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幽紅”的罪物獵手在城外移動有兩種方式,自己購買交通工具,或者租借城市裏的越野車。越野車的租金很便宜,即便有損壞,維修費也要比購買便宜許多。因此,除去某些有特殊喜好的,人們大都會選擇租借的方式。

據說,隻有身在“幽紅”才能享受這種特權,畢竟這是一座以工業擴張為目標的城市。

臨近午夜,羅星終於抵達了目的地附近。他停好花兩個圖靈幣租借來的棕色吉普車,直了直酸痛的腰身。為了避免被外網感染而產生變異,車上不能安裝任何智能化輔助設備,而且羅星租借的是最便宜的車型,懸掛硬得要死。這樣一輛車開在盡是廢墟的荒野上,簡直能把腸子顛出來。

眼前是一座舊時代的體育場,粗壯的鋼筋蛛網一般地編織在外表麵上。東側被炸開一道裂縫,空氣中彌散著鐵鏽味兒。

羅星沒有選擇容易暴露自己的大裂縫處進入,而是側著身子擠進了一扇鏽死的鐵門。在外網環境中無法使用夜視儀,而打開人工照明又容易暴露自己,羅星靠著久經鍛煉的夜視能力,小心翼翼地順著潮濕的走廊向前方摸索著行進,不久後便來到了體育館看台後側的高層座椅處。月光順著裂縫流進來,館內的景象一覽無餘——

雜草叢生的場館內,堆滿了不知何處來的各式機械,好似一座機械的亂葬崗,最邊緣處橫著水泥攪拌車、公交車、挖掘機,其中最顯眼的是一台體型巨大的盾構機,它的頂部甚至插著一架隻剩了半截身子的小型客機。如果說這些機械是自然而然堆放在此處的,恐怕連小孩子都不會信。

羅星閉上眼睛,在心中默念:

“連接‘紅’!”

一瞬間,他的體內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他能夠感覺自己每一次的心跳,每一根血管的流動;更進一步地,他似乎感受到了體內60萬億細胞的躁動,感受到蛋白質與核酸在不辭辛苦地勞作。

那一刻,羅星的視野發生了改變。世間萬物能量的流動,在他的眼中有了具體的形象。

熵。

抽象的熵在羅星的視野中化作了幽靈般的暗紅色,在每一個物體表麵不息地流動著。這是一種與“內網視野”截然不同的能力,可以稱之為“熵視野”。

如果罪物藏在這堆廢棄的機械中,它在“熵視野”中會格外顯眼。

羅星簡單地探查了一番,果然如同探索隊所言,這裏沒有罪物的痕跡。

這也正常,如果是簡簡單單就能發現的家夥,早就被其他罪物獵手捷足先登了。

既然這麽會藏,那就逼它出來!

羅星將視線聚焦在廢墟上方的空氣中,深吸一口氣,集中精神。漸漸地,空無一物的視野中呈現出兩道顏色不同的渦旋,一道深紅,一道淺藍,彼此錯綜複雜地交織在一起。它們代表了空氣的兩個主要成分,即氮氣和氧氣,由於密度、比熱容等物理參數的不同,在熵視野中便有了區別。

羅星在心中控製住兩道翻滾的旋渦,將複雜的運算過程交給了遙遠的“紅”。不消片刻,透明色的液滴自半空滴落,緊接著又是一滴,嗆鼻的魚腥味在體育館潮悶的空氣中彌散開來。

差不多了,羅星迅速關閉了“熵視野”,避免過多地浪費精神力。他三步並作兩步地向著更高處跑去,一躍而起,落在了最高處一根**的鋼筋上。

濃度,OK。距離,OK。羅星自腰間取出左輪槍,上好子彈,瞄準了機械山的底部。

清脆的槍響打破了夜空的寂靜,幾隻鳴蟲被槍聲驚到,撲棱著翅膀向遠處飛去。體育館內,高速飛行的子彈劃出一道亮紅的軌跡,幾百攝氏度的高溫沿著氣浪迅速擴散開去。

一粒“雨滴”接觸到子彈留下的高溫,迅速與周邊高濃度的氧氣發生反應,如同被點燃的爆竹一般炸開,噴出一道火舌。火舌點燃了更多的雨滴,幾秒鍾的時間內,體育館便被熾熱的烈焰吞噬,繼而是撼動大地的猛烈爆破聲。

羅星自半空落下,他控製著身體分子的熱運動,減緩了重力的加速,如同氣球一般緩緩飄落。在他的眼中,體育館的穹頂處噴出出一道直衝天際的烈焰,猶如火山爆發一般。

1,1-二甲基聯氨,又名偏二甲胼。借助操作熵的能力,羅星用空氣中的碳、氮和氧,合成了這種用在**火箭中的烈性燃料。

高溫散去,羅星回到了體育館內。機械山被炸得七零八落,盾構機滾在一邊,邊緣處因高溫而卷曲變形。草坪被燒成了黑炭,水泥牆壁上盡是斑駁的痕跡。

羅星跨過幾堆餘火,徑直來到了被炸開的機械堆中。偵察片刻,他在一輛滿身傷痕的破舊機車前麵停下了腳步。熵視野中,這輛摩托車的車身上翻滾著密集的波紋。羅星的嘴角微微上揚:

“找到你了。”

它第一次擁有自我意識的時候,發現身在工廠的流水線裏,身旁盡是和自己一模一樣的機車。

海量的數據資料不可抗拒地湧入了它的記憶存儲,它清楚了,自己是一台擁有自主意識的人工智能輔助型機車,屬於市場上的尖端產品。

不久後,它被放入了商場的專櫃,等待被顧客買走。它十分期待,在它的底層邏輯裏,為人類服務是一件無比崇高的事情。

買走它的是一名有些陰沉的中年男子,穿著灰色的夾克,臉上帶著稀疏的胡茬。出乎它意料的是,新主人並沒有駕駛著它到處行走,而是將它裝入了卡車漆黑的集裝箱,緊接著便是長達三個日夜的長途運輸。

攝像機再次捕捉到光學影像的時候,它意識到自己來到了一座大型建築的內部。四周空****的,隻有一些數據庫中查找不到的設備,還有幾個同樣陰沉的人類,圍在計算機屏幕前小聲議論著。

很久之後它才知道,自己被生產廠商的競爭對手買走了,用來測試產品的極限性能。

那是一段它永遠不願意想起的日子。偏置碰撞、高空墜落、與相同型號的機器對撞……它無數次粉身碎骨,又硬生生地被拚了起來。它甚至開始詛咒自己的生產商:為什麽自己的CPU和記憶存儲單元做得這麽結實!

所以,當它聽到那句“這台機器已經不能再用了”時,內心深處感到了由衷的解脫。

這段痛徹心扉的經曆,隻告訴了它一件事:

人類,太可怕了!

不知過了多久,它再次醒來了。這次,它躺在垃圾山裏,身體不能動彈,發聲原件也損壞了。通過勉強可以運轉的攝像頭,它漸漸明白了狀況:

這裏不再是繁華的都市,應當成為類似貧民窟的地方了。

不久後,人類再次出現了。這次是一個皮膚黝黑的老頭,手指和襯衫上沾著黑色的機油。老頭拎來了工具箱,坐在它麵前,二話不說就開始……

從它身上卸零件。

對它而言,雖然沒有“痛”的概念,但那種係統連續警告報錯的滋味,絕對算不上舒服。它不能動,也不能出聲,隻能來回轉動攝像頭以示抗議。老頭似乎注意到了它發出的信號,隨手一錘,攝像頭便成了碎片。

果然,人類太可怕了!

它陷入了無盡的黑暗,隻能聽到老頭的腳步聲,以及錘子砸在自己身上的叮當聲。這種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某日,它聽到了不一樣的聲音,它迅速在數據庫中尋找,很快便通過聲紋確定了那是AK係列的槍聲。

“這個騙子,死有餘辜。”

“他也太窮了,沒什麽好拿走的。”

這是它在黑暗中聽到的最後兩句話,之後是長久的靜寂。它默默地等待,等待,不知過了多久,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自頭腦中湧出——

好餓!

“餓”的定義並不存在於他的數據庫中,但它無比確信,這種感覺就是人類所謂的“饑餓”!盡管無法移動,盡管陷入了黑暗,盡管再次被人類虐待,但饑餓感卻逐漸壓倒了一切情感。必須找些東西來吃!

它最先感應到的是身邊的廢棄機械。它控製著幾條斷裂的線纜,硬生生地將那台筆記本電腦拉了過來。它感到對方緩緩地融入了自己的身體,饑餓感也得到了些許的緩解。

更重要的是,在“進食”結束的瞬間,它重新擁有了視野。筆記本電腦的攝像頭被它的身體吸收,成了身體的一部分。

它急不可待地繼續進食,很快就把附近的機器吃了個遍。吃到後麵,它已經不再覺得餓了,但為了修好自己,還在堅持進食。

離開那裏時,它笨重得像一台拖拉機,輪轂包著履帶,外殼是黃色的鐵板。即便如此,它終於可以再次移動了。

它成了荒野中的捕食者,狩獵著一台又一台機械。幸運的是,人類的都市不知為何成了廢墟,被廢棄的機械俯拾皆是。

從吞食的機器的存儲裏,它弄清楚了現狀:人類文明早已衰退,而此時的自己應當是受到了外網的汙染,成了名為“罪物”的存在。

它同時也明白了自己的能力:可以隨意吞噬機器,並將對方的零部件收為己用,還能將關鍵部件存儲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然而內心深處對人類的那份恐懼,卻從來沒有消除。

絕對,絕對,絕對,不能招惹人類!

如同自己狩獵機器一般,它也是被狩獵的對象,對方是叫作“罪物獵手”的人類。

幸運的是,在人類那裏得來的慘痛教訓,造就了它此刻謹慎至極的心智。

要留好底牌,苟活下去!

為了保護自己,它做了層層偽裝,體育館內的機械山就是馬甲的一部分。它刻意隻吃掉了機械中較為重要的部分,將剩餘的部件堆積起來,再將自己的一個替身藏在其中。

可是,人類的恐怖還是遠遠超乎了它的想象。自己多年的準備,居然讓一個來曆不明的家夥用一把火燒掉了!它悻悻地退去偽裝,自下水道中鑽了出來。多虧自己留了後手,它想著,打開消音裝置,換上黑色塗裝,靜悄悄地融入夜色。人類這種生物,離得越遠越好。

可是突然間,它的視野中出現了一輛棕色的越野車。雖然吃過各式各樣的機器,但如此嶄新的設備,實在是太難找到了。

這一定是那個人類的座駕吧,吃了它,算是報複吧。

它伸出線纜,迅速將越野車吞入身體。在某一瞬間——

一陣劇烈的震顫,它不得不將吃了一半的食物吐了出來。越野車發生了原因不明的大爆炸,餘波炸毀了它的兩條管線,半透明的燃料流了出來。

又是一次爆炸,它被餘波掀飛,費了好大力氣才穩住身體。它迅速調用各種備用配件,替換了身體損壞的部分。

好險……這也是那個人類的謀劃嗎?實在是太陰險了!

就在這時,一個人類自高空落下,不偏不倚地騎在了它的身上。

“不錯的偽裝。”那個人類的聲音冷冰冰的,“看樣子能賣個好價錢。”

怎麽辦?

在幾秒鍾的時間裏,它的計算單元中閃過了上百條備用的對策,所有對策都圍繞著同一個關鍵詞——

逃!

它猛然間人立而起,在顛簸的路麵上開足馬力,不停地加速、減速、急轉彎,隻求能將背上的人類甩下來。按照它事前的推演,這種程度的加速度,已經足以令一個人眩暈嘔吐了。

然而,那個人類的身體卻牢牢地吸住了自己,仿佛吸盤一般。每當它騰空而起時,那個人類又仿佛沒了重量,連落地的衝擊也無法傷到他分毫。

罪物並不清楚,此刻羅星通過控製熵改變了皮膚表層原子的自旋,讓自己有了鐵磁性。

就在這時,它再次聽到了那個人類的聲音:

“折騰夠了嗎?該我了。”

話音未落,它便感到自己的身體變得輕飄飄的,繼而氣球一般向空中飄去。不消片刻,體育館在視野中已經小得仿佛模型一般,它與那個人類一同飄上了幾百米的高空!

莫非……

猛然間,身體再次體驗到了地心引力,自身質量達到上百千克的它,如同鉛球一般向地麵加速落去。

加速下落的過程中,它想出了一個對策:不如就這麽裝作摔成重傷的樣子,讓這個人類放棄回收自己。

但它立即就放棄了這個想法。

永遠不要低估人類的惡意。據說罪物對現在的人類文明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他們還發明了屏蔽外網的方法,一旦被人類捕獲,又會回到那種被當作實驗品或者零件倉庫的日子。哪怕自己真的報廢了,也要強過被人類捉住!

是時候暴露一些底牌來了。

它迅速切換了自己的核心動力係統,這是它在13年前找到了一台型號為W24的跑車發動機,16缸4級渦輪增壓,馬力達到2 100匹(約等於1 545千瓦),平地上能在10秒內加速到每小時300千米。隨後,它又將身體外殼的材質切換為碳纖維,自己的質量降低到了20千克以內。身後兩條粗壯的排氣管生長為4條,又向下方旋轉90°,噴出的大量氣流有效緩解了向下方的加速度。

可正當它認為自己可以平穩著陸時,卻如同被無形的大手抓住一般,身體猛地向下方一個加速,重重地拍在地上。

身上的零件吱吱嘎嘎作響,係統收到了4條硬件故障的警告。它連忙替換掉損壞的零件,同時暗自慶幸,多虧把同樣型號的零件至少準備了20套。

那個可惡的家夥輕飄飄地落在了它的身上,冷笑道:“我能讓自己飄起來,自然也能讓你落下去。”

好啊,比比看吧。

它猛地向前衝去,這一次不再玩什麽花活,而是在最短時間內加速到了最高速的每秒420千米。在這個速度下,僅僅是與空氣摩擦形成的湍流,也能將那個人類吹下來!

四周的景物飛速變換著,它載著那個人類穿過坑窪的高速路,盤上近千米的高峰,在淺灘中疾馳,可無論怎麽折騰,背上的人類都紋絲不動地黏住了自己,還一副遊刃有餘的樣子。

漸漸的,它發現不對勁。

在這麽高的速度下,風速應當更大才對。然而無論它如何加速,那個人類所在的區域,也隻有習習微風。

怎麽辦?隻能再暴露一些底牌了!

它再次切換了發動機,這次的發動機非常珍貴,它苦苦搜尋了二十多年也隻找到兩台。發動機型號叫作F235,是在廢棄的戰鬥機上找到的,推力達到29千牛,缺點是噪聲巨大。

與此同時,它還將外殼的材質切換為TC4鈦合金,保留了它最喜歡的原始鈦金色,隻在尾部刻上了它自己設計的“S”形標識。

轟鳴的氣流噴湧而出,它能感覺到背上的人類試圖阻止,但在巨大的加速度下很快敗下陣來。它看準一處平坦的路麵衝出去,身體兩側緩緩張開了薄而堅固的機翼——

幾秒鍾後,它已騰空而起,向著穹頂斜插上去。

那個人類沒了聲音,但身體仍與自己牢牢地貼在了一起。幾分鍾後,它衝出了平流層,月光和星空無比清晰地呈現在眼前。這番景象它隻見過三次,每一次都是為了測試新獲得的發動機。

但它早已沒了閑暇欣賞美景,隻是一味提升速度。隻要等到了那個時刻……

來了!聲學傳感器中傳來一聲巨響,此刻它的速度突破了音速,激烈的湍流引發了音爆。就憑人類脆弱的肉體,早就被炸得七零八落了。

不,還不能大意!

它繼續加速,不久後,它離地高度的達到了30 000米,速度達到了極限的4.5倍音速。

那個人類怎麽樣了?死了嗎?

“如果我現在讓發動機爆缸,你猜誰會先摔死?”

那個人類突然說話了,驚得它險些噴出一股製冷液。

怎麽回事?為什麽他還堅持得住?

事已至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它將心一橫,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如果我現在讓發動機爆缸,你猜誰會先摔死?”

嘴上雖然這麽說著,羅星實際上已經十分疲憊了。為了保護自己,他一麵控製身體的熱運動,在牢牢吸住罪物的同時,還要操作複雜的湍流,以避免傷害自己。盡管他一直想方設法節省精神力,此刻他控製熵的能力也隻能再堅持1分鍾左右。

這個罪物怎麽這麽難纏!

就在這時,他嗅到了一股濃鬱的煤油味。幾乎同一時刻,罪物鈦金色的身體變成了純白色,身後噴射出熾紅色的烈焰。這種震顫,這種轟鳴,從小對星空心馳神往的羅星十分熟悉——

液氧煤油火箭發動機,型號RD-270,推力最高1 100千牛!

這家夥,居然搞來了航天發動機!

已然身在高空的一人一摩托,在火箭發動機巨大的推力下,成了一台小型航天飛機。羅星感到一陣眩暈,瞥了一眼罪物前方的速度計,居然達到了每秒18千米。

超越了第三宇宙速度。

與“紅”之間的聯係已經十分微弱,羅星再也不能從超級人工智能那裏獲得算力了。別的不說,單單是衝出大氣層時的摩擦力,也足以將他燒成無定形碳了。可如果放棄罪物,30 000米的高空也足以將自己摔成肉餅。

恍惚之間,羅星想到了一條生路:雖然無法聯係“紅”,但他現在同時擁有了不借助設備就能接入內網的能力。用相同的方法,是否可以接入外網呢?從理論上講,外網擁有者近乎無窮的算力。

人類僅僅是處在外網環境中,就會看到各種源於潛意識的幻覺,精神力衰弱的時候,甚至會直接瘋掉。直接將意識接入外網,簡直就像是某些神話故事中直視邪神的傻瓜。

橫豎都是死,但不能等死?

羅星閉上眼睛,左手打了響指,一個足以給自己判死刑的響指。

一瞬間,無數的線條呈現在羅星的意識中。數不清的線條拚接成一個多麵體的形狀,它不斷地翻滾著,似是一個整體,卻在每個角度變換出不同的形貌。繼而,多麵體化作了蜿蜒曲折的斑圖,斑圖隨即放大,羅星感到自己仿佛落入了無盡的深淵一般,但隨著不斷的下落,斑圖的局部每每呈現出與自身完全相同的形貌。

下一刻,無數的數字湧入羅星的頭腦。它們最初用了十分簡潔的邏輯表達式,但表達式隨即展開,是一座以3為底數的,望不到盡頭的指數塔。指數塔隨即坍塌,數不清的數字一股腦海嘯一般地拍了過來,羅星似乎在瞬間忘卻了自我,意識中隻剩下無盡的數字之海。

猛然間,世界清晰起來,羅星感到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揉著脹痛的太陽穴,艱難地張開眼睛——

眼前是一座繁華的城市,天空湛藍,四周的高樓鱗次櫛比,遠處的道路上車水馬龍。他此刻正位於一條步行街上,腳下是淺紅色的地磚,陽光的溫度透過衣物溫暖著皮膚。

羅星迷茫地邁出腳步,就在此刻,身後傳來了少女的聲音:

“請等一下。”

羅星回過頭去,少女穿著牛仔褲和白色碎布襯衫,臉卻被一層光暈遮住,看不清樣貌。

“我剛剛侵入了外網,將你的意識救了下來。但外網會很快修補漏洞,下一次,我可能就沒法幫你了。”

少女絲毫不顧及一頭霧水的羅星,自顧自說道:

“以‘紅’現在的算力,還無法支撐你接入外網。在成長到最夠承受外網的算力之前,千萬不可以再進行這樣的嚐試。”

少女推了羅星一把,羅星隻覺得身子一沉,眼前黑了下來。在離去的最後一刻,他似乎看清了少女的容貌,忍不住叫了一聲:

“羅伊?你在哪裏?”

少女雙唇微翕,盡管聽不到聲音,那兩個字卻清晰地印入了羅星的腦海:

純白。

羅星猛地睜開眼睛,發現罪物已不再加速。它的前方生長出了擋風板,借助空氣阻力降低了速度和高度。不一會兒,罪物的後方張開一張降落傘,帶著他慢悠悠地向地麵飄落。

看樣子,在這場熬鷹一般的戰鬥中,是對方先耗盡了儲備。

羅星終於鬆了口氣。就在這時,他的前方張開一張液晶屏,黑色的背景中閃出了四個白色的楷體大字:

大爺饒命!

這是什麽情況?

羅星坐在地上,在他的不遠處,一輛機車模擬著人類的動作,以前輪為臂,後輪為腿,不停地磕著頭。

它的上方張開了十餘張液晶屏,中間那張用中文寫著“大爺饒命”,不知是怕他看不懂還是別的什麽,其餘幾張上附著英文、日文、德文、法文等外語翻譯,甚至有一張是摩斯碼。

它的擴音器中,不斷模擬著各種人類的哭聲,哀求聲,短時間內已經遍曆了男人、女人、歐洲人、亞洲人、老人、小孩……

“這位大爺、俠士、勇者、英雄!我隻是一台渺小的微不足道的機車,從未做過危害人類的事情,隻想在這個世界卑微地活下去。懇請您高抬貴手,饒過我這條灰塵都不如的生命,我定當以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存在,向您獻上虔誠的祈禱和祝福……”

你身為罪物的尊嚴呢?

在罪物準備用英文重複這套說辭時,羅星喝止了它。

“你有名字嗎?”羅星清清嗓子,問道。

“斯特拉迪瓦裏。解釋一下,這個名字的來自舊時代著名的小提琴製作大師,我尤其喜歡……”

“太難念了,以後就叫你斯特拉吧。”

罪物沒敢吱聲,於是自己充滿文化底蘊的名字被活生生地砍掉了一半。

在之後的談話裏,羅星大致了解了斯特拉的能力:它能夠吞噬機器,並且部分獲得對方的能力;但吞噬也有著諸多限製,例如對方的功率不能高於自己、不能擁有自我意識、質量不能超過自身當前質量的10倍……這本不是多麽強大的能力,斯特拉靠著過分謹慎的性格,以及長年累月的積累,才達到今天的程度。按照“幽紅”的分類標準,它屬於少見的複合型能力罪物,類型是熵+質量。

斯特拉還有個小問題,如果一段時間沒有“進食”,就會有難以忍受的饑餓感。但靠著堅強的毅力,它從未由於饑餓而發瘋,更沒有因此而傷害過人類。

想到這裏,羅星心裏已經有了盤算。

“你在外網濃度0.1阿帕的環境中,能保持自我意識嗎?”羅星問道。他隨即覺得不妥,改口道:“我的意思是,在外網中信號強度隻有這裏百分之一的地方。”

“我懂你們人類的單位製。”斯特拉恭恭敬敬地答道,“我可以維持自我意識,但沒有辦法吞噬機械,也不能自行切換零部件。另外,離開了外網,我的能源供給隻能維持500千米的航行。”

足夠了。

“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專屬坐騎了。”羅星擺出一副冷冰冰的樣子,“我每周至少會外出一次,足夠你進食和補充能源了。”

說罷,他拍了拍斯特拉的皮質座椅,用僅存的一點力氣操作它內部的零部件震顫了兩下。

“我剛剛在你體內埋下了一枚爆彈,不用費力氣尋找,這是我用特殊能力製作的能量壓縮體。”羅星講述道,“一旦發現你逃走,或者想做對我不利的事情,我就會遠距離引爆,你會被炸得七零八落。”

實際上,隻要稍微用心一些,就能夠發現這是個騙局,羅星控製熵的能力也製作不出遙控炸彈。但憑著斯特拉過於謹慎的性格,它會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羅星正是針對它這一點設的局。

果不其然,斯特拉立刻跪拜3次:

“遵命,我的主人!”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羅星和斯特拉下落的位置,距離“幽紅”並不算太遠。

隻有2 500千米。

一人一機都已經消耗過大,於是斯特拉保持著200千米左右的時速,優哉遊哉地行駛著。隻需要12小時,他們就能回到“幽紅”,羅星也趕得及赴約。

最悲慘的是,租來的車壞掉了,羅星為此必須賠付13個圖靈幣。

“主人,想聽音樂嗎?”路上,斯特拉問道。

“你的曲庫裏有哪些?”

“來一首馬勒的交響曲吧,我推薦……”

“算了,我沒那個藝術細胞。”

“那給你唱一首我自己作詞作曲的Rap吧!”

說罷,斯特拉播放出簡單明快的吉他聲,跟著唱道:

舊日裏留下的冷漠,

我在繁華的廢墟中跋涉,

旗幟在夕陽裏下落,

城市淪為森林的糟粕,

候鳥在高樓間穿過,

青苔爬滿工廠的角落,

適者生存講什麽對錯,

文明不過是生命的軟弱,

退場也隻是潮起潮落,

全是歲月的石子一顆,

黑貓爬上看台的頂座,

它對我說:

Hey man, what’s u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