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營地:叛變的天才

他不僅是一個極具稟賦的天才,

也是個瘋子。

勞倫的住處不算偏僻,距離利婭所居住的街區不到2.5公裏,這次他們沒有先回家,而是在夜晚九點準時打開了勞倫家的大門。

大門沒有上鎖,利婭站在雷迪身後,兩人沒有說話,雷迪走到角落的扶椅邊。

勞倫不見了。

他渾身僵硬,利婭的臉色也沒好到哪裏去。

“人呢?”

“不見了。”雷迪回答。

“廢話,誰都看得出他不見了。”

“很好。”

“好什麽?”

“我們可以撰寫報告,勞倫先生正常退出RealX-09。”

“胡扯,你沒看見我們進來的時候門沒有鎖嗎?明顯有人來過。”利婭怒氣衝衝道。

雷迪讚成利婭的判斷,並且很快發現客人不止一個。地毯上的腳印清晰可辨,“有兩位客人,而且還是一起進來的。”

“他們把勞倫帶去了哪裏?”

“這不是我的任務。”

“什麽?”利婭皺了皺眉頭。

“你還不明白嗎?”

“不明白。你的任務是調查勞倫的死因,現在勞倫不見了,他的屍體,見鬼,他和他的屍體都不見了。你接下來難道不該調查是誰把他帶走了?為什麽把他帶走?帶去了什麽地方?”

“這都可以不調查。”

“我看你根本無從下手,不知道如何在RealX進行調查,所以才會說出這麽無知的話來。”

利婭按壓住隨時爆發的怒氣,隻等著回到營地立刻向諾蘭申請離開這項任務。

回到利婭的公寓,雷迪半躺在沙發上一言不發。利婭洗完澡後才覺得情緒稍稍平複下來,她不情願地煮了兩杯咖啡,坐在雷迪對麵。她心裏隻有一個打算,接下來無論雷迪說什麽她都不反駁,如果他說立刻回到營地,那就再好不過。

直到咖啡一口一口喝完,雷迪都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他仰著頭睜著眼睛卻好像已經睡著了。

她隻能找個借口說話:“咖啡快涼了。”

“我們喝完就回去。”

“好的。”利婭暗自高興。

“問你一個問題,圖書區的權限對於捕捉者是不是全部開放?”

“是的。”

“那裏可以查到幾乎所有的信息是不是?”

“沒錯,包括所有藏書。”

“如果我要找一個消失的人,在圖書區是不是一定能找到那個人存在過的痕跡?”

“一個人隻要出生過,甚至可以說,最近幾代人,隻要在生育中心有過記錄,就一定會留下痕跡,無論在真實世界還是在RealX都一樣。”

“如果那個人的資料被故意隱匿起來了呢?”

“你是說刪除了?”

雷迪認為“刪除”這個詞不夠精確,但還是點了點頭沒有糾正,他想讓利婭把話說完。

“刪除也無濟於事。”

“什麽意思?”

“隻要一個東西存在過,就一定會留下痕跡。比如工程師的確可以刪除一個身份的所有信息,刪除所有可以查閱的文本資料和行為記錄,但是,這個身份隻要出現過,就一定留下了痕跡,可以刪除一切,但是無法刪除他曾經造成的影響,哪怕對一個世界而言這種影響微乎其微,但要全部抹去幾乎不可能。但……盡管如此,據我所知,還是有兩種方法。”

“哪兩種?”雷迪睜大眼睛,利婭的回答基本在他意料之中,但最後一句卻叫他吃驚。

“第一,把整個RealX一起抹去。”

“很好,但不可能。第二呢?”

“第二,藏起來。”

“什麽意思?”

“和捕捉者要做的事情類似,如果我們要改變一個事實會怎麽做?答案是藏起來,改變原來的痕跡。但是目標並沒有消失,也沒有被刪除,而是變成了另一種東西,混淆了人們的認識。”

“這就是捕捉者在做的事嗎?”

“沒錯,高級捕捉者能用最精準的辦法,引導RealX往更穩定的方向發展,避免危機出現。”

“謝謝你的回答。”雷迪態度恭敬。

“別謝我,我就想知道我們喝完咖啡是不是就可以回營地。”

“當然,我們的任務完成了。”

“什麽?”利婭簡直覺得雷迪在開玩笑。

雷迪突然感覺一陣眩暈,仿佛被人用力搖晃著身體。他不記得前一次斷開連接時有那麽嚴重的不適。

“你這就算完成任務了?開什麽玩笑。”

雷迪還在眩暈中,利婭的聲音已經闖入耳中。

“你為什麽不讓我慢慢回來,這樣搖晃會不會有危險?”他發現利婭正拉著他的手臂,原來剛才的眩暈是她故意造成的。

“危險當然有,最好你再也沒法從椅子上起來。”

“起不來是不是不用再執行任務了?”

利婭發現再說一句話都是多餘的,雷迪的問題簡直讓人無從回答。

她低頭撫平裙擺,準備回自己房間好好睡上一覺。

“等一等,你要去哪兒?”

“回房間。”

“我們要去做件事。”

“對不起,任務之外我沒有義務和你合作。”

“我隻是說我們在RealX的任務完成了,但是在這裏它才剛剛開始。”

“你說什麽?”利婭停下腳步。

“你不想知道勞倫發生了什麽嗎?”

“我想知道,但是我們已經從大世界裏出來了,弟弟。”

“那就麻煩你告訴老師,我們需要清楚勞倫的真實身份,找到那個人。”

“這不是任務內容。”

“你先去問問老師吧,看看到底要不要繼續。”

利婭很快見到了諾蘭,他就在準備區,麵容黯淡,精神比之前更差些。

“怎麽樣,孩子,這次旅行不太愉快?”

“老師,我要退出任務。”

“捕捉者有權利退出任務嗎?”

“沒有,但是……”

“但是我們的任務已經結束了。”雷迪補充道,“如果我想得沒錯,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勞倫本人,死亡程序在RealX-09已經發生,勞倫並非自己退出,而是被人搬走了。恐怕這句話裏的每一件事都是一個巨大的謎,這個人的死並不重要,但是他觸發了某種危機,也許這種危機並非第一次出現,很多問題需要解答。”雷迪朝著牆麵望去,鮮紅纖細的數字仿若鮮紅色蜘蛛,它們在諾蘭背後一閃一閃,好像人類的心跳。忽然之間雷迪感覺到一絲怪異,諾蘭的身體好像也變成透明的紅色和數字一起閃爍著,他輕微搖晃一下腦袋,諾蘭半透明的紅色身體又恢複了原來的樣子。

“老師,工程師那邊就看著死亡程序這樣發生嗎?”

“工程師建設RealX的方方麵麵,但RealX的發展不由建設本身說了算。”

“不可以取消這種設置嗎?”

“將不好的東西直接清除就能解決問題,那營地就不會既有工程師又有捕捉者。一個現象背後一定隱藏著原因,我們隻有分析了它們才可能找到合適的辦法降低危機等級。”

雷迪打斷利婭和諾蘭的談話,看起來很急切想要知道答案,“這是第一次發生嗎?”

“你說什麽?”諾蘭問。

“我是問,死亡難道真的是第一次發生?”

“劫後餘生的人類,最珍惜的就是生命,RealX-09的犯罪率幾乎為零,謀殺事件沒有發生過。”

“工程師那邊應該有RealX誕生以來每一個人的行動記錄吧。”雷迪問。

“的確有,但如果你想查閱那些記錄,它們會影響你對事情的判斷,記錄不會讓真相自己浮出水麵。”

“知道了,老師。”

“既然你有所懷疑,我打算讓喬納亞去找尋勞倫本人,一切等他那邊有消息再說,這兩天你們可以放假。”

諾蘭走到雷迪麵前繼續說道:“最好不要去找工程師,如果他們找你,你最好什麽話都不要說,更不要答應任何測試要求。”

雷迪點點頭,諾蘭這番話應該是為了他好,但他早晚要見工程師,而且越早越好,他猜測既然在圖書區暫時找不到他要找的東西,也許在二樓會有所發現。

不執行任務期間,諾蘭安排了一些簡單的培訓課程,包括如何根據工程師的計算,選擇最合適的時間和地點進入RealX,如何通過重新編排信息改變RealX發展方向,另外還有一些RealX設計方麵的課程。雷迪發現RealX設計的自動化程度非常高,幾乎全都可以由現有程序自動完成,隻不過這些東西看起來好像缺了點靈魂,程序設計的世界僅僅勉強達到及格水平,當它們與RealX-09相比時,RealX-09的生動和豐富一看就令人喜歡。

在工程師的陪同下,雷迪查閱了危機等級記錄。最近一次大危機發生於2047年的RealX-011大選期間,捕捉者試圖阻止產生總統政權,結果幹預以失敗告終。

有趣的是大選之後,危機等級並沒有再度升高,而是緩慢恢複到次危機水平,並在後來的四年中回到安全等級,這一點雷迪很感興趣。

當初製定幹預方案的捕捉者是一位名叫斯泰因的人,雷迪感覺這個名字好像在哪裏見過,他的記憶力很好,很快想到斯泰因的名字在圖書區的記錄裏出現過。

還有一次危機也引起了雷迪的注意,記錄上的時間是2036年,當時負責幹預的捕捉者是諾蘭,而引發事件是一次普通的戀人分手。

“這段記錄是不是不完整?”雷迪轉身麵向工程師。

“沒有,所有記錄都在這裏。”

“一對戀人分手會造成危機等級升高?”

少年工程師走到雷迪身後,看了一眼記錄,皺著眉頭說:“看來你還不如工程師了解人類感情,分手對戀人的傷害不亞於一場戰爭,如果這兩個人又是對RealX有著重要意義的人,引起危機也是可能的。”

“記錄上看不到這兩個人對RealX有什麽重要意義,哪裏能找到更多資料,或者誰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麽?”

“費德南德大人說過,如果你在學習的時候有任何需要都歡迎你到二層去找他,他會親自指導你。”

雷迪本想答應,轉念想起諾蘭叮囑的話,感覺現在還不是貿然前去二樓的時候,便拒絕了少年的邀請。

“好了,我看完了,如果我想查詢一些人的行動記錄不需要去二層拜見你的老師吧?”

“如果你有捕捉者最高權限,可以去圖書區查詢一般記錄,但你要知道一件事,記錄表麵上都一樣,但每個人的解讀卻是不同的,如果你理解不了它們,最好還是找個人幫你理解,捕捉者對記錄的解讀向來是比不上工程師的。”

“謝謝,暫時我還是想自己試試。”雷迪知道少年話中有話。

“好的。”

喬納亞正等待工程師統計所有有關勞倫的記錄,他們本可以把記錄傳送到喬納亞的房間,但他卻堅持親自到二層取閱。

二層的格局和一層截然不同,一個個敞開的弧形工作區,工程師們一刻不停地忙碌著,仿佛蟻巢裏的工蜂。然而工作量最大的部分卻早已由計算機獨立完成,從編寫算法到修正模型,計算機幾乎能夠麵麵俱到。

看到費德南德的時候喬納亞點頭打了個招呼,工程師好像完全沒有注意他。

喬納亞對這位最權威的工程師看不起捕捉者的態度習以為常,他天性不喜歡衝突,即使對故意使他難堪的人也能報以微笑,何況費德南德原本並不壞,隻是與諾蘭的認真和謹慎相比,這位工程師顯得有些玩世不恭。營地少了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不行,這一點兩人心知肚明,因此,雖常有意見不合但總能彼此妥協。

如果斯泰因當初選擇跟隨費德南德會怎麽樣呢?也許他會接替費德南德的工作,他對數字的天賦超越任何一個營地接受訓練的孩子,除此之外,他善良並且樂於助人。如果跟隨費德南德學習,至少現在不會連人都找不到。

自從八年前斯泰因失蹤以後,喬納亞一直都在尋找他的下落,斯泰因的脫離對捕捉者產生了極大影響。費德南德屢次向理事會施加壓力要求廢除捕捉者計劃,“RealX是一個個算法組成的世界,一切都由模型精心設計,每一秒、每一個空間都經過仔細調整。捕捉者的存在純屬人類在科學麵前的狂妄無知,試圖以為人可以超越並控製一切,這是拖延人類文明繼續發展的愚蠢行徑。”

斯泰因的脫離無疑給捕捉者的工作蒙上了一層冰霜,諾蘭承擔了一切,他說:“責任全在我,是我對捕捉者的訓練和測試不夠周詳。我們應當建立更完善的保護機製,避免類似狀況再次發生,而不是就此認為捕捉者對RealX的穩定毫無意義,誰都知道工程師創造的世界無限接近於上帝之手,但上帝創造世界,人類選擇如何生活。

“兩次臨界危機都並非工程師的錯誤,這一點我和費德南德一樣,對營地的每一位工程師和他們的計算模型深信不疑。是RealX本身發生了變化,或者那些算法共同作用的結果產生了我們無法預測的改變,人們創造選舉,戀人們甚至想要完成生育。”

理事會接受了諾蘭對於捕捉者任務的改進計劃,“原鏡”由此誕生。

正因為原鏡計劃,喬納亞才有機會和利婭在一次次任務中互生愛意。他想向利婭求婚,又覺得一切都不成熟,隱隱的不安在心中越來越明亮刺眼。他渴望變得更可靠,雖然沒有斯泰因當年的天賦,但他希望能配得上利婭,也能為諾蘭承擔更多壓力。

工程師把資料交給喬納亞,一言不發地立即投入自己的工作,好像將記錄整理給捕捉者是一件浪費時間的事。喬納亞聽見自己說了聲“謝謝”,意料之中沒有得到回應,他轉身離開二層,返回捕捉者所在的一層。

出發之前他想先去看看利婭,走到利婭的房門外卻停了下來,轉身往沉思區走去。

執行任務之前,喬納亞不敢有半點懈怠,甚至連看一看自己心愛的人也要努力克製。

勞倫的記錄沒有特別之處,每天在RealX-09活動九至十一個小時,算不上在線時間最長的居民。根據工程師設計的自動計算程序推算,勞倫的實際年紀在二十七至三十五歲,這個年齡跨度有整整八歲,對喬納亞而言如此跨度的計算缺乏任何價值,隻能先放在一旁。

他緩慢地查找其他有用信息,很快有關“社區教堂”的內容引起了他的注意。

勞倫每周去教堂兩次,除了禮拜日,周二晚上九點他都會從家裏步行到教堂,跟他接觸的人中有一位神父,年齡二十九歲。

喬納亞對這位神父有些好奇,出於捕捉者的直覺,他向工程師提出協作請求,“穆切爾神父,二十九歲,能不能給我這個人的全部資料?”

“五分鍾後給你傳送過去。”

“好的,謝謝。”

喬納亞看著穆切爾神父的名字,好奇自己為什麽對這個名字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他很確定從來沒有在RealX-09遇到過這個人,事實上為了不讓虛擬世界裏的人知道捕捉者的存在,他們很少和一些特別職業的人打交道,比如熟悉社區的神職人員就是其中之一。即使萬不得已必須接觸,也很少會單獨和神父說話。

在喬納亞看來會選擇神父作為職業的人分成兩種:第一種,這些人在現實中也是一個神職人員或者是一位虔誠的信奉者;另一種則可能完全相反,他們很可能有某些犯罪衝動,比如猥褻未成年人,或者有某些怪異癖好。這類人選擇神職工作,往往出於一種怪異的心理。不管是出於什麽原因成為神職人員,在經曆災難後的人類社會中,神職人員由於更具有煽動性和影響力,因此被歸為風險較高的人群。

過了幾分鍾,喬納亞發現引起他注意的也許不是穆切爾神父這個特殊的職業,而是神父的年齡,二十九歲,斯泰因今年正好是二十九歲。想到這,他更是迫不及待想了解有關這個人的所有情況。

喬納亞的注意力完全被這個神父吸引,以至於等待的時間如夏日的正午一般焦灼,他似乎已經看見斯泰因的腳步朝他慢慢走來。

不論這種推測是否合理,人類大腦原本就有將各種複雜事件聚攏到可接受範疇的天賦,而捕捉者在這種天賦之外,還擁有更強的推測力。這方麵斯泰因擁有他永遠不可及的能力。

如果斯泰因還在營地,那麽今天屬於喬納亞的一切都將屬於他,不過這些事喬納亞並不真的擔心,他對權力沒有欲望,隻希望自己能做好斯泰因能做好的事情。但他的心裏埋藏著一個秘密,營地沒人敢提起的秘密——他想找到斯泰因,這些年雖然算不上有真正的進展,但他一刻都未曾放棄。

這一次和之前的努力有所不同,他聞到了斯泰因的味道,一個從未想象過的可能在他腦海中出現,也許斯泰因變成了另一個人。這個推測沒有什麽特殊之處,但正因為那個人是斯泰因,所以如此簡單的推測,喬納亞竟然連想都沒有想過。他曾思考過斯泰因脫離營地可能是一場陰謀,甚至為此懷疑諾蘭;他相信斯泰因絕不會自己離開物理世界,更不會是一個背棄誓言的人,那個堅定不移地拒絕費德南德邀請的捕捉者怎麽可能做出背棄誓言的事?正因為他相信事情一定非常複雜,所以最簡單的假設一次都沒有出現在他的計算之中。但這一次,這個叫穆切爾的神父讓他心神不安,意識到也許自己一直走在錯誤的道路上。

如果斯泰因的脫離不是一場陰謀,那麽他為什麽會離開營地?一定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他很想知道,甚至覺得自己應該知道,斯泰因應該告訴他——為什麽不告而別。喬納亞越想越緊張,當他抬頭看見利婭的時候,竟差點喊出斯泰因的名字。

“親愛的,你在這裏太好了。”利婭高興地抱住喬納亞。她想念他,在喬納亞出發尋找勞倫前,利婭以為自己沒時間見他一麵,可沒有想到心愛之人竟然在沉思區出現,她恨不得立刻和喬納亞進行思辨連接,她有太多的心事要告訴他。

“什麽時候出發?老師說接下來的任務交由你執行,這真的是太好了。”

“是的,今晚就出發。”

“還有多少時間?”利婭有些緊張。

“一個半小時。”

“你不需要回房間準備嗎?”

“利婭,親愛的,我不是去RealX,我是去外麵。”

“對,你看我累得都語無倫次了,真是個差勁的捕捉者。”利婭依偎在喬納亞身旁,完全沒有顧及身邊還有低級別的新手在沉思。

喬納亞快速在兩人周圍建起一道屏障,可是他的思緒完全被想象中的穆切爾神父占領了,不知道如何回應女友的話。

“我的任務已經結束,所以現在你該陪我思辨了。”

“好,我們現在就開始。”

“太好了。”

利婭緊拉住喬納亞,他的手寬大並且溫暖,她感到自己有太多的擔憂想和喬納亞傾訴,有太多疑惑想要男友幫她解答。

思辨機由兩台連接器外加一個圓柱形的交換器組成,外形複古,有點像20世紀80年代的唱片機,其主要功能在於溝通想法,一個連接者能夠詳細將自己知道的信息以及想法傳遞給另一個連接者。

通常,進入“思辨”的兩個人需要彼此熟悉或執行過相同任務,普通人即使使用連接器也無法進入“思辨”狀態,即使在營地也僅有經過訓練的捕捉者和幾位高級工程師能夠做到。

捕捉者用思辨機同步任務,尤其是任務執行人和原鏡之間,通過這樣的連接彌補單個個體在執行任務時忽視的細節和可能出現的偏差。

喬納亞緩慢地將連接器通過識別代碼與自己的嵌入式視係增強係統對接。每一次連接他都帶著歉意和內疚,他知道利婭對自己毫無保留,深深的愛意和興奮,一個年輕大腦所能展現的最美麗的畫麵,利婭從不隱藏;反觀自己,每一次他都讓一些東西躲得遠遠的,要不是訓練有素,他真擔心利婭會發現它們;他擔心隨著和利婭的交往越來越親密,終有一天一個不經意的疏忽,它們就會在玻璃窗後露出尾巴,如今這扇窗隻是被他塗上了灰塵,但終究不過是一塊透明的玻璃,什麽都遮擋不住。

這一次又是如此,利婭的思緒對他完全敞開。

她擔心自己的處境,害怕傳聞會傷害諾蘭,她對新來的捕捉者帶有懷疑和擔憂,她擔憂的事情太多了,甚至懷疑起了和喬納亞的感情。

“你擔心的太多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我怎麽樣才能像你一樣平靜,像你一樣溫柔呢?天知道,我覺得你更像一個女人。”

“你累了,利婭,能成為捕捉者的女性我隻知道兩位,一位已經老了,現在你是唯一的女性捕捉者,擁有我們沒有的優勢。”

“優勢?你說那些像蟲子一樣爬滿我大腦的擔憂和緊張?”

“這次你是擔心過頭了,要相信老師,他什麽時候錯過?”

話音剛落,喬納亞就後悔了。在自己心裏諾蘭有沒有犯過錯?他無法回答。

禁止尋找和討論斯泰因算不算他的錯?當初老師如果下令找到斯泰因並且查明脫離的原因會不會是更正確的方法?

喬納亞有些擔心,如果繼續暗中追查斯泰因的下落,總有一天利婭會發現。她並不笨甚至非常聰明,隻是情緒不穩,女人也許都是這樣。

她的擔心也算不上多餘,對諾蘭不利的傳言也傳到了他的耳邊。也許他更該多想想怎樣為老師分擔些壓力,但喬納亞隻是按部就班地完成任務,他的心裏不時惦記著一樁舊事,漸漸地,他懷疑正是這樁舊事造成了RealX這幾年出現多次危險加速,最近這段時間頻繁出現的問題也很可能與這件事有關,如果能找到斯泰因,所有的困惑可能都會水落石出。

送利婭回房間後,喬納亞迫不及待回到沉思區查看工程師傳來的資料。他身材消瘦,白皙的臉上閃著熠熠光芒,青藍色的眼睛如湖底安靜的清泉,這是一張寫滿溫柔與和平的臉。營地有傳言說喬納亞像極了諾蘭年輕時候的容貌,這讓他更受人尊敬。

權威對一個不喜歡衝突的人來說的確是一件有力的武器。除了諾蘭,營地沒人敢對喬納亞的行為質疑,幾年來他執行任務時在RealX多逗留幾個小時,也沒人會覺得奇怪,何況後來有了利婭做原鏡,人們最多以為他們在虛擬世界多喝了杯咖啡,或者嚐試了新的約會係統。

倒是裏維斯有一次問起:“任務完成之後捕捉者是否可以在RealX逗留一段時間?”這個問題裏維斯問得異常謙虛和小心,他沒有用“是否有權”而是用了“是否可以”。

裏維斯是年輕的捕捉者裏難得的優秀人才。他的長相無法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也許不招異性喜歡,這一點對於捕捉者來說卻無疑是個優勢。他閱讀了大量圖書區的藏書,涉獵十分廣泛。

“如果不產生什麽影響,可以逗留一段時間。”喬納亞謹慎地回答。

“怎麽才算不產生影響?一個人除非不遇到其他人,也不以任何方式與他人產生聯係,但陌生環境很可能出現隨機事件,對RealX產生額外幹擾,畢竟捕捉者身份特殊。”

“所以不要去公共場合,可以在郊區散散步,看看落葉和秋陽。”

“避開與人的接觸就能在任務之外停留嗎?不會讓工程師產生脫離的懷疑嗎?”

“你終究還是會回來,真正的脫離是你不再回來了,但現在這些都不用擔心,每一項任務都有原鏡。何況,在營地連接RealX,即使脫離了你也還是在這裏。”

“我明白了。”裏維斯微微傾斜上身,一個禮貌的感謝動作,像下級對上級的禮儀。這讓喬納亞臉頰微微發熱,他清楚越是適應這種地位對自己越有幫助,所有人都不敢管他的閑事他就能做更多事。

也正因為斯泰因的脫離發生在營地外,諾蘭從此對營地外的連接異常謹慎,這一次他甚至半途將任務中斷,改由另一個捕捉者執行營地外任務。這種事非常少見,對捕捉者而言算得上不小的打擊,對驕傲和自尊心重的捕捉者來說會懷疑自己做錯了什麽事,或者沒有得到應有的信任。

隻不過喬納亞想錯了,雷迪對這些事情毫不在意。

車輛行駛一個多小時,經過二層高速出口,停在一座公園入口處。從顯示的位置來看,勞倫的住處在這座公園東北角,想要到達那裏,隻能步行穿過公園。好在公園並不算大,兩旁的棕櫚樹亭亭如蓋。

喬納亞身穿一件白色上衣,身形輕盈宛如少年。公園裏一個人也沒有,倒是有一隻孔雀耷拉著尾巴。喬納亞看著孔雀在不遠處閑庭信步,偶爾駐足老舊的長椅旁邊,姿勢倒還算不失鳥類的優雅,可惜,災難時代結束後大自然的生物永遠和人類分開了,除了這些原本就囚禁在城市中的動物,馬路上最多隻能看到經生育中心改造過的貓和部分新品種犬類。

城市空空****,空氣還算清新,陽光依舊朦朧,也許是相隔距離太遠的緣故,人影閃閃爍爍。喬納亞很少有機會在真實世界行走,現在他的感覺有些奇怪,似乎這裏的真實度還不如RealX-09那樣的大世界。

正如理事會所期待的那樣,人類的生活完全屬於RealX,人類以飛快的速度適應、依賴、徹底進入RealX時代,可能根本不需要經曆幾代人,隻要再過幾年,幾乎沒有人再會想起到外麵走走……他沒有繼續想下去,因為勞倫的住所已在眼前。

這是一座木屋,木屋的門上掛著一塊鐵皮板,鏽跡斑斑,字跡依稀可辨:管理員專用,禁止私自進入。

喬納亞敲了幾下門,沒有應答。門的左側掛著鎖,往裏輕輕一推,露出一條拳頭大的縫隙,他用力把門拉緊又快速朝內推了一次,不出所料,門向內打開,房間很小,一切盡收眼底。

一個男人的身體躺在靠窗的角落裏,看上去正在做夢。喬納亞戴上手套,從口袋裏拿出一個白色圓形小球,小球伸出兩個手爪,他把它們對準男人的眼睛。

“開始吧。”喬納亞對手爪下達指令。“老兄,開玩笑吧,他的眼皮粘住了。”“那就剝開。”

“老兄,你還能有別的建議嗎?”

“是指令。”

“得了吧,你也不想碰到這種草莓果凍吧。”

“好啦,一會兒給你捏豆子。”

“我要50×50的。”

“我去哪裏給你找那麽大的?”

“你可是在營地外麵啊。”

“好吧,我答應你就是了,捏豆子先生。”

“我更喜歡‘豆子先生’,好了草莓果凍取出來了。”

“裝到這裏。”喬納亞遞給手爪一個裝滿淺藍色溶液的小盒子。

“眼睛已經不能複原了,因為缺乏水分已經壞透了。”

“這是工程師的事。”

“好吧,記得給我找豆子啊。”

“我想不明白你的程序哪裏出問題了,怎麽會有這種嗜好呢?”

“你還不是嗜好利婭大人和斯泰因先生。”

“你是不是想讓我把發音係統拆了?”

“據我所知拆不了,除非你把我交給工程師,讓那群沒腦子的家夥把我肢解了。哦,得了吧,誰不知道喬納亞是營地最善良的人。”

“他是不是死了?”

“呀,你說什麽?你都沒確定就讓我剝開他的眼睛?你看看他的眼睛,我剝不開它,隻能把眼皮直接割了……”

“什麽?”喬納亞湊近看了一眼勞倫的眼睛,然後重重地把手爪變成圓球塞回口袋。

勞倫依舊緊閉著雙眼,喬納亞思忖著,手爪的技術很好,堪比微型整容術,眼皮沒有半點損傷。同時手爪也已回答了他的疑問:眼皮處的粘連和變成果凍狀的眼球可以推斷他已經死了至少三天以上。更多的屍體檢查喬納亞也不熟悉,營地也沒有相關書籍可以學習。

雖然預想到勞倫的狀況會是如此,但是他不願意就這麽相信,在見到勞倫之前喬納亞還希望能與他交談,從中了解一些穆切爾神父的情況,現在看來勞倫這條路是走不通了。

任務畢竟已經完成,報告上隻要寫勞倫已死,死因不明,後麵的等諾蘭再做安排即可。

可是如果諾蘭將這個任務又交還給新來的捕捉者他便沒有機會借調查之便見識一下穆切爾神父了。想到這裏,一個計劃很快在喬納亞心裏成形。

正好,現在身處營地外,如果是在營地或是RealX,他可不敢思考任務之外的事,萬一有什麽蛛絲馬跡被工程師們用成像圖做文章就自討沒趣了。自斯泰因脫離後,成像圖成了判斷捕捉者穩定性的最大參考,他不得不小心謹慎。

圖書區內,薩娜給諾蘭準備了一份咖啡,諾蘭似乎對他正在閱讀的《奧拉之書》更感興趣。

“看來那個新來的孩子說對了。”薩娜捧著咖啡饒有興致地說。

“他的猜測很準確。”諾蘭回答。

“也許你也早就猜到了。”

“老費一定也知道了。”

“你看上去比前幾日輕鬆許多。”薩娜稍稍靠近了一些,這樣她能更清楚地觀察諾蘭說話時的表情。

“事已至此沒什麽可緊張的。”

諾蘭終於端起咖啡緩緩喝了一口。

“你有什麽打算?”

“目前還由不得我。”

“捕捉者都說沒辦法,那可就真隻能任其發展了。”

“營地建設RealX的基礎,而世界裏的每一個人搭建自己的世界,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變化,會出現什麽隨機事件沒人能預料,這就是RealX的魅力,正如它的名字那樣,世界是假的,但世界裏的一切都是真的。”

“老費可不會同意你這番妄自菲薄的話,聽起來太哲學,哲學早就被淘汰了。”薩娜今天的心情還不錯,她想繼續這樣聊上幾句。

“他要是有辦法,我就沒有存在的必要。這不是壞事,RealX如果是一成不變的,人們很快就會對它失去興趣;但RealX不一樣,正因為它的複雜性和不可預測性與人類社會如此相像,所以我們才能順利進入RealX時代,並且期待它真的能幫助我們這個物種度過這段艱難的日子。”

“所以你始終反對費德南德支持的控製論,認為不該控製一切?”

“根本做不到,它是會自然生長的,除非我們遇到什麽問題,比如RealX全麵關閉,但那是以犧牲為代價的。”

“那個孩子問了我一些事情,我不知道我的回答是不是正確。”

“什麽事?”

“他問是不是所有的記錄都能查詢到,我覺得他在找什麽東西。”

“你怎麽回答的?”

薩娜看到諾蘭輕微且短促地凝眉,很快又恢複毫無表情的平靜。

“按事實回答。”

“那就把權限都給他。”

“我已經給了,圖書區的所有資料他都能閱讀,權限和喬納亞一樣。”

“他還覺得不夠?”

“不夠,如果他在找那個人……”

“你是想說他在找斯泰因?”

“不是,這說不通,除非他和斯泰因有什麽關係。在營地外的時候兩人就曾經相識?還是說——我倒是好奇為什麽你會找到雷迪,他看上去怪怪的。”

“我們沒辦法找到太優秀的人,隻能找最安全的人,而且還要和任務相關,雷迪是這次任務比較適合的人選。喬納亞是個孤兒,一直在生育中心長大,喬納亞的最大問題是對誰都好,他與生俱來的善良無法改變,叫人擔心;利婭的情況和喬納亞有些類似,她的母親患上了神經紊亂症,徹底迷失在真實世界和RealX的邊界,並且時常暴怒或哭泣,利婭似乎也遺傳到了她母親這種情緒,無法承擔重要任務;至於雷迪,他的父親整日無所事事,沉浸在妻子離開的悲痛中,這個孩子早已習慣了孤獨。”

“是的。”

“可是斯泰因不一樣,他不僅優秀……”

諾蘭似乎歎了口氣:“你是不是覺得我做錯了?”

“沒有,你不允許犯錯。”

“我堅持不讓他跟著費德南德,正是因為他不僅是一個極具稟賦的天才,也是個瘋子,一旦接管了RealX的全部技術,他會變得難以控製。”

“最後還是沒人能控製住他。”

“是的,即使不是工程師也沒人比他更熟悉RealX。費德南德對斯泰因的喜愛是懼怕,他在十七歲的時候就已經超越了費德南德的水平,所以,他才不屑地拒絕工程師的職位,他要的遠比營地能給的所有還要多。”

“天才是關不住的。”薩娜喃喃自語。

“最怕的是天才缺乏善惡心,無法辨識真理和虛幻。”

“捕捉者也不是時時刻刻代表正義,為了穩定RealX,編造新聞、修改視頻信息、製造輿論,編輯人物活動路徑,或者幹脆利落地把一些人清除出去,你們可沒少幹這些事。”

“為了危機等級保持在安全水平,我們必須做那些。”

“RealX多發展一天,複雜和隨機事件就會越多,每隔一段時間危機等級就會自然上升,無論捕捉者們做了什麽,有時候不過是自以為可以控製而已。”

“薩娜,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吧?”諾蘭語氣嚴厲,但沒有發脾氣。

“我不過說了一件你不願意承認的事,因為它讓你崇高的工作失去意義。”

“繼續。”諾蘭沒有阻止。

“RealX早就不是第一代的增強世界,為什麽人們要叫它‘世界’?”

“人類進入RealX時代是我們最好的選擇,難道你覺得我們現在在資源匱乏和汙染嚴重的大自然裏繼續相互搶奪,繼續戰爭會比現在這樣更好?”

“我沒有這麽說,事實證明人們喜歡它、習慣它,最後依賴它,不論好與不好,快樂或者不快樂,隻要它是真實的。”

“很好,薩娜,你隻要想想它和人類原有的世界是一樣的,就不會覺得我們的工作有一分一秒是沒有意義的。”

薩娜猶豫著要不要說一句更難聽的話,她還是說了,“每幹預一次,就可能需要十次任務才能消除它的影響,每一次任務又增加額外十次任務,越來越多,最後會變成無窮無盡。”

諾蘭沒有反駁,薩娜是對的。RealX已然和一個物理世界一樣複雜甚至更為複雜,任何人試圖控製它的進程都是癡人說夢。

但他又很清楚薩娜並不完全明白。一旦物理世界的核武器戰爭、自然災難、疾病失控、人類意誌消沉、生育停止和大規模自殺……這些曾經在我們的曆史中出現過的問題有朝一日在RealX發生,那個時候人類將如何應對?該逃往何處?我們已經因為一次可怕的隕石撞擊告別了樸素時代,如果我們再失去RealX,那麽人類文明將走向何方?

她更不明白的是那個無時無刻不在費德南德和諾蘭腦海中閃爍的數字,RealX人口數和在線時間。如果這個數字突破紅線,他不敢想象也不願意想象。如果RealX取代了僅有的真實,是不是它就是完全的真實?人類真的會進入另一個時代,甚至變成另一個物種嗎?為了控製這一切,無論捕捉者和工程師之間有怎樣的矛盾,無論理事會多麽搖擺不定,諾蘭知道,自己都會傾盡全力。

“諾蘭,我有時候覺得一切都不是真實的,我們會忘記原來的世界嗎?其實這種理論早在幾十年前就已經存在,人類會不會進化為另一種生物?我們現在是不是已經走上了這樣一條路,從此人類不再需要物理世界,我們變成了僅僅依靠意識就能延續的物種?”

“不會,因為人們知道什麽是真實世界。它現在太糟糕了,可以不用去想它,但是有一部分人在保持真實世界的運作,這才有了絕大多數人能夠在RealX安心生活的可能。人們知道真和假,真假需要同時存在人才有真實感,你隻要記住營地是真實的,相對應的,營地之外的一切都是RealX,這樣想是不是好一些?”

離開公園後,喬納亞沒有在營地外逗留,而是選擇即刻返回營地並立即書寫報告。他沒有把握之後的調查任務會交給誰。

“老師,勞倫找到了。”

“怎麽樣?”諾蘭問。

“我帶回來了。”他將公園管理員的眼睛遞給諾蘭。

“交給工程師吧。”諾蘭說。

“我們最好先自己看一下。”喬納亞謹慎地說。

“你不相信工程師?”

“我看見勞倫的時候,他的樣子很奇怪,像是在睡覺,或者服用某種睡眠劑後長時間留在RealX的人陷入的‘凍眠’狀態。因為我從沒有見到過‘凍眠’狀態的個體究竟是什麽樣子,所以既不能認定他死了,更無法認為他活著。”

“排除凍眠狀態,你判斷他的確是死了是不是?”

“是的。”喬納亞回答。

“好吧,如果你有想法或疑問,就繼續調查下去吧。工程師送來的記錄裏有什麽發現?”

“目前還沒有。”喬納亞知道自己在說謊,他低下頭,怕諾蘭發現他表情中的細微變化。

“你打算做些什麽?”

“用老辦法。”

“老辦法?勞倫在RealX的屍體現在下落不明,雖然這難不倒工程師,他們很快能找出來。我現在需要兩邊確切的死亡時間,如果假設錯誤,而且一旦被認識他的人發現,或者出現任何公共信息記錄,都會帶來新的麻煩,而我們要在避免這一切的基礎上,弄清楚他是怎麽死的。”

“似乎沒有其他辦法,世界已經按照它的不穩定指數朝向自然狀態演變,我們不可能僅僅通過記錄來理解它的變化規律,那不過是對結果的推理。”

“但是,老師,如果不這麽做,我們根本不可能了解勞倫的死亡為什麽會出現,是謀殺、自殺還是什麽形式,人不可能好好活著突然就死了,除非……”

“沒有除非,費德南德嚴格控製疾病出現,這幾年來他做了很多努力,如果疾病和機能衰竭已經出現在RealX,他不可能不來告訴我。”諾蘭愈發變得嚴肅,甚至有一點緊張。

“如果他還不知道呢?”

“那就不可能有人知道。”

“老師不想知道真相嗎?”喬納亞說話的聲音比原先更輕了些,眼看就要失去繼續調查的機會,他有些害怕。有些話他事先沒有想到會這樣說出口,隻是隨著對話深入,這些可怕的推測竟在腦海中慢慢成形,變得如同事實一般顯而易見,他根本無法忽視它們。

“孩子。”諾蘭忽然改變了態度,喬納亞有些詫異。

“這些事我們早該有預料,隻是誰都不願意討論它。隨著技術不斷提高,一些原本無法存在的東西出現了。”

“RealX已經有了自我進化的能力,我能想到最好的比喻是人類也不過是‘奇怪的循環’。”

“很好。捕捉者就是要在奇怪中尋求規則。”

“老師,這是我們的使命。不論它有沒有道理,如果我們不做,危險等級一旦超越界限,我不敢想象。”

“因為沒人知道那會是什麽樣的結果,就按照你說的去做吧,但是要記住,不要與勞倫熟悉的人有任何接觸,最好做一個備用身份。”

“我會和工程師商量的。”

“帶裏維斯去吧,讓他做你的原鏡,三天內必須回來。”

“好的,老師。”

喬納亞如釋重負,不管事情有多複雜,他堅信自己能找到真相。深呼吸一口氣,他朝營地二層走去。

就在剛才喬納亞突然想到諾蘭會不會讓雷迪再次參加這項任務,成為他的原鏡。這想法太不可思議了,喬納亞搖搖頭,很快另一個人的名字在他心裏低沉回響——穆切爾神父。他加快腳步,路上遇到新人和觀測員時既沒有微笑,甚至沒有看上一眼;他越走越急,三天,隻有三天,他必須全神貫注,從這一刻開始就要進入最好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