,白雲繚繞於山腳。過了滎經,開始翻越大相嶺――那劍一般插入雲霄的摩天嶺,相傳為當年諸葛武侯南征時過此而得名。大軍始經虎耳崖,隻見陡壁懸崖,危坡一線。俯視河水如帶,清碧異常,波濤洶湧,奔若驚雷,令人駭目驚心。

上到山頂,天氣大變。冷風卷起稀疏的雪花,在空中飛舞,像是一隻隻翩翩躚躚的白蝴蝶,它們緩緩落在淺坡上,落在雜木林的枯枝上,將山染白。山的這邊稱為陰山,雲遮霧障;山的那邊稱為陽山,驕陽朗照。大軍上山時時已暮,隻見高朗的天上,那五彩繽紛的晚霞,與山頂上秀麗、蠻荒、恒古的景色相映襯,宇宙變得格外深沉厚重而神秘。

緩坡上有一赭色摩崖題碑傲立,好似陰陽界的分線樁。身披大氅的趙爾豐得見後,下馬,走上前去,用馬鞭撥開浮雪,見是前朝果親王的題詩:“奉旨撫西戎,冬登丞相嶺。古人名不朽,千載如此永。”字跡清晰可見。頓時,趙爾豐豪情滿懷,轉身大呼傅華封快來看。

下了山,眼前景色又是一變。太陽是那麽明亮,那麽圓,天空也格外高遠。壩子裏,遠山,近樹一片蔥綠。株株火紅火紅的花椒樹,從一間間民居的黃泥巴土圍牆上探出頭來,像是泛起了一片爛漫的紅霞。眼前的壩子,呈現出好一派亞熱帶風光。

“這就是有名的漢源花椒。”熟悉四川各地曆史掌故的傅華封,走馬趙爾豐身邊,指著那一片紅霞般的花椒樹給趙爾豐介紹:“大帥,我們已到漢源,漢源花椒是貢品……”趙爾豐猛然想起,他在錫良家吃的狸子湯所用花麵狸也是產在漢源,問皇木山在何處?

傅華封往平壩盡頭的一座青山指了指,那山嵐不高,山上一片青枝綠葉。

“四川真是地大物博呀!”趙爾豐不禁撫髯感歎開來,旋即,又問傅華封:“剛才我們過大相嶺時,何以我一大聲說話,天上氣候驟變,落起冰雹?”

“因為山上終年四季雲遮霧罩,陰霾沉沉。猛然間大聲說話,熱氣陡然攪動寒霧,很快寒霧結雹落下。”

又兩日,大軍行至大渡河畔鐵索瀘定橋。隻見河寬百尺,洶湧的浪頭通天而來,奔騰澎湃,聲震山穀。河麵上有手臂粗的鐵鏈九根飛跨其上,淩空架設,上覆木板;每邊兩根扶手鐵鏈,共十三根鐵鏈。

大隊人馬佇立河邊,趙爾豐命人找來熟悉當地情況的前營管帶顧占文,問詢前麵地理、風俗民情。顧占文稟報:“過了瀘定橋,由此上行百餘裏,就是打箭爐(康定)城了。那裏氣候、風俗民情完全迥異內地。到了打箭爐,就算真正進入了藏區……”趙爾豐一邊聽著顧占文的稟報,一邊注意打量身邊的瀘定城。城中有房舍六、七百餘戶,建築樣式漢、藏俱有。稍頃,趙爾豐命大軍過河西進。人馬分隊過河。趙爾豐在鳳山等人的扶持下小心翼翼從鐵索橋上過時,隻覺鐵索搖搖晃晃,山風吹起冰冷的水珠濺在臉上,令人膽戰心驚。

第二日,趙爾豐率大軍進入了爐城。

在初升的太陽照耀下,爐城展露出了全貌。它前有折多山,後有郭達山,整座小城沿狹小的河穀向兩邊山上漫延開去。一條河水冰涼湍急的折多河,從街心洶湧而下,一路上濺出很深的寒意。街道兩邊,藏房林立,皆為層樓;中層、上層住人,下層養牲口。屋頂扁平,上覆泥土。藏族男人皆衣著寬袍大袖,頭戴呢帽或裹絨巾,腳蹬毪子長靴。女人著長衫,毪裙,係腰帶,項圍珠串。此地離瀘定雖近,但卻已是另一番天地。小城因四麵皆山,終日陰雲濃霧,山巔積雪。三伏天早晚都得穿棉衣。城內漢藏雜居。川人、陝人、藏人、回人、喇嘛、還有英法傳教士填街塞巷,也還鬧熱。喇嘛為當地藏民社會最高層,人皆羨慕。家有三男,必送二男當喇嘛。喇嘛內部又分層次。上層喇嘛衣著講究,內著襯衣,外罩紅黃絲披單、戴桃形帽,腳蹬紅呢靴,手挽佛珠,口誦佛經。一般喇嘛則用粗呢披單,交縛上體而己。

據說過去藏軍東侵,直至邛(崍)州南橋。劉備在川建立蜀國,拜諸葛亮為相後,諸葛亮與東侵藏軍議定,讓他們退一箭之地。在約期射箭前夕,諸葛武侯派人快馬趕到爐城,要守將郭達將一鐵箭事前安置在山頂上。屆時,趙雲拉開神弓,響箭破雲而去。雙方派人尋箭,一直尋到打箭爐城東郊山頂上。於是,雙方以打箭爐城為界。在陽光下看得清,郭達山上,果然有一碩大箭簇深陷山頂崖內,箭鑰直指藍天,威風凜凜,山的四周,千仞絕壁,險峻無比。

麵對此情此景,趙爾豐久久地站在跑馬山上,沒有說話,神情陷入沉思。沒有人敢打擾他。強勁的山風吹來,將他披在肩上的大氅吹得飄飄的,像雄鷹展開的雙翅。趙爾豐不是文人,此刻他沒有心情醞詩作文。他是一個政治家、軍事家、實幹家。這一刻,他集中精力考慮的是,如何對藏用兵,如何經邊康區?千裏風雪川藏線上,該布下多少給養站?得修建多少橋梁?他甚至考慮了從成都至打箭爐一線牽上電話線,將先進的西洋通訊器材――電話引進康區……

高原的天,娃娃臉,說變就變。明亮亮的陽光忽然收了,瞬間,天空陰雲漫漫,寒氣驟至,貶人肌膚。簇擁在趙爾豐身邊的將佐、幕僚們全都受不了,都想立刻下山。但年近花甲的主帥凝然不動。那樣子,似乎泰山崩於前,也休想讓他眨一眨眼睛。眾人對他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一個個盡管冷得索索發抖,也都不好意思開口說走。

還是總文案傅華封有辦法。他輕步來在趙爾豐身邊,附耳提醒道:“大人,時候到了。爐城地方官員和土司、喇嘛們正等著大人前去出席他們迎接大人的宴會呢!”

趙爾豐這才轉過身來,緩步下山。在回去的路上,他深思著對簇擁在身邊的將佐、幕僚們囑咐:“我們已經進入了藏區。我們務必已身作則,入鄉隨俗。首先就是要學會吃牛羊肉、酥油糌粑。萬道險關阻隘在我們麵前,第一道要跨越的就是生活關。我初次喝酥油茶也不習慣,差點吐了。勉強喝下一口,即覺胸膈發嘔。而時間久了,也就慣了,喝起來別有風味,如飲甘露。”趙爾豐這一番高瞻遠矚的言傳身教,現身說法,令身邊的將佐、幕僚無不真心佩股,嘖嘖讚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