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開殺戒,“趙屠戶”由來

寒風瑟瑟,夜幕低垂。

占了古藺縣城半條模範街的道台臨時行轅,此時已被粘稠濃黑的夜幕裹緊。白天的森然現在是看不到了。夜的剪影中,這座高牆大院現在顯現的是一種幽深、神秘、詭祟。苗溝事件發生後,趙爾豐聞訊甚為震怒,立刻率領人馬離開道府所在地瀘州,殺來古藺,駐鎮親剿;縣衙成了他的臨時行轅。

在這深夜時分,行轅已然入睡。但道台大人住的後院一套精巧的小院裏,此時仍亮著燈。勤於王政,常常夤夜挑燈披閱公文或是策劃治理事要的趙爾豐像往日一樣,尚未安息。書房那扇雕龍刻鳳,裱糊著雪白夾江宣紙的窗欞上,映現著趙爾豐不時走動的身影。一樓暈黃的燈光,朦朦朧朧地從窗欞裏泄出來,灑在窗外幾叢秀竹上。於是,此時看不見翠綠顏色的秀竹顯出油潤,葉片上閃著斑駁的微光。花徑上、假山後,魚池邊不時閃現往返梭巡著夜間警戒的士兵身影。他們身上所佩的刀槍偶爾同什麽硬物相碰發出的輕微的金屬鏗鏘聲,在這寒冷的冬天深夜時分,聽起來越發令人悚然驚心。

上任不久的永寧道道台趙爾豐,站在窗前,似乎在凝思什麽。跳動的燭光下,他蹙著一副很有殺氣的濃眉,凝然不動,神情森然,長久不動,恍然是在地上釘了一根釘子。

在他的身後,碩大的公事桌旁邊,一盞枝子形黃銅燭架上,高低錯落的四隻大紅蠟燭燃得正緊。借著跳躍閃爍的燭光可以看清,趙爾豐不高不矮的個子,篤實。他五官端正,梭梭的鼻梁,一雙眼睛不僅有神,而且有股殺氣。護在嘴上的胡子又濃又密又長,分成兩綹彎垂過口,足有三四寸長,下須稀疏,衣著樸實隨意。在這寒冷的冬夜,他身穿一件及地的玄色棉綢袍,外罩一領一裹圓金邊深藍馬褂,屋中也沒有燒火盆。整個看去,新任永寧道道台很精神,也很儉樸。若不是頭發半白,簡直看不出他已然是年屆花甲了。

這位新任永寧道道台是很有些來曆的。曆史上,趙家同朝廷關係很深,他們祖居關外鐵嶺,因先人忠於清,入了旗籍,從龍入關後,其父根據旗人習慣,去掉趙姓,隻稱文穎,一八四五年進士,在山東任知府。一八五四年因抵抗太平軍,文穎死於陽穀縣任上。清廷特“優恤、立專祠、襲世職。”趙爾豐四兄弟。大哥爾震,字鐵珊;二哥爾巽,字次珊,大哥二哥同是同治十三年進士。弟爾萃是光緒十三年進士,爾豐行三,字季和。四兄弟中,獨爾豐以納捐走上仕途,先是分發山西,為他的頂頭上司按察史錫良發現看中。年前,錫良升任川督,他隨錫良入川,官授永寧道。時任鄂督的二哥趙爾巽,以進士而禦史,而總督,是封疆大吏中公認的能員。但在了解趙爾豐的錫良看來,趙家四兄弟中才幹數爾豐為最,他多次向朝廷密保爾豐,認為他“廉明沈毅,才識俱優,辦事認真,不辭勞怨,識量特出,精力過人”建議朝廷提拔重用。

“梆、梆,梆!”高牆外,更夫打響了三更,“各家各戶,小心火燭!”更夫蒼老的聲音和著銅更沙沙的顫音,漸行漸遠,如水般嫋嫋飄向夜的深處,寒夜越發顯出淒迷、深沉。更聲尚未落盡,應召而來的傅華封準時出現在道台門外。看道台大人背著身沉思,傅師爺站在門外,一時有些踟躕,似乎在考慮應不應該跨進屋來或是對道台大人示意一聲。

借著燭光看得分明,傅華封雖年近五十,但顯得比實際年齡輕。中等偏上的個子,皮膚白晰,眉清目秀,身姿挺直,著一件整潔的青布棉長袍,腳蹬一雙朝元黑棉布鞋;外罩一領黑綢滾邊棉馬褂,背上拖一根黑洋洋的大辮子,神態精明沉穩。他是本地古藺縣人,是本地惟一中過舉的學士,前任團總,在本地很有名氣。他博學多識,胸有韜略,且有大誌。趙爾豐一來就看上了他,新近被道台大人禮聘為心腹幕僚,掌握文案,極為信任。素常不輕易說人好話的趙爾豐曾多次公開私下這樣說:“俗話說,山溝裏飛出金鳳凰,這話一點不假。傅華封不就是從古藺山溝裏飛出一隻金鳳凰嗎?發現傅華封,是我為官數年為官數省的最大收益。”能從趙爾豐嘴裏說出這樣的話來,殊為難得。可見,傅華封其人實在是不可小視。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傅華封對發現、重用他的趙爾豐也著實感激,視為再生父母,因而就任以來,兢兢業業,不舍晝夜。

上午,官軍對苗溝的征剿再次失利,趙爾豐要傅華封火速趕去,將自己新擬就的剿匪方略帶給前方官帶,並就地監督布置。並囑咐傅華封,要他晚上務必趕回,說有要事。

晚飯後,道台大人專門給下人作了交待,傅大人什麽時候來,就讓他什麽時候來見我,不必通報。此刻,站在道台大人門前的傅華封,見大人思緒陷得很深,不忍打擾。他決定就這樣在門外靜靜地多站一會兒。

從掛在門楣上的一道竹簾看進去,道台大人的書房一目了然。迎窗靠壁,擺一張碩大鋥亮的簽牙桌,案上擺滿了文房四寶和一迭迭厚厚的待批公文。當中有一本翻了開來的《**寇誌》。可見,這書是道台大人不時翻閱,以便從中找到目前剿匪的一些方略,從中受到一些啟發。

簽牙桌兩邊靠壁各擺兩把黑漆太師椅。除了通往隔壁臥室的門上掛有一幅金邊紅底剌繡著錦蟒的蜀繡門簾外,房間裏沒有任何一點色彩和多餘的擺設。都知道,趙爾豐的生活起居異常儉樸。他在古藺的戰時行轅更是簡潔得如同水洗。

書房裏,惟一引人注目的是正麵牆壁上掛的一幅幾乎占了全部牆麵的“永寧地方圖”。那與其說是一幅供趙爾豐作戰用的地圖,不如說是按真實比例大大縮小的一幅山水畫。圖上,永寧道的二十五縣所有山川風物河渠,都呈立體狀突現出來,且著了色,很是亮眼。特別是,凡有“龍會”的地方都插了一麵紙做的小紅旗。隻見沿赤水河一線逶迤而去,小紅旗插得滿滿的。其中最大,最醒目的一麵就在古藺苗溝。

“是傅先生來了吧?來了怎麽不進來?”就在傅華封默默打量趙爾豐時,趙爾豐輕輕咳嗽一聲,說時並不轉過身來。顯然,憑他的敏感,早就知道傅華封來了等候在外。

“是,大人。我怕打擾你的思緒。”傅華封說時,掀簾進屋。趙爾豐轉過身來,指了指座位,他們這就隔幾坐在黑漆太師椅上。

“苗溝現在情況如何,兩邊溝口封住了吧?”趙爾豐果然不同於一般官吏,他坐下就問正事,神態嚴肅而冷峻。不像別的官吏在這種場合還要走一些過場,比如至低限度讓仆役上茶點,寒暄兩句等等。而且在這時候,不經他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能隨便撞入打擾,犯了便要重治。

“是的,大人,都辦好了,口子紮緊了。”傅華封當然了解趙爾豐此時此刻的焦急心情,他站起來給趙道台施了一禮,坐下詳細稟報:“我一去就向封溝官軍傳達了大人定下的最新剿匪方略――暫不進溝進剿,牢牢紮緊兩邊溝口,讓苗溝的匪們插翅難飛……”

“嗯!”聽了傅華封的稟報,趙爾豐捋著頷下花白胡須,沉思著點了點頭,隨即露出滿臉的不解發問:“我就不懂了。我為官數年,為官數省,匪也剿了不少,可就沒有見過苗溝這樣難纏難剿的匪。”

“大人有所不知。”傅華封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我永寧地區不別比地,這裏山高穀深林密,疆域遼闊,地瘠人貧,是匪最易滋生之地,也是匪最難剿滅之地。匪患從光緒年間起,因曆屆地方官剿匪不力,往往是虎頭蛇尾,雷聲大,雨點小,以至養癰為患,匪勢越演越烈,以至到了今天,呈不可收拾之勢。特別是百裏苗溝。溝內苗漢雜居,民風刁頑。可以說,溝內三千苗漢,個個都是匪。匪首彭漢章、彭友章弟兄,更是遠近聞名的專門與官府作對的龍會頭領。他們常常說‘餓死不如找死’、‘光腳板不怕穿鞋’的!”

“源蓋就在於此!”趙爾爾打斷了傅華封的話,憤然作色道:“華封說得很是。匪患之所以呈越演越烈之勢,蓋‘因曆屆地方官剿匪不力’!”說著,他皺起眉頭,“而今我們好些官員就是如此,碌碌無為,屍位素餐,以至養虎為患,壞了大事。”說著,兀自起身,在屋裏龍驤虎步,幾個來回,猛然站定轉身,看定傅華封,雙目炯炯:“所以,我還是那句話,治亂世須用重刑,矯枉必須過正!”

“大人高見!”傅華封站了起來,對這位不同凡響的道台大人深鞠一躬,肅然起敬,嘖嘖讚歎:“早聞大人為錫良總督大人賴為幹城。特別是,大人在治理匪忠患方麵有特殊才能。永寧能有大人駕到治理,是永寧人的福。大人今日布置的征剿苗溝新方略,更是讓華封眼界大開,佩服得五體投地。華封深信,因為有大人,結束永寧匪患有期。永寧匪患的克日治理,亦將給川省各地治匪作出範例。”

傅華封這番發自內心的讚美,讓趙爾豐聽了很受用。趙爾豐並不是一個喜歡阿諛奉承的人,傅華封這番美言誇讚,他之所以聽了連連點頭,是他認為情況本來就是如此。

這會兒,趙爾豐的臉色開朗了些,他要傅華封也坐。

看著正襟危坐,神情精明的傅華封,趙爾豐微微眯起了眼睛,心裏熱呼呼的。這不獨於因為傅華封剛才對自己的一番讚美,更在於自己得傅華封得一知音,得一可以信賴,得一可以期以辦大事的人才。默了默,趙爾豐習導慣地用一隻青筋暴露的手,一遍一遍地捋起頷下那一把花白胡須,看著傅華封,沉吟著發了狠言:“縱如你所言,以往永寧地方官治匪是假打。而我這次卻要真打、狠打。須知,傷其一臂,不如斷其一指。我這次不是要斷其他們一指,而是要斷其十指,斷得徹底。用你們四川話說,不要弄得筋筋絆絆的,而是!”他揮起手,砍下去,做了個快刀斬亂麻的手勢。

看心腹幕僚頻頻點頭,他考了傅華封一句:“不過,惜目前永寧道兵力不敷分配,你看,要快刀斬亂麻,計將安出?”

“華封以為,惟有請準錫良大人增派三千精兵來永助剿。”

“正是。”趙爾豐點了點頭,看定傅華封:“本道台正欲派一得力之人上省,當麵向錫良大人稟報永寧剿匪情狀,並請兵增援,你看誰可擔此重任?”

這時,傅華封對趙爾豐要他夤夜趕來的用意完全清楚了,霍地起身請命,鏗鏘有聲:“若大人信得過華封,華封願代大人去省上向錫大人稟報並請兵。”

“如此最好。”趙爾豐聞言不勝欣慰,連連頷首:“事不宜遲,現在就讓我們來擬寫上奏吧。怎麽樣,這個上奏,還是請文案為老夫代勞?”

“豈敢,豈敢,華封豈能班門弄斧!”傅華封站起身來,連連拱手推辭。他知道,在擬寫這樣事關重大的奏折時,趙爾豐都喜歡親自操刀。他早就聽說,趙爾豐的文墨很不錯,字也寫得好。不過,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他正想當麵看看趙爾豐的文墨。

“早聽說道台大人的文墨之好是出了名的。”傅華封說:“錫良大人早在山西時就對道台大人的文墨推崇備至。華封今夜能得見大人寶墨,實在是眼福不淺,受益非淺。”

“那好吧!”趙爾豐說時走到簽牙桌前,略加思索,提筆展紙,筆走龍蛇。傅華封看時,豎格十行素箋公文紙上擬出的題目是“就永寧道嚴重匪情上奏四川總督錫良總督大人暨朝廷折”接著趙爾豐唰唰走筆。看下去是:“此地龍會純由痞子組成,由來已久。近年,龍會抗捐抗糧更是竟成燎原之勢。苗溝梟首大老圈、小老圈彭漢章、彭友章兄弟,日前甚而聚眾公然與官府作對。光天化日之下,殺我東一民團隊長楊八,而後匪事日張……懇請製台大人速派重兵來寧,著力痛剿,以絕後患!”趙爾豐果然是刀筆,下筆言簡意賅,一氣嗬成,讓向來自視甚高的傅華封自歎不如。

趙爾豐的字寫得非常好,很有特色,流利而又雄勁。他的簽名更為別致,“趙爾豐”三個字寫得像是一隻飛翔的仙鶴,可作單獨的藝術品欣賞。

“大人的上奏寫得真好,字也寫得真好!”傅華封發出由衷的讚歎:“從大人這篇上奏可以看出,大人誌存高遠,胸懷韜略,高瞻遠矚,才華卓絕,日後必然為我大清棟梁。”

傅華封這番發自內心的讚歎,字字句句,點點滴滴可謂說到趙爾豐心裏去了。一時,多年來的酸甜苦辣,在趙爾豐心中湧起,如大潮猛擊。讓向來性格剛毅,喜怒不露於形的他,眼睛有些濕潤。看著眼前這個知己,堪為大用的傅華封,趙爾豐大有英雄識英雄,相見恨晚的感觸。略為沉吟,趙爾豐捋著花白胡須,語重心長地對傅華封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不上高山,不見平地。非烈火,難以煉出真金。值此建功立業之際,你我當共勉。需知,報孝朝廷封妻蔭子,正當其時。”話未落音,“當、當、當!”高牆外,更夫敲響了五更。

“夜深了,大人請息了吧!”傅華封這就收起奏折告辭:“華封明早天不亮就起程上省,華封就不來向大人辭行了!我會盡快在省上把大人交辦的諸事辦畢後隨援兵回寧。”

“一路上多加小心。”趙爾豐想了想,“我讓衛隊長親率一隊精銳送你上省。”

“萬萬使不得。”傅華封連連搖手:“衛隊長需在大人身邊侍衛,我不要緊,我會另帶他人。請大人放心。”

“那你就從我的衛隊裏挑幾個精銳帶去!”在決定了派侍衛護送傅華封事宜後,趙爾豐這又親自將傅華封送出中門。這時,偌大的道台臨時行轅內寒氣襲人,霧失樓台。分別之際,一股熱浪頭不禁湧上傅華封的心扉。望著眼前這位素常冷峻、嚴厲,這會兒堅持送他出門的道台大人,一時,傅華封竟覺得趙爾豐並非如傳說的那麽鐵血、冷峻,分明是個知疼知熱的和善老人。作為道台,在這樣寒冷的山區夜裏,趙爾豐不像以往那些道台縮在舒適的府衙內錦衣玉食,身邊妻妾成群,呼奴喚婢,這麽大夜了,也這麽大年紀了,趙爾豐不僅沒有宵夜,一心想著國是。身上穿得也單薄,書房裏甚至連火盆都沒有一個?這樣的生活,還不如古藺城裏一般稍為富裕的人家。他在向趙道台作別時心中有些不忍,不禁有些哽咽:“大人!”傅華封說:“這會兒已經下白頭霜了,太冷了。請回吧,我回屋去時,順便叫下人給大人送個火盆來!”

“這哪裏算冷?”不意趙爾豐尚有談興,他精神矍爍地說:“倘若在這天府之國這樣的好地方,都喊冷,那麽一旦奉命率兵去冰天雪地的康藏行軍打仗,又該如何呢?”

“大人要去康藏帶兵打仗?”傅華封是何等精明人,他聽出了趙爾豐話中的弦外之音,心中一驚,問。

“我對你素來另眼相看。”趙爾豐也不隱瞞,用手捋著胡子:“實不相瞞,有此可能。不過,你萬萬不可對外人提起。月前,我去省時,錫良大人曾對我說,目前康藏局勢不穩,英人大有覬覦我康藏,煽動康藏上層叛亂之意。錫帥要我作好準備,一旦永寧道匪患平息,即調建昌道,專事康邊事務。你大概不知,老夫每天黎明即起,舞劍、洗涼水浴,看康藏靖邊書籍,就是在作這方麵準備。看來,”他說著,用手捋捋頷下一把花白胡子,目視漆黑的夜空,笑微徽地調侃一句:“看來,老夫是一輩子鑽山溝的命了!”說著看看傅華封,麵露期翼,試探一句,“如果我去康藏,你能否跟我去?”

“華封跟定大人,報孝朝廷,天涯海角,聽從驅馳,萬死不辭。”

“真男兒也!”趙爾豐聽了傅華封這句話無限欣慰,舉起手來揮手作別,一直看到傅華封的身影消失在走道轉角處,這才轉身步入書房。

過庭院,穿遊廊,永寧道道台趙爾豐新得的心腹幕僚傅華封回到了自己住處。他並沒有急著進屋,而是站在簷下,望著遠遠的在夜幕中飄浮的那盞燈光――那是趙爾豐書房的燈。他知道,那盞燈,會一直亮到天明。遠遠看去,那盞在夜幕和霧海裏載沉載浮的燈,像是遠海一星遊弋的漁火,在朝不可知處遊去。趙爾豐,真是一個與以往他所見過的官員們完全不同的啊!傅華封久久地站在那裏,心中感歎莫名。

百裏苗溝正在遭受浩劫。

殘陽斜照,天低雲暗,淒淒衰草,斷壁殘垣,了無人跡。

往昔這個時候,苗溝裏間間蘑茹似的板壁房上炊煙嫋嫋;女人們吆雞趕羊進圈,放牛的娃娃騎著牛歸來了。返巢的雀鳥黑壓壓一群群從頭上飛過,無數的翅膀在空中劃出陣陣金屬似的顫音……娃娃們歡快地唱起了山歌:“紅蘿卜,蜜蜜甜,看到看到要過年。娃娃要吃肉,老子沒莫得錢。”大人們淒惻地唱:“幹人頭上兩把刀,租子重,押佃高,海椒當鹽,豆腐過年”……苗溝盡管寥落、貧窮,但也自有它美妙的風景。

然而今天,這一頁動人的風景似乎都被一隻黑手殘暴地揉碎了。夜幕還未落下,漫山遍野的磷火明滅飄忽。影影綽綽中,到處遊動著的是吞噬屍骸的野狗,還是狼?遠處貓頭鷹在黑暗中梟叫不已。

苗溝已經死了。然而,一場對它最後的屠殺才剛剛開始。

統領鳳山騎在一匹黃驃馬上,在強勁的山風吹拂中,他一動不動。這名相當於剛剛才在清廷陸軍中部分開始試行的新軍軍銜――副師級職的高級軍官,三十來歲,體格魁梧勻稱,窄衣箭袖,一頂戴在頭上的紅纓傘形帽下,一張棱角分明的臉,膚色黑紅,劍眉星目,神態嚴峻凝重。一看就是一個身經百戰饒勇善戰的將領。他腰束一條寬皮帶,這就越發顯出肩寬腰細。腰帶右邊別一把世界上最新式的、從德國克虜伯兵工廠進口的可以連發二十響,俗稱手提機關槍的駁殼槍。槍把上的一束紅纓在勁風中飄得像是一簇燃燒的火焰;腰帶左邊掛一把鯊魚皮麵的寬葉寶刀。在戰馬噅噅中,他緩緩抬起頭來,仰望著飛來峰――這是苗溝最高處,也是最險要處。亂雲飛渡的蒼茫天幕背景上,它奇峰兀立,像是從一隻神奇的大鷹嘴裏不慎掉下的一塊奇石,又像是平地矗立而起的一把利劍,直指蒼穹。這會兒,最後一抹殘陽灑在飛來峰上。在它的頂上,一簇蔥鬱的林木像是一個驕傲的武士頭頂上的盔纓。而在它之下,千仞絕壁閃閃發光。

顯然,飛來峰是他的兵士們無論如何攻不上去的,盡管他鳳山指揮的都是精銳。

原先,飛來峰雖險,但也還有一架平空生出糾結而成的藤橋,將老鷹嘴和前麵的山峰相連相結――這峰和山對麵都長滿了柔韌粗壯的青藤。不知何年何月,苗溝裏有被官軍窮追惡捕無處逃生的人,將兩邊牽出的青藤,在空中攜起手來結成了橋。現在,當斬盡殺絕的官軍像篾子一樣搜捕苗溝造反的幹人時,彭漢章、鼓友章兄弟,帶領殘存的婦孺逃到了飛來峰上,砍斷藤橋――飛來峰成了苗溝人最後的避難所。

“推出格林炮――!”鳳山用他低沉的聲音發出了第一道命令。

一尊閃著深藍幽光的格林炮,被清軍們從密林中緩緩推了出來,架好,它那根長長的幽藍的炮管,被炮手緩緩地搖起來,對準了飛來峰――這是川省從西洋進口的不多的幾門山地大炮之一,也是著名的德國克虜伯兵工廠生產的。

“格林炮瞄準飛來峰!”鳳山發出了第二道命令。隨著他的命令,他隨手唰地一聲從嵌有珠寶的沙鯊魚皮麵的刀鞘中緩緩抽出了寬葉寶刀。這刀是他那年兵駐黑龍江前線,奉命率部同入侵的沙俄軍隊作戰繳獲的戰利品――那是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戰鬥。寒風呼嘯攪起漫天鵝毛大雪,零下四十度的嚴寒令人發指。一群武裝到牙齒的沙俄軍隊從厚厚的冰層上踏過來,占領了江心一塊富有戰略意義,屬於我國的大約兩平方公裏的島子。在小島上,“老毛子”們一邊嘴裏咕嚕著,一邊將界碑悄悄移開。就在他們得意忘形,以為陰謀又一次得逞,坐下來大吃罐頭時,鳳山率領早就埋伏在林子裏的一彪清軍大聲喊著殺,衝了出去。靠近戰肉搏,靠勇敢靠士氣,他率領著弟兄們終於將頑抗的沙俄軍隊幾乎全數消滅。俄酋沙薩頑抗,被他手刃。戰鬥勝利結束了。鳳山得到的最讓他滿意的獎賞,就是他現在手中這把寶刀――原先是俄酋沙薩的。他抽刀出鞘,刀鋒直指飛來峰。雪亮的刀葉,在最後的一抹如血的夕陽映照塗抹中,閃著威嚴可怕的熠熠紅光。

隨著他的命令,一群群頭戴傘形紅纓盔帽,腰掛馬刀,手持九子快槍,臉膛熏黑了的清軍快步進入陣地,依在一棵棵大樹後,向著飛來峰舉槍瞄準。不過,他們向飛來峰放槍毫無意義。與其說他們是在準備射擊,不如說是處於一種警戒中,而全部注意力都注意著那門即打響的、專門從省上調來剿匪的威力巨大的格林炮。清軍們臉上的神情殘忍而急切。他們盼望著驚天動地的炮聲驟響、血肉橫飛的場麵在眼前出現,簡直像盼望過年一樣急切。他們殺人太多了,他們變成了殺人的機器。殺人、嗜血,成了他們惟一的樂趣。

然而,這會兒,身經百戰的鳳山統領用刀指向飛來峰的手,似乎有些抖索有些猶豫。要知道,隻要他將手中的寶刀往上用力一舉,再往下一劈,隨著他開炮的命令,飛來峰上苗溝最後的生靈將化為灰燼。他有些於心不忍。

月前,身在成都的川省總督錫良接到永寧道道台趙爾豐奏請,言永寧道匪患嚴重,請求派兵增援雲雲。錫良即將趙爾豐的奏請轉奏朝廷。朝廷立刻準其所請。嚴飭川省派兵增援永寧道的同時,加授趙爾豐兵備銜。慮及永寧道山高穀深林密,剿匪不易,錫良將川省僅有的三門格林炮調撥一門,並將配備了洋槍的清軍精銳三營一並歸鳳山統領,火速來寧。

得到了增援的永寧道趙爾豐,這就放開手腳剿匪!他下令:打開監牢,將所有犯人悉數牽出,不問青紅皂白,全部殺掉。各地團屯送來的“匪”,也在他“送來不誤,有名即殺”的指令下,不問是否有冤屈挾嫌,全部屠殺。

進剿苗溝最初是,官軍團練封死了苗溝兩邊口子,再集中兵力沿赤水河一線呼嘯殺進。他們見人就殺,見房就燒。不出半月,趙爾豐已將他那麵壁上“永寧圖”插滿了的小紅旗大都拔去。這才調過頭來,竭盡全力剿殺苗溝。五千官軍還有團練,潮水似地湧進溝中,隻殺得苗溝內屍橫遍野。所剩苗漢群眾,躲進大小崖洞,林盤草垛。趙爾豐嚴令斬草除根,無論男女老幼,捉到就殺。苗溝人橫了,應了一句“免子逼慌了都要咬人”,彭漢章、彭友章兄弟帶領苗溝鄉親,同官軍、團練血戰到底。打了幾場惡仗後,官軍始知苗溝人的強硬。

文質彬彬的傅華封代表趙爾豐進溝,找龍會大頭領彭漢章談判說,冤有頭,債有主。隻要你大老圈彭漢章一人出來投案,我們就放過苗溝人。團練、官軍立即收刀停止剿匪!有家鄉人傅華封信誓旦旦作保,俠肝義膽的彭漢章為保全家鄉人性命,不聽多人勸阻,走了出去自首,結果自投羅網,趙爾豐言而無信。

趙爾豐不肯封刀,他要將苗溝人殺得一個不剩。

殘陽的最後一抹斜光披在鳳山身上。鳳山知道,這時,飛來峰上殘存的苗溝人正從上麵往下俯視,簇擁在他四周的官兵們也都注視著他,千百雙眼睛都在他身上聚焦。鳳山久久沒有下達開炮的最後一道命令。斜暉中,他一時似乎凝固了。斜暉中,也看得格外分明。如果不是他臉上有道深深的刀痕,這位鼓鼻子亮眼睛,身姿青鬆般挺撥,出身於鬆花江畔一個滿族軍人世家的他應該是相當英俊的。時強時弱的山風,隨著夜幕的漸近而加緊了。鳳山情不自禁地將勒過臉頰的帽帶緊了緊,似乎借助這樣一個動作可以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要完成軍令,又不致於讓飛來峰上苗溝最後一批生靈於頃刻間灰飛煙滅。

“統領!”這時,站在他身後的一個管帶輕步而上,附在他耳邊小聲提醒:“趙道台正等著聽你的捷報。趙大人嚴令,務必在天黑以前轟平飛來峰。對小老圈彭友章,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時辰已不多了,天就要黑了。鳳統你今晚還要去出席趙道台舉行的慶功宴會!”

這番話將鳳山從片刻的迷茫、猶豫中喚醒。他雖然有些同情苗溝人,私心覺得趙道台做得過了些,但是,他畢竟是清廷訓練有素的高級將領。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他不再猶豫,將映在殘陽中的寬葉寶刀挺了挺。寬寬的閃閃刀葉上跳躍著紅光,像是沾滿了殷紅的血。

“開――炮!”

隨著鳳山這道命令。

“咚――!”格林炮拖著長長的火舌而去,隨即在飛來峰上“轟!”地一聲爆炸開來。爆炸聲在山穀中久久回響,山鳴穀應。在婦孺們慘絕人寰的叫聲中,殘肢斷臂紛紛往下而墜。

“不要開炮!”一聲泣血的呼喊從天而降。抬起頭來,隻見天幕下,彭友章站在了懸崖邊上,他的身後,是團團疾飛的流雲。

“趙爾豐,你殺人不眨眼,言而無信!要我彭家兄弟的命,你盡管拿去,不準你傷天害理,不準你再殺害我苗溝鄉親!我彭友章,今天就死在你趙爾豐麵前,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從下看不見泣血呼喊的彭友章的麵容,但可以感受出他的那分悲壯和慘烈。小老圈彭友章說完,往前縱身一躍。

“友章,你不要這樣!”

“老天爺,你開開眼吧!”

幾乎與此同時,飛來峰上鄉親們悲愴的呼喚和彭友章飄落的身影,從上而下。慘淡的天幕上,呼嘯的山風讓從上墜下的彭友章的飄飄衣襟向兩邊張開,像雄鷹張開的一雙翅膀,似欲載著他乘風而去……

倏然間,彭友章栽倒在鳳山馬前不遠的青石上。

“噗!”地一聲,濺起多少朵玫瑰似的血花,把天地都染紅了。鳳山跨下的黃驃馬一驚,往後一退,噅噅叫著屈起前腿,差點將鳳山摔下馬來。官軍們嚇得麵麵相覷,不知所以。彭友章是向著天死的,大睜著一雙不屈的眼睛,望著飛來峰上的鄉親們。

“撤軍!”鳳山下達了命令,勒轉馬頭,插刀入鞘,手一揮:“全線撤退,停止剿匪!”聲音裏,有一絲無奈和歎息。

夜幕像烏鴉不祥的翅膀,漸漸籠罩了群山懷抱中的古藺縣城。這個屬永寧道轄的小縣城,傍赤水河,人口不過三四萬,麵積不過地一、二平方公裏,但因這裏曆來是水陸碼頭,早些年間也還繁榮。到了清末年間,這裏卻是兵匪一家,搶劫、騷亂隨時發生,繁華的小縣城便日漸衰落、蕭條下去。月前,趙爾豐親自率大軍來這裏剿匪,天天殺人,簡直將古藺變成了一座墳場。

同往常一樣。天一過午,正街上幾家寥落的店鋪便紛紛關門。入夜,前後兩條長街更是家家關門抵戶,閉聲閉氣,闃無人跡。陣陣寒風從赤水河上呼嘯著刮來,穿街過巷,落葉沙沙。夜幕中這裏那裏傳來野犬長嗥,很為森然淒厲,讓古藺縣在寒夜中瑟縮不已。

今夜與往常又有些不一樣。古藺縣裏占了半條模範街的道台臨時行轅,從下午起就燈火輝煌,熱鬧非凡。

永寧道道台趙爾豐,為慶祝“剿匪”大獲全勝,今晚盛宴招待各路官紳。天剛擦黑,出席宴會的官紳們便或騎馬或乘轎陸續而至。軍官們都是管帶以上品級。他們來在行轅前時翻身下馬,昂首而入。他們穿戴之整齊正規,神態之驕矜前所未有。個個頭戴傘形紅纓帽,身穿朝服,腰挎鑲嵌有龍蟒圖案的長刀,手按刀柄,洋洋得意,大搖大擺地走,簡直就是一隻隻橫起走路的螃蟹。對走在他們身邊的那些身著長袍馬褂,頭戴瓜皮帽;或肥胖如豬,或燈影似弱不禁風巴結他們的土豪劣紳,螃蟹們理都不理,置若罔聞。

官紳們相跟著陸陸續續進入道台大人臨時行轅。當他們進入大花廳時,環顧四周,不由一驚一喜。大花廳裏,處處張燈結彩,流溢著一種喜慶氣氛。一張張八仙桌擺放得整整齊齊、擦拭得鋥亮。每張桌邊擺四根條凳虛位待客,這可是趙道台到寧後第一次宴請。

可是,剛剛湧上心來的喜悅,立即又為不快不滿所代替,沒有人接待他們!讓土紳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那樣站起,冷起。按理說,不要說出席道台大人這樣的席麵,縱然就是他們家中請客,客人到後,立刻就有仆傭接著,先請到隔壁坐下休息;由人陪著吃點心,嗑瓜子、擺龍門陣。於是,這些在家中養尊處優慣了的土紳們可不像那樣訓練有素的軍人聽話,他們三三兩兩在一起說起了怪話:

“嗨,怪了,咋個請了客,這會兒又唱起空城計,鬼花花都沒有一個?”

“咋個鬼花花都沒有一個,你我不是人?”

“你先生懂啥子,這才叫玩格,趙道台請從你我來喝風玩洋格!”……

他們正話反說,怪話、牢騷發得有鹽有味。

“噓!”有人聳起一根指頭,小聲製止:“你們要弄清楚啊,這可是在趙道台衙門,不是在你們家,可不要打胡亂說啊!”說時,將手一指。發牢騷的土紳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看,羅大成、楊耀衡、李燦章等幾個名紳、團總也都來了,在那邊圍著新近走紅的趙道台文案、心腹幕僚傅華封小聲小氣地打聽著什麽。於是,他們立刻被吸引,很想過去也打聽打聽,卻不敢;他們不再說話,尖起耳朵聽,深怕漏掉一句。

“華封,親不親,故鄉人,你就給我們說句實話!”是羅大成的聲音,雖然羅大成這會兒有意壓低嗓們,但高聲大嗓慣了,聽清他在問:“是不是趙大人把我們這帶的匪一剿完,就另有重用,要回省?”

“聽說康藏局勢不穩,製台大人要調趙道台為建昌道,帶兵去打蠻子?”李燦章的聲音更小些。

被當地名紳們包圍著的原東一屯民團團總、古藺名人,今非昔比的傅華封對這些打探,既不肯定也不否定,隻是連連搖手,淺淺笑道:“大家別急。趙大人馬上就要出來接見大家了。今天晚上,趙大人要親自宣布好些事情,好事情,都是好事情……”傅華封語焉不詳地賣著關子時,趙道台的一隊甲胄鮮明的親兵已魚貫而入。

“諸位稍待!”看趙爾豐就要出來了,傅華封調頭隻說了一句:“我得去辦些事!”就魚一樣地一閃不見了。

趙爾豐的一隊親兵在廳內廳外做好了布置、作好了警戒――盡管剿匪已獲大勝,況且又在自己的臨時行轅,但趙爾豐仍然保持著相當的警惕。看著趙道台這隊親兵,土紳們不禁嘖嘖讚歎開來,個個都是過挑過選的百戰精兵,身材高大結實魁梧勻稱,神情精明,身手矯健,打扮裝備也非一般:一色黑雲紗裹頭,額前打著英雄結。身著的紅色號褂背後是個大大的“勇”字,腳蹬青布長筒戰靴,手持九子快槍,腰挎長刀。

看傅華封陪著趙爾豐步入花廳,官紳們就像是被誰喊了一聲口令,全都站著向趙道台行注目禮。趙爾豐龍驤虎步走進花廳來在首席首位。官紳們注意到,衣著向來簡便的道台大人,今晚穿著非常正規,著一套鮮亮的官服,威風凜凜。

趙爾豐落坐時手一招,說:“各位坐!”

腿都站酸了的土紳們,這就如蒙大赦,按官位大小紛紛依次落坐。待趙道台坐定,擔任宴會主持的傅華封向廳外招招手,吩咐上席。這就有仆役們手托長方形漆盤,盤內盛滿瀘州老窖酒和精美的川菜,如提線木偶般魚貫而入,給各桌上酒上菜。同趙道台坐在首席的,除了傅華封,有統領鳳山和當地李燦章、楊耀衡、羅大成等名紳。

頃刻間,各桌菜酒菜已經上齊。仆役們退下,換上一些麵容姣好,頭梳發髻,身著藕荷色衣褲的年輕姑娘,嫋嫋婷婷上來給客人們斟酒。她們用纖纖素手提起酒瓶,挨次將擺在客人們麵前的酒杯斟滿美酒,輕步退後。

趙爾豐手執一杯斟滿瀘州老窖酒的酒杯,緩緩站起身來,堂上所有官紳全都起立,手執酒杯,目視大人。

“爾豐銜命來寧剿匪。”趙爾豐左手執杯,右手捋著頷下一部花白大胡子,朗聲道:“年來不敢稍有懈怠。經諸君幫襯,將士用命,今永寧剿匪大獲全勝,厥功告成。”他用一雙炯炯有神的豹眼環視左右,“本道現已將所有剿匪有功人員名冊悉數上呈。在座諸君不久將可得到朝廷獎賞。來,諸君滿杯!”趙爾豐將手中酒杯舉了舉。

“謝大人!”趙爾豐話音未落,花廳裏站得滿****的將佐、官紳們無不齊聲響應,高舉酒杯祝捷。一陣“咣、咣”酒杯相碰,濺起朵朵酒花。

傅華封顯得很激動,也很動情。他高舉酒杯,環顧左右說:“華封生於斯長於斯,對我地匪患之久之烈之痛劇,感受最深。因而對趙大人於我永寧境內之匪患根治亦發感念於心。”說著走出來,趨步來到趙爾豐麵前,高舉酒杯,深鞠一躬道:“華封代表我永寧父老鄉親,敬大人一懷!”

“且慢!”李燦章站了起來。這位身著長袍馬褂的胖子見傅華封又著了先機,私心嫉妒,也上前舉懷在手,哼哼笑道:“趙道台可謂我永寧人再生父母。在座的若都敬大人一杯,恐傷了大人身體。我意在座者都站起,集體敬大人一懷!”說著,目光霍霍,看了看羅大成等名紳。

“好,甚好!”

“燦章的話,就是我永寧所有人敬愛趙大人之心!”

一時,場上名紳們紛紛起立,執懷在手,將阿諛奉承的話說得一潑一潑的。什麽“趙大人再造了我永寧”、“趙大人辣手扭乾坤”雲雲。

趙爾豐很高興,複又執杯站起。這倒讓傅華封晾在了一邊,有些尷尬。趙爾豐再幹一杯,緩緩落坐後,心有所得,手撫胡須,情不自禁說了這樣一段可圈可點,可以傳諸後世,讓川人汗顏的治川名言:

“在座諸君都提到了永治匪患。”趙爾豐捋著一部花白胡子,一雙豹眼霍霍有光:“為何永寧匪患到了我趙爾豐手上才得到徹底根治?並非我有三頭六臂。古人有言,‘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治,蜀後治’,強調一個四川難治。其實這是迂腐之言。”全場皆驚。趙爾豐卻是不驚不詫,大發宏論:“爾豐為官數年,數官數省,所過一處,用你們四川話來說,就是治理得服服帖帖。為何?前人多謂川省難治,其實是不知治川之理。昔劉璋失之以寬,所以敗亡。諸葛亮治蜀從嚴,所以為得。曾作過川省鹽茶道的滇人趙藩,在武侯祠中留有一副傳諸久遠的對聯,說是‘能攻心則反則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後來治蜀要深思’在爾豐看來,其實這也是不得要領的,誠謂文人迂腐之言。為何?”他用眼眼睛掃視眾人,目光霍霍,侃侃而言:“因欺軟怕惡是人之本能!我看,治川最好的辦法,還是四川人自己說的――‘油核桃要捶倒吃’,根治永寧匪患難道不又是一個明證!”說到這裏,趙爾豐的話戛然而止,讓場上的官紳們麵麵相覷。

趙爾豐看出有些人對他這番話不滿,但他毫不在意。在他看來,“愚亦愚,聖亦聖”――他相信韓愈這話。場上的人,除了他和他看得起的傅華封而外,都不是“上品”,也可以說是些世上多餘的廢墟、瓦礫。而他趙爾豐則是注定再鑄輝煌的偉人。再說,自己這話,也並非是有意鄙屑川人,確是他治亂得出的真經。

“怎麽,大人要走?”趙爾豐此話一出,全場震驚。

“趙大人,你不能走!”愣了愣,頃刻間,隨著第一聲不知是誰發出的帶有濃厚感情色彩的挽留和驚抓抓的呼喚,場上的土紳們如喪考妣,他們竭力挽留趙爾豐。

趙爾豐拈須微笑,從這裏,他看到了自己的力量和魅力。他站起來,相當溫和地抱拳感謝大家,請大家安靜。場上安靜下來後,趙爾豐接著解釋:“並非爾豐一意舍永寧父老而去,而是朝廷剛來急令――省上錫製台大人派專人快馬於今天下午送來朝廷火漆急信,傳旨,改授爾豐為建昌道,專事康藏事務。並命本官不等新道台李普到寧,即日上省聽命。情況緊急,爾豐隻好借此機會向諸位作別了!”說著,複又舉杯站起,向大家照照,飲了滿懷,並亮了懷底坐下。

“趙大人,你不能說走就走!”那邊桌上站起一位師爺樣的人,瘦臉上戴一副鴿蛋般的銅邊眼鏡,鏡片厚如瓶底,尖下巴上護一綹山羊胡子,從青布長衫裏伸出一雙瘦骨嶙峋的手,似乎這樣就可以將趙爾豐留著。

“雖說我永寧的匪患已除。”師爺模樣的老者拖著哭腔:“但大老圈人還在。如其趙大人一走,換個瘟豬子官來,咋個壓得住堂子?如其大老圈跑脫,或是我永寧哪個地方匪勢複起,咋個辦?這樣勢必前功盡棄,而且比以前還要凶!”

師爺模樣的話道出了大家的擔心。

“是呀!”這就有好些土紳跟著吼:

“趙大人不能走。”

“我們聯名上書錫大人,請求留下趙大人。”

“無論如何趙大人現在不能走!”……

趙爾豐聽了這些話,不無得意地捋著頷下一部花白胡子,笑了笑,卻又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

“我曉得大老圈是壓在你們心上的一塊大石頭!”

趙爾豐摸著胡子,學著說四川話。來川不久,他就學著說四川話,他覺得川話有趣也有味。說著他展了一句言子:“我豈不知有這樣一句:巴地草根多,留下匪首禍多?為了讓大家放心,今天晚上,我就當著大家的麵,取大老圈的頭如何!”

“對頭!”

“好!”好些土紳聽此一說,都歡呼起來。

“大人!”場上應聲站起一個不開竊的迂夫子,大煞風景。他杞人憂天地連連搖頭,滿嘴之乎者也。

“小人以為這樣不可。聖人曰,言必信,行必果。月前官軍、團練到處張貼有大人親自署名的告示,稱,大老圈兄弟若是肯自動投案,就免他們一死。大老圈彭漢章是同官府說好的,他出來投案,苗溝裏的人都免罪。現在,假若在光天化日之下食言,殺了彭漢章,屆時若有人拿著大人下發的告示來質問大人,何故出爾反爾?甚而至於將此事告到省裏,京城,大人會少不了麻煩,也會有損大人人威望……”這個過於迂腐的夫子說時,一雙死魚眼睛從鏡子裏鼓起,那樣子,似乎對眼前這位剛剛立功的道台大人不認識了似的。迂夫子怎麽也不相信,堂堂一個道台大人,朝廷二品大員,竟會如此言而無信。

“用你們四川話來說,這叫抖瓜話嘛。我這叫引蛇出洞!”就在趙爾豐覷起眼睛看著迂夫子慢聲緩氣說時,傅華封霍地站起保駕。他臉也紅了,筋也漲了,走上前去教訓迂夫子,指頭都快指到人家的鼻子上:“枉自你還中過秀才。既然我們麵對的是一群悍匪,豈能以君子之道待之?也幸虧是趙大人肚量大,若是換個大人,聽你這樣說,非治你個通匪罪不可!”

“華封,都是鄉裏鄉親的,何必把話說得這麽重?”團總羅大成看不慣傅華封這樣咄咄逼人,半是勸解,半是嘲諷:“張師爺也是一番好心,他迂,大家都是曉得的。”

“啥子就犯了通匪罪?咋興這樣紅口白牙亂說一氣?”傅華封如此討好趙爾豐,如此盛氣淩人,如此給人羅織罪名,引起好些人的公憤,紛紛出來打抱不平。

“言重了,華封言重了!”李燦章、楊耀衡這些當地名紳也連連搖頭。但是,空前孤立的傅華封才沒有把這些人放在眼裏,他自恃才高八鬥,思維敏捷,他開始借題發揮,賣弄學問,轉山轉水地對這些人進地反擊:

“趙大人收拾大老圈的辦法,不叫出爾反爾。趙大人剛才說得好,可謂一句點睛,這叫引蛇出洞。為了徹底根治匪患,鄉梓得到安寧,什麽辦法、手段都是可以用的。迂腐是最要不得的。說到這裏,我想起曆史上的一冊典故!”他看了看他的頂頭上司趙爾豐,突然將話題宕了開去。他注意到,趙爾豐手捋頷下花白胡子,很有興致地聽他講下去。

傅華封受到鼓舞,侃侃而談。他俐牙利齒,能言善辯,簡直如水銀瀉地:“我想起了一則楚漢相爭的故事。當初,劉邦哪是楚霸王項羽的對手?可是,論計謀,項羽與劉邦根本不可同而語。有次,劉邦去老家沛縣將家小接了出來。項羽聽從了他身邊那位足智多謀的‘亞父’範增計謀,親自率兵去追劉邦,欲劫持劉邦家人。而劉邦為了自己逃命,竟忍心將自己的一雙兒女相繼推下車去。楚霸王項羽將劉父抓獲後作為人質,在陣前以將劉父煮食要挾劉邦。劉邦卻毫無所動,對項羽說,你要烹殺我的父親就烹吧,希能分我一杯羹,讓楚霸王無計可施,陡喚奈何。最終讓楚霸王項羽兵敗烏江。那時,楚霸王尚可過江東自保以求東山再起。可項羽卻說自己無顏見江東父老,哀歎‘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而西,今無一人還’愧疚之至,撥劍而自刎。他這種壯烈,雖然後來有許多文人給他唱讚歌。其中以李清照為最,說什麽‘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其實,項羽算什麽英雄?那叫目光短淺,如他的頭號謀士‘亞父’在失望之餘說的那樣,‘豎子不足與謀。’劉邦有進有退,能承受常人不能承受之羞,之痛;雖經百厥,克盡全功。這才算真英雄。為啥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一句話,迂腐。趙大人剛才一句話題睛,趙大人說自己並非有三頭六臂,之所以能治他人之不治永寧匪患,蓋原因是趙大人飽讀詩書且能融會貫通。這正是趙大人的高明之處,也是過人之處。”傅文案在那裏高談闊論,強詞奪理,下麵又有一些土紳坐不住了,準備反擊。

“好了。”趙爾豐開始巧妙地幹預,將手中烏木筷子舉舉:“大家不要光說話了,吃菜吃菜。這是我專門去瀘州請來高手做的川菜,大家嚐嚐,真不真楷?!”趙道台這樣發話,大家不好再爭論,開始享受美味。

菜做得相當好,也相當豐盛,琳琅滿目,一菜一格,美不勝收。人說吃在四川,此話不假。四川自古號稱天府之國。土地豐饒,氣候溫和,雨量充沛,瓜果蔬菜,四季常青;牛羊獵狗、雞鴨魚兔,應有盡有。加之四川曆史文化悠久,人文薈萃,早在西漢時期,川菜就已膾炙人口。成都出生的大文人楊雄在《蜀都賦》中對川菜有相當精彩的描述。西晉左思在《蜀都賦》中,也有“金壘中坐,鮮以紫鱗”的讚歎。唐代大詩人杜甫流寓成都時,也為川菜的魅力所吸引,說是“蜀酒濃無敵,江魚美可求”。南宋著名詩人陸遊自蜀返浙後,多年也不忘川菜,他在《思蜀》中寫道:“老子饞堪笑,珍盤憶少城。流匙抄薏飯,加糝啜巢羹。”明清以後,隨著從清初開始的,長達一百多年,從全國十多個省移民到四川的的“湖廣填四川”,和以後的大量外籍官員入川,廚師隨行,這就更是把全國各地的名饌佳肴帶進了四川,川菜更加發揚光大。

不知不覺中,節目開始暗中轉換。

“百家姓中趙為首。”一位穿得有些蘇氣的土紳上來給趙爾豐敬酒。他很恭敬地舉杯誇讚道:“趙大人是首姓立首功。然而,這些,對趙大人來說,隻不過才開頭。”土紳知道,趙爾豐喜歡聽四川很有表現力的俚言俗語,便展了一句言子:“敢說,要不到三年,趙大人不是三月間的櫻桃――紅登了,把我的名字倒起寫!”

看趙爾豐聽得高興,又有人起來大唱讚美詩。

花廳裏,氣氛已經平和。有些坐得離趙爾豐遠的土紳們,邊吃邊談,很隨意。但他們的談話大都沒有離開趙爾豐就要離開永寧和今夜就要處決龍會大頭領彭漢章這樣的話題。四川人生性幽默,他們談話亦莊亦諧,大展言子。聽他們談話,簡直是種享受:

“趙大人打明叫響捉拿大老圈、小老圈兄弟,這兩兄弟明明是跑得脫的,可是他們不是腳板上擦清油――溜,反而朝趙大人編好的籠子頭鑽――硬是珍珠掉進了鹽罐裏――(寶)飽得有鹽有味。”

“哎,他們弟兄雖說是‘雨壩頭打瞌睡――(淋醒)靈性人,畢竟是三棒棒加兩棒棒――(五)武棒棒’哪是趙大帥的對手?”……

趙爾豐雖然年近花甲,但是耳聰目明。場上土紳們說的話,他表麵上漫不經心,其實句句在耳,聽得認真而愜意。他用筷子挾了一塊椒麻雞進嘴,慢慢嚼著,用手捋了捋胡須,看了看在座的官紳們,又暗暗轉換節目了。他對同桌的名紳們緩聲說道:“我雖是北人,但偏愛川菜。但川菜源遠流長,我不過是喜歡而己,說不出個子曰。在座的都是美食家,我不敢班門弄爺。不過,今天我要請大家嚐一個菜,可謂是我的獨創,連(慈禧)太後、(光緒)皇帝吃後都讚不絕口,以至以後成了禦膳。”他這一番話,聲音不大,但因為道台大人處於大家注意的中心,趙爾豐這話大家都聽到了。一個二個大眼瞪小眼,如聽天方夜譚。心想,怪了,平素衣著隨便,性格剛硬,勤於正事,心腸歹毒,“剿匪”堪稱一把好手,有“屠戶”之稱的趙爾豐還是美食家?竟能發明連太後、光緒皇帝吃了都說好的珍肴美味?

“嗨呀,南瓜還能上席?”立時,大花廳裏土紳們小聲議論開來,顯出驚奇:

“嘖嘖,這叫啥子菜,連太後,皇帝都說好?”……

眾人正驚疑間,當中一個仆役唱起菜品:“這叫獻金瓜。”說時,上前一步,手拈綠蔓揭開來,一道沁人脾胃的香味隨著一道氤氳的熱氣噴出來,滿屋子異香撲鼻。

“真香!”大塊頭羅燦章胸脯起伏,連連說:“這道獻金瓜必大有出處,請大人賜教。”

看一屋人好奇的目光,趙爾豐又是微微一笑,用手撫著頷下胡須慢聲細語講起來:“那年太後和皇上在八國聯軍威脅下西行,進山西境內時,我陪時任山西巡撫的錫(良)大人前去接駕。匆忙中沒有什麽好東西進貢。看錫大人愁腸百轉,我靈機一動,心想,何不就地取材?當地盛產老麵南瓜,一個個又大又甜又麵,就給錫大人獻計,幹脆就在南瓜上做文章:將一個個挑選出來的南瓜削去皮,在瓜蔓處挖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口子,手伸進去,掏淨裏麵的瓜瓤,再填以雞肉、紅棗、沙糖等等。總之,凡是當地可以找得到的好東西,都可以填進去,然後放進蒸籠用猛火蒸熟。原想,這不過是緩急之間沒有辦法的事。不意太後,皇上吃後讚不絕口,太後還賜菜名金瓜,以後這金瓜還成了一道禦膳……”趙爾豐說到這裏,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大人真是多才多藝,不僅是剿匪的行家,還是美食家。”

“趙大人此道獻金瓜,真是作到了色香味美。”……

場上又是一片喝采聲。

“來來來!”趙爾豐這就伸出筷子指指,示意大家品嚐他發明的獻金瓜。

於是,大家都把筷子齊唰唰向桌上的金瓜伸去。這道菜確實好吃,又麵又甜又香,熱氣騰騰。

待大家酒足飯飽,就像精心安排好了的一台戲。這時,一個頭戴傘形紅纓盔帽,腰挎長刀的管帶,影子似地進入花廳,輕步來在趙爾豐麵前,彎下腰去小聲請示什麽,得到回答後,又影子似地一晃而去。

“諸位,都吃好了嗎?”趙爾豐抬起頭,大聲問。

“好了。謝大人。”大家異口同聲,看著趙爾豐,以為趙大人要宣布宴會結束了。不意趙爾豐又用手捋著頷下胡子,說一聲“那就接著看下麵的吧!”頃刻間,就像川戲高明的演員上演絕活――變臉,剛才**漾在他臉上的一絲笑意此時**然無存,現出的是一絲殘忍。

趙爾豐來永寧後舉行的第一次宴會,也是他在寧惟一的一次宴會,就在這樣滿帶殺氣的氛圍中結束了。

夜半時分,在夜幕中沉沉入睡的古藺縣裏,突然從臨時行轅方向傳來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在這樣的時分,聽起來顯得格外驚心。趙爾豐在鳳山、傅華封和一群親兵將佐的護衛、簇擁下,帶著當地團總李燦章、羅大成、楊耀衡等一行人騎著馬,裹著黑夜出了行轅,啼聲嗒嗒地一陣風似地朝縣城城門洞方向疾馳。釘著鐵掌的馬蹄,在小縣城的青石板路上一路叩響而去,濺起串串火花。陣陣轟雷般的馬蹄聲,在如水的靜夜裏突然響起,將小縣城裏的人們都驚醒了。他們無不悚然坐起,大睜著吃驚的眼睛,猜測著、諦聽著外麵的一切。外麵是寒風呼嘯的聲音,是一陣驚心動魄的馬蹄聲過後隨即帶出來的陣陣犬吠聲。

漆黑夜幕中的古藺縣城的城門洞下,掛有一盞在風中忽幽幽打轉的紅燈籠。微弱光照中顯出的景況,觸目驚心,極為慘烈。城門洞前,有一個高可及人的木質站籠,站籠的每極木棒上都釘滿了尖利的鐵釘。站籠裏隱隱約約可見站有一個人。那人身材高大,披頭散發,戴著腳鐐手銬,身不由己地斜靠在釘滿了鐵釘的站籠一邊,一動不動。顯然是受了重刑,昏了過去。天黑,看不清他渾身血肉斑斑的全貌,但感受得出那分慘烈。

趙爾豐一行風卷殘雲般來在了城門洞――這一段有城門洞的古城牆,無異於是古藺縣的信息發布中心。官衙有什麽告示,都張貼在城門洞前,讓從城門洞中過來過往的人看後周知。以往最慘烈的狀況最多是,官府將被斬首的人頭用竹杆挑起在城門洞示眾。而像今晚彭漢章這樣遭受酷刑,像展覽動物一樣展覽,對於生活在古藺這座小縣城裏的居民們,還是第一次。

“彭漢章,你知罪麽,還敢同官府對抗麽?”來在城門洞前的趙爾豐勒馬佇立,在眾人簇擁下,他手指已昏死過去的不彭漢章,大聲喝問。李燦章等滿有興致地打量這一幕,等候著**的到來,就像在看剛剛開始在川省各地流行的西洋鏡。

站籠裏,彭漢章聽了趙爾豐這聲斷喝,輕微地動了動身子,似乎懶得答理,不僅沒有吭聲,連頭都沒有抬,保持著固有的姿勢;表現出對趙爾豐明顯的蔑視。

彭漢章猛然轉身,睜著一雙憤怒的眼睛,“呸!”地一聲,將一口帶血的濃痰從站籠裏噴出來,端端噴在趙爾豐臉上。

趙爾豐一驚,不由策馬退後一步。當眾丟醜,簡直讓趙爾豐氣昏了。他一邊抬起袖子揩臉上帶血的口水,一邊暴跳如雷,指著站籠中已被折磨得不成形的彭漢章咬牙切齒大罵不己:“看我不當眾剝你的皮,抽你的筋,我不會讓你好死!”

“哈哈哈!”彭漢章突然仰頭大笑。幽微的燈光中,可以看清他的強悍,他的桀驁不馴。那一口雪白的牙齒,那一雙噴火的眼睛……簡直就是一頭暴怒的雄獅、猛虎。如果不是站籠將彭漢章囚緊,他會跳出來,將趙爾豐撕扯得粉碎。這樣爆烈的場麵,讓躲在趙爾豐身後的李燦章、楊耀衡等人嚇得連連後退,不敢正視。

“趙屠戶,你不是個東西!”彭漢章舉著戴鐐的手,指著趙爾豐大罵、責問:“你不是口口聲聲保證,隻要我彭漢章出來,你就既往不咎,不傷我的苗溝鄉親?你這狗官,言而無信!”

“蠢才,本官不這樣釣你,你肯上鉤麽?本官用的是引虎下山法。”

“你處死我彭漢章,算我抵楊八的命。一命抵一命。但百裏苗溝那麽多婦孺有啥子罪?你不問青皂白,抓到就殺。你這個用人血染紅了官帽頂子的屠戶,未必要把我永寧道所有的幹人都斬幹殺盡才甘心麽?”

“正是。”趙爾豐用手撫著胡須,語氣惡毒地說:“你那苗溝是一個匪窩。這麽多年永寧鬧匪,根子都在你們的苗溝,可以說苗溝無論男女老少,個個都是匪。是匪就該殺。所謂‘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我不把你們這些匪斬幹殺盡,以後還要作怪,還要滋生匪。”

“趙爾豐你休想,我幹人是殺不盡的。”

“啊哈,你還在作夢吧?我再告訴你,你是不是想著你兄弟小老圈彭友章帶苗溝一撥人逃到了天險飛來峰上,本官拿他們沒有辦法?”趙爾豐說時,又是一聲梟笑:“本官從省上調來了格林炮。今天下午,我官軍已經用西洋格林炮將飛來峰轟平!”說著,不無得意地看了看身邊騎在馬上的鳳山,“你兄弟,還有苗溝所有的人一個也沒有跑脫!”鳳山聽趙爾豐如此說,陰沉了,一聲不吭。

“你的匪窩已經被我一鍋端了。大老圈你不信,可以到陰間問問你的兄弟。”趙爾豐說到這裏,圍在他身邊的李燦章、羅大成,楊耀衡等土紳哄地一聲梟笑起來。

彭漢章傷心已極,失望已極,痛苦已極,他用一雙錐子似的眼睛看定趙爾豐,隨即雄獅般猛地衝到站籠前,雙手將帶鐵釘的籠棒握在手中,不顧手中滲血,一陣猛搖,隨即發出一陣地動山搖般泣血的呼喊:“趙爾豐――趙屠戶,你還我苗溝幹人的命來!”泣血的呼喊,猛地從胸腔裏迸出,在寒冷苦寂的夜裏久久回**,是那麽慘烈!瞬時,讓簇擁在趙爾豐周圍的官紳、親兵將佐們都怔了,連趙爾豐也怔了。

“還不殺他,更待何時!隨著趙爾豐一聲驚叫,簇擁在他身邊的親兵們這才如夢方醒,趕緊將彭漢章團團圍住。

“大人,你們不消動手,讓我們來殺大老圈!”一聲陌生、急切的呼喊傳來,趙爾豐調過頭來,隻見兩個官兵從城門洞裏竄出來,爭先恐後趕上,兩把長刀倏然一閃,兩道寒光直射彭漢章的身軀。彭漢章猛地一抖,撲倒在地時,發出最後的呼喊:“趙屠戶,老子到了陰間也要向你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