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RealX:神父與酒館女人
特裏感到自己好像在湖麵上丟了船槳,
任憑風浪將自己搖來擺去。
傍晚時分,夕陽穿過薄霧,樹葉私語,寧靜中帶有一絲絲焦糖的甜味。遠處廣場上一支盛裝打扮的樂隊正在演奏《羅恩格林序曲》,湖水翠綠倒映著斜陽,竟有一種春意盎然的美妙,可眼下的季節分明已是初秋。
跟隨樂隊的演奏聲,穿過公園西側大門,一條短小的街道隻容得下行人通過,街道另一頭便是此行的目的地——聖肯特尼教堂。
青灰色鵝卵石裝飾的圍牆不過半米,薔薇和魚尾草爬到圍牆外,薔薇正開得熱烈,香氣悠悠,喬納亞不禁想起利婭身上的香甜。
捕捉者的工作注定了他不可能時刻留在利婭身邊……喬納亞隱隱有些傷心,不過他隻允許自己傷心片刻,緊接著,他決定這次危機過後,就向利婭求婚。
裏維斯謹慎地走在喬納亞身邊,他的身份是一名管道修理工,也許必要時可以作為勞倫的伴侶。
RealX的同性戀人數和異性戀人數幾乎均等,按照裏維斯的說法,如果鼓勵大腦去嚐試,很多人都可以是同性戀或者雙性戀。
“瓦格納的曲子看起來很流行。”
“最近RealX有幾次大型慶典活動,這類曲子也許比較合適。”
“音樂不愧是深刻的文化記號。”
“李,你想說什麽?”
“特裏,我想說,我喜歡這種音樂。”
兩人輕輕一笑,確認雙方都已經熟悉新的身份,工作也就正式開始了。
“你有沒有發現有人盯著我看?”特裏問道。
“沒有。”
“不覺得奇怪嗎?我在這個街區可住了八年。”
“也許大家不願意管閑事吧,都忙著自己的事情。”
“哪裏的人都不會真的不喜歡管閑事。”特裏說話很小聲,這是捕捉者的習慣。
“過一會兒我先去教堂,有些事想找神父聊聊。”
“好,我走回去買冰激淩,剛才路過的冰激淩店有薄荷檸檬草星光火箭筒。”
“什麽?”
“就是一種放了很多配料的薄荷草味冰激淩,吃在嘴裏像牙膏的味道。”
特裏差點笑出眼淚,這家夥還真會進入角色,行為點設計得天衣無縫。
“那給我也帶一個。”
“不行,你不知道火箭筒嗎?要兩個手才能捧住的冰激淩,一個人怎麽吃得完?”
“什麽?”
“我等你出來一起吃,兩個人,一起吃,一個。”
特裏忍著笑往教堂走去,李則轉身輕快地撲向冰激淩店。
拾級而上,特裏感到腿有些酸脹,看上去並不太陡的坡道因為鵝卵石表麵光滑的緣故,降低了摩擦力,他不得不更用力地走每一步。
這條街道雖不如公園對麵繁華,卻稱得上幽靜。教堂三麵環繞著低矮的小葉黃楊,零星還有一些波斯菊,背後半個扇麵圍繞著一片紅杉樹林,建築是青白色現代主義風格,讓人想起“二戰”後波蘭造的那些社區教堂。
進門時,幾乎可以聞到氣溫驟降的寒意,特裏下意識拉緊領口。長椅上坐著一個黑發女人,神父側對著她站在長椅末端,兩人在談論著什麽,特裏聽不清楚。他已經在記錄裏看過教堂結構,但這樣的溫度和安靜,他有些不適,危險等級上升了,可是這裏看上去那麽平和,人們的生活井然有序。
發現有人進來,神父轉過身,不帶任何情緒。
他就是穆切爾神父。特裏想盡量保持兩人認識的樣子,勞倫每周來這裏不過是日常的懺悔和禱告,有時候幫助教堂搬運一些桌椅,當然教堂外的演說他每次都會站在最前排,除此之外他和穆切爾的關係沒有特別親昵的跡象。這一些特裏調查得很清楚。
仍在思考之際,兩人間的距離已不足半米。
“你來了。”
“嗯。”
“勞倫,最近還好嗎?好多天沒見你來了。”
“是,我很好。”
“還以為你沉迷其他世界,不來教堂幫我們忙了呢。”
“其他世界?哦,的確玩了幾天,但還是要回來的。”
“回來就好,孩子們還等你講動物的故事呢。”
動物的故事?特裏一陣心悸,他知道勞倫的真實身份是動物園的管理員嗎?還是隻是勞倫喜歡給孩子們講動物故事?
“你編的那些故事,可比書上的有趣多了,上周講到哪裏了?”
“上周,嗯,我想想,講到……”
“對了,講到狐狸到了晚上喜歡悄悄溜到兔子活動的區域,然後悄無聲息地躲在草叢裏看兔子睡覺。”
“啊,對,等兔子睡著後狐狸才回自己的地方安心入眠。”
“就是這個故事。很有趣是不是?”
“是,是。”特裏放鬆下來,總算蒙混過去。
“那我先進去處理些事,周六的慶典你會參加吧?”
“這周六?”
“是啊,十二號。”
“嗯,到時候再看吧。”
“這次慶典可比以往都要熱鬧,上周就開始各類遊行活動了。”
“那我一定來。”
“好的,勞倫。”
他叫他勞倫,沒有絲毫懷疑。
穆切爾神父和藹可親,看起來三十出頭,個子不高,身材均勻,待人禮貌,很受周圍人尊敬。這些印象在特裏心裏一一排列整齊,他心想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嗎?不,斯泰因可沒有這麽溫和,這種平易近人、如沐春風的感覺不像他。
從高處往下望去,特裏很快看到了站在丁香花旁的李,他的手上捧著一個戴皇冠的鴕鳥般華麗的冰激淩。
特裏走近時,他往前挪了挪手,動作很小,融化的冰激淩順著手往下淌。
“現在可不容易吃到這麽俗氣的東西。”李邊吃邊高興地自言自語。
身後一陣清風,微涼的氣息穿過襯衣鑽到皮膚裏,特裏打了個寒戰。
“順利嗎?”
“嗯,目前看來是的。”
“那就好,晚上我們去吃點肉卷,剛才我向冰激淩店的女孩打聽了附近有什麽好吃的,他說兩條街外的費茲廣場,那裏有肉卷、豬爪、海鮮飯還有北京烤鴨。”
“好,都聽你的。”
特裏有些高興又有些失落,他認為自己應該感到高興才對,至少目前為止勞倫的身份還算安全。
RealX中的勞倫死了,隨後現實世界的勞倫也被發現死了,兩者究竟誰先誰後,對喬納亞來說這是個大問題。雷迪之前的任務是調查勞倫的死因,結果隻是發現勞倫的屍體被移動了位置,死因至今尚未明確。幾天後危機等級上升到四級,營地將兩件事聯係到一起,認為最可能的觸發事件是勞倫之死,這也是他和李出現在這裏的原因——調查勞倫與危機等級上升有著怎樣的關聯。
諾蘭老師的意思應該很明白,如果的確與勞倫的死亡有關,營地接下來的任務就是針對這一事件做出調整,重新編寫故事投入RealX-09。
這個秘密捕捉者很清楚。並非真實才可信,人們相信什麽和是不是真實的沒有絕對關係,與相信有關的還包括理解、認同甚至懷疑,這些工作都是捕捉者擅長的。
那麽,真實的問題是什麽呢?自殺、謀殺還是意外死亡?
意外死亡可能意味著RealX-09的某個部分出現嚴重漏洞。如果真的是嚴重漏洞,不可能那個時間段內隻發生勞倫這一例死亡事件,那段時間同時有六千二百三十四人在這個區域活動,其他人全都安然無恙。
如果是謀殺,此行的任務則必須找到凶手,也許從推測動機入手尋找凶手,始終都是最實用的辦法。
至於自殺——特裏的確更懷疑勞倫死於自殺。出於他本身對世界過於崇高和理想化的期待,在特裏的腦海中,人性更多的是善良和軟弱,這一點恰巧是諾蘭最擔心的。
然而,僅有這些還不夠,他還遺漏了疾病和自然死亡。
特裏吞下最後一口冰激淩,吃在嘴裏的時候它們幾乎已經融化成水。
“還沒理出頭緒?”
“沒有。”
“那可有些糟糕。”李輕輕歎了口氣,“要不要喝點酒,我可幾年沒喝過了。”
“我沒有下午喝酒的習慣。”
“拐角有個酒吧,下午四點就營業了。”
“李,我還有事要思考。”
“酒吧正是想事情的好地方。”
特裏也沒有頭緒,點點頭就答應了。李看上去根本不擔心這項任務,完全就像在旅行,不僅心情明媚,連胃口都是出奇地好。更讓特裏驚訝的是,他還有一番招引異性注意的本事,三兩句話就能和不同年齡的女人聊上天。特裏不禁想回到教堂坐著發呆,他回憶起穆切爾和他說的話,想到給孩子們講故事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根本不知道什麽時候該去教堂給孩子們講故事。
“嘿,我說,你們覺得我朋友長得怎麽樣?”
“這是你的朋友?”一個身穿黑色裙子,脖子長得像撐著一個玉米一樣的女人轉過身瞥了一眼特裏又把臉轉了回去。
“看上去像離了婚,老婆跟人跑了。”女人發出咯咯的笑聲。
李完全沉浸在與不同女人的聊天中,忙得連酒都沒怎麽動。
特裏喝下半杯啤酒,麥子的香味甘醇可口,他還是在兩年前執行任務的時候喝過一次。世界裏有很多好東西,完全複製於人類的發明,釀酒、咖啡,以及從每家每戶窗口飄出的食物的味道,那些在真實世界裏早已銷聲匿跡的東西,卻在RealX裏保存了下來,並且永遠取之不盡。
RealX給了生活所需的一切,更重要的是它不再讓人覺得無所事事,人們可以投身藝術、投身城市建設,或者坐在海邊聽海浪拍打、漫步最複古的街道小徑,感受腳踝上葉子輕輕滑過。
從沒有人聲明它千真萬確,但也沒人懷疑它是假的。
特裏又喝下半杯啤酒,些微醉意,心情卻比方才輕鬆一些。李的嘴邊依舊掛著笑容,他朝窗外望去,發現玻璃上有一層稀疏的水珠,剛才竟悄悄地下了一陣細雨。
“仿佛在巴黎。”李端詳著水珠上流動的色彩。
“天黑了。”特裏隨意地回應。
“嗯,外麵下雨,這裏的人會更多。”
“你倒是挺喜歡和陌生人聊天的嘛。”
“我想看看誰認識你。”
特裏恍然大悟,酒精並沒有降低他的思考能力。他還沒有頭緒的時候,李已經為他做了許多,這個年輕人真不簡單,看上去不過是吃喝玩樂,實際上有獨特的觀測能力,簡直像一個不露聲色的偵探。
兩人各自要了最後一瓶啤酒,特裏建議喝完去附近街道走走,李點頭答應。他看上去非常清醒,好像一口酒都沒進到他胃裏一般。
“雨好像停了。”特裏說。
“我還真想去雨裏走走呢。”
“看來要等明天了。”
李舉起酒瓶一飲而盡,特裏也跟著把最後一口倒進嘴裏。
“我去付錢,你繼續坐一會兒。”
李走向收銀台,特裏有些無聊,一晚上都沒有人認出他來,這一點一開始還讓他感到輕鬆,而現在他卻為此擔憂。
“沒道理是不是?”一個女人坐在了李方才坐的座位上,二十出頭的年紀,嘴邊還粘著一些啤酒泡沫,算得上年輕漂亮,“這裏都沒人認識你,不覺得奇怪嗎?”女人接著問道。
“你是誰?”特裏聳了聳肩,勉強帶著幾分笑容。
“波蒂娜。”
“你好。”
“總該有人認識你吧,勞倫先生。”波蒂娜端起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杯子,淺淺喝了一口。
“當然,我在這個社區住了那麽多年。”
“有人說你一定會來這裏。”
“誰?”
“那個人。”這種神秘的語氣讓人無法不在意。
“那個人?”
“那個人知道你會來這裏,他果然說對了。”
特裏感到自己好像在湖麵上丟了船槳,任憑風浪將自己搖來擺去,他不喜歡突如其來的問題,但是捕捉者的任務從來都不會風平浪靜。
李回來的時候特裏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在遠處稍等片刻。
“要不要再來杯啤酒?”
“不了,我隻是來告訴你一句話。”
“是那個人要你告訴我的話嗎?”
“真聰明。”
“那你說吧。”
“你的朋友很想念你。”
這一瞬間,特裏隻覺得眼前這個叫波蒂娜的女人仿佛用她石榴色的指尖在自己心口刺出一個又深又長的洞。
應該說什麽?他不知道。仿佛喉嚨也被指甲掐住了。
他隻能希望自己的表現不至於非常窘迫。波蒂娜依然咧著嘴笑,既不是嘲笑也不是戲謔,特裏甚至覺得波蒂娜看著他的眼神中有一絲欽羨。他硬擠出幾個字算作回應。
“我的朋友可不少。”
“那個人說你們很久沒有見麵,他希望你對他的想念和他想念你一樣深。”
波蒂娜話音未落,耳鳴和眩暈已將特裏緊緊纏繞,女人的發音很清楚,音色甜美清亮,不存在聽錯的可能。
她起身,體態優雅,轉身離去,從李的身邊經過時,特裏似乎聽到二人又聊了幾句。
“剛才那個姑娘……”李輕聲問道。
“錢付完了嗎?”
“嗯。”
“我們現在就離開。”
路旁栽的繡球花,白綠相間,掛著先前飄落的雨水,地麵倒映著路燈,投下一個個骷髏狀的陰影,李加快步伐才趕上特裏。
“那姑娘和你說了什麽?”兩人同時問對方。
“我的身份已經不安全了。”
“她認出你是勞倫了?”
“沒錯。”
“那個人”,她說的是誰?又和勞倫有什麽關係?什麽人如此想念勞倫,為什麽記錄裏沒有明確顯示?
不,這不過是自欺欺人,他很明白波蒂娜說的話意味著什麽,“那個人”不會是別人,隻可能是“那個人”——是他日日想念的人,而不是什麽勞倫的朋友。
“她還說了什麽?”
“她說希望能在周六的慶典上看見我們。”李回答。
“周六是什麽日子?”
“九月十二日,聖民節。”
“聖民節。”
“慶典就在聖肯特尼教堂門口。但是……”
“怎麽了?”
“請允許我提醒你。”李停頓下來,仿佛沒有拿定主意,“周五下午我們應當返回營地。”
“我回營地申請延長任務時間。不過在此之前,我們還需要解決更棘手的事。”
“你是說勞倫身份的事?”
“是我們的身份,這裏有人知道我們的身份。如果RealX有人知道捕捉者的身份,這簡直比勞倫的事更可怕。”
“你是說有人知道我們的真實身份?那個女人嗎?”
“嗯。”
“這怎麽可能呢?你在教堂裏的情況如何?”
“也不算順利,神父雖然叫我勞倫,但我覺得他表現得太平常了,讓人不安。”
“看來要到周六才能弄清楚。”
“我要去申請任務延時,你可以留在這。”
“先回酒店再走吧,我可以有時間仔細想想這個可怕的問題,為什麽會有人知道我們捕捉者的身份,還有為什麽酒吧那些人看起來似乎不認識勞倫。”
“這兩個問題都令人背後發麻,不是嗎?”
“是,和之前調查到的情況很不一樣,就好像這些人不是RealX-09原來的居民。”
“或者我們根本沒有在RealX-09。”
特裏說完這句話,兩人都笑了起來,這種猜測太離奇,實在是可笑。
營地內,一切看似井然有序。利婭懷疑隻有她一個人處在惶恐不安的情緒中。
“諾蘭大人請您一小時後去準備區。”
“知道了,緹旎。”
“喬納亞大人要我修改您房間的訪問權限,他希望能將他從允許進入名單中刪除。”
“他剛才來過這裏?”
“在您睡著的時候來過,您這次睡眠超過了劑量時間。”
“我用了二毫克睡眠劑,隻能睡四個小時。”利婭沒有強調她嘔吐的事。
“現在已經過了十二點。根據您當前的情況,我的建議是您需要做七項相關身體檢查,包括心血管係統、呼吸、骨骼、細胞代謝……”
“行了緹旎。”
“利婭,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說,謝謝你緹旎,我現在很好,不需要任何檢查。”
“至少您需要完成大腦掃描。”
“為什麽?”
“如果您的大腦出現異常,將不能執行連接任務。”
“我的大腦沒問題,我哪裏都沒問題,你什麽時候和工程師那裏的機器一樣無聊了?”
“對不起,利婭,如果你的身體不適合營地工作,我隻能如實告訴諾蘭老師。”
“緹旎,按照他說的意思修改設置吧。”利婭妥協了。
“好。”
另一邊,喬納亞申請將任務時間延長一天,諾蘭答應了。
這兩天對於RealX發生的事情,諾蘭隻字未問,他似乎對喬納亞和裏維斯兩人的行動充滿信心。前幾日,諾蘭臉上還帶著的憂慮,如今也一掃而空,他又變成了平日那位可靠的老師。
喬納亞鬆了口氣,之前還在猶豫是否要告訴諾蘭在酒吧遇到的怪事,卻遲遲下不了決心。現在他想,等任務結束時一並寫入報告吧。
諾蘭對喬納亞的信任一如既往,鼓勵他任何時候都要相信自己的判斷。喬納亞知道他現在的所作所為正辜負老師的信任。
為了一點點私心,這樣做究竟值得嗎?
如果RealX裏有人預先知道他的身份,是不是意味著營地的工作早就不是秘密?還是營地裏發生了什麽事?比如工程師那邊有人把捕捉者的身份泄露給RealX的人?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麽?為了讓捕捉者消失,從而迫使理事會放棄捕捉者行動?
所有這一切他必須調查清楚。
喬納亞心裏有一個恍恍惚惚的錯覺,似乎隻要根據波蒂娜告訴他的話去做,就能目睹真相。
她說“那個人”會告訴他一切。
利婭來到準備區時喬納亞剛好離開,要是她知道早十五分鍾就能遇見自己的愛人,一定不會使用睡眠劑,可是她怎麽會想到喬納亞突然提前回來呢?
“有一個更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你。”諾蘭開門見山地說。
“什麽任務?”
“薩娜認為雷迪在營地尋找什麽東西,我希望有人盡快了解一下這件事,你是最好的人選。”
“我不去。”利婭揉了揉太陽穴,隨後果斷拒絕。
“為什麽?”
“那樣的小孩子根本就沒有重視營地的工作,我認為老師不需要在他身上浪費時間,據說他除了發呆對什麽都沒興趣。”
“不,他有興趣,而且是很大興趣,也許還認定營地裏有他要的東西。”
“老師不可以直接問新人嗎?再說我也未必就能打聽到什麽。”
“你一定能打聽出來,你有讓人對你說實話的天賦。”
“我沒有,至少您就不會對我說實話,或者您告訴我為什麽對這個雷迪那麽在意?”
諾蘭意識到自己似乎是太寵利婭,她說話越來越肆無忌憚。
“我找到你們每一個人都花了很多心血,五年到八年的觀測期,其間無數的測試和考驗。我找到你、喬納亞還有斯泰因的時候,多麽希望你們三個人成長為優秀、可靠的人。”
“可你始終覺得斯泰因是最好的,我們無論怎麽努力都不可能和他相提並論,您不覺得喬納亞越來越像斯泰因嗎?”
“喬納亞怎麽會像他。”諾蘭語氣嚴肅。
利婭說道:“喬納亞善良又自卑,即使斯泰因消失了,在他心裏這個人也永遠與他形影不離,有時候連我都是多餘的。最可怕的是喬納亞知道老師喜歡斯泰因,不管他有沒有意識到,成為斯泰因已經是他逃避不了的魔咒。”
“我從來沒想過讓喬納亞變成他的樣子。”
利婭苦笑:“斯泰因是個天才,他知曉RealX和營地的一切,對您和費德南德的了解勝過你們兩個對彼此的了解。您當初就該讓他成為工程師,至少那樣做的話不會把捕捉者行動完全交給他,也不會把喬納亞交給了這個人。”
“每個人的一生都會有變化,本來就不可能完全按照我們想象。”
“可是您不滿意,您還在尋找天才。”
“喬納亞和你都是天才。”
“和斯泰因相比我們隻是熟練的工具,好用的士兵。”
“不是這樣。”諾蘭感到精疲力竭。
“營地意味著什麽?意味著我們一旦來到這裏就再也不能離開,捕捉者的一生都會在這裏度過。有時候我害怕我的真實感已經丟失,我最近的真理測試成績並不好。”
“記住營地是真實的就不會迷失了,利婭,你狀態不好,先回去休息吧,這件事我自己來做。”
“我是狀態不好,我為喬納亞不值得。”
利婭任性離開後,諾蘭回到圖書區,薩娜好像知道他會遇到麻煩事,一看見諾蘭便開口道:“你還是擔心。”
薩娜溫柔的聲音讓諾蘭有一瞬間產生一種錯覺,好像使用了睡眠劑後身體變輕的舒適感,不過他很快從這種錯異的感覺中恢複過來。
“你對自己要求太高了。”
“我也許該退休了。”
“交給喬納亞就好,總要有人接替你的工作,讓年輕人早早承擔起來吧。”
“等這次危機等級降下來之後吧。”
“到底有多嚴重?你看上去老了十幾歲。”薩娜從沒見過諾蘭如此疲勞。
“有那麽可怕嗎?”諾蘭揉了揉眼角。
“我是說你焦躁的狀態,像個上了年紀智商下滑的老人。”
“薩娜,這次我真的有點擔心,每天都有RealX關閉,速度比之前幾年都要快。”
“數量呢?”
“很多,相應的RealX-09的人口數越來越多,增速太快,我們找不到原因。”
“看起來是合理的,因為大家都願意留在RealX-09,大世界的人多了,生活在其中的時間長了,其他世界光顧的人也就越來越少,自然關閉並不是什麽不可理解的事,會不會是這樣?”
“沒那麽簡單,我們還不知道如果RealX-09的存在導致其他RealX全都消失意味著什麽,費德南德覺得這未必是壞事,這樣工程師可以有更多精力隻關注一個世界。”
“他想的永遠都是控製,控製一切。”
“RealX-09這種等級的大世界不再受工程師的控製,它已經可以自主演化。”
“費德南德說過,不好的世界應該讓它消失……”
諾蘭果斷地揮揮手:“隻要有人活動的RealX都不能隨意讓它消失,這不是結束一個遊戲這麽簡單的事。費德南德和我在這一點上始終無法達成共識,你也要站在他一邊?”
“那些都是虛擬的,人們可以選擇其他更好的RealX,工程師也可以建構新的世界,就算它們關閉了又如何?”
“薩娜,你已經不了解捕捉者的工作,我與你討論更多也沒有什麽價值。”
“其他人也不了解捕捉者的工作,或者你從來沒有真的讓大家了解過捕捉者的工作究竟有什麽意義。還有這一次,臨時選用雷迪,你找不到更優秀的人嗎?營地對他的審核太草率了。”
“如果我告訴你,我觀察了他很多年呢?”
“多少年?”
“比你所能想象得更久。”
“大家都相信你,諾蘭。”
“對了,他究竟想知道什麽?”諾蘭順勢轉移話題。
“他可能在找一個人,僅僅通過他查閱的那些記錄,我無法確定他要找什麽人;他讀過很多書,翻閱資料的速度非常快,和掃描器一樣。”
“目前看來這是他唯一的優點。”
“這至少意味著他專注力驚人。”薩娜攤了攤手,坦率地說。
“也可能是有很執著的念頭。如果一件事在一個人心裏藏了很久,他就會對這件事非常熟悉,堪稱專家級別。”
“我猜測他在找的可能是某個童年夥伴或者親人,比如他的母親。”
“你給了他全部權限嗎?”諾蘭眼中閃過一絲猶豫。
“給了,但他還不滿足,在他看來有些記錄仍然不夠完整,也許費德南德那邊故意隱藏了一些東西。”
“關於什麽?”諾蘭問。
“我不知道,那時候我還不在營地,第一次危機後我才來到這裏。”
“你既然給他開放了所有權限,就不必再擔心。如果雷迪隻是在營地找找東西,卻不能勝任捕捉者的工作,我知道該怎麽做。”
諾蘭告訴薩娜他想獨自坐一會兒。薩娜離開時心事重重,她自以為了解諾蘭,甚至想過如果她更早一些來到營地,也許他們早就可以像喬納亞和利婭那樣在一起了。她羨慕純真美好的愛戀,盡管早已不再年輕,諾蘭也不年輕了。
薩娜走回最中間的那張桌子,她在這裏坐了快二十年,這一刻她發現眼前的一切似乎都不真實。圖書區兩邊是她親手打理的花圃,裏麵種著黃色的馬蹄蓮,緊貼圍欄還有山梅,風該送來它們沁甜如蜜的香氣,但是沒有。
這些嬌嫩鮮豔的花朵,在她眼裏暗無顏色,她恍恍惚惚轉身往諾蘭的方向走去,想拉他來看看這些圍在圖書區周圍的花是不是病了,還是她的眼睛出了問題,抑或嗅覺已經開始退化。
“諾蘭。”聲音卡在咽喉,好像倒不出來的沙子。此刻的感覺她似曾相識,但與之相關的究竟是什麽,薩娜又想了想,確定嗅覺的問題和喉嚨堵塞的感覺是因為擔心諾蘭,也許他能多花點時間陪她聊天,就不會讓她有那麽多糟糕的感覺。當然他完全不必這麽做,他是諾蘭,沒人知道他到底怎麽想。
想到最後,薩娜隻剩下沮喪,而在營地為了感情沮喪的不隻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