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營地:兩種極端

他隻是想知道真相是什麽,

而你想的卻是控製所有RealX,

把人類控製在虛擬世界,

這會讓人類陷入危險。

房間裏沒有半點聲音,除了均勻而緩慢的呼吸。

喬納亞靜靜地坐著,拒絕一切訪問請求。他想起第一天來到營地時,他剛滿十二歲,這間房間裏曾經有兩張床和一幅巨大的城市地圖。斯泰因帶他熟悉有關RealX的一切,從黃昏的河流到金盞花上的露珠,從碼頭邊的巷子到裝飾用的巨大煙囪,斯泰因總是麵帶微笑地稱RealX-09為——世界。

兩人曾偷偷跑到“世界邊境”,站在空氣循環機的下方遙望遠處水墨畫般的濃綠和淺黃色迷霧。喬納亞因眩暈反應,差點引起工程師的注意,斯泰因背著他步行五公裏路,直到進入城區清甜穩定的空氣中。

不論營地的人怎麽看待斯泰因,喬納亞都無法將這位帶著他長大的男孩視作背叛者。

從最優秀的捕捉者到營地的背叛者,再到徹底失蹤,斯泰因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喬納亞曾經問過諾蘭很多次,諾蘭從不回應。

唯一的一次,諾蘭搖了搖頭,眼神落寞,神似懺悔,其餘的時間裏諾蘭很少提起斯泰因,也不喜歡任何人談論他。

營地的主要工作就是穩定RealX,穩定RealX的一切。捕捉者的主要工作則是修正RealX,修正RealX需要修正的一切。

“為什麽一定要穩定呢?”喬納亞想起斯泰因曾經提出過這樣的問題,他答不上來。斯泰因說:“一定是有什麽原因的,比如RealX的世界才是真實的。”

喬納亞當場大笑,這怎麽可能?RealX就算還原度再高也肯定不會是真實世界。斯泰因真理測試的分數特別高,他對真實和虛假的判斷從不出錯,怎麽可能從他的嘴裏說出這樣天馬行空的猜測?

斯泰因毫不掩飾對這種猜測的興趣,他拿出兩個打亂的魔方放在喬納亞麵前,說道:“比一場,看看誰的速度更快。”

三階魔方在二人手中飛快旋轉,一如既往,二人所花費的時間相差不到三秒,斯泰因總是更快一些。他將還原後的魔方推到喬納亞眼前,明亮的雙眸凝視著喬納亞,“三秒足夠一個人周遊八十個世界,這個道理費德南德比諾蘭更明白。”喬納亞還記得那一天斯泰因用魔方作了一個比喻,他說每一個方塊都是一個虛擬世界,魔方每旋轉一次,每個世界都在變化,彼此間的聯係和改變有時候是清楚的,有時候是看不清的,當它們處在背麵的時候其實眼睛看不到它的變化,轉動魔方的時候總有幾個位置你看不到,但是你以為對一切了如指掌,其中的原因是三階魔方擁有中心塊。

斯泰因將中心塊比作營地所在的真實世界,他說,黃色中心塊是理事會、藍色是營養劑、白色是生育中心、紅色是捕捉者、綠色是環境局、橘色是工程師,在真理測試中,捕捉者需要在一個滿是鏡子的房間裏完成一係列情景測試,這些測試隻有兩個選項——真實和虛假,斯泰因認為通過測試的秘訣始終隻有一個,即找到真理之錨,用魔方來比喻就是確認中心塊的位置,不論如何翻轉,中心塊代表的始終都是穩定的真實,相應的,RealX就是圍繞中心塊的方塊,它可以是每層九塊也可以是一百層魔方,一千層魔方。

喬納亞同意這個比喻,可是這不正說明維持真實世界和虛擬RealX之間的平衡至關重要,捕捉者的工作任重道遠嗎?斯泰因卻說,他們應該懷疑真理測試也未必是真實的,也許一切不過是一場遊戲,而諾蘭老師可能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喬納亞不知道斯泰因為什麽會有這麽奇怪的想法,也許他真的是個瘋子。

在RealX,很多事都可以由一顆芸豆大小的點慢慢生芽、開花,某一時刻瞬間出現指數級爆發,營地一刻也不敢懈怠。這些由算法、係統和設計構成的虛擬世界按照規模大小分為十八個等級,RealX等級越高,規模越大,與真實世界的相似度也越高,凡事都必須小心謹慎。

選擇一個不被人注意的造型,從頭發到最新配飾,完成任務的合理計劃中,喬納亞總能為自己留出一些時間探尋斯泰因的下落,可惜多年來一無所獲。

他相信隻要持之以恒一定能找到線索,如果他放棄,背叛者的烙印就如咽喉處電擊的傷口,外表雖看不見,但傷口永遠無法抹平,時刻處於灼燒中。

究竟為了什麽要背負這樣的屈辱?究竟是什麽讓斯泰因離開營地,離開他曾經一同守護的責任?難道如謠言所說他真的是一個無法滿足的野心家?或者他還想著那個古怪的毫無根據的念頭?這個人在真理測試中表現卓越卻對真相有著深深的懷疑,這是多麽不可理解的事。

喬納亞越來越清晰地認識到如果不能解開這些疑問,他所有的努力都可能是徒勞的,圍繞在捕捉者之間迷霧般的不安也會越來越濃,唯一能解釋這一切的隻有斯泰因本人。

善良的信念支撐著艱苦的探尋,有時候喬納亞猜測一切不過是費德南德對諾蘭的報複,因為得不到斯泰因的效忠,轉而陷害於他,將斯泰因困在RealX的某個神秘區域,用他天才工程師的魔術,把斯泰因藏了起來,斯泰因並非在RealX-09執行任務時失蹤的,而是成了被工程師監禁的囚徒。

營地的空氣循環係統十分出色,雖然是一個封閉的建築,卻不會讓人產生密閉的疲勞感,得益於精準的日光和空氣計算,營地裏的人都能保持良好的生長狀態。

雷迪起身,關閉視係增強係統。另一張椅子上的利婭還未發出聲響。

雷迪的視線從利婭身上移開,不願讓這張臉在他腦海中留下更多印記。

“回去休息一會兒吧。”他的身後傳來悅耳的聲音,“如果你需要,我們現在就可以去沉思區交換任務信息。”

“沉思區?”雷迪問。

“是的,如果你覺得有必要,我們可以立即使用思辨係統交換信息,思維興奮度高的時候,視網膜係統會投射出更準確的視覺畫麵。”利婭解釋道。

“思辨係統?”

“是的,思辨。”她重複,“不是你想的那種各自發表觀點,極力說服對方,好像老派政治家的演說。”

“我沒有這樣想。”雷迪不知如何回答。

“思辨並不是讓對方接受自己的觀點,而是更真實、更直接地將腦中的記憶和想法投射成可以看到的畫麵,幫助他人厘清線索。”

“你是說意識連接?”

“可以這麽說,但不完全是,技術上更接近成像技術,將腦子裏的畫麵畫出來。這裏不是閑談的地方,我們先去沉思區吧。”利婭提議。

“我想先去圖書區。”雷迪說出自己的想法。

“雷迪。”利婭提高了聲音,似乎在命令眼前的新人。

新人全無反應,利婭無奈之下補充道:“雖然我不清楚任務的全部內容,但以我的經驗,你搞砸了,中途逃回營地絕不是什麽好事。”

“既然你不知道任務內容,又如何知道我搞砸了?”

“自命不凡的捕捉者是危險的。”利婭這句話說得很輕,好像說給她自己聽。

好不容易對雷迪產生的一些好感也隨著這句無情的質疑煙消雲散。

她沉浸在失落和擔憂的矛盾中,獨自離開,通道裏的人向她打招呼,她一個也不想理睬。

和自己時常出現的情緒變化相比,喬納亞就好像從沒有心煩意亂的時候,好像從來都很平靜,知道如何應對所有的事情。

這種感覺利婭不喜歡,她希望可以更了解自己所愛之人,至少比其他人多一點點,可是他太完美,完美到讓利婭覺得對他的擔心都是多餘的。

有時候利婭僅僅隻能從出色的外表找到一些自信,她又審查了一眼自己的容貌,默默在心裏打了一個較高的分數,又告訴自己她一直以來都能很好地執行任務,利婭是個優秀的捕捉者。一番自我暗示之後,她向喬納亞的房間走去。

到達門口時,她遲疑著是否輸入拜訪請求,渴望見到男友的心情是急切的,可身體卻仿佛麻醉般不願動彈。等房門從內打開時,她隻能不好意思地匆忙垂下頭,不知如何解釋自己的怪異舉動。

喬納亞十分體貼地扶利婭坐到座椅上,倒了一杯果汁,沒有主動問起任何事。

和喬納亞在一起,罪犯的心都會變得柔軟。這樣的人,即使讓人感到不愉快,問題也一定不在於他。

等到喝完果汁,喬納亞方才開始說話:“一切都順利嗎?”

“算……順利吧。”利婭不知如何評價剛剛逃離的任務。

“那就好。”

“事實上,我不清楚。”

“你不清楚?”這樣的話對一個捕捉者而言是不合適的,喬納亞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我,我想沒什麽問題。”

“是諾蘭老師嗎?”

“為什麽這麽問?”

喬納亞突如其來的問題讓利婭感到緊張,難道他也覺得老師最近很不對勁?

“我們去沉思區吧。”利婭提議。

“現在?”

“是的,現在。”

“發生了什麽,利婭,你從來都不會這樣說話,你的能力很強,從來都能妥善處理各種問題,可是今天你說話的神情令人不安。”

喬納亞將愛人擁入懷中,他清楚地感受到利婭柔軟的皮膚正在緊張地顫動,她蜷縮在喬納亞身邊,似有好多話想說卻欲言又止,利婭也意識到自己遠比想象的更慌張。

一定發生了什麽事,喬納亞不得不這麽認為。他用力抱緊女友,直到她漸漸平靜,隨後輕扶著她的肩膀,將她慢慢放在淺藍色羽毛枕上。

“不,我不要休息,我很好,我們去沉思區好不好?”利婭跳下床,匆匆忙忙重複著相同的話。

“聽我說,親愛的。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絕不是小事。從小到大,我沒有見你如此慌亂不安,一個成熟的捕捉者身上不該有這種驚慌失措的神情。”

“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狀況,我隻是有些累,睡眠不足。”

“那你更要休息一會兒。”喬納亞依舊溫柔,他看著利婭的神色,一個念頭突然閃現,“你用了睡眠替代劑?”

“沒有,我沒有。”利婭的眼神望向另一麵牆,她在躲避什麽。

喬納亞不願與她爭論,俯下身再次將她抱住,希望這樣做能讓她平靜下來。

這個動作起了作用,利婭緊繃的神經慢慢恢複彈性,喬納亞稍稍鬆了一口氣。如果她確實服用了藥物,那剛才的緊張可能是藥效結束後的輕微副作用,服用者的確會出現疲憊或意誌缺乏。

“可能真的有什麽可怕的事正在發生。”

多年前,他也有過同樣的擔憂,那一天,費德南德龐大的身體突然出現在準備區,諾蘭隻是看著他,對他所說的話和指控的罪責既不承認也不反駁。

喬納亞回想起那天的情景,畫麵依舊生動。每一次與思辨機連接時,他都要小心控製這部分記憶,不能讓它們進入大腦主舞台,投射成栩栩如生的畫麵。

如果他無法隱藏這些記憶,後果難以想象。控製情緒比控製思考更為艱難,此刻,喬納亞的心情和那時一樣,恐慌、緊張、疑惑共同交織成一塊難以下咽的餅。

這一次,等待捕捉者的會是什麽?工程師又會試圖讓理事會取消捕捉者行動嗎?

利婭太反常了,她急於前往沉思區,一定是有重要的想法需要傾訴。她正在犯糊塗,任務尚未結束之前捕捉者不能和任務之外的人交換思想,即使最親密的人也不例外。

利婭怎麽可能忘記這項規定?這隻能再次說明她的任務顯然進展得很不順利。

簡單猜想一下,眼下什麽任務會讓利婭如此心神不寧?一定是與前幾天發生的世界頻繁關閉和RealX-09用戶死亡事件有關。營地的確也還沒有給出事件總結,利婭和新的捕捉者一起執行的任務顯然就是為了找到真相。

沒過幾分鍾利婭從短暫的昏睡中醒來,語氣近乎哀求,她又說:“我們去沉思區好不好?”

“好,我答應你,任務一結束我立刻陪你去,不論你想知道什麽,隻要我了解的我都願意奉獻給你,但是現在,請你繼續休息一會兒,你看上去實在太疲勞了。”

喬納亞親吻女友的睫毛,想讓它們輕輕合攏,好讓她繼續休息。

“你想讓我知道什麽,我也願意認真聆聽。快樂、痛苦、艱難、讓你沮喪或一籌莫展的……任何事,親愛的,我們都能想到辦法,等你任務結束,一切都按規則來行嗎?”

喬納亞的語氣一如既往的深情,而且多年卓越的成績讓他的話愈發叫人無法反對。

利婭轉過身,閉緊雙眼,好像這樣做就能從混沌中看清方向,在迷霧氤氳的森林裏尋得城市的燈光。

原本喬納亞已經理所當然地成了她的燈,她相信他甚至崇拜他,為了喬納亞在營地的地位,她可以允許自己偶爾犯一些不那麽優雅的錯誤,隻要自己永遠不如他,那盞燈就會永遠在她前方,為她照亮每一個世界。

可是,她從深愛著的人眼中看到的卻是心煩意亂。利婭想到,也許可以用樸素時代的方法,一字一句向他傾訴,她相信自己能用準確的話語將心中的煩惱一一道明,並非一定要使用沉思區的思辨機。

這個念頭太過可怕,樸素時代的一切已經不適合提起,利婭悄悄搖了搖頭,“我先回自己房間,”她說。

“我送你。”喬納亞伸手想要拉住利婭。

“不用了。”她輕巧閃過,不是不願意,而是原因不明的惶恐,“我的意思是,我隻是有點累,回去睡一覺就會沒事,在這裏我擔心睡得太久。”她緩緩說著,眸中帶淚。

“任務完成後,我在沉思區等你。”

“好。”

門在背後無聲關閉,利婭長籲一口氣,總算沒丟了自信,好險。

諾蘭曾半開玩笑地叮囑過:“你最大的武器是美麗和自信,懦弱和關心需要藏起來。”

營地有過兩名女性捕捉者,利婭隻在陳列區看到過一些關於另一名女性捕捉者的資料,這麽多年來,都隻有她一個人,沒有可以學習的同性導師,她變成今天這樣正是因為沒有像一個普通女孩一樣長大。

利婭朝走廊另一端走去,困倦頓失。當不再試圖依賴,不再被情緒牽動,呼吸也變得輕鬆起來。她來到陳列區,在榮譽展示區前停下腳步,幾個鮑菲斯等級的觀測員從她身旁經過,從他們的目光中,利婭重新獲得驕傲。對經曆了從RealX任務中逃離的她來說,這比睡上一覺有用得多。

萊爾望著成像圖猶豫不決,鮑菲斯緊張得不敢吭聲,恨不得把頭埋進渾圓的肚子下麵。

“工程師那邊誰值班?”萊爾問。

“MINMI。”鮑菲斯回答。

“那個家夥。”萊爾有種好運不站在自己這邊的糟糕感覺。

“是的,老費相信MINMI,MINMI至今沒有出過錯。”鮑菲斯小聲補充。

房間裏的機器發出微弱的聲響,鮑菲斯糾結自己的呼吸聲此刻竟遠比三台機器發出的聲音更大。

“我知道了。”萊爾說道,“鮑菲斯,你真該參加捕捉者測試。”

“萊爾大人,您在開玩笑吧,我的能力隻夠讓我在這裏混一個觀測員的職位。捕捉者,我做夢都沒想過!”

“你真該試試,這樣我就不用和你一起在這兒工作了。”

“萊爾大人……”鮑菲斯露出兩顆碩大的門牙,嘴角上下搖晃著,不知是哭還是笑,他喋喋不休地重複,“別開玩笑了,可不是誰都能成為捕捉者的,也不是誰都想做捕捉者的……”

萊爾瞪了鮑菲斯一眼,走出房間。背後回**著似哭似笑的聲音,聲音凝結成一片片落著芝士粉的玉米片,一口咬下去,這些玉米片發出尖銳刺耳的叫聲——MINMI、MINMI。

萊爾不停重複這個名字,如果是MINMI,擺在他麵前的就隻剩一條路。

好在這是一條不論從哪個角度分析都是正確且合理的路。

“沒什麽好猶豫的,萊爾。”他暗自鼓勵自己,“去做正確的事情,把圖像交給諾蘭。那個新人和你沒有半點關係,他連名字都不願與你分享,根本是個傲慢無聊的人,這樣的人出什麽問題都不奇怪,更何況他都沒有經過真理測試就去RealX執行任務,分不清真實和虛擬,出現脫離現象並不奇怪。”

“而你別無選擇。”萊爾近乎警告自己,“MINMI不可能忽視鮑菲斯都能發現的異樣。”

萊爾發現自己已經在準備區的藍色光帶中,透過光線,他看到諾蘭就站在不遠處,似乎知道他會來。萊爾有些不自在,他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事已至此,總比等MINMI告訴老師要好得多。

“老師。”

“萊爾。”諾蘭點點頭,示意萊爾走近一些。萊爾遲疑片刻向前移動了幾步,低聲說道:“老師,我在一張成像圖中看到……”

“直接說你看到了什麽?”

“鮑菲斯認為,有捕捉者曾出現脫離狀態。”

“脫離狀態?”諾蘭冷峻地重複。

“是的,鮑菲斯根據理事會的神經成像係統判斷,這張圖的變化完全符合脫離狀態,雖然隻有幾秒。”

“新來的捕捉者嗎?”

“是的,老師,您已經知道了嗎?”萊爾疑惑地問。

“你覺得這算不算很可怕的事?”諾蘭麵無表情。

“我沒有這樣覺得,老師。”

“如果你沒有感到可怕,就沒有必要強調鮑菲斯發現了異樣的圖像,你知道它不是好事,雖然你並不理解脫離狀態是什麽。”

萊爾低下頭,他承認老師一句話也沒有說錯,但這無法緩解他的沮喪。

脫離狀態他的確隻是聽說過,和鮑菲斯一樣,他並不了解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從時間上來看,理事會幾年前才研發了一項針對捕捉者的神經成像追蹤係統,這個係統是為了提前預測最可怕的情況——捕捉者不再返回營地,原鏡規則也是在那個時候誕生的。

諾蘭的態度雖然平靜,萊爾還是從平靜中發現了不同。雖然沒有期待自己第一時間將成像圖交給老師會換來表揚,但也許多少會有些欣賞。但他僅有的一點點期待也完全落空,諾蘭平靜的態度裏有一種他捕捉不到的東西。

重新回到鮑菲斯身邊時,萊爾已經調整完情緒。

“沒問題了吧,萊爾大人。”鮑菲斯的嘴角沾著一滴粉色果汁。

萊爾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沒問題了。”

這天注定不會平靜。

費德南德帶著一位工程師出現在準備區,經過沉思區和陳列區時兩人一秒也沒有停留,好像那裏什麽都沒有一樣。

“諾蘭老兄,近來可好?”費德南德紮著一股深麥芽色辮子,腰和臀部看起來比前幾日又要多出幾厘米,站在工程師身後宛如一座緩慢移動的城堡。

“沒什麽特別的。”諾蘭回答。

“沒特別的事就是好事啊。”費德南德一邊瘋狂大笑一邊大聲嚷嚷,“真的沒事嗎?”

蹬蹬幾步,費德南德坐到扶手椅上,椅子發出咯吱咯吱的抗議聲。

他的眼睛擠成一條細縫,又幹笑幾聲,隨後對著男孩做了個手勢。

男孩走到牆邊,展開一幅閃爍瑩瑩光點的大幅畫麵。

“你不會是來給我上神經生物學課的吧。”諾蘭若無其事地端詳著畫麵。

“當然不是,你才是這個領域的專家,哦,對了,那是在年輕的時候,可惜,可惜啊。”

“可惜什麽?”

“你成為專家的時間太早了,人類神經學發展又太慢。我雖然年輕時候不如你懂得多,可是技術的發展卻讓我跑到了你的前麵,你那套理論越來越……那個詞怎麽說的?”費德南德又對男孩做了個手勢。

男孩說道:“過時。”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麵對開門見山的挑釁,諾蘭知道逃避是不會讓對方滿意的。

“呀呀呀,聽不懂沒關係,這幅圖像你該見到過吧?你那些觀測員沒有因為偷吃睡眠果汁錯過什麽吧。雖然隻有幾秒鍾,要是真錯過了,你也別怪他們,人嘛總有出錯的時候,不像機器,你看,我都替你想到了。”

“一張圖說明不了什麽。”

“當然,你以前也這麽說。”

“老費,有什麽想說的就直接說吧。”

“哈哈哈。”費德南德又是一陣大笑。諾蘭在三人周圍建起隔離屏障,好讓準備區有人經過時不會被眼前的景象嚇到。除去警報器連續不停的大叫能把費德南德請到一層,其他時候他絕不會親自出馬,這次他主動來找諾蘭一定不會輕易回去。

“你建了隔離屏障,哈哈哈。”費德南德的笑聲愈加狂妄,仿佛身邊沒有其他人一般。諾蘭在等他開門見山聊聊他此番來這裏的目的,費德南德卻不緊不慢,對什麽都能笑上幾聲。

男孩依舊掛著訓練有素的微笑,顯得謙卑卻沒法讓人產生半點好感。

“偉大的諾蘭害怕了,你害怕的樣子真有趣啊。”

“這是營地的規矩,不要打擾捕捉者工作。”

“不一樣,不一樣,這怎麽算打擾。”

“夠了,最偉大的工程師,來我們這裏到底有什麽指教?”

“這張圖你覺得眼熟吧。你要是忘了,我來幫你回憶一下。隻不過,幾年前的圖像可不如現在這麽清晰。”費德南德仰麵躺著,雙腳抬起,扶手椅朝右轉了個圈,動作一氣嗬成,靈活的動作和肥碩的相貌顯得極不和諧。

“從哪裏開始呢?幾年前?我的記憶可真不如MINMI那個小家夥,但比你可能還好些。就說說神經成像圖吧,相比十年前,現在包含的信息更多也更準確。為了避免你覺得我在編故事,我隨便找一個工程師來解釋給你聽。”

費德南德衝男孩看了一眼,男孩點點頭,將畫麵調整到適合諾蘭和他兩人觀看的角度。

“這張成像圖非常清晰,閃爍紅點的部分是異常活動的神經元群,數量總共有七次,根據理事會最新監測算法……這意味著什麽——一目了然。”男孩停頓下來,嘴角掛著似有似無的微笑。

“我不認為意味著什麽大不了的事。”諾蘭依舊保持著冷靜,一字一字回應。

“真不愧為偉大的導師,事實一目了然還能裝作什麽也沒看見,當年恐怕也是有人忽視了監測異常,才發生了那樣的事吧。”費德南德又旋轉了一圈椅子,大聲說道。

“我看見了,如果這就是你此行的目的,那麽你可以離開了。”

“既然看得清楚就該想起點什麽吧。”

“你就是想聊聊斯泰因,如果你那麽想他,我很願意和你聊一聊。”出乎費德南德意料,諾蘭不僅沒有麵露緊張,反倒向他走去,說出了他心裏埋藏的想法。

“不,我想聊聊另一個人,新來的捕捉者,沒有身份備份,我的工程師們都不知道他是誰。我記得當時你問我的團隊要了一份勞倫的社交圖,這個新來的捕捉者是他一個很遠的親戚的親戚,你是這麽說的吧?”

諾蘭沒有否認。

“雖然工程師和捕捉者獨立工作,但是別忘了我們的工作可都是為了一個目的,你是否有權讓一個沒有備份過身份的人執行營地任務?誰給你的權力?理事會嗎?”

諾蘭原本想把費德南德的注意力引向斯泰因,他知道這個失蹤的少年是他的心病,可惜今天他顯然有備而來,根本不受誘導。

“費德南德,我的權力至少包括不回答你的提問。”

“那你也最好看看事態的嚴重性,危機等級連續增高,人口持續增長,還有這些天陸續關閉的世界,我給你一一匯報一下。

一小時前,RealX-56190開始關閉;一小時二十五分鍾前,RealX-18757開始關閉,今天上午共關閉了九個世界,昨天是五個,前天三個,這意味著什麽?我很難不將這些信號和你魯莽的行為聯係在一起。”

“你我都直接對理事會負責,不必在這裏如此針鋒相對,隻要替代世界數量足夠,對大家來說沒有什麽世界是真的關閉再也回不去的。”

費德南德臉上的肉緊緊繃了起來,他忽然衝一旁的男孩喊道:“你先出去。”

男孩微微鞠躬,走到屏障外。

隻剩下費德南德和諾蘭二人之後,費德南德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對著諾蘭說道:“告訴我,你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我沒有藏什麽秘密,營地有什麽事情瞞得過你嗎?RealX有什麽事情是你分析和掌握不了的?”

“和我多交流有什麽壞處嗎?也許困難的時候我還能幫你說說話。”費德南德稍稍緩和語氣。

“你真想幫我就當沒有來過這裏,別插手捕捉者的事,這樣我們至少還可能有兩次機會。”

“什麽兩次機會?你到底藏了多少秘密沒人知道。”

“不是什麽秘密,因為我也不知道,而且我認為很可能是我的神經係統老化了,你知道老年癡呆症吧,我可能就患上了那種病,所以對真實感有了懷疑,明明是千真萬確的事情我也會懷疑它的真實性,這樣說你能接受嗎?”

“當然不能,我看過你的真理測試成績,最近一次還是滿分,諾蘭,你整天憂心忡忡到底是有什麽事情瞞著我?不如,我和你商量一件事,當年你把斯泰因從我手上搶走了,工程師後繼無人,對營地絕對不是什麽好事。除非……除非營地在RealX的危機難以控製前就消失,我們誰都不會願意看見‘除非’發生吧。”

費德南德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諾蘭麵前,兩人的距離不足一個手掌。他伸出一隻肥大的手搭在諾蘭肩膀,諾蘭沒有躲閃,討論斯泰因的問題正是他此刻希望發生的。

“我希望你交給我一個人,我就不再來找你聊天,也不幹涉你犯的錯誤,理事會應該也不會從我這知道任何有關於此的事。”

“不行,每一個捕捉者都很重要。”

“你先聽聽我要誰,再回答也來得及。”

諾蘭隻好讓他繼續,他知道費德南德根本不是擔心工程師後繼無人,他才不擔心什麽將來的事,他感興趣的隻是怎麽讓諾蘭難堪,以證明他才是絕對正確的。

“就是這張成像圖的主人,讓他跟著我到二樓去。”

“不行,誰都不行。”

“是真的誰都不行,還是他不行?我總有辦法調查他的一切底細,除非你不再讓他進入RealX,RealX裏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

“哈哈哈哈哈。”諾蘭仰頭大笑,推開費德南德的手,仿佛在笑世上最有趣的笑話。

“老費,你要是真的什麽都知道,你現在就不會來問我要人。你可以把斯泰因找出來嗎?他在RealX失蹤了,你找不到他還是他不想讓你找到?他既不願意回到一樓也不願意隨你去二樓,他有自己的主意。

“可怕而偉大的自由意誌,你不敢想,也不敢悲傷,這不符合道理,明明隻是一個身份,怎麽可能在世界裏失蹤?你在哪裏都找過了,我猜測你每天都會尋找,把每一個RealX都找一遍,那些無聊透頂的專門供人尋歡作樂的小世界也不會放過,哪怕你百分百知道斯泰因絕對不會去那些地方,但是你還是找過,而且不止一遍地找,因為你知道他很聰明,你認為他一定清楚如果改變位置足夠快,你未必找得到他,你確確實實知道他玩弄了你,也把我耍了。”

費德南德反駁道:“這說不通,如果他不在任何一個RealX那他會在哪裏?在營地外的大自然中?還是建立了第二營地,最近這些事全都是斯泰因一手導演的?如果這麽說,我倒是信了你的鬼了。”

“也許還真是鬼,真理測試的三道必答題是什麽?”諾蘭忽然問道。

“不要和我岔開話題,真理測試那些問題我已經回答過幾千次。”

“是嗎?很好,那我們今天就對一次答案。其中有一題是這樣問的,宇宙中我們唯一知道有生命的地方是地球,是還是否?”

費德南德怔怔地看著諾蘭,半抬著頭,動了動嘴唇沒有說話。諾蘭繼續說道:“第二個問題,沒有遠見,隻能坐等滅亡,出自《聖經》,是還是否?”

費德南德坐不住了,明明是他來質問諾蘭,現在怎麽好像一切都顛倒了?

“第三個問題,‘清晰並不是真理的敵人’,這句話你選擇是還是否?”

“夠了!”費德南德怒聲打斷諾蘭,“我差點忘了你的拿手好戲就是混淆視聽,現在你連真理測試題都要篡改?”

“篡改?”諾蘭心頭一緊,費德南德這句話好像一個巨大的石塊壓在他的心髒上。費德南德卻覺得諾蘭完全就是故意的,但是他所說的這三個問題卻有些奇怪,他突然意識到,他和諾蘭的真理測試三道必答題完全不同。

“這不是我的真理測試題,每個人的題不一樣?”費德南德冷靜下來,在他意識到在諾蘭身後還有更可怕的秘密的同時,諾蘭也意識到費德南德的話意味著什麽。

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個魔方,放到費德南德眼前,“這是斯泰因曾經和我討論的一個問題,我當時沒有在意,他問我三階魔方和四階魔方哪個更容易?”

“都不難。”費德南德不屑道,“實在要說難也就是四階魔方稍稍困難一點點,那是因為三階魔方有固定中心塊,而四階魔方需要自己合並中心塊,六個顏色的中心塊需要自己觀察而已。”

“斯泰因和你說的一樣,他還問我我們的中心塊是什麽。這是一個比喻,他的意思是我們認為的真實是什麽。”

“簡單,營地、理事會,城市周圍的大機器、營養劑、生育中心,一條條活著的生命,你和我。”

諾蘭的視線透過費德南德,好像看著很遠很遠的地方,“什麽又是不真實的?”

“你別和我故弄玄虛,雷迪既然回來了就必須接受真理測試,或者你把他讓給我,讓我好好研究下他究竟有什麽特別之處。”

“你不打算找斯泰因了?”諾蘭笑道。

費德南德跟著大笑起來,邊笑還不忘繼續高聲說話,“他可真是天才,別說我找不到他,你也找不到他不是嗎?理事會那幫家夥也拿他沒辦法。如今一個人想要隱姓埋名藏起來可真不容易,除非他真是個天才。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世界裏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是他,這種感覺讓我有多興奮你知道嗎?好像棋逢對手,真正的對手,而你,早就過時了。”

“我根本不打算找他。”諾蘭說。

“說謊。你騙得了理事會的人可騙不了我。你不可能放棄他,斯泰因是你的夢,美夢和噩夢。雖然我不知道你的噩夢是什麽,但是斯泰因現在已經在向你發起挑戰了。我敢保證,最近這些事就是那小子搞的鬼,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也許他就是想成立一個新的營地代替我們成為RealX的領導者,控製一切。你沒有膽子做的事,你阻攔我做的事,斯泰因也許就快實現了。”

“他隻是想知道真相是什麽,而你想的卻是控製所有RealX,把人類控製在虛擬世界,這會讓人類陷入危險。”

“危險?理事會不就是希望我們能讓大家在RealX好好活著,在虛擬世界過完一輩子嗎?難道現在在RealX的那些人這輩子還有機會離開環境局保護的城市?別做夢了,他們根本連家門都不會出。大自然至少要一百到兩百年的時間才能慢慢恢複,最樂觀的情況是兩百年後我們能慢慢從虛擬世界的生活回到真實世界,但是到時候人們是不是還願意回到現實世界呢?”

諾蘭敲了敲有些麻木的手臂:“老費,我猜這就是營地以及理事會工作的意義之一,為了確保人類沒有變成另一個物種,我們需要守護真實。對所有在RealX生活的人來說,營養劑幫助大家記住還有真實世界的存在,營養劑的有效時間,營養中心不厭其煩地每月限量分配營養劑,這能提醒每一個人必須回歸真實世界;生育中心每年誕生的新生兒幫助大家確信我們仍然是人類,依然以我們所理解的方式繁衍後代。一切的一切都在幫助我們記住我們是什麽,我們的後代會和我們一樣清楚什麽是真實什麽是虛擬,在哪裏消耗時間是出於大家的選擇而已。但是我們也該冷靜一下,老費,想想你有多少年沒有離開過營地了?”

諾蘭緩緩搖頭,他並非不清楚,而是不敢相信一些事。好在費德南德看起來仍然對自己所確信的一切深信不疑,他相信斯泰因背叛了大家,相信營地的一切都是真實的,相信隻要穩定RealX的人口數,人類的未來就不會有問題。

費德南德自以為這句話會讓諾蘭不知所措,誰知諾蘭已經完全恢複到一貫的平靜,對他的挑釁視若無睹,費德南德感到無趣又丟臉,隻能再次將話題轉到成像圖。

“這個人你給我嗎?”

“我不能給你。”

“根據營地規則,這種情況下捕捉者的行動將受到限製,直到重新完成評估。鑒於斯泰因之事,我想理事會一定會更加謹慎,恐怕沒人能等到評估的機會,如果要說這孩子的捕捉者生涯就此結束也不算過分吧。”

費德南德勝券在握,一張預示脫離的神經成像圖足以讓他的話成為事實。如果有人將這份記錄交到理事會手中,結果一目了然。是不是能得到圖像的主人對他來說並不重要,他隻想看老朋友在他麵前出醜,承認自己錯了,甚至承認自己不如他。

“算過分。”諾蘭回答。

“自以為是,營地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

“你誤會了,我從沒承認過他是捕捉者,他不是。所以我一開始就說過,沒什麽特別的事。”

“你早晚又一次給自己惹上麻煩。”費德南德朝屏障走去,諾蘭順勢關閉屏障,看著費德南德搖搖晃晃的背影遠去。

雖然權力和諾蘭相等,但費德南德自認為熟悉諾蘭的想法,幾十年的糾纏使得彼此都像了解自己一樣了解對方。這件事絕對不會這麽簡單。

世界的真實麵貌究竟是什麽?隨著大自然被破壞,文明被限製在城市之內,盡管有無數虛擬世界可供人們選擇,但“此世界和彼世界”的界限究竟是什麽?

雷迪和利婭先後出現在準備區。利婭有些不高興,這次的任務她無法理解,喬納亞又拒絕和她交流,她隻能希望從諾蘭這裏有些收獲。

“老師,雷迪的任務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

“沒有,為什麽這麽問?”

“我感覺,不太好。”利婭神情恍惚。

“你的感覺向來敏銳,但別擔心,聽聽雷迪的說法。”

諾蘭轉向站在利婭側後方的雷迪,他看起來並沒有準備回答任何問題,雙唇閉成一條線,嘴唇的顏色在淺黃色燈光下顯得缺乏營養。

“今晚再回去一次。”雷迪開口。

“今晚?為什麽?”利婭問。

“就今晚。”

“你最好把你的打算說一下。”利婭提高了音量,“他隻是重複了前麵那句話。老師,現在外麵流言四起,誰都在說你不顧營地規則,擅自招募捕捉者,並且……”

“並且……老師,後麵的話不好聽。”

“那就不要說。”

“可今晚?”

“今晚你繼續執行你的任務。”

利婭從心底裏拒絕這個任務,但她知道她沒有權利說“不”。如果今晚這個年輕人還是做事毫無頭緒,她一定會瘋掉。想了幾秒後,利婭想到也許可以問問在RealX-09所發生的事,於是她開口:“你覺得那個叔叔怎麽了?”

“他死了。”

“可笑,RealX根本沒有死亡,死亡是被禁止的。”利婭真的生氣了。

“利婭,讓他說完。”諾蘭做了一個手勢阻止利婭繼續說下去。

“他死了,但是沒有斷開。”雷迪謹慎地選擇用詞。他明白“死亡”“斷開”在RealX代表著不同的含義。

“RealX隻有斷開,沒有死亡,誰也不會真的死在一個構建的世界裏。”利婭試圖解釋。

“所以,我的任務就是調查他為什麽會死在RealX。”

“老師,死亡設定是什麽時候出現的?怎麽可能?最高法律第一條就是禁止死亡程序。”

“為什麽要禁止?”雷迪毫無表情地問,好像他真的不知道人人都明白的道理。

“因為死亡意味著不可治愈的疾病、自我毀滅、謀殺以及戰爭,完全生活在城市保護下的人類不會願意經曆這些。”

“我不明白,如果使用RealX的人在現實中死了呢?”雷迪又問。

“那就是死了,死去的人在RealX的身份會留存一段時間,但漸漸會變得沒有意義。”利婭回答。

“真的是這樣嗎?”雷迪問。

“你要說什麽?現在的情況正好相反,正因為相反才需要擔心。”

“我隻是好奇,如果一個人在RealX死了,會不會在現實中也死了?”

“不對。”利婭驚慌地望向諾蘭,諾蘭並沒有露出吃驚的神色,隻是點點頭,眉頭微微皺緊,仿佛他完全聽得懂雷迪這些不著邊際的話。

“禁止死亡的根本原因是如果有人在RealX中被謀殺或者你說的自我毀滅,現實的連接者也會死亡。”

“天哪,你一定是瘋了。這些都是虛擬的世界,虛擬世界不可能出現死亡,就算是真的死亡,那也是現實中的人先死去了,如果這件事情反過來,你知道意味著什麽嗎?這就好像在說有一種力量可以通過殺害RealX中的活躍用戶從而達到現實中也殺死一個人的目的。”利婭向諾蘭求助,“快告訴他,老師,他完全誤解了RealX的本質。”

利婭不明白為什麽這些無稽之談會讓她如此狼狽不堪。而諾蘭卻說:“他沒有誤解,隻是並非完全準確。”

“工程師們也絕對不會允許這種錯誤發生,隻要沒有這種算法,根本不可能出現雷迪說的情況營地卻一無所知。”她停頓了一下,又急切地補充,“誰會讓自己在RealX裏真的丟了性命?”

利婭立刻回答:“減少RealX不穩定因素,避免RealX幹涉現實世界,控製危險指數。”

“那就對了。”諾蘭滿意地點頭,“現在RealX正在幹涉現實世界,或者說,大世界RealX-09正以某種可怕且未知的方式影響著所有的世界,而我們不知道它的目的是什麽。”

“什麽意思?”

“利婭,我猜測,那個人很可能在現實世界裏也死了。”雷迪說。

“我不明白,你們兩個在猜什麽謎語?”利婭的困惑越來越大,如果真的如諾蘭所說,那麽現在的危險指數難道已經……她焦急地將視線從兩人身上移到一旁閃爍的數字上,看見指數依舊在安全區域,機器並沒有發出警報聲。

“那麽嚴重的情況,工程師還沒有發現?”她的語氣緩和下來,她知道這時候認真分析現狀比焦慮不安重要得多。

“費德南德也在調查。”諾蘭回應。

“老師,您知道這意味著什麽?這就好像說意識活動本身就能殺死一個人,這根本沒有可能。”利婭徹底困擾了,她信賴的真實開始變得紊亂。

“我隻是猜測,一切要等你們了解清楚之後……如果真的發生這種情況……回來再說吧。”諾蘭抬了抬手,示意兩人離開準備區。

利婭轉身離開時,他的眉頭比之前皺得更緊,好像犯了嚴重頭疼的病人。

“去沉思區嗎?”雷迪提議。

“現在?”

“對。”

“不去。”利婭果斷拒絕。

“好。”

“你不問我為什麽?”

“女人總有讓人捉摸不到的原因。”

“說得好像你很懂女人一樣,小鬼。”利婭本來覺得很生氣,聽了雷迪的回答卻覺得又好笑又好氣。

“我不懂,我隻知道女人想什麽都正常,不論她們想的事情多麽不同尋常。”

利婭差點笑出聲來,她的語氣漸漸溫和:“我不答應去沉思區是不希望影響你對任務的判斷。”

利婭雖然還在笑,但經過喬納亞房間時,發現門又緊緊關閉著,顯示無人狀態。喬納亞去了哪裏?怎麽會那麽忙?應該剛結束任務才對。RealX發生那麽麻煩的事難道他一無所知?諾蘭為什麽不和喬納亞商量,難道真如流言所說諾蘭老了,思路混亂不清?

任務在身,利婭也不能擅自去尋找喬納亞。她煩躁地回到房間,喝下一小杯營養劑,打算熟睡兩個小時,又擔心營地在這兩小時裏會發生什麽事,她的擔心越來越多。

“都是從雷迪來這裏開始的,從他出現以來,周圍的一切都變得奇奇怪怪,原本的秩序和平靜眼看就要**然無存。”

這才是諾蘭需要的人吧!想到這,利婭衝向洗手盆,試圖把剛喝下的營養劑吐出來。她不能睡兩個小時,也不能依賴營養劑,她需要保持清醒,她可以自然入睡,需要做的隻是讓管家緹旎在最遲兩小時後叫醒她。

“好的,兩小時後為您打開室內燈光。另外,在此期間有人到訪需要如何處理?”

“就說我在休息。哦,不,如果是喬納亞的話……算了,保持原有拜訪權限設定。”

說完,利婭把頭埋進枕頭,緊緊閉上雙眼。

“好的,祝您好夢。”

雷迪沒有休息,在出發之前他還有四個小時可以做一些他想做的事。

他來到圖書區,看見薩娜正坐在最中央的那張桌子前,桌麵上平攤著一本厚重的書,看上去像莎士比亞早期印刷版本。雷迪微微有些震驚,這些書應該是珍藏在倫敦大學圖書館的,也許營地真的什麽書都能找到。

“有什麽可以幫你?”看到雷迪進來,薩娜問。

“我隻是查閱一些資料。”

“關於哪方麵的?你對這裏還不熟悉,我可以提供幫助。”

“應該不會比搜索難太多吧?”

“不會。”

薩娜的目光再次轉回書頁,她原本在想諾蘭也許會來,成像圖的事已經有人告訴了她。

雖然目前看來,這件事還不是人人皆知的秘密,但用不了多久所有人都會知道,隻不過知道的細節並不完全相同。

都是這個雷迪惹的禍,薩娜心想,要是最終證明他的才華還不及斯泰因一半……諾蘭這次真是被自負害慘了。

雷迪翻閱了營地成立以來所有的人員資料,卻沒有任何預想中的發現。從捕捉者到工程師,每一個可能的身份他都查閱了三遍,沒有任何驚喜。他走到薩娜對麵,試著確認這些已經是營地所有資料。

“當然,不過,的確還有一部分人的資料不在這裏麵。”

“為什麽?”

“我不能告訴你,你最好也不要打聽無權知道的事。”

“好的。但是恐怕您也沒有權利查閱那份資料吧,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您也隻是聽說有這樣一份東西,保密文件之類的,也許根本就沒有。”

“當然有。理事會和諾蘭那裏各有一份,這份材料記錄了……”

“薩娜,超出職權以外的事隻會給你帶來麻煩。”諾蘭的聲音打斷了剛要開口的薩娜,她突然有一種感覺,好像諾蘭隨時隨地都監視著雷迪,不知道是出於監視的目的還是單純想要保護他。

“是的,諾蘭,他就交給你了,我想你現在不會是來找我聊天的。”

諾蘭點了點頭,表示感謝,隨後在雷迪和他周圍建起一道屏障。

“我懷疑有人謀殺了勞倫先生。”

諾蘭笑著說:“RealX裏沒有謀殺,誰也沒有設置過謀殺,如果有,上帝是第一個謀殺犯。我雖然沒有信仰,但我也不會同意你這種說法。”

雷迪對自己的推測很有信心:“那我換一種說法,謀殺從來不是誰設計的,也不是誰能設計的。”

“這麽說倒是很有意思。”

“我認為你不會想不到。”

“我如果說我的確沒有想到呢。”

“那就想一想吧。”

“告訴我你的想法,或者我們去沉思區交換一下思想?”

“這對你可沒有好處,你知道的可比我多得多,不怕泄露秘密嗎?”

“思辨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看來你還沒有使用過,利婭沒有帶你去嗎?”

“我拒絕了。”

“拒絕?為什麽?”

雷迪沒有回答,但諾蘭已經知道了答案,“因為你以為思辨區是一個將自己的一切展露無遺的地方,你擔心別人會看到你隱藏的想法?”

“難道不是這樣嗎?”

“如果你故意藏起來,沒人能輕而易舉發現它們。思辨機的原理是將大腦中的畫麵投射出來,讓另一個人可以看到,受過訓練的捕捉者可以很好地控製投射內容。好了,你在那麽多資料裏有沒有找到對任務有用的東西?”

“有。”

“願意告訴我嗎?”

“關於任務的任何方麵,我必須向您匯報不是嗎?”

“不要這麽說,畢竟你是任務執行人。如果出於安全或者更重要的原因,你當然可以拒絕在任務結束前告訴我任何事。”

“理事會為什麽不在RealX設計死亡?”

“所有涉及死亡的話題都是可怕的。人類想要繼續在地球發展,保持生存人數是我們和未來幾代人的根本價值,我們活著就是為人類文明存續最大的貢獻,這一點你應該認同吧。我們的祖先依賴大自然,我們的父輩們依賴的是城市,而我們依賴的是什麽?是RealX。全球政府大統一並成立理事會以後,人類就進入了RealX時代,如果一個人不進入RealX,就等同於在RealX已死,不存在了。”

雷迪搖了搖頭:“從古至今,隻要是人類世界就一定有死亡是不是?上帝也改變不了。”

諾蘭無法否認:“我想是的。”

“所以你們知道死亡會自己出現。”

雷迪竟然已經想明白了這一點,諾蘭有些恍惚,很快,他的眼中充滿了讚許和憂傷,他不知道雷迪明白這個道理究竟是他所希望的還是他不願意看到的。

雷迪又說:“該出現的都會出現,如果它是人類社會的產物,RealX-09是最大的世界,那裏的人真實地生活著,不管世界是不是虛擬的,生活是真實的。我這麽說沒錯吧。既然如此又有什麽好調查的?理事會和營地早就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除非……理事會根本就知道會有這一天,所以,理事會和營地之間,營地和捕捉者之間,仍然有很多秘密。”

“當然,當時這些討論僅限於少數科學家、心理學家和生物學家。那個時候人們在RealX的時間為平均每天四個小時,不可能將RealX混淆為真實生活。可是這個數字在後麵的十年裏上升到十四個小時,現在,如果不是營養劑維持體力的時間有限,人們根本不會離開RealX。”

諾蘭的視線穿過雷迪,仿佛正望向遙遠的地方,他的聲音變得悲傷,“隨著RealX的發展,人類的世界正在發生變化。”

“所以才出現了捕捉者?”

“不,營地在RealX出現第二年就成立了。最先營地隻是計算部門,計算部門擁有當時最好的工程師和最先進的設備,但那是在災難時代以前。一直到災難時代最後兩年,2034年9月,配合全麵RealX生活的城市配套功能投入運行,理事會下屬的環境局、生育中心、營養劑公司以及營地,大家責任明確,各司其職,雖然工作內容不同,目的都是一樣的,保護人類好好活下去,等到有一天可以重新回歸原來的生活。”

“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雷迪冷漠地說。

“我正要回答你,隻是答案未必是你想要的。一旦RealX開始變成真實的人類社會,工程師的工作就變得難以控製,比如死亡程序是禁止出現的,可你沒辦法阻止有人早就寫好了死亡相關的算法,任何一家製造RealX-01,RealX-02,RealX-03的小公司都可能在其中埋下禁止算法。”

“所以死亡程序並不是營地修改的,而是在RealX自然出現的,或者說由某些人埋下的種子開了花,營地竟然沒能及時發現。”

“現在,阻止它將世界引向不穩定狀態,就是該由捕捉者完成的任務。”

正在二人對話的同時,警報器再次響起。

警報!RealX-1820世界正在關閉!

警報!RealX-388世界正在關閉!

警報!RealX-031世界正在關閉!

……

雷迪驚訝地看著警報燈亮起又被諾蘭關閉,“如果死亡不過是其中的一部分,我的意思是,RealX還會發生一些營地無法控製的事對不對?”

“不可否認,當死亡出現的時候,對RealX來說它的存在就是合理的,我們的工作不是阻止它發生,你也應該不會愚蠢到認為捕捉者不能做的事,費德南德可以做到。一件事在RealX中自然發生,就必須讓它以某種自然的方式轉變或者消失,捕捉者需要找到這種方式,並且減緩RealX不穩定的速度。”

“你也可以樂觀一點,將它看作從來都是穩定狀態的,如果時間足夠漫長,就像達爾文告訴我們的生物進化那樣漫長,兩者就沒有太大區別。”

“如果勞倫先生真的在現實中也無法醒來,那麽這件事還算營地該管的事嗎?這難道不是警察和殯葬公司的事嗎?”

“孩子,你說得沒錯,但我們要知道這場死亡是如何發生的,促使它必然出現的因素是什麽,然後才能了解我們真正麵對的問題是什麽。”

“明白了。”

“嗯,利婭會幫你很多,你可以相信她。”

“當然,我會的。”

雷迪走出屏障,諾蘭所說之事聽起來似乎很重要,可他的心思完全不在任務上。

盡管如此,他仍然應該出色地完成任務,用一些成績證明自身價值,以獲得更高權限。

如果雷迪的猜測沒有錯,他一直以來想要找的東西就在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