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密林深處的較量

傍赤水河,在川南地圖上隆起一帶褐紅。這裏有古藺、敘永等二十五縣。溝渠縱橫,嶺簇峰擁,浩潮無垠,形勢險要,苗漢雜居。

清光緒二十九年(公元1903年)冬天。

難得的冬陽冉冉升起。蔥蘢秀麗的苗山如同一位剛剛出浴豐滿合度的美麗村姑,處處散發著健康、清新、甜潤的氣息。一隻蒼灰色的山鷹,平展長長的雙翼,像枚鐵釘,靜靜地釘在苗山白雲繚繞的晴空中。

盤山道上出現了東一屯民團一行五人。他們一律身著窄袖緊身的黑衣黑褲,頭戴瓜皮帽,腦後拖根毛根(辮子),肩著槍,走得一搖一晃的,在這難得的冬陽裏滿是愜意。看得出來,他們慣走山路,神情凶狠,衣著規整,武器也好,絕不同於川省內一般意義上的民團。但不知為什麽,四個肩著槍的團丁有氣無力,慢慢騰騰走在後麵磨磨蹭蹭,與前麵的那個肩挎連槍,雄糾糾走路連風都刮得起來,像是要去趕什麽盛會似的小頭目模樣的人走得離山吊水,越吊越遠了。

“哎――竹杆,螃蟹,走快點,麻糖粘著胯了嗎?!”快步走在前頭筋繃繃的小個子頭目停下步,轉過身來,橫眉吊眼地看著與他吊了一截路的團丁,叫著其中兩個人的綽號,大聲罵起來:“清早白晨的,咋一個二個害了瘟似的,昨天晚上是爬到哪個爛婆娘的身上,是整多了,還是咋的,這就來不起了?”

他叫楊八,綽號楊格蚤(跳蚤),東一屯民團的一個小隊長。他雖長得又矮又瘦又小,卻生性凶暴好鬥,深得上司喜歡,是個遠近聞名的亡命徒。他的打扮很滑稽,黑紗包頭,額前打個英雄結,外罩一件青布滾衫,腰係黃綢緞帶,斜挎一支槍把上飄著紅綢飄帶的連槍,恍然戲台上的武生,卻又是不中不西,不今不古。

“哎,隊長!”被楊八喚作竹杆的那個團丁又瘦又高,聽喊咳咳聳聳緊走兩步,肩上那支九子快槍似乎不堪重負。“惱火喲!”竹杆嘟囔道:“傅大爺發話,要你我今天去苗溝,非把稅錢給他收到不可。他倒是說得輕巧,佬根燈草――有那麽容易?隊長,你也曉得,苗溝頭那些人是抱成團的,鴨子頭上的毛――不好打整。雖說今天隊長你親自出麵,我怕也是去惹得貓抓糍粑――脫不了爪爪。去,就要惹到大老圈、小老圈兄弟這兩個煞星!”說著搖頭,歎氣,一副苦不堪言的神情。

“對頭!”跟在竹杆後麵那個又矮又胖,橫起走路,被喚作“螃蟹”的團丁,癟了癟闊嘴,對要他們去苗溝收稅的傅華封表示了不滿:“他傅華封原來是我們的團總,對苗溝的凶險又不是不曉得。咋個一當上趙道台的師爺,口氣就變了,架子就大了,像攆狗一樣把我們朝苗溝裏攆?為了巴結趙道台、立功,傅華封簡直就不把你我弟兄當人對待!”

走在後麵的兩個團丁也發泄了同樣的不滿。

“你幾個咋個說起苗溝就這樣虛?”楊格蚤邊走邊提勁:“今天老子親自出麵,你們還虛,虛啥子?我今天倒要看看大老圈,小老圈兄弟有好凶?看是他們凶,還是老子凶?不怕那些蝦子橫扳順跳,未必他們就不怕掉腦袋?自趙道台來以後,辣手定乾坤,幾板斧砍下來,哪個還敢不皈依服法?傅大爺說了,苗溝的稅收不收得起來,所有的幹(窮)人都站在一邊看。惟其如此,今天苗溝的稅,無論如何,多多少少總要收一些,決不能虛火。傅大爺還說了,弄得巴式,回去後重賞你幾個。要錢給錢,要大煙給大煙。”

竹杆是個煙鬼,聽楊八這樣說,煙癮發了,又抹鼻子又擠眼睛,趕緊給隊長粉起:“楊隊長你今天親自出馬,還有啥子說的,保險弄得巴適。”

“螃蟹”們也不落後,紛紛恭維楊八:“楊隊長是對紅心。不然,傅大爺咋個點你的將呢!”

“隊長你咋說咋做,一會兒見了大老圈、小老圈兄弟,我們保險不得拉稀擺帶扯怪叫。”

“你幾個跟著老子不得拐!”楊八聽了這些恭維,更得意了,他邊走邊拍著屁股上的連槍,大話連天:“你們以往一說到大老圈,小老圈兄弟,腳杆都打閃閃。老子今天就要看他們有好歪?若說是他們在老子麵前橫扳順跳,不聽招呼,看老子不把他們的腳筋抽了!”

說時他們下了山,進到了苗溝。

逶迤的苗溝縱橫百裏,兩邊是漸漸起伏開來伸向遠方的山嵐和山嵐上黑蒼蒼的森林。在起伏的山嵐和苗溝交接間是一帶緩坡,緩坡上有稀稀落落的莊稼地。寥落的茅草屋破敗,星星點點地隱沒在幽篁翠竹中,像是一朵朵黑色的蘑菇,在金陽照射下,顯得越發沒有生氣。風吹過,林濤滾滾呼嘯。苗溝處處散發著一種博大、悠遠、亙古、深邃、淒涼的氣息。

過藤橋,越黑龍溪,爬上一個陡坡就是羅家寨了。

“那就是大老圈小老圈彭漢章、彭友章兄弟的家了吧?”楊格蚤停下步來,在金陽下眯起一雙金魚眼,指著隱約可見的林木深處的一間板壁茅草屋問。

“就是。”竹杆說時,談虎色變地噓了口氣。

在川黔交界處的赤水河一帶,彭家兄弟可謂鼎鼎有名,令官家頭痛不己。他們兄弟是當地“龍會”首領,有膽有識,俠肝義膽,敢帶幹人抗官家下達的苛捐雜稅。楊八一行人說時來在一棵虯枝盤雜的大榕樹前。這株大榕樹很有些樹齡,很是蒼老了。它一身長滿淡綠色的苔衣,寄生的藤蔓從枝椏間垂下來,像一個飽經歲月蒼桑的老人。

影子一晃,一個人倏地擋在了路前。

“你們是來找我的嗎?”人到聲到。來人四十來歲,身材高大,聲音洪亮,黑紅麵龐,漆眉,亮目,身上穿件光板羊皮袍,說時順手將背在背上的一枝雙筒獵槍抄在手中。

“是大老圈!”螃蟹團丁蛇咬了似地一聲驚叫,楊八一行趕緊閃到大樹後。

“哈哈哈!”彭漢章揚頭仰聲大笑起來,那笑聲似乎要把心中對官家的仇恨和輕蔑都傾瀉出來。

“大老圈!”楊八看彭漢章並沒有動武的意思,他鎮定下來了,色厲內荏地說:“老子今天就是來找你,問問你東西有幾個腦袋,竟敢帶頭領起人抗捐抗稅?以往我們派來收銳的人,被你雜種帶人像攆狗一樣攆。老子今天親自來,看你咋說?若說是再不交,老子今天將你家的鍋兒砸了當鐵賣!”

“楊格蚤,我就是等你來!”彭漢章說時指著聞訊趕來的鄉親們:“是我們不交稅嗎,還是你們爛刮地皮?你讓鄉親們說說,你們的稅都收到哪年了?”

圍攏上來的鄉親們義憤填膺,議論紛紛:

“而今是光緒二十九年,你們的稅都收到光緒一百年了。”

“雞骨頭上剮油,還要不要人活了?”………

楊八退後一步,鼓起眼睛,指著彭漢章威脅:“好,大老圈,你跟我走。”

“走?可以。”小老圈彭友章站了出來,指指周圍的窮鄉親們:“你們說,楊格蚤平白無故就要把人弄走,大家答不答應?”

“不得行!”千人百眾齊聲答應,吼聲如雷。

“楊格蚤,你今天不把話說清楚,怕是想走也走不脫啊!”

雙方僵持起來了。

太陽高高地掛在苗溝上空,血色就要湧出來了。楊格蚤一行來苗溝強行收稅,還要帶人的消息像是長上了翅膀,頃刻間傳遍了百裏苗溝。先是羅家寨**起來,繼而整個苗家溝都**了,男女老少喧嚷奔騰而來……快中午時分,百裏苗溝成千上萬的幹人們,一個個眼裏放射出仇恨的火焰,將楊八一行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

楊八不愧是個亡命徒。他不驚不詫,用手指著大老圈惡狠狠地單挑:“俗話說,人多為強,狗多為王。大老圈,我也不怕你們人多。我隻問你一句,今天的稅,你究竟是交,還是不交?”

“錢,沒有!”彭漢章說時,用一隻大手在胸上嗵地一拍:“今天我是人一個,命一條,你說咋辦吧?”

“你硬是矮子過河――淹(安)了心!”楊八說時偏著頭,盯著彭漢章轉圈,像頭隨時要撲上去吃人的嗜血的狼。

“這樣子!”楊八自恃仗勇鬥狠,想出了一個惡毒的主意,他說:“你實在不交,也可以。那我們就來打個死賭,不曉得你敢不敢,有沒得這個膽子?”

“笑話,你都敢,我還不敢?敢!打啥子睹,活賭還是死賭?你說,我隨便你。”

“你我背過身去,同時朝前頭走。數到一百步,轉過身來,朝對方各打一槍,三槍為結,打死哪個哪個遭,敢不敢,有沒有這個膽子?”

“算事。”彭漢章毫不猶豫,斬釘截鐵。

“哥,要不得!”彭友章首先反對:“官家的心比鍋煙還黑,曉得他們要搞些啥子名堂!”

“漢章,你不要那麽傻!”鄉親們紛紛勸阻。彭漢章卻毫不理會,執拗地大步走過去,同楊八背靠背站在一起,然後,口中數著數,朝正對著自己那叢綠油油的箭竹走去。

場上頓時清風雅靜,大家全都凝神屏息,注視著決鬥雙方的一舉一動。

“一百!”彭漢章老老實實數到一百,轉過身來時,楊八已搶先一步轉身、出槍,獰笑著將黑洞洞的槍口對著了彭漢章。

“楊格蚤不要臉!”

“這不公平,該漢章打第一槍!”……千人百眾打抱不平的的呼聲,將圍在中間的五個持槍團丁嚇得團團轉。

“你打――!”不意彭漢章揮手製止了為他打不抱不平的鄉親們,“唰!”地一把拉開衣襟,亮出結實的黑黝黝門板似的胸脯,用手在胸膛上拍得咚咚響,“楊格蚤,你朝這裏打。哪個眨一下眼睛,哪個是龜兒子!”彭漢章輕藐地看著東一屯民團這個一向估吃霸賒,以爭強鬥狠出名的楊格蚤;揚起一副濃眉,方正黑紅的臉龐,因為激動而變得通紅。顯出格外的自信、剛愎、剽悍和不可摧折的意誌。

楊格蚤的臉倏地一下嚇黃了,端著槍、抖著手,紅著眼,像一個急欲得手的賭徒,“砰、砰、砰!”對彭漢章連發三槍。

三槍過後,彭漢章毛都沒有掉一根。

“楊格蚤你說話算數,不準再打,該我哥打了!”小老圈彭友章不諳楊格蚤如此無恥無賴,哥哥命大福大,躲過一劫,心中暗喜,喝住先開槍的楊格蚤。

“漢章,該你了。”鄉親們提醒兀自站在那裏,巋然不動的彭漢章。

鄉親們話未落音,小老圈彭友章見哥哥還不動手,急了,將手中的獵槍一舉,隻聽“噗”地一聲,將一隻從他頭上飛過的麻雀打了個對穿角,落在地上。

小老圈這一槍示警,將楊格蚤和他的團丁們鎮住了,嚇住了。

“楊格蚤,看槍!”大老圈一笑,隻手舉起槍來。

“哎呀!”楊八楊格蚤知道大老圈槍法厲害,怪叫一聲,撒腿想跑時,彭漢章手中那杆藍亮亮的獵槍槍管在陽光下一閃,冒起一團火光――“砰!”楊格蚤倒在地上立斃,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團丁們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下,舉起槍來連喊“大爺饒命!”

“留槍不留命,留命不留槍!”小老圈同鄉親們一湧而上,將嚇昏了的團丁們的槍一一繳了。

“給你們趙道台帶個話回去。”大老圈指著跪在地上的團丁們:“我們苗溝人窮得叮當響。要他不要將我們這些幹人往死路上逼。俗話說,兔子逼慌了都要咬人,希望趙道台放我們幹人一條生路!”

“一定,一定!”

“好好好。”

“算事,算事。”

團丁們跪在地上,叩頭如搗蒜。

“把揚格蚤的屍體抬回去。”被繳了槍的團丁們拔腿要溜時,小老圈彭友章喝住他們,恥笑一聲:“我們是要你們手中的槍,不要楊格蚤的屍體在這裏漚蛆。”

“是是是。”在苗溝人的嘲笑中,團丁們連連點頭,砍下兩根楠竹,做了副簡易滑杆,抬上楊八的屍體,連滾帶爬滾出了苗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