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脫離事件

是世界,非類世界。

“脫離?”萊爾跳下台階。

“你看。”鮑菲斯指著模擬圖中一塊白色的部分。

萊爾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緊皺眉頭問:“你見過脫離嗎?”

“我……”鮑菲斯圓滾滾的身體微微晃動,顯得有些局促不安,“萊爾,我沒有見過脫離。”

“你通過日常監測發現的還是什麽特殊的模式?”

“應該是捕捉者專用通道。”觀測員回答。

用光帶進入RealX,一定是捕捉者無疑。萊爾認為有必要在觀測員麵前表現出從容淡定,他在心裏想著,嘴上卻一個字也沒說。

“可以肯定這是一個捕捉者的成像圖,就在剛才這塊白色區域,出現了一次異常抖動。”

“這就讓你大驚小怪成這樣?把大腦成像圖調出來。”萊爾簡潔地下達命令後並沒有離開監測區。他在觀測員身後,緊緊盯著他每一個動作。

“禁止訪問。”鮑菲斯重複調取三遍後小聲說道。

“那就不要管了。”萊爾的語氣很輕鬆,眼睛卻還死死盯著模擬圖。

鮑菲斯的聲音變得更微弱,來自萊爾的壓迫使他呼吸困難。“還有,還有什麽要做的嗎?”

“沒有了。”說完,萊爾離開監測區回到自己的座位。

他打開視係增強係統,分析結果很快出現。

果然是他。我怎麽可能看不出來,雷迪到這裏才第三天,就已經去執行任務,這也太不尋常了。

萊爾又重新確認雷迪現在所處的世界,正是RealX-09。

RealX-09的人口數遠遠高於其他世界,人們在其中的活動時間也超過每天十小時。這幾年來,營地日常工作99%都圍繞著RealX-09,與它相比其他世界不過是星係裏暗淡無光的碎片。

萊爾想起諾蘭說過的話,人們依賴RealX的原因很簡單,由於人類無法對抗死亡、痛苦和孤獨。所以隻要這些事不被想起,甚至某種意義上變得不再存在,那麽活著就隻剩下快樂和幸福。RealX的人們似乎都抱著這樣一種高尚的情感,他們溫柔謙讓,熱愛藝術,誰都不想成為一個糟糕的人,在這個死亡和痛苦不被想起的巨大城市,一切美好都有可能永遠芳香馥鬱。

營地細心守護RealX-09,而現在一個從沒有進入過世界的少年,一個從沒有接受過訓練的少年,就這樣走了進去,而且以一名捕捉者的身份走了進去。

萊爾雙手冰涼,他關閉視係增強係統,坐在椅子上,大腦卻一刻不停地嗡嗡作響。

諾斯蒂爾轉了一圈瓷白色的咖啡杯,說道:“RealX是世界,非類世界。這是老師要我們記住的。對我們的大腦來說,不論身體處在哪個空間,大腦無時無刻不在到處穿梭,不受身體的限製。它每一分每一秒發瘋般同化周圍的一切事物,使它們以一種合乎邏輯的方式存在著,伴隨生命自身不斷流動的情感,真實感應運而生。一旦模擬生命所喚起的原始情感被釋放出來,大腦便會毫無保留地接納它們;一旦失去那些身體,就仿佛失去愛的對象,失去自我,讓人產生無法忍受的孤獨。”

塞拉維認真聆聽諾斯蒂爾說的每一個字。

“大腦經曆的生活即使沒有物理身體,依然真實動人,愛的幸福是真實的,孤獨的脆弱感也是真實的。人們熱戀時,是大腦而不是心,將氣味、觸摸、聲音和味道融為一體;而當感受無處不在時,痛苦也變得不可回避。這就是關鍵。沒人預想到人類會把痛苦帶進世界,隨之而來的是疾病,從意識到軀體的連鎖反應。我們把曾有的一切都慢慢帶進這裏。”

諾斯蒂爾眨了眨眼睛繼續說道:“無論身處怎樣的時空,人類在一起生活就會慢慢生活成原先的樣子,正如那句不斷被引用的話……”

塞拉維想了想接上了諾斯蒂爾的話:“不論時間過去多久,人類的大腦和幾千年前沒有什麽變化。”

諾斯蒂爾喝下最後一口咖啡,略顯疲憊地靠在沙發上,“你第一次上課就已經能想到這些。”她喃喃自語,但也不在意塞拉維聽到。

“我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明白,對於任何樸素時代以後的人來說,豐富的生活眨眼可得,但都不容易。人類自己也不能確定是否能適應這種意識和身體多樣性的時代,它究竟意味著什麽?對人類的將來有什麽影響?誰也說不清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我們需要這種生活,我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無法離開RealX的保護,因為大自然所剩無多的資源不允許我們繼續以原來的方式生存下去,我們造成的破壞,需要幾代人能夠修複。誰也說不清楚,與其說現在是RealX的虛擬時代,不如說是漫長的等待期,所以我們必須小心翼翼,因為早已沒有退路。

“老師經常說:‘如今的一切無法改變,同樣也無法不變。’你能明白這句看似矛盾的話是在說什麽嗎?”

“是的,我想我明白,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塞拉維是真誠的。

“我親愛的弟弟,你知道我最討厭你什麽嗎?”

塞拉維搖了搖頭。

“我討厭你的沉默。我可以多說一些。如果你……”

“我不會告訴你該怎麽樣,你也不用聽我的任何建議。到了明天,一切都由你做主。”

這話讓他感到一陣痛苦,這種感覺既陌生又無從應對。於是,塞拉維隻能繼續沉默,可在他的意識中,好像有一些東西悄悄發生著變化,像是一顆糧食的種子鑽出皚皚白雪遇上了一道帶著寒風的光。

諾蘭看著眼前的數據和成像圖,幾秒後他把它們變成一片白色。

“你要相信他,也相信自己。”諾蘭自言自語,仿佛是一種承諾,又像一種命令。

薩娜知道這種方式無異於自欺欺人,留給他的時間不會太多。

從十年前那個男孩出事開始,事情就變得不可預測,也許預測從來都沒有意義。

隻是一些顯而易見且既成事實的事件讓人們誤以為它們如果消失或者做出改變,世界還會安然無恙地繼續下去。

諾蘭漸漸明白也許一直以來所有的努力不過是海水中下沉的明月,雖是月明,卻光亮漸遠。

當老去的事實每日一次,每日兩次愈發頻繁地提醒他,等待他做的選擇又會是什麽?

諾蘭不願承認的事也每日都在敲打著他。

他並非未曾想起,而是時常想起那樣的世界,那不可知的未來和那個眼神清澈的男孩。

這是他的病,他的痛,他的希望,他想忘也忘不了又不能留在記憶中的烙痕。

望著鏡子中年輕的臉,誰都能看出那張臉不過三十出頭,保持著不受摧殘的容顏;誰也都能看出,那不過是任何人隻要願意,都唾手可得的一種外在形象。沒人在意它真實與否,當所有的一切都能以某種特定形式表現,就沒人會去分別對待,自以為存在和自以為感知一切便是現實本身。

科學已經告訴人們,大腦通過高度適應、多模式的過程創造和保持擁有身體的感覺。這種過程能夠通過對視覺反饋、觸覺反饋以及體位感覺反饋的直接操縱,在幾秒鍾的時間裏誘導我們接受另一個全新的身體,並以此作為我們意識存在的家園。

因此,誰也不必過於崇拜身體。

往前二十年呢?

諾蘭把封存的記憶慢慢打開,往前二十年,那個被他帶到營地的男孩還沒有長大。他照顧男孩生活,如同照顧自己的孩子;他和雷迪有一種極為相似的特征——沉默、孤獨;隻是男孩沉默的眼神每時每刻都閃耀著星辰的光芒——那是一顆巨大的恒星。

如果他眼中的光芒來自太陽,誰也無法停止它的燃燒。

災難常常源自違反規則。這一次他是不是錯了?違反營地規則,絕對不是什麽好事。

諾蘭孤立無援卻又無可奈何。

RealX從未有過真正的規則,盡管它自無數條規則中誕生,就好像它是規則本身。

人們僅僅通過生活在其中就改造了它。

相比之下營地的存在究竟有沒有意義?諾蘭不敢思考這個問題。這些年來他總是勸自己不要去思考這個問題,這會把周圍的一切變成黑暗潮濕的迷宮,他最終會找不到出口。

一種是等待大自然重新愈合,等到它再一次接受人類文明和物種進化的自然規律,另一種代表著幹涉和控製,營地的存在如果不是為了幹涉和控製又是為了什麽?無論捕捉者多麽巧妙地隱藏行蹤,造成的影響也不會真正等於“零”。即便當時看來完美無缺,累積時間的變化最終也會被卷入無影無蹤又無處不在的自然魔力之中。

或許費德南德是對的,他們應該做好控製一切的打算,放棄那些小世界,全麵控製RealX-09的方方麵麵。那些在全麵控製過程中消失的人也是為人類的未來做出了貢獻,這樣的犧牲未必不是一件正確的事。

麵對二十億人口數的人類延續計劃和麵對五億人口數的人類延續計劃顯然是不同的。最終,隻要人類的剩餘人口數和新增率保持在最低水平之上,人類重新走出城市的時候,一樣可以繼續文明的火花,但這個過程無疑是一種閉著眼睛的屠殺。當前,營地仍然有能力保護所有人,無論如何都做不出選擇全麵減少人口、控製虛擬世界的打算。如果這個方法可行,為什麽不冷凍所有人呢?讓人類冬眠,等自然恢複時再蘇醒有何不可?冬眠技術完全可以實現,為什麽理事會沒有選擇冬眠技術而是讓營地負責維護RealX和平穩定呢?背後到底有什麽原因?

每次想到這裏,諾蘭的腦子就像被電鋸割裂一般疼痛不已,他隻能從口袋裏拿出魔方,還原魔方的時候頭疼也就漸漸消失了。

雨水伴著咖啡店關門的音樂,舒伯特的曲子使得夜晚浪漫而親切,看著燈光和屬於夜晚的藍色街道,呼吸都變得不緊不慢。塞拉維享受著這場雨,好像這場雨正是這個世界為和他相遇而獻上的舞蹈。

“回家吧,弟弟。”諾斯蒂爾的一隻紫色高跟鞋已踩在水中,猶如掉入魚缸的玻璃球。

塞拉維看著她,不覺笑了起來。諾斯蒂爾在雨水中安靜的姿態讓他想到拜倫的詩——她走來,風姿優美。

雖然沒有傘,但雨水讓兩人的距離靠近了些。諾斯蒂爾輕聲說道:“我的習慣通常是第一天住在家裏。如果你決定住酒店當然也可以,隻是那會增加更多痕跡。好吧,希望你無論如何都有些基本的生活經驗。好比乘坐飛機或出海旅行,總有些地方會審核你的信息,而我們在這裏……對周圍的影響越小越好。”

塞拉維點了點頭。雨水的聲音輕輕的,落在地上的聲音並沒有讓諾斯蒂爾說話的聲音變得不可分辨,越是輕聲說話,塞拉維反倒聽得越清楚,而雨水正好阻擋了周圍經過的人,仿佛一個個透明的泡泡隔開了人和人之間的距離。

他希望雨一直下,一直到達諾斯蒂爾的家,甚至下到半夜,下到第二天清晨。

塞拉維安靜地坐在淺米色沙發上,整個身體被溫暖的雲層包圍著,一掃沾滿雨水的皮膚上滲出的寒意。溫暖之後,困倦緊隨而至,這樣的舒適從未有過。這種感覺陌生卻友善,難道這裏的人時時刻刻都能如此舒適?他不禁思量。

這套公寓有一間寬敞的臥室和一個更為寬敞的客廳,臥室和客廳的落地窗連成一片,可以看見遠處朦朧的天空,月亮無精打采地發著微弱的光。

塞拉維走到一扇向外微微開啟的窗前。一條東西走向的河流在窗外安靜得仿若一條被畫家遺忘的黑線,一道黃色亮光從河流遠處閃過,頓時照亮了河麵。塞拉維順著光的方向望去,街道上嘈雜的人群沿著河兩岸快速移動,南麵的人群按著順序從幾座相鄰的橋上經過。他轉頭看了一眼浴室,水流聲依舊。

在諾斯蒂爾出來之前回到沙發就行。遵守這位姐姐的規則對兩人都有益處。

塞拉維將視線轉回窗外。樓下的人群朝著同一個方向前行,手上拿著各種奇形怪狀的棍子;一個巨大的稻草人隨著人群向前移動,稻草人足足有六七層樓高,看上去像是用巨大的火柴製作而成的;它搖頭晃腦地從一扇扇窗前經過,塞拉維猜測之前黃色的光就來自這奇怪的巨型人偶。

“看來今晚城市裏有節日。”諾斯蒂爾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她穿著一件單薄的綠色襯衣,發梢垂到胸前,上麵還有未幹的水珠。

看上去沒有什麽不高興。塞拉維鬆了口氣,問道:“什麽節日?”

“比如演奏會、音樂劇或者畫家們的集體創作表演。”諾斯蒂爾倚靠在窗邊,臉上一半明亮一半幽暗。

“我覺得是一場遊行,你看見那個巨型人偶了嗎?像火柴拚接出來的。”

“看見了。”諾斯蒂爾回答,“也不知道這裏的人最近是怎麽了,居然喜歡這種奇怪的東西,藝術在虛擬世界的變化真是比過去的天氣更無常。

前段時間最流行的服飾搭配是仙人掌,在那之前畫家們把港口變成了沙漠,到處都是飛揚的沙粒和燒毀的飛機殘骸,藝術真讓人捉摸不透。這個人偶更奇怪,它就像一個傀儡。”

“巨大的稻草人傀儡。”塞拉維說。

“不堪一擊。”諾斯蒂爾百無聊賴地離開窗戶,自動窗簾降落,發出嘶嘶的微弱摩擦聲。

“看完熱鬧就早點睡,浴室旁邊有一道藍色牆,按壓下去會出來一扇門,向上推開裏麵有一些衣服,挑一件合適的,如果沒有你喜歡的,可以在牆上訂購一些新款。但最好不要這麽做,你給周圍帶來的影響越小對你和世界來說就越安全。最好像影子一樣,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你,等你洗完澡,我再告訴你怎麽睡覺。”

諾斯蒂爾不厭其煩地提醒塞拉維他所做的事越少越好,這讓她疲憊不已。如此倉促地選擇一個捕捉者執行正式任務,真的不會有問題嗎?

這麽巧今晚又有狂歡遊行。捕捉者的敏感讓她無法不注意這件事,雖然這次任務中她隻是原鏡,但她心知肚明任何細小的閃失都可能帶來可怕的後果。人群集中的活動從來都是工程師們興趣盎然的事件,他們從中發現危機並且找到改變的可能,甚至工程師們還會創造和使用遊行。

和工程師們大張旗鼓的作為不同,捕捉者每一次進入RealX都務必小心翼翼,他們必須融入周圍,不引起關注,同時還要以最小的行動完成任務。比如,通過增加一秒路口紅燈的持續時間,疊加六個路口共計六秒延時,當事人根本不可能有所覺察,卻讓兩個原本會相遇的人從此錯過了。這就是捕捉者的工作,需要細致入微洞察力、冷靜的全局觀還有豐富的經驗,一個新手怎麽可能輕易做到?

諾斯蒂爾看起來還是很有耐心,她繼續說道:“在RealX睡覺沒有什麽特別,如果你有使用營養劑的經驗,會發現和使用營養劑後的睡眠很像。不同的是,RealX裏沒有夢境,也許夢境算法早就準備就緒,隻是還沒有被使用。好好休息,及時補充睡眠很重要。在RealX,有時候你會覺得精神奕奕,有時候疲勞又會比平時更強烈。你應該已經有一些體會,在一個生動、豐富、放鬆的環境中,人的情感體驗總會更強烈些,這也正是人們熱愛RealX的原因,因為更強烈的情感意味著更鮮活的生命力。”

塞拉維點點頭,想起不久前強烈的睡意,而現在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清醒。

“如果休息不好,明天你可能會非常累。”諾斯蒂爾將頭發輕輕挽起,不知從哪裏變出一個發夾,長發優雅地盤在腦後,露出光澤的鎖骨。

“我睡沙發?”塞拉維並不想問這個問題,但眼下又不得不問,後背傳來陣陣酸疼,疲勞瞬間降臨。

“你睡臥室。”諾斯蒂爾回答。

“為什麽?”

“我認為這樣做有利於我們順利完成任務返回營地。”諾斯蒂爾笑著躺倒在沙發上,背對著塞拉維,不再說話。

塞拉維看著她的背影,窗簾的縫隙間鑽進幾道古怪的燈光,多看幾眼便感到頭暈。

“晚安。”輕聲說完,他走進臥室。

燈光漸暗,諾斯蒂爾沒有回應,仿若已經進入無夢的睡眠。

諾斯蒂爾知道今晚誰都不會睡得太好,窗外人聲鼎沸,好像有什麽大事正在拉開它蓄謀已久的帷幕。正巧,這些人還從她的窗外經過,這也許根本不是什麽巧合,而是一種挑釁。如果真的是這樣,這麽做的人是誰?目的又是什麽?難道……勞倫的死也是這場挑釁的一部分?諾斯蒂爾已經睡意全無。

這一晚同樣失眠的還有兩個人,生怕自己再次犯錯的諾蘭和擔心諾蘭犯錯的薩娜。

薩娜在房間裏猶豫了足足兩個小時,她打開書又把它合上,再打開,再合上,她感到自己從沒有如此心神不安過。

她在掙紮,在營養劑帶來的安穩睡眠和努力像自己尊敬的人那樣生活之間掙紮。她清楚第二天需要保持最好的專注力,不能因為睡眠不足而昏昏沉沉,可是這樣下去她一分鍾都不可能睡著。

最終她放棄了。無法成為一個偉大的人並不重要,她不是諾蘭,不需要百分之一百的偉大。她隻想自己關心的人安全、快樂地度過一生。

獨自一人時薩娜會嘲笑諾蘭的一生,他的一生偉大卻荒謬,受人尊敬卻寂寞孤獨,忙碌不休但從不快樂。

她不能說清楚這樣的感覺從何而來,就像她不能回憶起過去的記憶;但她並不遺憾,如果非要遺忘就不該記住。她確定的是自己關心的人在身邊,即使那個男人似乎相識了一輩子,又好像全然沒有在她過去的時光裏留下痕跡;她為他牽腸掛肚遠勝過擔憂自己,並時常懷疑這個男人從沒有觸摸過真正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