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彩虹園的回憶 1.

銀蛇坐在自己熟悉的酒吧裏,將空了的岩石杯推到老板麵前:“勞爾,這是波本桶,我要雪梨桶的高度酒。給我做一杯Highball。”

除去“勞爾”外,老板還有一串很長的、據說源自南美洲的姓氏,但沒人願意用它來稱呼,包括老板自己。

勞爾咧嘴笑笑,他剛剛拿出冰鏟,銀蛇又補充道:“普通的就好,我可欣賞不來你的冰雕手藝。”

不消片刻,一杯底部沉著冰球的淺褐色**擺在了銀蛇麵前。勞爾掃了一眼沒有幾個客人的吧台,湊到銀蛇麵前,問道:“聽說你這次賺了不少?”

“足夠喝到死了。”

“還準備買藥嗎?”

銀蛇飲下一口烈酒,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勞爾歎了口氣,一麵收拾著用過的酒杯,一麵說道:“聽說沒有,議事廳那邊有動作,說是要把你們這些散兵遊勇收編成一支正規軍。”

銀蛇眼都不抬地說:“如果這裏不允許罪物獵手存在,我就回‘檸黃’去碰碰運氣。”

勞爾補充道:“那群家夥還說,組成正規軍,是‘紅’計算後的最佳結果。”

“他們每頒布一道政令時,都會這樣說。”

眼見銀蛇不為之所動,勞爾壓低音量,繼續說:“我的意思是,他們一向欣賞你的能力,估計會讓你當個軍官什麽的。到那時,你再想找人,應當會容易很多。”

銀蛇將喝空的杯子蹲在吧台上:“我自己的事,不想讓別人摻和。”

在老板無奈的目光下,銀蛇離開了吧台,來到房間一個昏暗的角落裏。那裏坐著一名頭發花白的老年男性,瘦削的身體一副病懨懨的樣子,襯衣領口卻一板一眼地打著領帶。老男人前方的桌麵上沒有酒,隻擺了一台鈦金色外殼的筆記本電腦,他的十根手指麻利地在鍵盤上敲擊著。

瞥見銀蛇壯碩的身軀,老男人抬起眼角,問道:“還要那種藥?”

銀蛇將手機拍在木桌上,隻要對方也拿出手機晃晃,就能轉交圖靈幣。

老男人停下敲擊的手指:“兩件事。議事廳那群家夥最近不知在幹什麽,‘紅’的算力很是吃緊。因此藥漲價了,要800個圖靈幣。”

“沒問題。另一件事呢?”

“為了保證效果,你需要加服鎮靜劑。我會提供給你,不用加錢。”

“拿來吧。”銀蛇伸出手掌,老男人從衣兜中掏出一隻塑料瓶,將兩顆白色藥片和一粒紅色膠囊倒在他的手中。銀蛇徑直將藥劑填入口中吞下:“謝了。”

紅色膠囊裏是特製的納米機器,被人吞入消化道後,會在幾分鍾內通過血液循環固定到大腦的神經突觸上。這些納米機器裏寫有特殊的程序,當使用者接入內網時會自動生效,令其看到特殊的景象。

人類有時會進入一種俗稱“清明夢”的夢境,就是說你在做夢時發現了這是夢,於是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憑借主觀意識構築自己想要的夢境。銀蛇服下的膠囊具有類似的效果,它可以讀取使用者的潛意識,並在內網中依照期望構築出足夠真實的場景。此類技術會大量占用內網的存儲空間,通常情況下並不允許,因此,黑市的開發者們將其研發成存在一定時間便會自動刪除,這樣,每天忙於各類事務的議事廳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納米機器的製造需要耗費大量的算力,這些算力隻能使用圖靈幣從“紅”那裏購買。

銀蛇從勞爾那裏借來了接入內網用的頭盔式終端,找了空閑的位置坐下,又粗暴地扣在頭上,半躺下身子,靜待藥物生效。

不消片刻,鎮靜劑產生了效果,銀蛇感到一陣眩暈,身體對周圍環境的感知開始模糊起來。幾乎在同一時刻,意識進入內網時的下落感襲來,一片望不見邊際的綠色草原向四周蔓延開來,銀灰的山巒在地平線上聳立著。

在銀蛇的正前方,一名有著褐色短發的女性站立在風中,雙手微微下垂,宛如一把即將出鞘的利刃。

銀蛇不聲不響地取出戰術匕首和手槍,緩慢而謹慎地向著女性接近。他的眉頭緊蹙,緊繃的精神好似一張拉滿的弓。

在距離那名女性隻有不到一米的距離時,銀蛇猛地揮起右手的匕首,向著女性的側頸砍了下去。女性仿佛後背長了眼一般地迅速揮起手肘,不偏不倚地打在銀蛇的小臂上。一陣劇痛襲來,銀蛇不由得鬆開了匕首。可他還沒來得及縮回手臂,女性已拉住他的手腕,順著他的力道一扭,銀蛇整個身體便騰空而起,不受控製地向前摔去。

然而這一切,還都在銀蛇的預料之中。

為了用過肩摔將體重遠超自己的男性扔出去,女性使用了雙臂。換言之,她此刻無法做出任何攻擊或防禦的動作。

半空中銀蛇的左手握緊手槍,瞄準了女性的頭部。

下一瞬間,女性猛地抬頭,用嘴咬住了銀蛇丟在半空的匕首,繼而一個瀟灑的轉身——

冰冷的銀光劃過,銀蛇手中的槍管被切掉一截。他本人重重摔在地上,女性當即用膝蓋抵住他的左手腕關節,卸去他的槍械,熟練地分解成零件。

銀蛇躺在地上,注視著女性墨綠色的瞳孔,“好久不見,鍾鈴。”

女性鬆開對他的束縛,站起身來:“沒大沒小。叫隊長!”

銀蛇撐起身子,坐在草叢中。僅僅是鍾鈴在身邊,就讓他感到無比安心,一種舒暢到毛孔的放鬆感。

他是個孤兒,被當時還是警察的鍾鈴收養了。後來“幽紅”的治安越來越好,議事廳幹脆解散了警察組織,鍾鈴便索性拉上銀蛇一起,成了第一批罪物獵手。

銀蛇說不清鍾鈴到底是自己的什麽人,母親,姐姐,老師,或者都是。他唯一確定的一件事,是自己從來沒有贏過這個女人,一次都沒有。

然而,和鍾鈴之間的緣分隻持續到了他15歲那年。

那時,羅星和法拉還是小孩子,而銀蛇和鍾鈴已經成功回收了多件罪物,成了“檸黃”中屈指可數的罪物獵手。然而,在一次回收任務中,鍾鈴卻被外網感染了。

銀蛇永遠忘不掉那一刻,鍾鈴墨綠色的眼球變成了血一般的鮮紅。似乎想要阻止自己的異變一般,鍾鈴取出核銃,毫不猶豫地轟向了自己的頭部。

閃光和熱浪過後,銀蛇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鍾鈴左側頭部的皮肉被燒掉大半,露出的卻是閃著紅光的電子元件。

直到那時,銀蛇才得知,那位陪伴了自己10年的女人,是一台人工智能。她源自外網變異前的舊世界。

但此時此刻的鍾鈴,已經變異成了“罪物”,抗性NS級。

從那天,銀蛇再也沒能見到鍾鈴,隻得通過違禁藥物懷念她的殘影。

“鍾鈴,這裏的你真的來自我的記憶嗎?”銀蛇不知第多少次問出了同樣的問題。

“決定這件事的,是你自己。”鍾鈴的回答也一如既往。

“那套動作是我新發明的,你不可能見過。”銀蛇繼續說,“可還是沒能贏。”

“你在設計動作的同時,也思考了破解的方法。”鍾鈴淡淡地回應。

銀蛇仰望著內網中灰蒙蒙的天空,不知沉默了多久,繼續問道:“你明明是人工智能,為什麽在城外活動了2年,也沒有被感染呢?”

“我生產自舊時代,當然具有出色的算力,因此能在一定時間內抵禦感染。但我畢竟不像‘紅’那般巨大,所以這是有限度的。”鍾鈴頓了頓,“這就是你心中的答案,不是嗎?”

“不,這一次,我想到了新的可能性。”銀蛇將手臂搭在膝蓋上,默默看著鍾鈴的眼眸。鍾鈴眉頭微挑,難得地表現出了興趣。

“還記得我7歲那年,和一群孩子一道走下水道來到了城外。那次你氣壞了,差點把我的肋骨打斷。”銀蛇回憶起了並不愉快的往事,“但即便如此,你也沒有出城找我,而是拜托了探索隊。仔細想來,在成為罪物獵手前,你從來沒有離開過‘幽紅’一步。”

鍾鈴不置可否地笑笑。銀蛇繼續說:“如果想到你是人工智能,那一切都說得通了,因為你一旦出城就會被感染。你有強大的戰鬥力,我猜想,那時的你和‘紅’之間達成了某種協議,它會分散出一部分算力,在你出任務時,保護你不被外網感染。

“事情最初很順利,直到那一次,‘紅’背叛了。明明還在任務期間,它對你的保護卻突然消失了。你很快被感染,變異成了罪物,其間你一度想要自我終結,但已經做不到了。”

鍾鈴安靜地聽著,雙眼始終望著天邊。銀蛇清楚這是自己的夢境,但他依然想要對鍾鈴說出自己的想法,哪怕隻是在夢中,哪怕要花掉接近一半的報酬。

鍾鈴轉過身去,背對著銀蛇。

“3個月後,又一次‘湧現’就會來臨。”她說道。

銀蛇知道這件事,每一次“湧現”都是擺在人類麵前的巨大挑戰,4座城市的超級人工智能會聯合算力進行預測,時間精確到毫秒。鍾鈴接著說:

“這一次,很大概率會誕生‘彌賽亞’”。

銀蛇一驚,右手將握住的幾顆冰草連根拔了起來。他清楚地記得上一個彌賽亞的誕生是在13年前,帶走了地表數十萬生命。罪魁禍首至今依然沉睡在月球表麵,仿佛嘲笑著人類文明一般。

鍾鈴沒有理會銀蛇,邁開步子向前方走去。她的身影在銀蛇眼中漸漸模糊。直到她完全消失不見,銀蛇也沒能再開口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