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營地：新手
世界一旦淪為既定，
人們終將隨波逐流。
“老師，那些流言已經……他們說……”
“流言是什麽？你是一個編造故事的人，卻輕信他人編造的故事嗎？真理測試的內容看來你都忘了。”麵對利婭的不安，諾蘭似乎顯得波瀾不驚。
利婭搖了搖頭，小心翼翼地說道：“大家懷疑的也許是老師的眼光或者主管營地的能力……”
利婭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說出那些話來，她信賴諾蘭，把他視為最尊敬的人，她根本不信那些觀測員說的話，可是既然不信又為什麽要說出來呢？
“別為我擔心，孩子，別為單獨的一個人擔心，一群人在等著你呢。”
“知道了。”她隻能應允，就算之前那些流言不過是幼稚的猜測，有一點卻愈發明顯：諾蘭不喜歡喬納亞，至少不完全相信他能在未來的某個時刻接替他成為營地的管理者。
也許另一個躲藏在營地背後的傳說是真的，諾蘭失去了他最喜歡的捕捉者——那個再也不回來的天才。所以想要培養一個和他一樣的天才，但不論是自己、裏維斯還是喬納亞，都比不上那個拋棄營地的人。
想到這，利婭感受到一股難以克服的痛苦和虛弱，她明白自己必須堅強，不論諾蘭如何看待他們，她都要保護他，如果諾蘭失去對營地的掌控權，營地會四分五裂，喬納亞的前途……
“不，我一定不能讓任何人失望，不能讓捕捉者再遇到危機。”
“先去自己房間休息一下，下一個傍晚前出發。利婭會帶你去房間，營地環境很簡單，但千萬別惹麻煩。第一條營地規則：不管閑事。”諾蘭發出和藹的笑聲，“這條規則對你恐怕是多餘的，你最懶得管閑事了。”
諾蘭拍了拍利婭的肩膀，仿佛知道她此刻心事重重：“去吧，保持專注。”
“用點心，年輕人，我們知道你是我們要找的人，很快也會弄清楚你想要的是什麽。”利婭對著雷迪說完，迅速轉身朝門外走去。
聽到最後那句話，雷迪的腳步稍稍停下片刻，節奏變化微乎其微，卻沒能逃過諾蘭和利婭的注意。
“你應該已經發現這些通道是單向的，我們必須沿著來這裏時相同的路徑返回。營地的通道兩邊都有這種藍色光帶，光帶所在之處可以建立空間屏障。”
利婭說完朝向雷迪演示如何建立屏障，“很簡單，使用你的視係增強係統，像翻書一樣。”她舉起右手在半空畫出半圓的弧形，“你讀過什麽書？”她把手收回，屏障隨即消失。
“說不清，曆史、文學、物理……”
“多少數據量？”
“數據量？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讀過多少書？”利婭皺起眉頭。
“我的家裏也許有兩萬冊書。”
“兩萬冊？”
“我沒有數過。”
利婭感到自己完全被一種看似無辜的惡作劇作弄了，即使使用視係增強係統輔助，也沒可能在他這個年紀讀完那麽多書。
“我不知道你說的數據量是什麽，我猜想家裏那些書不算多。”
“足夠了，如果你真的用你的眼睛把它們都讀完了。”
兩人沿著光帶一路前行，通道裏沒有遇到其他捕捉者，但利婭知道等他們經過圖書區或者沉思區時一定會遇到萊爾、裏維斯或者喬納亞，除非他們都在執行任務了。
想到喬納亞，利婭在心中默默對他訴說著不安：“一切都有些不同，所有我們熟悉的規則一再被改變……算了，也許隻是我的表現不盡如人意吧，如果你在執行任務，一定要順利，一定要。”
“世界一旦淪為既定，人們終將隨波逐流。”她喃喃低語，重複念誦這條真理，它是營地所有工作的核心，因為這條真理的存在，營地對世界的照看才成為可能。
然而捕捉者絕不能隨波逐流活在別人創造的故事裏，這是他們工作的最大困難。
“營地在哪裏？”雷迪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在一座島上，這一帶島嶼眾多，大概有三百多座大小不一的島，你願意的話就猜測是哪一座吧。”
雷迪麵無表情，點了點頭。
“接下來我要你記住的事都百分百正確，並且非常重要，一定要用心記住，書呆子。”利婭脫口而出，自覺不夠禮貌，雷迪卻毫不介意，繼續跟在她身後。
“從我們休息的地方出發，經過一條藍色光帶走廊，沿著走廊進入通道。第一個區域是陳列區，陳列區裏是營地迄今為止所有的曆史，包括營地不同時期的重要事件和建立至今的全部記錄，其中最重要的是榮耀——捕捉者創造的榮耀。
“這些榮耀在營地之外無人知曉，捕捉者是一項默默無聞的工作。如果你真的有才能，請一定像你的同伴和先驅者們一樣，為這份人性的榮耀勇往直前。”利婭低下頭一改之前鼓勵的語氣，“榮耀還代表著另一件事——與之相等的壓力。來自過去、現在和未來，來自無處不在的RealX和再也回不去的樸素時代。先驅者們為我們指明方向，同時讓我們無法放鬆。”
利婭想起諾蘭第一次帶她來陳列區時，她對自己將要從事的工作還懵懵懂懂，隻是感到自己單調無趣的人生竟會得到賞識……這種感覺在她心裏埋下了奇妙的種子。
再也不用活在別人創造的遊戲中，從此以後她將在更接近上帝和真理的世界，實現自身存在的價值。
小女孩在那一刻開始成長。
“關於營地創建以來的所有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1989年的一位科學家，伯納斯·李，你可以將他看作營地的奠基人。這裏所有的文字、影像和數據，我都不會解釋，即將為這項工作奉獻一生的你，一定會在這裏找到自己的意義。”小女孩永遠記得第一次到陳列區時諾蘭告訴她的那些話。
對那時的利婭而言，第一個意義是被人需要。一個孤兒，從生育中心明亮的產房誕生後，父母將其視為最可愛的“玩具”。等她長大一些，不再像洋娃娃一樣可愛，他們就千方百計地討厭她，是的，千方百計地討厭她，他們要的隻是一個玩具。
生育中心給這些孩子提供保護，因為那樣的事情在那個年代時有發生。他們需要食物，生育中心就提供食物；他們需要地方睡覺，生育中心就給他們溫暖的床；他們需要上帝的仁慈厚愛，生育中心就讓這些孩子和其他孩子一樣成長。出生率是人類未來的保障，生育中心確保每一個孩子活下來，至於他們更多的需求，等到能進入RealX的年紀，生育中心相信他們自然會被各種滿足。
每次經過陳列區，利婭都感到有什麽人、什麽事正等待著她，隨著能力提高，她愈發感到自己被需要，這種感覺讓她充滿力量，逐漸忘記了兒童時期被冷落和討厭的經曆，沉浸在努力和快樂之中。
隨著任務越來越多，她對世界的認識不斷加深，不再有剛開始時的快樂，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多的壓力，仿佛身處隨時會被淹沒的池塘。
雷迪靜靜地站在一段影像前，影像放映著“樸素時代”的結束。伴隨隕石撞擊造成的森林大火和大氣層惡化，引起呼吸困難的塵埃和太陽輻射終於將人類限製在一些尚能生存的城市之內，RealX正是從那個時期開始全麵繁榮。
從陳列區一塊晶體牆上刻著的營地誕生時間來看，樸素時代結束之前，營地已經誕生，那時是1997年。
晶體牆的下方放置了一排不同的裝備，帽子一樣的頭戴式連接裝置、侵入性的傳導耳部連接器、鼻神經連接環、初級視係增強佩戴式眼鏡、植入式視係增強鏡片以及最新的視網膜視係增強晶體。
“曾經的RealX隻是人類生活的一部分，現在RealX就是人類生活的全部，孩子剛一出生，生育中心就將這種晶體植入了他們的視網膜，等到允許使用RealX的年紀，進出世界就隻要眨眨眼。”
介紹完陳列區，利婭引導雷迪重回通道。
“陳列區之後是沉思區，沉思區用於思辨和沉思。是不是有點古希臘的味道？據說德懷恩先生、這個建築最初的設計師，他原本希望用這個建築來實現一種可怕的理想——身處建築中的人可以達到深度思想繁榮狀態。”
雷迪緊緊盯著利婭的眼睛，陷入沉思。
“看來我隻需要給你解釋思辨就行了。”話音剛落，利婭看著思辨機，想起和喬納亞通過連接組交換任務信息時心靈相通的場景，不禁感到憂傷。
“還是下次再解釋吧。你如果有興趣可以自己研究。”
“好。”雷迪很快答應，沒有讓利婭為難，兩人都感到輕鬆了些。
“最後一個區域就是準備區，我們剛才和諾蘭老師說話的地方就是準備區。通常老師會在準備區和捕捉者一起討論任務，等捕捉者明確任務細節，經過休息和準備後再次回到準備區，任務就算正式開始。
“那裏什麽也沒有，也可以說什麽都有。最重要的是相信自己，但不要隻相信自己。”
這句突如其來前後矛盾的話拉住了雷迪的思緒，他又一次傻傻地盯著利婭，想從她臉上讀到這句話更多的含義。
“這話聽起來很奇怪是不是？”利婭的眼中帶著一絲微弱的光。
雷迪點了點頭。
“這是我第一次到準備區時老師說的話，我到現在也沒有真正弄明白，隻能說老師是個哲學家吧，RealX時代不需要哲學家，你要自己琢磨老師說的話，別指望別人能幫你，大家都不敢說真正了解他。”
利婭有些羞愧，她向眼前這位新人隱瞞了一些事實，隨即又想到新人也不需要對營地了解太多，也許他並不會一直在這裏工作，老師很快會發現這樣盲目挑選一名捕捉者不會給營地帶來任何幫助。
“有一個地方也許你會喜歡，營地圖書區幾乎擁有世界上所有書籍的電子存檔。如果你隻喜歡書本閱讀，那裏也能滿足你的需求。除了書籍，圖書區還是你工作時查閱資料的地方，能查到所有RealX的用戶信息，但這需要權限，管理員會告訴你，她叫薩娜。”
“有多少個RealX世界？”
“你可以自己去調查一下，但要等這次任務回來後。”利婭微微一笑，雷迪沒有再說話。
利婭輕歎一口氣，肩膀微微下沉。她提議雷迪去房間休息一會兒，傍晚時候兩人一起前往準備區，利用這段休息時間她需要獨自思考一些問題。
經過利婭的認真介紹，雷迪已經對營地有了初步了解，他知道接下來自己會了解更多，這地方看起來並不神秘，這裏的人也算得上友善。稍稍往前走了幾步，雷迪並不想回房間休息，他不覺得疲勞，甚至還有一些從未有過的興奮，雖然很輕微，他覺得，有些東西在等待著他，正如一個他從未踏足過的RealX在等待著他。
諾蘭離開準備區向圖書區走去，他腳步輕盈，從不需要使用影像來節省體能。
“真的沒問題嗎？聽說最近很多小型RealX都關閉了，而且大世界裏還死了一個人？”看見諾蘭走進圖書區，薩娜急忙問道。
“我也不是每一步都不會出錯，這個選擇並非最好，卻是最適合的，費德南德那裏也建議我們在死者的社交關係內找到一個邊緣人物。”諾蘭溫柔且冷靜地回應。
兩人相視而坐，諾蘭一手拿過書，一手建起一道與周圍空間相隔的屏障。
“這本書你已經讀了一周時間。”薩娜微微皺眉。
“是的，《以自由之名》。”諾蘭翻到自己標記的那一頁，這本書的作者是20世紀末一位熱衷政治的語言學家。
“也許我該退休了。”薩娜不想打擾諾蘭看書，又覺得有些話非說不可。
她是圖書區的管理員，圖書區由營地係統自主控製，事實上，她根本沒有什麽要負責的事，也沒有人要她管理。
“我不該在這裏繼續無所事事，不能分擔營地的任何工作……讓我感到一無是處。”薩娜猶豫著該用什麽詞來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她想說自己無法分擔諾蘭的壓力，卻不知如何開口。
諾蘭沒有抬頭，視線也沒有離開書頁，他說：“還早呢，退休這種事還早呢。”
“年輕人都習慣沉思區的深度放鬆，也許你也可以試試。”薩娜建議。
“你試過？”諾蘭抬頭看著她。
“沒有。”
“你看上去和二十多年前沒有變化，還是一樣年輕。”諾蘭看著薩娜深褐色的瞳孔，泛著淡淡粉色的皮膚，他不能看清這張美麗的臉，好像有一層霧，二十多年來一直圍繞在她周圍。
“回憶過去的樸素時代是禁止的，諾蘭。”
“禁止？”諾蘭右側肩膀微微顫動了一下，笑著說，“政府和理事會隻是不建議人們這麽做，不建議並非禁止。”
“我有些擔心，營地的事。”薩娜不想和諾蘭爭執，於是試著說出近日來的擔憂。
“營地的事早就不在你心上。”
“沒有，沒有那樣。”
兩人之間始終保持的距離和欲言又止的隔閡令薩娜為難，她不能裝作什麽謠言都沒有聽到，她了解自己的心。
“選用一個已經成年的人不會有問題嗎？沒有一名捕捉者是成年後才接受訓練的。”她問到了諾蘭最不想解釋的問題。
“沒問題，我做捕捉者的時候也已成年很久。”諾蘭漫不經心地回答。
“不，那不一樣，我隻能理解為你正麵對著困境，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艱難，所以才不得不冒這樣的風險。”
“薩娜，我一開始就說過，我未必每次都對。這些年來，我犯過不少錯，理事會有一萬種理由把我監禁在某個RealX囚牢中永遠不能進出其他世界或者將我送到城市之外，讓我在無法生存的大自然裏自生自滅。”
“別說這樣的蠢話，沒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理事會信任你。”薩娜停頓下來，見諾蘭沒有回應，又一次自言自語，“沒人，沒人比你更好。”
“要是真如你所說的，那才是我們該擔心的事。”諾蘭將書翻到新的一頁，低下頭去，不再打算交談。
雷迪沒有沿著通道走回他的房間，等利婭離開後，他朝著相反方向來到圖書區，這是他唯一感興趣的地方。
薩娜看著新來的少年，麵色蒼白，神情閑淡，不禁皺了皺眉。
“需要檢索嗎？”一個女聲親切地問。
“不，暫時不用。”雷迪猜測說話的聲音來自利婭所說的管理係統。
“好的，隨時為您服務，雷迪大人。”
緩慢地從一排排書架旁經過，雷迪既沒有取出一本書，也沒有在某一本書前停留片刻。
薩娜低聲問道：“就是他？”
“是。”
盡管二人都很清楚隔著屏障雷迪不可能聽見他們的對話，薩娜還是降低了說話的音量。
“看上去真安靜。”她說。
“好像時間不知不覺流過。”諾蘭沒有抬頭，目光依舊在展開的書本上。
“是，看上去很不錯。”
“希望吧。”諾蘭回應。
“我不喜歡你那麽沒有自信，諾蘭。”
“實話實說。”
“要不要我去幫個忙，這個少年看上去不怎麽適應特瑞塔。”
“他對科技完全不適應，來營地前他甚至沒有進入過RealX。”
“一次也沒有？”薩娜驚奇地問。
“一次也沒有。”諾蘭點點頭。
薩娜不打算再詢問諾蘭的建議，她起身向雷迪所在的方向走去，屏障隨著她的移動緩慢延展，直到臨近預設距離，特瑞塔發出溫暖的提醒：“屏障必須關閉，需要為您這樣做嗎，薩娜？”
薩娜沒有回答，右腳向後退去，視線仍緊盯著屏障外麵色蒼白的少年。
“特瑞塔，他剛才是不是想要檢索記錄？”
“看上去是這樣。”
“給他最高權限。”薩娜的瞳孔裏閃耀著淺紫色的光，少年的身影在光芒中時而閃爍時而隱沒。
“好的，立刻生效。”特瑞塔回答道。
“不，等一等。”
“好的，薩娜小姐。”
諾蘭放下書看著薩娜的背影，心想她在猶豫什麽。
“特瑞塔，先給他捕捉者權限，禁止訪問特殊事件記錄。”
“即刻生效，薩娜小姐。”
“謝謝，特瑞塔。”
“會不會過於謹慎？”諾蘭的語氣非常平緩，毫無責怪之意，但在薩娜聽來，其中的責備顯而易見。
“我有點擔心。”薩娜說。
“你從沒有在一天之內說過兩次擔心。”諾蘭嚴肅道。
“那是我們溝通得太少。”薩娜脫口而出。
“圖書區不適合思辨，營地有專門的地方用於思辨。”諾蘭的語氣透著冰冷，“你在擔心他會像那個人。”
薩娜金色的發梢伴隨肩膀的輕微顫動如一朵寒風中盛開的蠟梅。她哀傷地說：“你既然知道又何必說出來？諾蘭，你瞞不了我，為那個人你背負得太多，他簡直把你變得……”
“變得什麽？”諾蘭的聲音愈加冷酷。
“沒什麽。我隻是想你明白，那件事你不該責怪自己，至少不該全部由你承擔，何況，理事會最終還是相信你的。”
諾蘭完全沒有再交談的意願，他依舊坐在書桌旁，薩娜知道他今天不會再開口和自己說一句話。
雷迪沿著藍色光帶向著與之前相反的方向行走，一直走到一片開闊的區域，他感覺營地的結構像一個長頸燒瓶，此刻他正站在瓶子底部。
利婭告訴雷迪，沿著藍色光帶前行會看見兩條平行走廊，他的房間在左邊走廊的盡頭。
這條走廊裏沒有新手，他的鄰居們都是營地最可靠的捕捉者。
緩慢經過第一扇門，又路過第二扇門。房門看起來沒有任何不同，既沒有數字也沒有名字，雷迪這才想起利婭沒有說明哪間房間才是屬於他的。
“她說過些什麽呢？”雷迪回憶著。
“房間裏會有管家向你解釋生活方麵的疑問。沒事的時候就好好休息，不要隨意走動，別看營地結構簡單，但是據說……很多人在這裏迷路過，那些人的影像有時還會在通道裏若隱若現，像殘留在數字世界裏的幽靈。在你能一眼分辨哪些是真人哪些是影子之前，小心說話。”
這個小小的忠告雷迪沒有放在心上，卻對利婭接下來的話有些在意。“通常一名接受過訓練的捕捉者也要三個星期才能掌握不動聲色地分辨影像和真人的能力。老師這麽看重你，想必你不需要那麽多的時間吧，記住，千萬別出狀況。”
左手邊的門輕輕開啟。
“您好，雷迪大人。”聲音從光帶後傳來，這大概就是管家的聲音，一個親切卻沒有溫度的女聲。正對著房門的牆上映出一個人影，雷迪看見那是他自己。
環顧四周，他很快找到床的位置，倒下。
從萊爾出現到身處營地，雷迪不記得他是如何到了這裏，似乎是一場夢。
利婭說營地建在一座島上。他想到海洋和岩石，想到落日的餘暉照在海島周圍的沙石上，穿過密布的厚藤、紫藍色鳶尾和遍地的月見草。也許那旁邊還停靠著一艘船，營地並不在島上，而是在那艘船上。
躺在**的雷迪仿若陷入某種夢幻之中，思緒漸漸變得模糊。
他知道自己必須清醒，來這裏的目的不是打發時間和沉迷享用不盡的營養劑，他要找到有用的信息，目前，他還一無所獲。
利婭稱為老師的人似乎地位很高，備受尊敬。這裏有明確等級之分嗎？顯然等級製度有利於理事會管理營地。可是，利婭和諾蘭說話的樣子又有些奇怪，她異常活潑的態度很難與尊敬聯係起來。
利婭在擔心什麽？擔心自己要和一個新人合作？
諾蘭又在擔心什麽？擔心他這個新人會讓大家失望？
他看上去憂心忡忡，好像埋藏著無數的秘密。
雷迪知道這些事他早晚要一清二楚。
他想睡一會兒，但剛才的交談卻久久不願從他思維中離去。還有一個更奇怪的問題，利婭和萊爾都想知道他為什麽會被選為捕捉者，雷迪笑了笑，他自己也想弄清楚其中的原因。
“我們會知道你想要什麽。”這句出自利婭口中的話又一次在雷迪心中響起。他們怎麽可能知道？雷迪清楚自己的謹慎與生俱來，也知道如何隱藏心事，沒有理由他們會知道，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些東西是什麽。
思考至此，雷迪恢複平日的安靜，漸漸睡去。
溫柔的女聲再次響起時，他已醒來。
“雷迪大人，不得不打擾您。利婭小姐在門外等候多時。”
聲音消失，他起身走向房門，打開，見到利婭正站在門外，藍色光帶發出的微弱光芒將她的輪廓勾勒得神秘而清冷。
“你來了。”他說。
“你連和人打招呼都不會？”利婭徑直走進房間，在書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你也不見得懂禮貌。”雷迪回應道。
“打招呼有幾種常用方法。”利婭舉起右手。
她的手指纖細挺拔，手腕處卻強勁有力，雷迪心想，自己未必能招架住這隻手，哪怕隻是一次不友好的握手。
“比如，你可以先說，早上好，或者晚上好。”利婭對教授禮儀好像很感興趣，“也可以讓你的管家播放一段合適的音樂，並且提醒你保持微笑和清醒。哦，對你來說恐怕尤其要保持清醒，我可不想和一個睡眼惺忪的人一起執行任務。”
“我對你說的任何一種都不感興趣。”雷迪實話實說。他既沒有想過要討好一個人，也沒有想過麵對一個漂亮的女人該用什麽特別的說話方式。
“我沒有教訓你的意思，這可是為了你好。”
“謝謝。”突如其來的感謝，雖然語氣冰冷，但利婭也懂得順勢而下。
兩人畢竟還要合作，讓對方難堪並不是好的開始。
“離黃昏不遠了。”她壓低嗓音，房間內的氣氛頓時嚴肅。利婭起身說道：“半小時後，我們出發。記得補足睡眠，如果休息不夠充分，體力恢複不足，可以讓管家給你準備營養劑。”
“好。”雷迪輕輕點了點頭。
“你沒有問題要問我了嗎？”
“沒有。”
簡單說了道別後，利婭轉身離開了房間。
半小時後，利婭已經換好一件白色連衣裙，這身衣服她非常滿意，緊貼皮膚的設計愈發顯得她身型纖瘦，五官精致，堅韌且柔軟的麵料也能保證她在任何時候都活動自如。
到達準備區時，她看見雷迪已經一動不動站在那裏，他在等她，也在等待自己的第一次任務。
利婭一言不發地向著準備區深處走去，越走越深，雷迪發現站在之前和諾蘭說話的位置根本看不到準備區裏麵還有這樣的地方。
她在兩把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的椅子前停下腳步，一把白色，一把綠色。利婭走到和她衣服一樣的椅子右邊，把左邊的綠色椅子留給雷迪，抬頭示意雷迪坐到椅子上。
“也許我要教你如何進入RealX。老師說，你沒有進入過RealX，今天我們要去的就是當下人口最多的世界RealX-09。”利婭緩慢地說，“營地為你準備了身份，看這裏。”
兩人的前方出現一張身份圖：塞拉維，二十三歲，利婭在維羅納的弟弟。
“姐姐。”
“閉嘴。”
利婭低下頭，不知道自己剛才的失態是因為緊張還是別的什麽原因。今天的兩次失態讓她愈發不安，為了緩解情緒她嚐試著在出發前尋找喬納亞，可喬納亞的房門始終沒有為她打開。
他還是沒有更改管家係統，隻要將利婭設置為自動拜訪模式就可以，不需要十秒鍾時間。
“真煩。”她在心裏抱怨，“為什麽我總是有那麽多情緒問題。”
利婭不知從何處取出一個白色小球，雷迪猜測小球藏在她高高束起的長發裏。
“陳列區的那些連接設備你都看到了，當下使用最多的是鏡片視係增強係統和植入式視網膜，它們非常好用，隻需要眨一眨眼睛，就能在不同的RealX裏擁有不同的人生。
“小球一定要隨身帶著，把它藏在別人無法發現的地方是捕捉者的基本技能，你可以隨意發揮想象，不要告訴我。”
利婭的白色小球上方出現兩條淺紫色光帶，她將光帶握在手中，遞到雷迪眼前。
“光帶用來檢測生理狀態，必須一直佩戴在手上，等它檢測到你之後，會自動隱藏，除了捕捉者，別人不會發現。心髒和血壓提示危險時它會發出警報，小球的安全係統會自動打開，作用隻有一個——把你帶回營地，但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類事。由於理事會始終不同意在任何一個RealX世界開放死亡設定，所以，沒有人會擔憂這些事，人們隻是純粹延展自己生命的可能，體會更多不同的人生。”
“所以，不論我們在RealX做什麽，都不會死亡？”
“RealX-09這類高度真實世界是有犯罪監督係統的，犯罪會遭到懲罰。你知道人們最怕什麽懲罰嗎？”
雷迪搖搖頭。
“禁止隨意進入RealX。”利婭壞壞地笑著。雷迪一開始不太明白，對他來說能不能自由進入RealX算不上什麽事，但他想到父親雷塔德，想到他的生活幾乎全部是RealX，雷迪點了點頭，他明白了這種懲罰的確很可怕。
“你知道犯罪率有多低嗎？”
“低於人口新增率嗎？”雷迪以問代答。
利婭冷笑一聲，心想雷迪這個回答不過是巧合，他就是什麽都不明白才會說這樣的話。人口新增率是一個十分敏感的詞，雷迪如果一直留在營地，他自然無法避免要時刻記得這個詞，不過要勝任捕捉者的工作可一點也不容易。
“諾蘭叮囑大家，永遠保持謹慎。在他眼裏，沒有死亡的RealX比環境惡劣的真實世界更容易迷失。”
“知道了。”雷迪接過光帶扣在左手腕上，它很輕盈，好像根本不存在。
“你的視係增強鏡片還是要保持工作狀態，如果不習慣，盡快克服吧。”
“為什麽？捕捉者不是不使用鏡片嗎？”
“是的，但是理事會要求必須打開視係增強係統。”利婭回答道。
“知道了。”
“你不問原因嗎？”
“不問。”
原本利婭對雷迪這樣的說話方式異常反感，但是現在她覺得眼前這個男孩並不是那麽讓人討厭，他的確不喜歡說話，但這何嚐不是優點？
“還有什麽問題嗎？塞拉維。”利婭問。
“沒有了，諾斯蒂爾。”
兩人彼此稱呼對方新的名字。
“很好，父親讓我帶你去找叔叔，你比我更熟悉勞倫叔叔，等見到他，你可以和他好好聊聊，如果他還記得你的話。”
“我們聊天的時候你可以去購物中心逛逛櫥窗，看看有什麽最新優惠。”雷迪學著利婭的說話方式。
“當然，弟弟，我最喜歡那些設計師天馬行空的設計了。”利婭微笑著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