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RealX:勞倫之死

塞拉維俯下身,

仔細端詳這張臉,

紫紅色細小顆粒浮在皮膚下方,

嘴角和眼角處聚集的更多,

它們像在某個瞬間一起決定不再移動。

第二天深夜,塞拉維獨自思考著即將開始的工作。

“他的叔叔”究竟發生了什麽?這是任務的核心,他必須弄明白。會不會隻是一個誤會?營地是不是過於緊張?是什麽樣的情況會讓營地如此緊張?在第一次見到諾蘭時塞拉維就從他身上感受到一種深沉的不安,現在他也能從諾斯蒂爾身上感受到同樣的情緒,這些不安究竟意味著什麽?

絲綢般的細雨不知何時起淌落在窗邊,匯聚成一條小小的水渠,塞拉維拉開窗簾看著這座城市的晨曦,它們慢慢爬過窗戶上的雨珠,迎接著新來的客人。

似有似無的鳥叫聲吵鬧了幾分鍾,他緩緩坐起身,原本以為在寧靜的清晨可以聽到一些特別的聲響,但什麽都沒有,城市別無二致,除了視係增強係統的不同提示,身在哪裏似乎無法區分。

他讀到過一篇半個世紀以前的文章,題為《如果你熱愛自然,就搬到城裏來》,聽起來很不符合邏輯的理論,熱愛自然當然要到自然中去,但這恰恰使人類對自然造成極大破壞,如果人類真的熱愛自然,最好的辦法不是到其中去,而是離它越遠越好。現在看來這篇文章簡直如同預言,城市是人類文明最好的庇護所和最合理的生存法則,這二十多年來如果沒有城市,人類的生活根本難以維係。

走出臥室時,塞拉維已經不再對醒來時的感受有任何留念,和平時一樣身為塞拉維的雷迪再次對什麽都不感興趣,滿臉寫著“不要打擾”。當然,除了諾斯蒂爾,這裏也不會有人打擾他。

“醒了?你看上去沒睡夠。”諾斯蒂爾已經換好衣服,黑色寬鬆上衣和淺藍色連體長褲,頭發從後挽起,精致臉龐神采奕奕。

“應該夠了。”

“睡眠不足會影響判斷。”諾斯蒂爾說出自己的擔憂。

“是的。”塞拉維走向牆後,為自己挑選了一套同色係的衣服。

“請快一點,塞拉維先生。”說完,諾斯蒂爾將視線轉向一排晶瑩剔透的小瓶子,看了半天在一百多個選項中調配了一款深紫色指甲油。搭配雨後的早晨,她對這個選擇算得上滿意。

“這裏的一夜竟然那麽長。”塞拉維穿著整齊後坐到諾斯蒂爾對麵,兩人低頭享用諾斯蒂爾選擇的早餐,咖啡、麥片粥和低脂肪牛肉。

“原本不是這樣,最開始的時候白天和晚上隻是數字遊戲,半小時就是一整夜,但是後來,時間慢慢變化,變得和地球運動越來越接近。”

“你的意思是……物理時間?”塞拉維問道。

“也會有事情讓你覺得不可思議?”諾斯蒂爾抬頭看了塞拉維一眼,又專心吃起麥片。

“我沒有想過。”塞拉維實話實說。

“沒有想過什麽?恐怕回去以後你要好好補課,至少學習一下我們是如何感受時間和空間的。生物學、認知神經學,選一個學科先開始吧,即使免去基礎訓練,選修類課程也是必不可少的。”諾斯蒂爾放下餐具,繼續說道,“我預約了車。這些事本來該由你決定,但是,恐怕你連這裏的交通工具都不了解。”

“哪裏的交通工具我都不了解。”

“小型移動車或者懸浮軌道都可以到叔叔家。如果想看看路上的景色,小型移動車是個不錯的選擇,雖然預訂小型移動車會留下一些記錄,但是懸浮軌道上會遇到更多人,權衡之下,我還是選了移動車。”

塞拉維點點頭。

小型移動車長不到兩米,高度卻接近三米,看上去像圓錐形寶石,四周是透明的棱狀結構。諾斯蒂爾上車後就把車窗設置成微微的淺藍色,從裏麵看來沒有太明顯的變化。塞拉維看著車外緩緩移動的街道,路上行人很少,好像城市還沒完全醒來。

“低速行駛不容易引人注意,外麵的人也看不到車內。”諾斯蒂爾平靜地說。

“嗯。”塞拉維輕聲回應。他沒有什麽問題可以問,也想不出應該說些什麽話。

二十分鍾後,移動車在一幢玻璃混雜著岩石結構的二層建築前停了下來。

“看樣子我們到了。”諾斯蒂爾側過身向車外望去。

“這個建築的風格有點奇怪,像……”

“上個世紀的現代主義教堂。”塞拉維說。

“的確,但不完全是,前幾年RealX流行過一些混雜的設計風格,一些設計師會把傳統宗教建築和科技類的時尚元素混合在一起,一部分年輕的教會成員非常追捧這類設計師。”諾斯蒂爾順著塞拉維的話補充道。

“你看這扇門,應該要密碼才能通過,叔叔告訴過你大門密碼嗎?”

塞拉維想了一想,幾秒後,他抬頭似乎笑了一下,說:“當然。”

諾斯蒂爾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門從兩邊展開,兩人來到大門前。

塞拉維盯著大門前數字和字母混亂排列的界麵,將四個字母和五個數字輸入其中,選出最後一個字母後,伴著岩石滾動的聲音,大門緩緩打開。

兩人默不作聲地觀察著房間裏的裝飾、家具和任何有用的東西。黃色牆壁,文藝複興時期的畫,屋內家具很少,三把椅子、一張圓形桌子都是鐵製的,一張沙發和一把巨大的單人扶手椅。

扶手椅上是一個矮小的身體,站立起來也許還不到諾斯蒂爾的肩膀。

“不是所有人審美都一樣,有些文化認為矮小的人更有智慧。”沒等塞拉維開口,諾斯蒂爾就說出了他的疑惑。

“雖然大世界裏的年輕人都喜歡把自己變得很漂亮,但也有人遵循著獨特的審美標準,或者某種信仰,不改變自己的容貌,保持單身和清貧。近些年這樣的人越來越多。”

塞拉維很感謝諾斯蒂爾的洞察力,也很感謝她總能在恰當的時候給予自己幫助,但是,完成任務盡快返回營地才是他最重要的事,他希望這裏的一切快點結束,前提是他能完成任務。

於是他簡短地說了聲“謝謝”,又將注意力轉移到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他死了?”

小個子男人圓滾滾的頭倒向左側,表情凝滯,眼角一道深黃色印跡一直延伸到椅子上。

塞拉維俯下身,仔細端詳這張臉,紫紅色細小顆粒浮在皮膚下方,嘴角和眼角處聚集的更多,它們像在某個瞬間一起決定不再移動。

“他死了?”沒有等到諾斯蒂爾的回應,他又問道,眼神依舊留在男人的臉上,眉頭微皺,好像在思考什麽難題,又好像剛做出一個不情願的決定。

“你打算怎麽辦?”這一次,換諾斯蒂爾悄悄在塞拉維耳邊問。

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半秒後,他伸手迅速地抱住“叔叔”,果然和他想象的一樣。

“他沒有斷開。”塞拉維說出自己的判斷。

“看你怎麽想了,我可不清楚叔叔的事。”諾斯蒂爾語氣冰冷。但是她說得沒錯,任務中關於勞倫的部分,隻有他才清楚,所以他會知道密碼也在諾斯蒂爾的意料之中。

RealX不該存在真實意義上的死亡,因為這種算法並沒有被批準運用於任何一個世界,即使是懲罰罪犯的固定循環世界也不會出現死亡。諾蘭說過,營地要確保每一個人的生命,不能輕易失去任何一個人,即使是固定循環世界,也隻是一種囚禁。

眼前這個男人發生了什麽?他沒有及時斷開連接,而是真實地躺在那裏,是RealX-09第一個死亡的人嗎?還是隻是睡著了?

“我需要了解更多。”塞拉維轉身走向坐在椅子上的諾斯蒂爾。

“聽你的。”她回答。

“咱們先回去。”塞拉維說出自己的決定。

“現在?就這樣回去?我想叔叔的情況,你還沒有弄清楚吧。”

“還沒有。”塞拉維實話實說。

“你確定要回去?”

“是的,我確定。”

諾斯蒂爾有些生氣,又有些詫異。雖然是個新手,雖然她自認為能預想到新手可能出現的各種狀況,但塞拉維的表現卻在她的預料之外,他冷靜而且……果斷,但是提前結束任務讓她感到生氣,因為看起來他們什麽也沒做。

難道任務本身就很簡單?是自己想得太多嗎?如果真的很簡單,老師怎麽會那麽憂心忡忡?她不能多問一句,也不會多問一句。這是原鏡必須遵守的規則,任務細節知道得越多,原鏡就越沒有還原事件的價值。

“我們先回家。”諾斯蒂爾已經站到塞拉維身旁,隨時準備離開。

“麻煩你了。”塞拉維突然像個孩子一樣溫順。

太陽已經完全照耀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街道上的行人比他們出門時多了一些,沿河餐廳生意不錯,女人們坐在一起聊天,裝飾用的羽毛在陽光下搖曳著,像是跳舞的微型小人。

塞拉維閉上雙眼,想要小憩一會兒。他感到自己似乎又被什麽東西抓住了,那個東西向他溫柔微笑,隔絕了周圍的聲音,有那麽幾秒鍾竟然連對麵的諾斯蒂爾仿佛也消失了。

“鮑菲斯,鮑菲斯,你在哪兒?”刺耳的聲音傳入鮑菲斯肥碩的耳朵。以前他在休息區享受營養劑時,萊爾隻會裝作沒有看見,雖然年輕,但他還算平易近人,可是近來,萊爾的脾氣變得越來越難以捉摸。

相比之下,喬納亞又一次順利完成任務,他的成績已經無人質疑,接管營地不過是時間問題。營地的每一個人都喜歡喬納亞,讓所有人喜歡這一點就連諾蘭都做不到,在諾蘭這個位置上已經沒辦法讓所有人都喜歡了。

幾日來,營地處在謠言和憂心忡忡的氣氛中,萊爾離觀測員最近,有時他免不了懷疑這些謠言並非完全空穴來風。現在,正當他還在煩惱前一天的脫離成像圖時,警報聲又肆無忌憚地響了起來。

諾蘭告訴大家不用驚慌,隻不過是又有一個小世界忽然關閉。這些事最近發生得非常頻繁,萊爾回答了一聲“明白了”之後,轉身又對鮑菲斯喊了起來。

“我聽說喬納亞回來了,比任務期限還提前一天。”薩娜關切地問。

“是的。”

“可你看上去還是有些緊張,喬納亞回到營地了,你還害怕什麽,如果雷迪不能勝任工作,讓喬納亞代替他就好。”

“薩娜,有時候人會感到害怕不是壞事。沒了害怕,人類會更危險。”

“那是和野獸打交道的後遺症。”薩娜回應。

“不僅如此,你知道那種感覺的確不好受,緊張、憂慮,甚至恐懼,可這些不易回避的感覺卻能保護我們。提高警覺,注意更多容易忽略的細節,人類正因如此才存活下來並且成為最高級的物種。”

“誰知道是不是最高級的物種,我不想爭執這些問題,我隻知道喬納亞回來了,二樓那些人就不敢大言不慚。”薩娜笑了笑,坐到諾蘭對麵。

“你是說工程師嗎?”諾蘭非常平靜。

“當然,就是二樓那些工程師,他們和捕捉者之間的恩怨由來已久,費德南德更是斷言斯泰因隻是第一個,當初你要是沒有把他訓練成捕捉者,也許出事的會是老費那家夥。”

“誰也沒出事,薩娜。”諾蘭放下書抬起頭看著薩娜,語氣嚴肅而平和,好像在陳述一件顯而易見的小事,“營地和RealX都很穩定,二十多年來二樓的工程師和捕捉者之間合作融洽,隻要繼續保持小心謹慎,一切都會順利。”

“斯泰因就該去二樓學習,成為一名工程師而不是捕捉者。如果當初你把他讓給費德南德,捕捉者就不用承受那麽大壓力,大家也不會……我是說人們就不會在背後竊竊私語。”

“所有人都對自己的工作盡心盡責,我從來沒聽到過背後的竊竊私語。”

“費德南德他們就等著看你笑話,現在工程師那邊都說最近頻繁出現RealX關閉都是來自斯泰因的挑釁,他想要證明什麽?”

“不要這樣想,薩娜。”諾蘭合上書。

“有些事就是他們針對捕捉者,工程師那裏一個小小的遺漏,一個新的算法融合進原有的環境,諸如此類都夠你忙的,你還要避免不出任何錯,但有些錯就不是你能避免的。”

“他們很重要,薩娜,技術不是邪惡的,工程師更不是,如果沒有虛擬世界人類的命運不會比現在更好。”

薩娜不想再說話,她已經說得太多,類似的爭論每發生一次,都會增加她的痛苦。

諾蘭的固執與生俱來,也許與他過往的經曆有關,而他的過去,她知道自己可能永遠都無法真正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