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麵無表情的人

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用做些什麽來打發時光,

雷迪不同,

他喜歡咀嚼等待的味道。

大自然在人類減少活動後會很快恢複,雜草和灌木緊貼著鋼筋水泥略帶侵略性地生長,藤蔓纏繞在高架立柱上,沿著殘破的空中軌道蜿蜒爬行,攀援植物很快就在無人活動的城市中繁茂起來。

不論是回到農耕還是發展工業,人類都需要曆經幾十甚至上百年的時間讓地球緩一緩,大自然的生機和人類文化卷土重來之前,合理分配所剩不多的資源和避免為生存發生的非惡意搶奪行為是這一時期全人類的重要課題。

減少外出,保護自己的生命並且在生育中心認為合適的情況下生養後代,是節省資源又保證人口增長率的最好方式。

人類想要重整旗鼓有兩個前提,即最少人口數和最低資源總量,至於其他,可以任由地球緩慢恢複。

將生活完全轉移到各種虛擬世界成為度過這漫長時代的最好選擇,減少消耗就是為人類文明所做的最大貢獻,這一點每個人都清清楚楚,雷迪自然也不例外。黃昏披著狹窄又高傲的青灰色照在他的臉上,炎熱從未從這個城市消失,即使在往年惱人的雨季,現在看來也成了最值得期待的事。

雷迪倚靠在扶椅上,望著半空中漸漸厚重的雲層。他知道不會下雨,環境局雖然盡力讓一座城市保持季節鮮明,但氣候仍然無法令人滿意,當然,雨總會在必要的時候降臨,不是現在,不是焦急等待的時刻,而要等到人們忘記等待,沉浸在自己喜歡的世界中不再想起時,它才會拖著悠長的裙擺姍姍來遲。

時間需要一分一秒打發幹淨。

雷迪對打發閑暇自有一套與周圍人不同的方式,他把每一件事都做得很慢,像一幅幅定格動畫,甚至靜止不動的油畫。

此時,他正半舉著右手,將瓶裝營養劑捏在手指中間,半固體食物緩緩流入口中,吃到最後一點時,它們攀附在瓶子內壁一動不動,雷迪也一動不動,他知道引力終將讓這團東西掉入他口中,他有大把時間可以等,反正做完一件事還要費心想另一件,不如什麽都不想。

用等待熬過時間,大部分人都做不到。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用做些什麽來打發時光,雷迪不同,他喜歡咀嚼等待的味道。

雷塔德看著兒子這樣無所事事也隻能搖頭,再想想自己已經過去的大半生也不過是碌碌無為,隨波逐流。唯一值得高興的事情是即使完全不工作,政府也會保障他們這樣的人安享一生,因為每一個人對存活下來的人類而言都很重要,傷害他人的行為早就消失很多年,犯罪率幾乎為零,他忽然覺得和自己剛出生的時候相比,現在的日子和善得無可厚非。

雷迪依舊一幅慵懶的模樣,聽到有人接近陽台,也不好奇來者是誰,直到那團快被濕熱的陽光烤熱的營養劑滑過唇齒之間,已經抬起半天的腦袋才稍稍低下。

這時,客人已經走到他身邊並且開口說話。

“完全,像個物體。”客人說。

雷迪像沒聽見客人的話一樣,事實上他真的沒聽見。

“雷迪·埃雷斯,我們誠意邀請你為政府工作,待遇豐厚,還能打發每天十二小時的無聊時光。”客人說道。

“十二小時?”雷迪微微動了動嘴唇,除此之外連轉過身看看聲音出自哪裏的打算都沒有。

“是的,十二小時。除此之外,政府將為你提供豐富多樣的營養劑以及無限次使用的睡眠係統。”

雷迪沒有回答,仿佛又變作一個靜止不動的物體。

客人本該感到被輕視或者羞辱,他的身份雖比不上營地的一些人,但也絕對不算是一個新手。

他首先想到梅德裏·喬納亞,這位注定的繼承者,擁有無人能及的工作經驗和堅韌的控製力,他甚至可以不需要睡眠係統和營養劑;還有豪列森·裏維斯,雖然裏維斯的等級隻高出自己一點點,但站在裏維斯麵前時這點等級之別已足夠令自己感到羞愧,想到他專修的學科之多,連喬納亞都無法相比,客人愈發感到渾身不安。

剛離開RealX-09的雷塔德還有些眩暈,等不適的感覺漸漸消失,他才發現陽台上站著一個陌生人。透過廚房窗口,他看見陌生人麵容整潔,神情端莊嚴肅,身穿黃色襯衣和剪裁平整的短褲,身形並不高大,卻挺拔有力。

雷塔德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已經退出RealX-09回到家中,才悄悄向陽台走去。

有人拜訪他的兒子?真讓人不敢相信。

現如今登門拜訪另一個人已經幾乎沒有必要,還使用活生生的身體而非全息影像,更是叫雷塔德匪夷所思。他很快想到幾個類似的詞來形容眼前的景象,沒有一個叫他滿意。

現實生活裏的各種細節早已漸漸變得模糊和不真實,他不知道問題在哪兒,是不是其他人也有類似的困惑。

圍繞城市四周的巨型機器日以繼夜地工作以保證人們呼吸到健康的空氣,機器過濾病毒、細菌,也過濾了大自然的豐饒,人們從一開始在意到漸漸無法辨析機器的響聲,它成了一段交響樂,這應該要歸功於環境局的低調作風,他們從不誇大自身的存在,安於變得透明,有如空氣一般隱秘。

這也許算得上安慰,當人類能夠活動的環境失去它昔日的光輝後,機器未顧及之處的黃昏再也不會有灑滿金色的雲層,有的隻是一塊塊渾濁的青灰色。

雷塔德還是有些擔心自己的兒子,他說不清楚究竟對兒子有什麽擔憂,也許僅僅是兩人截然不同的打發時間方式,讓兩人失去了交流的機會。想到這,他感覺再思考下去就要變成自己討厭的哲學家,雷塔德自嘲著搖了搖頭,他有一個新的問題要考慮——是不是該喝上一口睡眠替代劑,這樣他的腦袋裏就不會有這些雜蕪的念頭。

“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嘛,”客人心想,“還不是要靠營養劑打發時間,還以為老師這次發現了多麽了不起的天才。眼前這位少年看起來不到二十歲,除非這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人有什麽特別之處,隻是因為我還是個‘新手’,不能理解老師的智慧。”

他應該多一點耐心,順利完成邀請任務。

等雷迪站起身來,客人看到一個體型修長,容貌清秀無比的少年站在自己麵前。

“我答應。”少年吐字清晰。

客人想伸手觸摸雷迪鮮活的皮膚,它看上去光鮮得讓人害怕,“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客人在心裏嘀咕。

勝任營地A級任務的人絕不可能平平無奇,眼前這個少年能在現實世界渾濁的環境中擁有如此鮮活的容貌,已經很不容易,也許他真的有什麽過人之處。

“這麽說來,我們達成一致了?”等雷迪點頭後,客人從口袋中取出一個方形盒子遞到對方手中。

等雷迪打開盒子並將紐扣大小的白色圓球拿在手上時,客人的任務就算順利完成了。

這項由營地主管諾蘭親自任命的任務能夠順利完成,多少會讓人人尊敬的諾蘭對他的辦事能力多一份信心。客人想象著老師能看到他出色的行動力,也許還會有一點讚許。

“對待雷迪最好客氣一些,讓他留下個好印象,這麽做總不會錯。”於是客人麵帶拘謹的笑容說道,“我的任務完成了。”

雷迪擺出和先前一樣百般無聊的姿勢時客人又一次感到被輕視,“算了,”他想,“也許這個人真的很特別。”

“我的名字是盧佩斯·費爾波·阿瓦萊爾。”客人主動介紹全名,萊爾滿懷期待自己會得到同樣熱情的回應,可雷迪的反應又一次令他失望。

“你答應了什麽?”站在一旁的雷塔德忍不住開口。

萊爾和雷塔德同時感受到的煩躁來自雷迪不動聲色的沉默。在雷塔德看來,兒子可能再也不願意和他交流,他將徹底失去做父親的榮耀,在失去妻子安娜後,如今又要失去雷迪。雷塔德不禁想起第一次抱著雷迪的情景。

妻子離開一年後,有一天,雷塔德見到一位客人,客人的模樣很奇怪,無數次回憶卻始終不能描繪出來,他就好像一個透明人,卻真真實實是一個人。

場景和今天有些類似,不同的是,今天的客人眸色清澈,整齊的棕色短發,連發梢都像精心打理過,他是一個容貌清晰的少年,也許比雷迪年長幾歲。

二十年前的那一天,那位客人的容貌卻模糊而遙遠,但是雷塔德第一眼看到雷迪時就相信那是他和安娜的孩子,盡管因為沒有正式婚姻手續,生育中心不會同意二人的生育請求,但是雷塔德卻相信妻子說的不錯,也許沒有生育中心的幫助,他們也可以擁有一個孩子。

當雷塔德從客人手上接過雷迪,一個皮膚晶瑩剔透的嬰兒在他手中微笑,他愈發堅信自己的猜測。

“安娜發生了什麽事?”雷塔德問客人。

客人搖搖頭,好像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麽,隻是一再鞠躬表示感激,並且承諾孩子的撫養費每年都會準時匯入他的賬戶。

雷塔德雖然沒有做過父親,但在他的悉心照料之下,雷迪和其他孩子一樣長大。但他又不像任何一個尋常孩子,在雷塔德的印象中,從嬰兒到少年,雷迪很少哭泣,他是個表情淡漠且安靜的好孩子,從不離開家,從不去任何地方,也從不進入RealX世界;他沒有朋友,似乎他的生命裏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與人交流。

他坐在房間裏讀書,讀安娜留下的每一本書。但是這幾年來,雷塔德越來越無法忍受他的安靜,雷迪的安靜讓他充滿自疚,覺得自己從沒有真正做好過父親的角色。“一份工作而已。”雷迪有氣無力地回答。

“你不需要工作,現在沒什麽人會隨便答應一份工作。”

“我已經答應了。”

“你沒有問問我的意見你就答應了?”雷塔德沒有掩飾生氣,提高了嗓音又說道,“你根本從來沒有出過門,怎麽可能工作?”

“你的意見?”雷迪好不容易把頭轉向雷塔德的方向,緩慢地注視著眼前的男人,他不老,還不到五十歲的年紀,看上去卻像是個活了幾輩子的人。

萊爾看著雷塔德,也產生了類似的感覺,這種人他見得多了,在世界裏,這些人就像沙漠裏的蟲子一樣缺乏新鮮感,他們在不同的RealX裏經曆著不一樣的人生,看似生活很豐富,卻毫無樂趣。

最終,父親也沒能阻止兒子,雷迪反問時,他發現自己根本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意見。他隻是本能地不希望雷迪離開這個家,想到他真的會離開,雷塔德無法不傷心,無法不重新忍受一遍安娜離開後給他留下的痛苦和折磨。

那一晚,雷塔德在RealX裏入睡,和很多人一樣,他也經常這麽做。

原本在RealX的睡眠總是能幫助體能快速恢複,但最近狀況有些改變,雷塔德開始做夢,即使在RealX的睡眠中,他也驚奇地發現自己居然在做夢。

有時候他醒來,發現腦袋又沉又重,還會想不起來自己在哪一個世界。

有的時候他甚至無法依靠回憶想起他是什麽時候進入RealX的。

這算不上什麽大不了的麻煩,RealX應有盡有,相比讓他頭疼的真實世界,RealX無疑是更好的選擇。

萊爾走後,雷迪依舊沒有起身的意思。他看了看盒子裏的圓形小球,又把它放在左手手心上。圓球在手心中快速旋轉,隨後,一條指示便彈出來:

植入配對已完成,捕捉者,請即刻動身前往營地。

但雷迪似乎看不到這條指示。

“他,他沒有使用視係增強。”鮑菲斯驚叫道。

“幼稚。”萊爾低聲嘀咕,他正坐在觀測室東邊的角落,麵前堆滿了一摞厚厚的書,足有二十多本。萊爾聚精會神地閱讀著其中一本,閱讀可以提高專注力,這是萊爾好不容易從豪列森·裏維斯那裏獲得的經驗。

“想擺脫新手的稱呼?”裏維斯的語氣算不上客氣,卻還算和善。他像個浪漫主義詩人,研修了不同時期的文學和音樂,雖然這些東西看起來對工作沒什麽直接作用,但他不到一年時間就從新手晉級為全職捕捉者。萊爾還記得自己是多麽渴望能從這樣優秀的人那裏獲得些行之有效的經驗。

“是的,你一定知道方法,我是說捷徑那類東西。”

萊爾回憶起裏維斯聽到這些話的表情,他皺起眉頭,濃密的黑發緊貼著頭皮,臉色有些蒼白,消瘦的線條透著古典而神秘的氣息,讓萊爾想到教堂裏管風琴的聲音。

“藏書館,盡可能讀書吧。”裏維斯說。

“讀些什麽?曆史?天文學?物理學?”萊爾想要知道一切。

裏維斯沒有回答,轉身離開。一陣急切的躁動在萊爾心中搖晃,和平日那些焦躁不同,他相信裏維斯的話,也相信藏書館對於營地的重要性,如若不然,營地何必用如此巨大的空間保存那些不易保存的紙質書籍?

當鮑菲斯驚慌地喊叫時,萊爾清了清喉嚨,才慢慢開口,如果不是出於禮貌和涵養,他可以不回答這種非正式匯報。

“注意你的言行,鮑菲斯,你太大驚小怪了。”

“對不起,萊爾大人,我隻是……這太少見了,從我擔任觀察員至今,沒有見過這樣的人。”鮑菲斯的聲音依舊沒能恢複平靜。

“少見多怪。”

“即使是您也會使用視係增強不是嗎?”

“鮑菲斯。”火氣突如其來,萊爾意識到無法控製的躁動正在爬出他的身體,“簡直蠢極了,”他在心裏咒罵。

“給他指令文字。”

“萊爾大人,如果他不使用視係增強,我無法給他文字。”

“那你不是可以觀測到他嗎?”

“可我不能和他交流啊。”

真是沒完沒了。

整日和這樣的觀測員在一起,永遠也不可能成為裏維斯和喬納亞那樣優秀的捕捉者。

萊爾知道即使這些人等級比他低,也不能對他們太過嚴苛,否則不知道會帶來什麽麻煩,雖然這樣的麻煩從來沒出現過——隻要給這些觀測員足夠的營養劑,讓他們能隨時沉浸在快樂中,給別人找麻煩這種事,這些人想都不會想起。

這就是營地為數不多的規則之一,而營地這個由理事會秘密管理的幽靈般的組織,其任務隻有一個,維持RealX穩定發展。

能在這裏工作是一種榮譽,在這樣一個幾乎沒有什麽人能夠擁有真正工作的時代,能成為一名捕捉者說明他智力超凡,絕不是一個隻依靠RealX生活的普通人。

“找到他獲取信息的方式。”萊爾命令道,他可不想再去見一次雷迪。

“可以由他父親代為轉告嗎?”鮑菲斯膽怯地問。

萊爾快速揮了揮手表示同意,隨後重新拿起了書。

萊爾無法集中注意力閱讀手上的書,他無法不去思考雷迪不用視係增強意味著什麽,更不願承認這個新手有什麽過人之處。

據萊爾所知,導師諾蘭從來不使用視係增強,喬納亞幾年前開始也不再使用,也許隻有裏維斯和他還在用這種增強技術。

見鬼,他們怎麽做到的,所有信息處理難道都依賴大腦嗎?

“不可思議。”萊爾幾乎發出聲來。

他看了一眼鮑菲斯的位置,確定自己的聲音不會被聽到後,才把注意力再次集中在閱讀上。幾日來,萊爾一直在閱讀《魔鬼出沒的世界》,讀了三天還沒有讀完,他發現要將注意力長時間集中在閱讀上比想象中困難得多。

視係增強係統不斷提示各種信息和更便捷的記憶方式,像一隻隻滾向萊爾的巧克力仙人掌,好吃但是帶刺。

“不,”萊爾用力搖搖頭,“我不是要保存這些知識,視係增強係統記住書裏的內容並沒有用,我要的是……更有用的。”

萊爾試圖尋找合適的詞,卻未能如願,盡管非常痛苦,但他相信裏維斯的話——樸素地閱讀一定是有效的方法,它能幫助你在真理測試中獲得高分。

然而,要達到什麽樣的分數才能擺脫新手階段呢?

“冷靜下來,萊爾。”他提醒自己。

營地規則很簡單,卻從不真正透明,要說它沒有規則也沒什麽錯,這些事和往常一樣伴隨萊爾的呼吸起起伏伏,這一次又多出了一個人影——雷迪。

他看上去何止平靜,簡直靜止不動。萊爾稍稍平息的情緒又自瞳孔中掀起黑夜的狂風。他的未來會怎樣?難道會比自己更快成為真正的捕捉者?獨立執行任務?他不願這樣猜測。

“見鬼,別想了。”萊爾暗自訓斥自己,“這對情緒穩定沒有半點好處。”

雖然沒有人告訴他不處在執行任務時的情緒狀態是否會被記錄分數,可萊爾仍是不敢怠慢。

萊爾偷偷望了一眼鮑菲斯,他圓圓的身體半躺在椅子上,這些依賴關係進入營地的人,營地的工作對他們究竟有什麽意義?難道就是為了享用無限製的營養劑和睡眠替代劑嗎?這樣的人生和蟲子有什麽區別?

也許這才是大部分人的正確的生活方式:一切都交給理事會,每個人都能一生無憂。

萊爾知道,自己必須努力做好該做的一切,必須對得起諾蘭把年幼的他帶到營地,培養和照顧,讓他覺得自己的人生特別而有意義。

諾蘭曾表揚過他,萊爾對此記憶猶新。他在完成一些真理測試任務時表現得很不錯,尤其是繪製成像圖和情境重置,萊爾對這兩項測試任務頗有心得,它們好像為他量身定製,他能輕而易舉地分辨人臉和動物的不同表情,並且快速從幾百張相似的人像中找到測試目標,準確率達到98%。

那是萊爾最快樂的四個月,自那以後隻有越來越深的自卑,到現在連麵對比他等級低的觀測員,他也驕傲不起來,他甚至覺得自己不過就是一台能處理圖像的機器,而這些事……營地二層的那台機器遠比他效率更高,而且從不出錯。

最近一次真理測試時發生的事萊爾也有所耳聞,喬納亞急急忙忙離開真理室,裏維斯推測一定是大世界出了問題,但是營地一直保守秘密,萊爾也無從知曉更多詳情。

雷迪終於站了起來,走到窗邊。夜色已完全降臨這座城市,阿索特地區三條空中軌道還沒有停止運行,最晚的一班車會運行到淩晨兩點,可惜,已經很少有人使用,它們在這個地區服務了八十年,比父親雷塔德的年齡還大。

要不是敲門聲響起,他幾乎快要允許自己把那件事暫時忘卻一下,把它流放到夜晚的思慮之海,藏入一片狹窄的珊瑚礁,即使深度連接設備也無法探測到的深淵。

“把視係增強係統打開。”雷塔德無精打采地倚靠在門框上,看上去像被人從睡眠中強行叫醒一般。

“什麽?”雷迪沒有轉身。

“你的……雇主……好吧,有人需要和你聯係。”

“為什麽不來這裏找我?”

雷塔德努力抓住自己僅有的清醒,好像稍有怠慢它們就會溜走。

從RealX被強行喚醒的感覺真是糟糕,可是理事會如果要這麽做誰又能阻攔?這就是權力。他在心裏咒罵。

“我的上帝,你就不能少給別人添麻煩嗎?現在還有什麽人像你一樣連視係增強係統都不使用?”

“好了,我知道了,爸爸。”雷迪的回應毫無感情。

“嗯。”雷塔德跌跌撞撞返回自己的房間。

經過廚房時,智能管家伊特的聲音響了起來:“雷塔德先生,您需要補充睡眠替代果汁,您目前的狀態不適合移動身體,這會對您的健康產生很大危險。”

“好了,伊特,我這就回去躺著。”

“請盡快,先生。”

伊特的聲音漸漸模糊,雷塔德很快回到睡眠中。

又是夜晚,真正的夜晚。

雷迪站在窗邊,正對著纖長的月牙,仿佛斷裂的戒指躺在遠處的天空上。他拿起一本曆史書,講述的是中世紀教皇的權力,這些書都是同一個人留下的。幾個殘缺不全的畫麵是雷迪腦海中僅存的印象,雷塔德說這些書都是母親留下的。

“母親。”他在心裏小聲呼喚,“她的名字是什麽?又有怎樣的容貌?”

雷迪什麽都不知道。父親不願提起,隻是說二十年前她離開這個房子,之後再也沒有回來。

“可憐的雷塔德。”雷迪心想。母親留下一房間的書,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這個男人整日沉浸在憂傷中,整整二十年,卻對這些書一點興趣都沒有,他從來沒有見到雷塔德打開其中任何一本。

視係增強係統開啟後,雷迪接收到營地發來的幾條信息:第一條要求雷迪十小時後前往營地報到;第二條則要求雷迪在正式報到前保持視係增強係統處於開啟狀態;第三條看起來有些人情味——剩餘時間請好好與親人道別。

“道別?還有十個小時。如果雷塔德沒能在明天九點前醒來,那麽連再見也不用當麵說了。”想到這裏雷迪感到一陣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