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RealX：疼痛的幻覺
葉子之下是另一片葉子，
陽光背後是同一片陽光。
這就是RealX-09，如今的大世界。
就像葉子之下是另一片葉子，陽光背後是同一片陽光。
沒有指引，沒有過渡，沒有想象中會出現的任何不適感；塞拉維隻是感到一陣恍惚，僅僅走出一個街口之後，這種剛睡醒時的恍惚感便已消失不見。
諾斯蒂爾長發垂肩，散發著一股檸檬葉的香甜。裙子是孔雀羽毛般的綠色，下擺恰到好處的不對稱顯得比對稱更符合數學審美。諾斯蒂爾比在營地看上去更漂亮，少了一分冷冰冰的高傲，整個人充滿活力。
塞拉維從商店的珠寶反射中看見他自己，黑底灰色圖案的上衣，頭發和原來沒有什麽不同，但身型似乎比原來結實了一些。
周圍的人從他們身邊匆匆經過，像是趕一場演唱會，他們移動很快，但從不會擦碰到另一個人。
下一條街，第一家咖啡店門前拴著一隻淺褐色與白色相間的柴犬，櫃台處，一個穿著同樣色係衣服的女孩正從店員手上接過一杯閃著金光的咖啡。
塞拉維用心記著每一個細節，直到他被一個迎麵跑來的男孩狠狠撞了一下。
小男孩徑直衝向他，他的腹部一陣麻木，緊接著疼痛如期而至。
塞拉維忍不住彎下腰。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男孩抬頭望著被自己撞到的人，很清楚眼下發生的事情錯全在他，“真的，很對不起。”男孩連連道歉，眼淚幾乎要從兩顆淺藍色玻璃狀眼球中翻湧而出。
塞拉維不知不覺盯著那雙眼睛，太真實了，真實得簡直可怕。他心中閃過一陣慌亂，很快又被讚歎衝刷得無影無蹤。
也許過去了整整十秒，他才想起男孩正在向他道歉，於是禮貌地回應：“沒關係。”
“姐姐，帶他去醫院看看吧，他好像很疼。”
諾斯蒂爾揮了揮手，這動作塞拉維曾經見過，諾斯蒂爾習慣這樣的手勢，這代表著她根本不認為需要在意眼下的事。
“我真的沒事。”塞拉維已經站直身體，疼痛也在慢慢消失。
他有些好奇，相比生活中的其他感覺，疼痛感竟然如此難以忽視。
“走路小心點。”諾斯蒂爾沒有彎下腰，隻是提高了一些說話的音量好讓這個十歲出頭的男孩聽清楚她的聲音。
男孩點點頭，朝兩人身後走去。
“還好嗎？”
見塞拉維沒有說話，諾斯蒂爾建議兩人找個地方坐一會兒。
“不用了，我沒事，我不會有事的對吧。”
“不完全是，你也聽到男孩說的話了。要不要去醫院？兩年前理事會被迫在這個最大的世界建造了醫院。”諾斯蒂爾壓低了聲音。
“醫院？”
“嗯。”
諾斯蒂爾並沒有急於在咖啡店門口向弟弟介紹這裏為何會建造醫院。
RealX本來不會有真正的傷害，更不會有死亡。建造醫院隻會加深軀體病痛的真實感，但是這樣一個一開始就被理事會排除在外的設置，兩年前卻進入了大世界。
諾斯蒂爾輕輕歎了一口氣。
人們要的究竟是什麽？生活在美好與和平中的人們迫不及待想把痛苦抓入其中，不論虛假的生活有多美好，人類都在不知不覺把它們變成真實而複雜的樣子，變得和曾經熟悉的一切越來越像，不論繞過多遠的路。
“你不去看看他們嗎？”薩娜想提醒諾蘭，從下午到晚上他已經在書桌旁坐了好幾個小時。
“不用。”
“要不要我替你去？”
“你怎麽對這件事這麽關心？”諾蘭抬起頭問。
“真的沒問題嗎？”薩娜希望對方了解她是出於關心諾蘭，而不是關心這個任務。
“薩娜，最大的問題是你，你為什麽那麽憂心忡忡，這樣下去你的頭痛病又要發作了。”
“因為你。我沒見過你那麽緊張，雖然坐在書桌旁幾個小時，可是這本《塞拉菲尼手抄本》僅僅翻過兩頁。”
“是嗎？”
“要不是我知道你不用視係增強係統，一定會以為你在使用輔助學習。”
“別擔心了，薩娜。也不要再說你要去那裏。”
薩娜點了點頭。她知道諾蘭值得她信任，隻是眼前這個從不把話說完整的男人，沒人知道他真正想的是什麽；她也不能確定自己真正想的是什麽。記憶始終像一團著色的雲，外表清晰卻不知道這些顏色究竟來自何處又為何存在。
“希望利婭已經長大。”薩娜喃喃自語。
“長大太多，多到完全不把我這個老師放在眼裏。”
“她是被你寵壞了。”
諾蘭無聲地合上書，準備離開圖書區。薩娜忍住不安，沒有再問起雷迪的事，她不想影響諾蘭的決定，薩娜相信做出這個決定對他來說太不容易。
塞拉維看著桌子上的牛奶，諾斯蒂爾喝了一口咖啡。兩人在咖啡店緊靠路邊的窗戶旁並排而坐。
“你該嚐嚐這家店的咖啡。”
“下次。”
“剛才那孩子撞的地方，現在沒事了吧。”
兩人都知道對方在說什麽，這種對話在安全範圍內，不會引起注意。兩人的出現也不會對大世界的正常秩序造成影響，即使有也隻在日常生活等級之下，不會引起工程師們特別注意。
“如果你和那孩子多說幾句話，引來更多的人或者去了醫院，麻煩就會比現在多得多。”諾斯蒂爾輕柔地舉起咖啡杯又喝了一口，“我該帶你去河對岸的街道上逛逛，靠近碼頭的地方聚集著很多藝術家。他們喜歡聚在一起，占領一個地方不久又拋棄它們。不過，恐怕你的叔叔等不了那麽久，他病得很嚴重。”
“喝完我就去。”塞拉維認真地說。
“你不是和他約了明天下午午飯後去嗎？”諾斯蒂爾明亮的眼睛在咖啡店的熱氣中閃爍，仿佛飄懸半空的星辰。
塞拉維轉過頭，盯著自己的牛奶，沒有說話。
“今天先陪我逛街吧。”
逛街？諾斯蒂爾是在開玩笑嗎？
塞拉維低下頭，他有些不舒服，是剛才的撞擊引起的嗎？塞拉維難以分辨。但“一定有什麽異樣”的感覺在他心裏萌生，他隻是不習慣而已。可要不了多久自己一定會弄清楚。
“你在這還有朋友嗎？我是說熟人什麽的。”諾斯蒂爾忽然問道。
“沒有，應該沒有。”一開始塞拉維認為諾斯蒂爾這個問題是明知故問，她很清楚自己沒有去過任何一個世界，沒有到過世界裏的任何一座城市。很快他又想到家裏的父親，他知道父親在這裏，但不能確定父親在哪個城市，他想了一會兒認為“沒有”算得上正確回答。即使知道父親在哪個城市也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長成什麽模樣。
想到父親後，他小心翼翼埋藏的記憶在腦海中浮起，他又想到那個沒有見過麵的女人——他的母親。但很快他把女人連同記憶一起趕回角落，用時不足一秒。
塞拉維的身體抖動了一下，諾斯蒂爾沒有注意，營地的觀測員卻發現了。觀測員像看到一隻跳到監視器上的蟑螂一樣大叫起來。
“萊爾大人，出了點問題。萊爾大人！”
“別大呼小叫的。”
“監測到……一個捕捉者……短時間……脫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