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羅星將三枚骰子丟入骰盅，手腕上下翻動搖擺著。經過了龍舌蘭的訓練，這些動作他也能做得煞有介事。
勞倫斯第一個將骰盅扣在桌麵上，其餘代表也先後完成了動作。23操著無機質的嗓音，說道：“請諸位代表下注，從月影小姐開始。”
月影閉著眼睛，食指輕敲桌麵。少頃，她將一枚籌碼丟在桌上，說道：“100人。”
100人是籌碼的最小麵額，也是每次下注被允許的最低額度。由此看來，月影此局相當謹慎。
月影左側的阿提姆丟出一枚同樣的籌碼，沒有說話。
“放棄。”勞倫斯將骰盅推向一旁。
輪到陸冰了。羅星悄悄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想要推斷出此人的實力。陸冰身後的利德依然是一副緊張的神情，額頭甚至掛著汗滴，視線時不時看向女兒；東老師則平靜地站著，好似要將自己溶化在空氣中。
身為代表的陸冰則閉上了眼睛，不知在思考些什麽。過了好一會兒，他睜開眼，也丟出一枚麵額為100人的籌碼。
勞倫斯撇著嘴笑了笑，月影和阿提姆依然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輪到羅星下注，他也毫不猶豫地跟了麵額為100人的籌碼。看到法拉的視線投過來，他左腳足尖輕點兩下——意為他掌握了兩個對手的情況。
在搖晃骰盅的過程中，羅星就已經開啟了熵視野，月影、阿提姆、甚至包括一開始就放棄的勞倫斯，他們手中骰子的點數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可是，羅星卻看不透陸冰的骰子。他的骰盅表麵看不到任何熵的起伏，更不用說透視過去探查裏麵的骰子了。
這是什麽能力？是東老師在幫忙嗎？羅星心中攢了不計其數的問號。
由於沒有人加注，第一局將以最低賭資迎來開盤。
“請說出其他選手骰子的點數，同樣從月影小姐開始，按順時針方向進行。”23擺出一個“請”的手勢，“為了防止先後順序產生的不公平，你們說出的信息將隻有我能聽到，最後一並公布。”
23轉向了月影，請她說出猜測的點數。月影微笑著開口，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非但如此，她的嘴唇附近看上去十分模糊，仿佛光線被扭曲了一般，無法通過唇語解讀。
在羅星的熵視野中，月影的身體被巨量的信息流裹挾著，就仿佛搖滾現場的喃喃聲一般，完全無法辨別。
這就是世界級罪物W-023的能力，在這家賭場裏，他就是規則。
聽過月影的陳述後，23跳過放棄的勞倫斯，又用同樣的方法詢問了阿提姆和陸冰。當轉到羅星這邊時，四周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仿佛進入消音房間一般。
“羅星先生，請說出您的猜測。”23說道。
透過熵視野，羅星再次確認了一遍眾人的點數。月影和阿提姆的骰子沒有變化，陸冰的骰盅依然是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蒼灰’是3、3、4，10點；‘檸黃’是5、5、6，16點；‘幽紅’……”羅星索性用城市名稱代替了人名。既然看不到陸冰的骰子，他隻得瞎猜道：“3個6，18點。”
23輕輕點頭，旋即聲光屏障消除，環境白噪聲又一次進入羅星的耳廓。瓷娃娃臉的荷官張開雙手，一塊全息屏浮現在半空，淺藍色的背底上映出一張寫著白色字體的表格，上麵對應著寫出了每個人的猜測。對於羅星、月影和阿提姆的點數，所有人給出了同樣的猜測；對陸冰的猜測卻大相徑庭。
羅星清楚自己的點數，而另外三人都猜對了。於是他盯住自己的骰盅，將一枚骰子從2翻轉成1。
23打了個響指，骰盅自動飛起落在一邊。他之所以這樣做，想必是為了防止有人在開啟骰盅時動手腳。
陸冰的點數最終定格在了3、4、5，從結果上看，隻有月影一人猜對了。月影露出了開心的笑容，輕輕拍著手掌。
“下麵公布此輪成績。月影小姐，2分；阿提姆先生，1分，陸冰先生，2分……”
法拉俯下身子，在羅星耳邊輕語道：“你過早暴露能力了。”
羅星隻是回以微笑。誠如其言，第一輪不過是彼此試探虛實，他方才的操作相當於站出來大喊了一聲：我能控製骰子哦！
“此局月影小姐、陸冰先生、羅星先生獲勝，平分賭資。”23宣布了結果。第一局的輸家隻有“檸黃”，除“深藍”外的三城則分別贏得了33人。因為沒有比100人更小的籌碼了，隻得暫時將結果計入電子係統。
羅星抬頭看看時間，第一輪花費了大約7分鍾。如果按照這樣的節奏，30分鍾隻夠進行4輪比賽的。
“下麵開始第二輪。”
23麵無表情地宣布。
◇
之後三局進行得很快，每一局的流程都如出一轍：勞倫斯從一開局就會放棄，月影、阿提姆和陸冰每次都隻賭100人。既然已經暴露，羅星索性每局都會在別人公布猜測結果後改變骰子的點數；加上再沒有人猜對陸冰的點數，三局下來能猜對兩人的羅星和陸冰分別贏取了300人的籌碼，隻能猜中一人的月影和阿提姆則成了輸家。
與每人手中的30萬人的賭資相比，這點勝負可謂毫無進展。
其間，羅星一直試圖尋找其他人出千的方法，卻始終一無所獲。
就在這時，法拉又一次俯下身子，用一隻手擋住臉頰，對羅星耳語道：“你有沒有發現，每次猜點數時，那個陸冰都會閉上眼。隻要他閉眼，我老爸的神情就會很緊張，我猜裏麵一定有貓膩。”
羅星沒有作聲，以幾不可視的幅度輕輕點頭。他抬頭看看掛鍾，距離擲骰子結束還有10分鍾左右的時間。擲骰子是羅星唯一的優勢項目，他控製熵的能力可以靠翻轉骰子來改變點數，卻不可能改變撲克的牌麵。想要取得先發優勢，必須堵上一把。
沒等羅星想好對策，月影卻搶先開口道：
“這樣下去，怕是有些無聊呢……”她刻意打了個嗬欠，看著麵無表情的23說道：“玩一局有趣的吧，‘冷鋒骰子’可以嗎？”
“需要得到其他玩家的認可。”23立即答道，“並且，距離擲骰子結束隻剩9分58秒。”
月影看向大家，問道：“你們有興趣嗎？我們固定一下賭資……就5萬人吧。”
阿提姆哼了一聲，推出一疊籌碼，道：“我跟了。”
“你們年輕人太瘋狂了，我Pass。”勞倫斯單手托著下巴，幹笑道。
陸冰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索性站起身來和兩名隨從討論起來。羅星尷尬的舉手提問道：
“不好意思，‘冷鋒骰子’究竟是什麽？”
訓練時間有限，龍舌蘭有太多的細節沒來得及交代，例如賭局的一些特殊玩法。
“是一種建立在量子力學基本原理上的特殊骰子。”23照本宣科地解說道，“硼原子外層有5個自由電子，用人類文明的語言來描述，其電子軌道是2s2s1p。最外層的p軌道電子，在考慮電子自選後，共有6個等概率量子態，恰好可以對應骰子的6麵。在賭局中，會有一個單個的硼原子被放置在高真空、極低溫且激光製冷的腔體中；同時，空間中會集成強磁場。每名選手按下按鈕時，會有一個能量恰好的飛秒激光脈衝打向硼原子，其p軌道電子會被激發，量子態隨機六選一，按照能量高低記為1~6。這一電子的量子態會被我記錄下來，作為選手骰子的點數，每位選手擲3次。其餘的步驟與普通賭局無異。”
換言之，這會是一次作弊難度非常高的“擲骰子”賭局。選手非但要能夠準確掌握自己獲得的點數，還必須探查到其他選手的情況。羅星目前對微觀尺度的操作最高到達過原子核的尺度，對於尺度更小的電子而言，他完全沒有信心。但換個角度思考，這個賭局對其他選手也一樣困難。盡管還沒有摸清楚月影和阿提姆的底牌，但想必他們操作起微觀粒子來也不能信手拈來。
陸冰還在與利德和東老師討論著，從他的神色來看，似乎準備放棄。但無論別人的底牌如何，擲骰子自己相對更有優勢這點是不會改變的。
“我跟了。”羅星淡然地說道。
◇
陸冰最終還是放棄了賭局。23打了一個響指，賭場空閑的位置出現了一台約一人高的設備，主體是一個直徑大約1.5米的不鏽鋼圓球。圓球的四周對稱地插著8支圓筒，從圓球內部延伸出一根根筷子般粗細的探針來。
月影興致勃勃地湊了上去，摸摸圓球腔體，又敲敲圓桶，口中不住稱讚著。
“哇，居然有兩種波長的激光器！太酷了。”月影興奮得像個小孩子——從外表看，或許她真的就是小孩子。
“為了盡可能接近絕對零度，需要兩級激光冷卻，波長分別為399納米和556納米。”23解釋道，“即便在這間賭場裏，我也必須遵循物理規律。”
羅星透過熵視野觀察著腔體，接近絕對零度的空間內幾乎看不到熵的流動。除去陸冰的骰盅外，這是他見識過的最接近於理想黑體的物體了。
23從腰中取出一塊長度約7英寸（約等於0.18米）的電子屏，屏幕亮起後，上麵出現一張表格。羅星總覺得這張表格看上去十分眼熟，卻想不起它叫什麽。
“元素周期表……”一旁的法拉說出了答案。
“這莫非是世界級罪物W-010嗎？”外表與鑭別無二致的阿提姆第一次露出驚訝的神情，“它又名‘元素周期牆’，是舊時代的電子教具被感染而生成的，能夠提供質量不超過1噸的任何元素！”
羅星被他的說明嚇得不輕——對於很多放射性元素而言，哪怕隻是千克量級，也足以引發核爆。至於110號之後那些U打頭的元素，壓根就在討論之外。
“這隻是仿製品，能夠提供的元素量在單原子量級。”23解釋道，“畢竟，W-011的能力要強於我。”
說罷，他的手指在元素周期表上“硼”的位置上方一點，盡管球型腔體中看不到變化，8隻激光器卻自動工作了起來，冷卻水泵嗡嗡轟鳴著，8束或藍或紫的光束聚焦在了腔體內的一點上。在肉眼不可見的微觀尺度，激光束縛著一個孤零零的硼原子。
“‘冷鋒骰子’準備完畢，請上一局的勝者羅星先生先擲骰子。”23操著冷淡的語調說道。
羅星走上前去，把手指放在了紅色的按鈕上。
飛秒激光脈衝以光速飛行，被激發出的外層電子速度也很快，想要捕捉或操控它們顯然是不可能的。這樣一來，唯一的勝機就在設備的接收器上。23說過，他無法違背物理定律，這也就是說，捕捉受激電子的接收器一定集成在某處，否則23無法獲知結果。
羅星站在操作台前已有十幾秒的時間，如果再不進行操作，恐怕會被宣判主動放棄。然而他無論如何尋找，腔體內部在熵視野中都是一馬平川，找不到探測器的蹤影。
究竟藏在哪兒呢？
或者說，23為什麽要藏起它？
突然間，羅星捕捉到了靈感的尾巴——23並不是把探測器藏了起來，而是一直把它擺在那裏！
受激電子除去能量外還有速度這個參數，而速度是矢量，是帶有方向的。也就是說，它可能飛往腔體中的任何一個地方。因此，腔體內壁上遍布的全是探測器！
想通了這一點後，羅星從容地按下了投擲按鈕。脈衝激光器發出輕微的“噠”聲，現場特別安靜，隻有冷凝水泵在不知疲倦地聒噪著。
就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一般。因為一切物理過程都發生在原子尺度。
幾乎在按下按鈕的同一刻，羅星在熵視野中觀察到，腔體內壁的某個部位閃爍出微不足道的亮點。如果不是他將視野的分辨率提高到了微米尺度，完全無法注意到這一刹那。他之所以不繼續提高分辨率，是因為一來對大腦的負擔太重，二來分辨率過高後，關注全局會變得十分困難。
羅星並不清楚亮點的位置意味著什麽，但他還是認真地記了下來，因為他還有最可靠的幫手。連續操作三次後，羅星一言不發地走下操作台。當法拉詢問情況時，他默默地說出了三次亮點的位置。
法拉一下子火了，幾乎忘了控製音量：“你讓我計算電子的非彈性散射？而且隻有幾分鍾的時間？你以為我是超級人工智能啊！”
羅星一麵安撫著法拉的情緒，一麵道歉說自己隻能做到這步了。法拉沒好氣地取出紙筆，開始了瘋狂的計算。一旁的月影和阿提姆看到這邊，隻是淡然一笑。
很快，三人都完成了操作，羅星也記下了每次電子散射的位置。
“下麵請說出其他選手的點數，我同樣會屏蔽信息。”23轉向了羅星，“由羅星先生開始。”
有了聲音屏蔽後，法拉終於放開了，皺著眉頭說道：“事先說好，我可不保證能算對啊！你知道筆算量子力學有多難嗎？”
“知道，知道，但沒有你，我肯定輸定了！”羅星連忙賠笑臉。
法拉翻開筆記本，看著上麵密密麻麻的算符和方程，說道：“月影的點數是2、4、4，共10點；阿提姆的分數是3、3、6，共12點。”
23看著羅星，問道：“這個結果你同意嗎？”
“當然。”羅星點頭道，他話鋒一轉，“不過我有個問題，‘冷鋒骰子’真的完全無法作弊嗎？”
23立即答道：“我能保證的隻有兩件事：其一，賭局按照預定的流程進行；其二，賭局的結果不容更改。”
說罷，他再次陷入沉默，隻用冷冰冰的眼睛與羅星對視著。羅星聳聳肩，表示沒有問題了。
很快，月影和阿提姆也說出了猜測。23如往常一般，將三人的猜測結果以表格的形式展示了出來：
羅星這邊，月影和阿提姆都猜了1、1、5，共7點；對於月影和阿提姆的猜測，大家也完全保持一致，整張表格就仿佛商量好一般整齊。法拉看到結果後長出一口氣，自己的計算總歸沒有出錯。
“下麵公布結果。”23平淡地宣判道，“阿提姆先生積2分，羅星先生和月影小姐積1分。阿提姆先生獲勝。”
現場一片震驚，就連觀戰的陸冰和勞倫斯也都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
“不可能吧！我為什麽是1分？”月影索性喊了出來。
“你猜錯了阿提姆先生的點數。”
月影用力咬著拇指的指甲，似乎在回憶著什麽。少頃，她繼續問道：“阿提姆的點數應當是多少？”
23立即答道：“阿提姆先生在第三次發射激光脈衝後，受激電子以三萬萬億分之一的概率被腔體裏殘餘的空氣分子捕獲，並因此而形成了二次電子。所以阿提姆先生正確的點數應當是3、3、0，共6點。”
羅星隻在影視劇裏見過把骰子搖碎的場麵，沒想到阿提姆在微觀尺度上玩了一次！
觀戰台上的利德發出了疑問：“這種事情發生，是否意味著賭局並不公平呢？”
法拉用力地點著頭，似乎有著與父親相同的疑問。
“我說過，我做的一切，都無法違背物理定律，因此也做不到絕對真空。”23答道。
“那可是三萬萬億分之一啊，怎麽可能……”想必是身為科學家的執著吧，利德還是無法接受這個結果。
“然而，它就是發生了。我能夠保證的，隻是這個結果絕對真實。”
在23冷冰冰的說明中，擲骰子的環節結束了。“純白”和“蒼灰”分別損失了5萬人，“檸黃”成了最大的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