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一場葬禮,一出歌劇

“如果一個人變成某種精神的存在會發生什麽?”

“每一個人都可以是他。”

周五到周六,裏維斯有兩天時間待在RealX-09。白天,他逛遍了住處附近兩條街區的每一家店,吃了六七款冰激淩,都是薄荷口味的。

喬納亞心事沉沉,跟隨在裏維斯身後,好像裏維斯才是任務的主角。

周五晚上兩人換了兩家酒吧,喝了幾杯白蘭地,又喝了些啤酒。喬納亞很久沒喝過白蘭地,裏維斯倒是什麽都很習慣的模樣,這家夥到哪都像是主人,喬納亞暗自思忖,這樣的適應能力真讓人羨慕。

“你很討姑娘喜歡。”兩人相對而坐,中間隔著一盆金盞花。

“你也不錯,誰都羨慕你呢,特裏。”

剛一開口,兩人便自如地切換對彼此的稱呼。

特裏微微一笑,這幾日每每想起利婭昏睡的樣子,心裏就隱隱不安。他打算任務結束後立刻向利婭求婚,告訴她自己是多麽欣賞她,熱愛她,她應該每天都快樂。

他甚至想向諾蘭提出讓利婭離開捕捉者工作,就像薩娜一樣在圖書區做一些輔助工作也很好。她太敏感,雖然諾蘭說這是優點,但她又太容易因為感受到的東西而傷心難過,這一點就太折磨人了。

“今天會有進展吧?”說話時,李已經穿戴整齊站在特裏麵前。

“但願吧。”

“你回來以後看上去壓力比之前更大。”

“這次的事情比我們想象的複雜,比任何人想象的恐怕都更複雜。”

“我有個原則。你要不要聽聽?”

“什麽原則?”

“靜觀其變。”

特裏笑了起來,他沒有特意打扮成勞倫慣有的樣子,既然“那個人”說知道他是誰,就沒必要裝掩了,他甚至覺得恢複原來的身份可能更好些。想到這,他想起了自己在一個小島上購買的一處房產,他不知道為什麽要偷偷在RealX-09購買一處房產,而且還是用自己在任務中額外獲得的錢財。兩年前他和利婭一起調查一起銀行造假案,調查結束後他買了那套房子。這件事他連利婭也瞞著,當時處理案件的一名工程師告訴他想在世界牟取暴利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唯一的困難是如何避開監視。

“所以,隻要能避開那些監視。”案件當事人在酒吧喝得有些醉意,“如果你放過我,我可以幫你編造這個故事,僅僅是一場很小的風波,很快經濟又將井然有序,如果非要深究下去……”

喬納亞鬼使神差地答應了那個男人的請求,他獲得一筆沒有記錄的資金,用這筆資金在一個不存在的角色名下買了一套房產。他沒有對這套房子有太多想法,隻是海灘迷人的藍色叫他神往,黃昏時閃閃發亮的貝殼,掛在窗外的花盆,還有平靜的陽光。雖然屬於大自然的一切隻能出現在虛擬的世界裏,但這會不會是一種最美的生活呢?他悄悄問自己。

這場造假案最終被粉飾成一個銀行經理因為感情壓力不惜造假的故事。賭博、酗酒、違禁藥物,任何奪人眼球,刺激感官的元素一樣也少不了。人們同情他用情過深,一周、兩周……到了第五周,新的故事在RealX傳開,人們早就想不起來這樁案件。

街道盡頭傳來陣陣秋風,樹葉伴風而起,遠處的肯特尼河倒映著接近正午的陽光,流水聲時而清晰,竟讓人有海浪的錯覺。教堂前的廣場上已經聚集了一些人,人們打扮得很精致,女人喜歡用羽毛,男人的褲子都剛過膝蓋,這種略帶複古格調的風潮最近正在RealX-09流行。

腳下的石頭還是有些抓不住的感覺,也許雨水尚未吹幹。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好像各有心事,直到一陣陣哀愁、憤怒、絕望的呻吟穿透秋風的珠簾,打破了充溢兩人胸臆間的沉默。

“他們在看演出。”

“好像是歌劇。”李很快說道。

一個女人仰天高唱,絕望的歌喉刺破空氣,特裏有些不舒服,腳步微晃,李伸手將他扶住。

“是瓦格納的歌劇,但是……”

“但是什麽?”

“中世紀德國的敘事史詩《尼伯龍根之歌》你了解嗎?”

“知道一些。”

“那就好,瓦格納的歌劇改編自這個史詩故事,講述了中世紀日耳曼民間傳說中居住在挪威的矮人族,他們擁有一筆財寶,英雄齊格弗裏德獲得了他們的財寶,以及他後來的不幸遭遇。其中有一段惆悵淒美的愛情故事,從一開始這段愛情就仿佛注定走向滅亡。”

“布倫希爾德和齊格弗裏德的愛情。”喬納亞重複道,了解這段故事的人都會被感動,感到悲哀和無奈。

“舞台正中間那位女性角色應該就是布倫希爾德,齊格弗裏德應該已經死了。接下來是歌劇的尾聲,可是,很奇怪。”李顯得猶豫不決。

“奇怪什麽?”

“你看舞台右邊,有一個正在哭泣的嬰兒。”

特裏朝著李說的方向望去,雖然前麵站著些觀眾,透過觀眾的背影空隙,他還是清楚地看到了一個哭泣的嬰兒,哭聲異常響亮,他的心也隨著這哭聲抽搐不已。

“這不是瓦格納的歌劇,是新的改編,出自一個叫哈茨的音樂家。”

“我有些糊塗,李,如果這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我一會兒再聽你介紹藝術創作。”

“不不,特裏,這很有價值,我已經關注哈茨一年多了,從他默默無聞到風靡整個RealX-09,我們已經很多年沒有看到過歌劇演出會如此讓人著迷了,明白嗎?有人認為他代表著藝術的再一次偉大複興。”

“這和我沒什麽關係。”

“不,有關係。”

“在瓦格納的歌劇裏,布倫希爾德和齊格弗裏德經曆了一場巨大的欺騙,有人使用魔法假扮成齊格弗裏德,騙娶了布倫希爾德,而真正的齊格弗裏德因為喝下失憶酒徹底忘記了曾與他許下誓約的布倫希爾德。兩個相愛的人被騙局拆散,失憶和偽裝,是的,也許這就是哈茨要傳達的東西。人們會如此崇拜一個藝術家,是因為他的作品,他表達的某種精神,一種類似宗教的感染力。”

“最近經常發生的夜晚遊行難道也是因為他?”

“還能有誰?沒人比他更受人愛戴了。”

“由他改編的作品的演出,一定擠滿了人,不會沒人注意到的。”特裏這句話是想說,這麽重要的事件營地不可能不采取特別關注,李很快明白他的意思。

“我熟悉他所有的作品,但在我看來他的作品不單純是一種藝術,他像是……”

“是什麽?”嬰兒的哭喊聲又一次穿破人群,女人身上的羽毛都仿佛塗了油的尖刺,朝一個方向不情願的顫抖。

“一種暗示。不對,我不知道那是什麽,但是我必須承認,他做得比我們更好。”

特裏明白他的意思,比捕捉者做得更好,不僅僅是指暗示,而是他所帶來的影響。

“我們應該見一見這個哈茨。”

“如果這不是你的任務,最好還是不要,你今天就該回去了。”說完這句話,李又補充了一句,“如果你認為有必要,當然由你決定。”

兩人又一次陷入之前的沉默,但這一次彼此的心事又更重了一些。哈茨是誰?是不是就是“那個人”?而“那個人”,除了斯泰因,喬納亞相信不會是其他人,也不能是其他人。

裏維斯似乎一直在關注哈茨的動態,而這件事他卻一點也不知情。雖然捕捉者的任務由諾蘭親自指揮,但是這些年來喬納亞自信已經了解營地的每一個角落,如果諾蘭真的要把帶領捕捉者的重擔交給他,又怎麽會對他隱瞞如此重要的事情?毫不知情的感覺雖談不上生氣,但讓喬納亞感到自卑和失落,人們背後的議論在心中滌**,喬納亞永遠也比不上斯泰因。永遠都比不上。見鬼。

李還在說著歌劇的事,然而特裏已完全聽不到。每當嬰兒的哭泣聲斷斷續續響起時,他的心就抽搐一次。

“哈茨有些過火了。”李一反平日的溫文爾雅,略帶怒氣地說。

這句話將特裏拉回聖肯特尼教堂前的演出,隨即他又意識到剛才的精神恍惚雖然隻有短短一兩句話的時間,但費德南德那台機器絕對會抓住這個奇怪的圖形,配合費德南德唱一出好戲。

“你剛才說什麽,我在想別的事。”

“他改編了劇本,把騙局擴大了,不僅布倫希爾德和齊格弗裏德被騙局拆散,而且布倫希爾德還生了一個孩子。”

“什麽?”

“孩子。”

“不可能。”

“原著裏的確沒有,哈茨做了改編。”

“不是,我說的是RealX-09裏不可能有嬰兒。”

“所以那一定是個道具?他看起來就是真的孩子。”

先是死亡,現在又是孩子,事情遠比諾蘭和營地想象的要複雜得多,特裏不僅毫無頭緒,還感到陣陣眩暈,孩子的哭泣聲仿佛鋒利的匕首劃過他的皮膚和肌肉。

“不進去看看嗎?教堂裏有人在等你。”

特裏清楚地聽見有人告訴他該去教堂了,轉身時卻找不到任何可能和他說話的人。觀眾們聚精會神地觀看演出,女人們落下眼淚,男人們也不說話,場麵仿若所有人都在悲泣自己親人的不幸。

這樣的畫麵一直延續到石階頂端,聖肯特尼教堂布滿鮮花,此刻看來與其說是裝點節日,不如說是一場華麗的葬禮。

“葬禮。”特裏緩慢向前移動,長椅上坐著一些人,身穿黑白色禮服,羽毛在肩膀舞蹈,讓人想到神話中的天使。

正前方神聖的人影無疑就是穆切爾神父,他神態溫柔,所有看到他的人都會放鬆下來,忘卻煩惱。但特裏做不到,他不僅緊張,而且緊張得像一根隨時會崩裂的冰柱。

窗外的光照射在地麵上,爬過神父的臉又落在地上,光線有些泛白,生出些許寒意,教堂裏唐菖蒲的香味讓特裏愈發覺得神經脆弱。

一步、兩步,不知道經過多久,隻覺花香已盈滿脆弱的心靈,感官變得嬌嫩,一碰就會瓦解。

“不知道今天會有葬禮,抱歉。”

穆切爾衝特裏點了點頭,仿佛一切都如他所料。

特裏不喜歡這種被看穿的感覺,這裏不僅有人知道他是誰,更有可能有人對營地的事了如指掌。如果這個人就是斯泰因,等把他找到一定先好好揍他一頓,“別把其他人都當玩具。”他在心裏咒罵。

靈柩旁人們帶著思念緩慢有序地移動,特裏站到一個矮小的女人身後,女人穿著雙層網狀黑色上衣,上衣肩膀處點綴了黑色泛著藍光的羽毛,也許是仿造孔雀的毛,特裏心煩意亂地想著。

行過一半時,他才望了一眼躺著的人,那人看起來麵色有些泛黃,但似乎隻是睡著了,臉上的肌肉還有些緊張。這是RealX-09的第一場葬禮嗎?這個人是世界裏第一個死亡的人嗎?費德南德什麽時候開放了死亡程序?還是說……一個更可怕的想法湧上心頭,特裏禁不住尋找同伴的位置。李不在身邊,他猜測李已經找到一個後排的位子坐了下來。

教堂裏的人顯得很平靜,淡漠,甚至有些習以為常的冷靜。如果RealX出現了死亡和葬禮,營地不可能不知道,但這些人似乎對這一切習以為常,難道,人們早已接受了RealX可以有死亡?

特裏發現自己陷入了又一個疑團中,而接下來他的恐懼和命運像被風吹散的果實,不受控製地四處飄零,飄零到每一個他自己都無法預知的地方。

首先是那張死人的臉,他再一次向他望去,才發現那裏赫然躺著的是“勞倫”。

他感到一陣眩暈,仿佛連續餓了幾天沒有攝入食物。

“您沒事吧?”

“沒事,謝謝。”

身後的男人扶著他坐到第二排的長椅上。

眩暈稍有好轉,他立刻意識到整件事如果不是有人精心策劃的,就根本沒有辦法解釋。這是一場戲,演給誰看呢?為什麽要演這樣一出戲呢?

教堂裏的歌聲和香味一直圍繞著他,而李卻仿佛失蹤一樣沒有再次出現。特裏想立刻轉身離開教堂,但是他根本站不起來,身體仿佛被綁上了岩石,又好像自己此刻正在棺木中,動彈不得。

“看到自己死了的感覺怎麽樣?”一句挑釁的話卻有著溫柔慈愛的聲音。

“穆切爾,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特裏終究是優秀的,即使這樣的時刻他依然能保持慣有的警覺和冷靜。

“當然,我的意思是看著自己兄弟死去的樣子,感覺怎麽樣?”

“我們很久沒有過來往了。”

“嗯,你是他弟弟或者哥哥?”

“弟弟。”

“哦,勞倫沒有提起過。”

“是嗎?我說了我們很多年沒有來往。”

“還好,你來送別他,我想你會和其他認識他的人一樣思念他吧。”

“當然。”

穆切爾轉身想要離開,特裏一把抓住他的右手,“等一等,神父。”

“怎麽了?”

“你是在和我說笑話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特裏站起身幾乎貼住穆切爾的臉,他壓抑住心頭的氣憤,小聲說道:“帶我去見那個人。”

“哪個人?”

“夠了。”

喊聲直衝教堂穹頂,還未離去的人們轉身望向他,但好像都沒有發現他和勞倫長得一模一樣。

“這裏的人都瞎了,還是我瞎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穆切爾伸手示意一切正常,人們陸續離開教堂。廣場的陽光越來越白,照在靈柩上反射到特裏的眼睛裏,陣陣疼痛。工人正在把靈柩抬出教堂,路過他們身邊的時候,上緣的反光像一把刀刃劃過兩人身旁的黑夜。

“最好不要給我裝糊塗。”

“好吧,那個人猜到你會找我。”

“那個人什麽都知道是不是?”

“也是,也不是。”

“你早就知道我不是勞倫,為什麽第一次見麵要裝作我就是勞倫,還讓我來給孩子們講故事?”

“如果你希望你是勞倫,我為什麽要反對你做勞倫?”

“可是勞倫已經死了。”

“那個人讓我提醒你,保持冷靜,無論看見什麽,都注意你該有的表現。”

“那個人在哪兒?他是誰?他叫什麽名字?”

“我不知道。”

“我會讓你說出來的。”特裏咬了咬牙,這時他看見李朝這邊走過來。

“你剛才去了哪兒?”特裏問。

“一直在後排的座位上。”

“你都看到了,事情比我們想象的複雜。”

“是的,但我不想多問。”

“因為不是你的任務嗎?”

“因為我希望自己什麽都不知道,這樣就能減少麻煩。”

“麻煩已經夠多了。”

“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讓思辨機來告訴人們我知道些什麽。”

“那機器並沒什麽用,除非你故意想讓它知道些什麽。”

“這是你的想法,營地很多人還是相信機器的分析力,尤其是第二次危機之後。”

聽到第二次危機,喬納亞看了一眼裏維斯,他的臉上沒有流露出半點過於關心的迫切,但也不是什麽表情都沒有泄露,至少他在等待喬納亞告訴他一些什麽,好進一步思考如何行動,這個少年的腦子是有多麽縝密,喬納亞暗自驚歎。

“我還有些事情要辦,暫時還不能回去。”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等我回營地會親自向諾蘭老師解釋。”

裏維斯想說什麽又忍了回去,最終沒有再說一個字。

捕捉者雖無等級之分,但是在捕捉者之間類似等級的分別始終存在,新手階段的分數和執行任務的次數都意味著不同的責任和地位。人們敬愛喬納亞不僅僅因為他為人和善,更重要的是他是捕捉者中最有經驗、承擔任務最多的一個,也是諾蘭最喜歡的學生。

所以裏維斯沒有多說一個字,隻是默默轉身朝著教堂門外白的刺眼的石階走去。當他路過聖肯特尼門前的廣場時,演出已經結束,隻有一兩個人還在整理演出道具。嬰兒和演員都不見了,但嬰兒的哭聲和**氣回腸的愛情卻在裏維斯心中久久縈繞。哈茨所創作的遠遠不是單純的歌劇,他在表達一些東西,用一些營地無法幹涉的方式傳達一些想法,甚至可以稱之為精神。

這一次他竟然在歌劇中創造了一個不存在的嬰兒,一場騙局中誕生的孩子,這意味著什麽?他想說什麽?裏維斯需要將觀察到的情況寫進報告,同時在報告中做出自己的判斷分析。該如何來寫這份報告?一時間他也沒有頭緒,或許該上報理事會來討論這件事。

萊爾捧著一本20世紀90年代阿根廷作家的詩集,饒有興致地讀了整個下午。傍晚時分,他走到觀測機前,觀測員正在休息,他們把一些兌了營養劑的果汁倒進嘴裏。營地裏對這些食物沒有限製,低級別的職員會肆無忌憚地享用它們,並視作一種福利。萊爾已經一年多沒有接觸任何添加食物,這給他的生活帶來不少麻煩,睡眠減少,精力不足。這些問題讓他困擾,但他有一個明確的信念,既然高級捕捉者都不食用藥物,他也不該食用。這是一種曆練,他這樣鼓勵自己。

走到觀測機旁,幾天內第二次看見觀測機發出黃綠色塊閃爍時,他手上的書落到地上,聲音很輕,但足以讓觀測員們神經緊張起來。

“誰來告訴我是不是觀測機出問題了。”

三名果汁還掛在嘴邊的觀測員快速回到座位旁,麵麵相覷,隨後同時搖起腦袋。

“沒有,機器一切正常。”

“那這是怎麽回事?”

“是……是……和上次一樣。”開口的是鮑菲斯。

“和雷迪一樣?”

“不,比那次更嚴重。”

“見鬼,把圖像傳輸給我,立刻。”

萊爾覺得自己的心髒幾乎要停止,他不敢相信剛才看到的圖像是喬納亞的大腦成像圖,他有一種感覺,喬納亞不打算回來了。

“為什麽會這樣?營地規定捕捉者不論任務是否完成都必須在規定時間斷開連接,喬納亞怎麽會不知道這項規定?怎麽可能犯下這樣的錯誤?”萊爾不斷重複這些問題,越走越快,路上撞到了兩個人,還好都是影像。

路過圖書區時,捕捉者發現雷迪正往後排書架走去,看上去既疲憊又有些興奮。他暗自思忖雷迪也許服用了非規定劑量的果汁,才會看上去精神狀態欠佳,畢竟是新來的。想到這裏,一陣驕傲油然而生,他下意識挺了挺胸膛。

這個人的脫離對他一點影響也沒有,他才不會在意一個新人。要克服藥物依賴至少還要花上一兩年時間,營地好多年沒有找到合適的捕捉者人選,諾蘭一定是沒辦法了才會急忙把雷迪這樣來路不明的人帶到營地。但是現在在他存儲器裏的圖像是喬納亞的,“喬納亞脫離了”,他不敢想這樣的事,卻不斷重複著,好像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更重要的事值得他關注。

“諾蘭老師。”

“萊爾。”

“老師,這裏有一個成像圖。”

“是喬納亞的吧?”

“您已經知道了?”

諾蘭點點頭,舉起左手,示意萊爾往後看,萊爾看見費德南德的手下正站在準備區的角落裏,臉上帶著得意的微笑,但不管怎麽笑,那些工程師的臉色總是很蒼白。

“RealX-09發生了什麽?”萊爾問。

“有一個捕捉者留在了那裏。”

“那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多年前的危機可能又一次發生了。”少年輕描淡寫地說道。

“斯泰因?”

“是的。”

“可斯泰因是在營地外執行任務時脫離的,喬納亞人還在準備區呢。”

“也可以說他人留在了世界。”少年補充道。

“住嘴。”萊爾對他囂張的口吻忍無可忍,根本沒有把諾蘭和捕捉者放在眼裏的氣勢叫萊爾深感厭惡。

“那就讓你的老師給你解釋吧。我隻是來通知一下費德南德大人會如何處理這件事,按照流程他會告知理事會,理事會會對這件事作出裁決。”

少年說完轉身離開,走著細碎的步子,像一隻上了發條的木偶。諾蘭始終沒有對他的話表示肯定或者反對,隻是默默地任他說完。

“老師,喬納亞還在營地是不是?”

“是。”

“會怎麽處理這樣的事?”

“斷開連接。”

“那會發生什麽事?”

“不會發生什麽,但是他不能繼續留在營地。”

“什麽?”

“這是規矩。”

“也許RealX-09發生了他不得不留在那裏的事。”

“我也這麽認為。”

“等他回來不行嗎?等他回來聽他怎麽解釋。”

“恐怕費德南德不會給他機會。”

“為什麽,究竟為什麽這樣?”

“因為他要證明我是錯的,要證明人為幹涉世界不過是異想天開,他要證明全然控製虛擬世界才是唯一選擇,在他的全麵控製中恐怕也包括控製捕捉者。”

“這可能嗎?”

“我也不知道,我不想懷疑,但有一點他一定是錯的。”

“什麽?”

“RealX-09這樣的大世界不可能按照某種設定的方式運作,它終究會按照自己的方式延續,除非我們毀滅它。”

“毀滅它?RealX-09的人口數那麽多,毀滅了會怎麽樣?”

“也許這些人全都消失了。”

諾蘭的語氣平穩到令萊爾心神不寧,萊爾從沒有想過RealX-09這樣的大世界消失了會是什麽樣,這是RealX時代,一個大世界突然消失和世界末日有什麽區別?暫時他還想不清楚這種問題,但盡管如此,他仍然明白,如果沒有了RealX,營地和捕捉者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

裏維斯很快完成報告,他感到身體比以往執行任務後昏沉的感覺更嚴重一些。他喝了杯咖啡,三天未進食,身體應該是餓的,但大腦完全沒有提示餓的感覺,他用的營養劑量夠維持一周的身體平衡,但似乎這次的營養劑配方比以往斷開連接後的副作用更明顯一些。他沒有太在意這件事,而是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報告上。喬納亞沒有按時返回,諾蘭一定很急於看到這份報告。

對於哈茨的疑問,裏維斯巨細無遺地寫入報告中,並且作出自己的判斷,他寫道:

“哈茨的出現並非偶然,這背後一定有什麽秘密隱藏於RealX之中。他的藝術創作向人們傳遞著一些信息,這些信息傳遞不僅高效而且人們喜歡它、相信它,幾乎接近於一種宗教信仰。”

至於喬納亞不在任務規定時間內返回營地這件事,裏維斯隻是就事論事地將事實寫入報告中,既沒有試圖掩蓋也沒有妄加猜疑。

諾蘭看完裏維斯的報告後沒有對接下來的工作作出指示,他建議裏維斯先回去休息,隨後獨自踱步到圖書區。圖書區的樣子和十多年前建立時並沒有多少區別,連裏麵的人也一直沒有變過。營地關注著RealX的方方麵麵,卻很少關注自身,思考營地好像是多餘的,諾蘭的大腦也不願意在思考營地上多費功夫,就連每次回憶營地外的樣子,諾蘭也會覺得腦子裂開般不舒服。

雷迪走出圖書區的時候和諾蘭擦肩而過,兩人各懷心事都沒有說話。雷迪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老師從身邊經過,從未曬過太陽般的慘白臉色仿佛又蒙上一層白茫茫的憂愁,讓他看起來愈發不真實。

“薩娜,這孩子一直來你這裏嗎?”

“是的。”薩娜沒有看諾蘭,隻是兩眼盯著桌上泛黃的《幽靈般的超距作用》。

“我剛才看見他,都不能確定他用的實體還是影像。”

“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真實的。”

“什麽意思,我不明白你的話,薩娜。”

“諾蘭,我覺得痛苦,但是又不知道有什麽事讓我痛苦,但是我知道我很痛苦,但又好像還混雜著快樂,也可以說我很快樂,但我又不知道什麽事讓我快樂。你明白嗎?像夏日的早晨我在公園的樹蔭下行走,一陣穿過樹葉的風帶來柑橘的甜味,我覺得很快樂,這種快樂很清楚,有明確的事件與之對應。但是我最近的感覺卻不是這樣,我覺得快樂,但沒有風也沒有夏日的早晨,我隻是單純地覺得快樂;又有時候我覺得悲傷,很深很深,好像深不見底的水潭底部,我覺得痛苦,不能呼吸,但是沒有水潭也沒有原因,我就是感到痛苦。”

“我不知道你這種情況。”

“是啊,我也不知道我這種情況是為什麽,好像自從營地這次危機等級上升就開始了。”

“那就可以解釋了,你擔心營地的事。我可以認為你是在關心我嗎?”

“當然,我當然關心你,任何時候我都關心你。”

薩娜起身把位子讓給諾蘭,示意他坐下。諾蘭比之前看上去更加疲憊,她不知道如何安慰,隻想著他能告訴自己些事情,她就安靜地聽。但諾蘭開口卻說,自己要去RealX。

“為什麽?不是有捕捉者嗎?”

“不,我覺得有人在邀請我,或者說在向我挑戰。”

“什麽意思?誰會知道你的存在?”

“他知道。”

“斯泰因?”

“是的。”

“那孩子已經消失好多年了,我被你弄糊塗了,究竟怎麽回事?難道真的如傳聞所說,是斯泰因在RealX向營地發起挑戰?目的是什麽呢?有什麽意義呢?”

“去見見他就知道一切了。”

“如果斯泰因還活著——我是說在營地外那麽糟糕的環境下他想要活下來並不容易,除非他躲進了城市裏,還要通過合法途徑獲得營養劑。”

“薩娜,為什麽政府要供應出售帶有時效性的營養劑?”

“因為我們沒有充足的食物,營養劑是實現RealX時代的基礎,沒有營養劑我們活下去都是問題。”

“你說得沒錯,但每個營養劑上麵都有時間對不對?根據這些時間人們決定多少日不進食。”

“是的,但最多也不能超過三個月。”

“事實上是十五個月。”

“不可能,那樣人會死的。”

“而且如果有人發現有連接者拒絕斷開連接怎麽辦?”

“靜脈供給營養劑。”

“是的,或者舌下給藥。”

“誰在做這些?”薩娜的聲音微微顫抖。

“我。”

“那麽你知道斯泰因在哪兒?一直都知道?”

“任他沒有營養而死亡等同於謀殺。”

“是的,法律禁止這類行為。”

“你知道他現在在哪兒?所以,你當然也知道他在RealX的身份,那為什麽費德南德不知道?”

“一開始我知道。”

“我不明白,諾蘭,你到底知道還是不知道。”

“現在我不知道。”

“但是他知道你,如果RealX有人知道你的存在,那麽除了他沒有第二個人。”薩娜的喉嚨裏發出不安的笑聲,咯咯聲混雜著說話的聲音。

“現在又有了第二個人,喬納亞可能去找他了,也許他一直在找斯泰因。”

“你打算怎麽辦?”

“我必須親自前往RealX。”諾蘭雙手交叉放在桌子上,眼睛沒有看向薩娜,而是緊緊盯著自己的手。

“不,你不能去,你已經很久沒連接過了。”

“沒人能代替我去。”

“雷迪。”

“不行。”諾蘭大聲拒絕。

“為什麽?”

“他必須留在這裏,營地再也不能失去一名捕捉者。”

“可是你需要一個原鏡。”

“我不需要。”

“諾蘭,這是理事會的強製規定。”

“利婭可以做我的原鏡,就算沒有原鏡我也知道真實和虛擬。”

喬納亞下樓打開房門,諾蘭的臉色和往日一樣平靜,肩膀和發梢上有些許水珠,好像沿著沙灘步行至此。

利婭煮了咖啡,家裏沒有其他食物,諾蘭讓大家圍坐在餐桌旁,雷迪則一聲不吭,和他平時的態度一樣。

咖啡喝下過半,誰都沒有說話。

“我必須來找喬納亞,老師,對不起。”利婭捧著白色的咖啡杯,聲音有些顫抖。

諾蘭點點頭,並沒有責備的意思。

“老師,您為什麽會親自來這裏?”

喬納亞不想讓利婭陷入愧疚之中,她視諾蘭如父親,違背他的命令擅自來到RealX這樣的事對利婭來說一定充滿愧疚和折磨,他搶過話題,好讓未婚妻輕鬆一些。

“因為有人發出了邀請。”

“老師說的是斯泰因?”

“是的。”諾蘭說,“你應該已經見過他了,若不是他,你也不會脫離營地。”

“我的確見過他了。”

“很好,他的邀請方式真是不容許我拒絕啊。”諾蘭微微笑著,陽光照在他身後,他的笑容令利婭感到害怕。

“真的是斯泰因一手造成的?”

諾蘭搖搖頭,喝下一口咖啡:“一個人無法操控一個世界。”

“看上去不像隻有斯泰因一個人。”喬納亞喃喃自語。

“什麽意思?”諾蘭又問。

“我的確見過長得和他一樣的人,我想他是斯泰因沒有錯,在見到他之前我沒有想過他會和原來的樣子一樣。”

除了雷迪依然低著頭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諾蘭和利婭都詫異地盯著喬納亞。

“你想說什麽?”

“這要從頭說起,但是說來話長,老師,請您原諒,我一直都沒有放棄尋找斯泰因,他對我很重要。”

“你和他一起長大,他是你的榜樣。”

“過去是這樣,現在已經不是,現在我隻想和利婭一起生活,也許就在這片海岸,一直到我們彼此厭倦,或者她厭倦了我。”

“我永遠不會厭倦你。”利婭完全像一個沉浸在戀愛中的女人。

“好了,你們的事,等麻煩解決了,你們自己決定就好。”

“老師,你不反對我們在這裏……我是說,在這裏生活?”

“一個人決定不了別人要在哪裏生活。”

喬納亞感激地看著諾蘭,隨後又說:“這件事說來話長。我始終在留心斯泰因的下落,我的意思是,我的感覺告訴我他一直都在RealX-09,這些年來我沒有找到任何他的消息,費德南德那裏也一無所獲。

“有很多問題我想聽他親口解釋,不是我不相信老師,隻是我認為斯泰因不是壞人,他雖然特立獨行但不是個壞人,我想知道是什麽原因讓他脫離營地。”

“繼續說下去。”諾蘭冷靜地看了一眼喬納亞,對於第二位學生的脫離他的臉上看不出哀傷或者痛苦,諾蘭仿佛有一種魔法能把情緒化解成毫無痕跡的空氣。

“這次危機發生後,我受命調查勞倫死因時發現了一些奇怪的跡象,怎麽說呢?一開始隻是直覺,沒有任何證明。我從費德南德手下那裏多要了一些資料,也許你們清楚,是一個神父,名叫穆切爾。

“穆切爾看起來很年輕,我猜他就是斯泰因在RealX的新角色,我這樣想象著,越想越覺得有一種力量將我牽引到聖肯特尼教堂。

“不出所料,穆切爾的確和斯泰因,或者不如說在當時隻是我想象中的斯泰因有某種潛在的聯係,當他說起‘那個人’的時候,我的腦袋嗡嗡作響,仿佛上帝派了使者來提醒我,‘那個人’,除了他還會有誰?

“在那一兩天裏,我被‘那個人’包圍了,在酒吧,在教堂,有人告訴我‘那個人’知道我來了,‘那個人’希望我去周六的慶典。在葬禮上‘那個人’就像神靈般存在於教堂的每個角落。那時候我幾乎確定穆切爾神父了解一切,甚至希望他就是斯泰因本人。但他不是,他是一個替身,現在我相信他可能是無數替身中的一個。

“想到這裏,我感到膽戰心驚。老師,您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斯泰因不再是一個人,而是成為很多人。這是多麽叫人害怕的畫麵,我多麽希望這些都是我不成熟的心智胡亂編造出來的不合邏輯的推論。”

說到這裏喬納亞似乎恢複了往日的自信,他的語速緩慢堅定,他說話時,視線一直盯著諾蘭的眼睛,最後他發現諾蘭的眼神中匆匆流過的一絲閃躲。

喬納亞從口袋裏取出一個很小的四階魔方,遞到諾蘭麵前,“勞倫之死隻是一種警告。他說有三種混淆真實和虛假的方式,聽起來就像是瘋言瘋語,我沒有問是哪三種,因為我知道真實是什麽,我永遠知道,但是斯泰因……正如大家所說他徹底脫離了真實感。”

利婭憤怒道:“他為什麽不說營地也是假的,真理測試也是假的,隻要真理測試是假的,他的脫離就情有可原不是嗎?”

諾蘭打斷了利婭:“他在哪兒?”

“昨天傍晚,我在後麵的山上見過他。”

“好,我知道了,我先走了。”諾蘭站起身。

“老師,您是要去找斯泰因嗎?”

“你覺得我找不到他?”

“不,您當然能找到他,我的意思是找到他之後營地會怎麽做,會不會……”

“沒有人有權利做你想的事,那是謀殺。而且……”諾蘭停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即使那樣做,現在看來也沒有用。”

“因為斯泰因有很多個嗎?”

“如果一個人變成某種精神的存在會發生什麽?”諾蘭望向一直以來未曾開過口的雷迪。

“每一個人都可以是他。”雷迪的聲音聽起來像幽靈一般。

“那會發生什麽?”利婭抓住喬納亞的手輕輕在愛人耳邊問道。

“我們控製不了的事情。”喬納亞小聲回答。

兩人握緊的手滲出絲絲冷汗,他明白未婚妻為什麽感到緊張,這裏每一個人都該為此感到緊張,如果事實果真如此,營地這些年的所有努力都不過是一場自娛自樂的遊戲,每個人都必須麵對一個現實——RealX早就不受控製。

現在的問題隻剩下什麽時候開始失去控製的,以及接下來營地要怎麽辦。

諾蘭顯然沒有準備好要解答這兩個問題,他走向山頂,向著教堂走去。喬納亞目送諾蘭離開,這才發現遠遠望去,山路兩邊的紫葉小檗連成兩道半黃半粉的花徑,昨天傍晚自己竟完全沒有注意到這夢幻般的景色。

利婭的心情似乎沒有被打擾,諾蘭離開後她很快又感到心情愉悅。喬納亞也沒有再提起上午的事,兩人仿佛從未有過如此的默契,誰也沒有提起營地或者有關斯泰因的任何事。

過去那麽多年的緊張在後來的兩個多月時間裏消失得無影無蹤,相愛的情侶清晨出海,傍晚在院子裏架起燒烤爐,利婭在花園的圍欄邊裝飾了一些火棘,還把它們摘下來做成裝飾,她原本白皙甜潤的臉龐被紅色果實映襯得更為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