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羅星有生以來第一次打扮得如此體麵。

他穿上一板一眼的西服與襯衫,領口別著淡紫色的領結,又用發膠將不長的頭發攏成背頭。望著鏡子裏自己光禿禿的額頭,他露出滿意的笑容。

推開更衣室的門,羅星一眼就望見了自己的兩名“隨從”。法拉穿了一件墨綠色的露肩晚禮服,頭上別著龍舌蘭精心挑選的發飾,如果不是她那熟悉的眼角弧度,羅星甚至懷疑眼前站的是哪國的世界小姐。

最誇張的還是老王。褪去常年不好好係扣子的條紋襯衫和皺巴巴的牛仔褲後,他不再像常年混跡街頭的無賴,反而在一身晚禮服和高簷帽的襯托下,出落成舊時代的一位紳士。如果並肩而行,旁人一定會認為他才是主角。

老王瞥了一眼麵帶驚色的羅星,說道:“記得第一次墜入愛河時,我穿的就是這身。那是學校組織的一場舞會,在約翰·施特勞斯的舞曲中,我和她一見鍾情。”

“如果她見到現在的你,一定會再次愛上你的!”法拉在一旁捧場道。不知是不是換了衣服的緣故,她的性格好似也更加少女心了。

老王輕咳兩聲,將話題拉了回來:“你們年輕人的記性應該比我好,但我還是想再提醒一次。記得賭局的流程嗎?”

“先是去到賭場,參加那裏的晚宴與舞會。午夜12點,所有代表和隨從會通過‘蘭’的空間型罪物,一並前往位於赤道地區的太空電梯,最終賽場就在那裏。”法拉如數家珍一般背誦著。

羅星雙肩一塌,歎氣道:“這可是賭命的事啊!還弄這些花裏胡哨的,真不知道他們怎麽想……”

話沒說完,他的後腦勺便挨了老王狠狠的一巴掌。

“你以為這些繁文縟節隻是做給別人看的嗎?”老王煞有介事地訓誡道,“從你踏入賭場的那一刻……不,從現在開始,你們就已經在較量了!”

羅星緊皺著眉,匆忙摸摸後腦勺。

挨一巴掌沒什麽,發型亂掉可就不好了。

晚上8點整,三人一並來到了“蘭”的賭場。

就在兩天前,銀蛇曾在這裏大鬧一場,險些把賭場連鍋端了。“蘭”的工作人員也真是高效,此刻這裏已經看不出任何打鬥的痕跡了。

走到門前,穿著一身黑色女士西裝的服務人員禮貌地鞠了一躬,示意老王和法拉稍候。隨後,她帶著羅星進入一個獨立的房間。

“請您通過安檢,電子設備和罪物可以交給我們寄存。”服務員禮貌地說道。羅星摸摸衣兜,乖乖地將手機交了上去。他本不想帶來,可龍舌蘭反複要求一定要拿著手機,直到最後一刻。

之後,服務員示意他走進一人高的透明罩子裏。這是“檸黃”最先進的X射線透視儀,光源強勁,檢測準確。在這個外網隨時可以要了小命的時代,人們並不會在乎身體被X射線多照射一會兒。半分鍾後,頭上傳來好似微波爐發出的“叮”聲,服務小姐笑容滿麵地為羅星打開透明罩子,示意他可以入場,或者去房間另一側等待同伴。

離開安檢室,羅星來到一條狹長的走廊前。與兩天前來這裏訓練時相比,地上鋪了紅地毯,頭頂上懸了水晶燈飾,檔次一下子拔高了很多。

羅星左手打響指,接入內網視野。

按照規定,賭場一帶已經設立了最先進的防火牆,加之撤去了所有連接內網的硬件設備,理論上沒有人能夠連接上賭場內部。

當然,隻是理論上。

防火牆存在的意義,就是用來突破的。在不使用設備就可以接入內網的羅星眼中,走廊上的內網空間一覽無餘——

原本空****的走廊上,一共站了5個人。最遠處的一個人用了定製的虛擬形象,隻有人形的輪廓,周身則是由淺綠色的0和1拚湊而成,遠遠看去朋克感十足。更近一些是一對雙胞胎,同樣使用了定製的虛擬形象,長著精靈般的尖耳朵,胸前掛著誇張的水晶吊墜。站在走廊中間的是一名身材高大的騎士,周身披著鱗狀鎧甲,臉藏在麵罩下,看不清麵孔。

最惹眼的還是站在羅星身邊的一位身著中式古裝的女子,她穿著一身用綾羅編織而成的霓裳,衣擺在半空中擺出一個不符合萬有引力定律的造型;她的一頭黑發紮成了靈蛇髻,眉角帶著一絲淡淡的哀傷。

這位女子名喚羅淺,而在這副美麗的外表之下,則是身為罪物的機車斯特拉。

看到斯特拉已經潛入進來,羅星索性連續眨眼三次接入了內網,以便同伴能夠看到自己。於是他以“檸黃”的默認形象出現在眾人麵前,沙灘褲和吊帶背心的組合在這個遍布了科幻、奇幻和玄幻風的走廊中,顯得如此特立獨行。

斯特拉一眼就認出了羅星,高興地湊上前去,說道:“主人放心吧,今天就交給我了!”

羅星上下打量了它一番,問道:“為了這身形象,你從龍舌蘭那裏誆了多少錢?”

斯特拉四下張望了一番,湊到羅星耳旁,說出一個令他胃疼的數字。

羅星咳了兩聲,強迫自己咽下一肚子的苦水。他偷看著那些在觀察他的人們,小聲問道:“他們是什麽來路,打探清楚了嗎?”

這是一場關係到上百萬人口的賭局,盡管在組織時已經千方百計地防止出千,但從根本上講,依然是一場千術之間的較量——就看你有多大的本事了。

而內網,自然是出千者們的必爭之地。

“沒有必要。”麵對主人的詢問,斯特拉露出一個自信的笑容,“把他們都趕走就是了。”

說罷,斯特拉自腰間取出一把周身鋥亮、形狀酷似小號,卻比小號小一些的樂器。就在不久前,它剛剛拿著這把名叫“九兒”的嗩呐在地下格鬥場一路斬殺,並最終奪魁。

“主人,麻煩您暫時回避。”

羅星一麵狐疑著嗩呐能做什麽,一麵退出了內網。與此同時,他再次開啟內網視野,看到斯特拉將“九兒”緩緩貼在嘴唇上,開始了吹奏。

《彩雲追月》。

這是一首源自舊時代中國的民樂,節奏輕快,層次分明,如果不是用嗩呐演奏,羅星真的能夠隨著曲調看到一群腳踩五彩祥雲奔赴天宮的仙子。但此時此刻,他卻從斯特拉的演奏中看到了浩浩湯湯的冥府大軍,踩著難以計數的由怨氣形成的冤魂,去天宮奪權。

仿佛回應了斯特拉的召喚一般,盔甲騎士首先有了反應。他猛地用雙手捂住耳部,卻不能減緩哪怕一絲的痛苦。嗩呐攻擊針對的是聽覺傳輸線路的,即便操作虛擬形象捂住耳朵,也不會有任何幫助。

幾秒鍾後,盔甲騎士痛苦地雙膝跪地,繼而化作一道光暈消失了。他背後的操作者已經無法繼續承受攻擊,選擇登出內網。

接下來受到衝擊的是雙胞胎,看到盔甲騎士的慘狀,他們已經做了準備,在身體四周張開一道藤蔓編織的防火牆,牢牢地將兩人包裹在其中。

斯特拉的嘴角微微上揚,嘹亮的樂曲繼續流瀉而出。

下一瞬間,藤蔓牆壁燃起了熊熊烈火。雙胞胎立即采取行動,他們變化出虛擬鍵盤飛速輸入著,一汩泉水自地下湧出,迅速澆向近旁的火苗。在水與火交融的刹那,藤蔓牆壁上冒出了騰騰蒸汽,火焰非但沒有被撲滅,反而用高溫將泉水蒸發了。

熊熊的烈焰燃燒成通天的火柱,在一瞬間將藤蔓牆壁燒得精光,連同雙胞胎一起焚成了焦土。

雙方對壘期間,數字人早已做好了應戰準備。隻見他挺直身軀,張開雙臂,一道水銀般的牆壁在他的身前張了開來,填滿了整個走廊。數字人一個響指,無數的0和1從水銀牆壁上冒出,又凝聚成數之不盡的劍刃,尖端全部指向了斯特拉。

“站在這裏幹什麽?快走吧!”

一隻手突然搭在羅星肩上,嚇得他一個激靈。法拉已完成了安檢,用看傻子一般的眼神看著他。

“隨便想想也能知道啊,他在看內網唄!”老王也隨後走了出來,不屑地嘖嘖嘴。“我要是有你這本事,早就……”

羅星警惕地看看四周,壓低音量對兩人說道:“內網裏有個可怕的敵人,斯特拉它……”

此刻的內網中,數字人在變幻出成百上千的劍刃後,居然又凝聚出了數十枚洲際導彈!

“嗨,我還以為有多大事呢。”

法拉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拉起羅星的手,強拽著他向走廊盡頭的宴會廳走去。

“可是……”

“在斯特拉麵前,都是小兒科。”

羅星將信將疑,一步三回頭地往前走。還沒等他走出多遠,隨著嗩呐一聲高亢的長鳴,走廊內掀起一陣金色的風暴。好似天罰降臨一般,數字人和他的冷熱兵器轉瞬間被卷入風暴,化作光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於是,三人在斯特拉的陪同下,一起進入宴會廳。

宴會廳中人不算多,除去工作人員外隻有一名身材高挑的老年男性,他一隻手舉著高腳杯,輕輕搖晃著裏麵的紅酒。看到羅星等人前來,他主動打了招呼:

“你好,我叫勞倫斯,是‘深藍’的代表。”

羅星微微欠身,向勞倫斯介紹了己方的三人。當聽說他們是“純白”的代表時,勞倫斯挑眉道:“你們的事情我早有耳聞。也許有些不禮貌……但你們真拿得出30萬人嗎?”

“我們有足夠的手段,能夠提供30萬人可以轉換的算力。”羅星說出了早就準備好的答案。事實上,他連那座所謂的“純白”城市在哪裏都不知道。

勞倫斯抿抿嘴,沒有再說什麽。羅星反問道:“勞倫斯先生,您沒帶隨從嗎?”

“不需要。”勞倫斯笑道,“這場賭局對‘深藍’而言,是無本的買賣。”

“深藍”是一座位於近地軌道上的太空城,最初是人類為了躲避外網的影響而開辟的疆土。但懸浮在外太空是有代價的,最明顯的便是水、氧氣、食物等生活必需品的匱乏。為了減少生命活動的消耗,“深藍”的居民們統統將意識上傳到內網,肉體則躺入培養皿裏,僅靠最少量的營養物質維持生存。

由於對內網的高度依賴,“深藍”對內網的開發是所有城市中最成熟的,“藍”甚至可以將意識進行複製,這項技術是其他三台超級人工智能難以企及的。基於此,“深藍”想要製作人類,隻需要克隆出軀體,再將複製的意識注入即可。

於是,“深藍”想出了一個和其他城市交易的方法。身處外太空的他們並不會受到“湧現”的影響,但依然會派代表來參與賭局。賭局結束後,他們會“收購”其他城市代表手中的籌碼——“深藍”提供被W-002轉化為算力的人,其他城市則用巨量的基礎物資來交換。“作為祭品”的人會盡量選擇使用死刑犯的意識複製並注入,在道義上也不至於說不過去。

換言之,不論輸贏,“深藍”真正的居民都不會因為賭局而喪命,因此勞倫斯才會說這是“無本的買賣”。

勞倫斯端起餐桌上的紅酒杯遞到羅星手上,說道:“相逢即是緣。為了人類的明天,幹杯。”

“幹杯……咦?”

羅星還沒抬起手臂,酒杯便被老王奪了過去。老王用手肘頂了頂羅星的小臂,笑道:“我看你是太緊張了吧?居然忘了自己酒精過敏。”

說罷,他自顧自地與勞倫斯碰了杯:“為了人類的明天,幹杯!”

老王說罷便一飲而盡,勞倫斯不滿地看著這位不速之客,隻輕輕抿了一口。

“你為什麽幫我擋酒?”事後,羅星小聲問道。

“那老頭早就在酒裏混了納米機器,喝過之後,你看到的東西全都會傳到他的眼裏。”老王聳聳肩,“在大型賭局中,這屬於常規操作。”

“納米機器?他怎麽帶進來的?”羅星吃了一驚,追問道。方才的安檢可是將隨身物品查了個底朝天。

“你不是也帶進來了嗎?”老王上下掃視著羅星,“事先注射到自己體內,需要時取一滴血就行了。安檢什麽的隻是擺設,欺負老實人罷了。”

羅星和法拉聽得一身冷汗,以至於等待期間完全沒有碰過餐桌上的酒水和食品。而罪魁禍首老王卻毫不在乎地胡吃海塞了一番,在被問到為什麽不怕被下毒時,他拍著大飽二足的肚子,說道:“這叫舍命陪君子!牌桌上幫不到你,就隻能酒桌上幫嘍。”

大概半小時後,“蒼灰”的代表走入宴會廳。這是一名年齡比羅星和法拉略小一些的少女,身材嬌小,有著一頭銀色的卷發,皮膚白得不似活人。

“‘蒼灰’的人喜歡改造肉體,這大概是副作用吧。”法拉小聲嘀咕道。

少女先是同勞倫斯打了招呼,繼而走到羅星麵前,伸出白細的手掌,微笑道:

“你好,我是月影。”

羅星微笑著同少女握了手,可還沒等他開口自我介紹,月影卻說道:“你好,羅星哥哥。”說罷,她看著法拉,說道:“你是法拉姐姐吧,這麽漂亮的女孩兒,應該不會叫王子驍這麽個沒品位的名字。”

在一旁大口朵頤的老王被噎了一口,卻裝出一副沒聽到的樣子,隻是幹咳了一聲。

法拉眉頭微蹙,問道:“這是……你的能力嗎?”

“是的!”月影毫不避諱地答道。

羅星當然不會去詢問月影能力的詳情,而是偷偷地觀察了月影的隨從:那是兩位身材超過2米、筋肉結實的黑衣男子,兩人留著別無二致的平頭,戴著別無二致的墨鏡,做著別無二致的動作,仿佛一個模子裏刻出的雕塑一般。

不一會兒,“幽紅”的代表也進入了宴會廳。領頭的是位一板一眼的中年男子,羅星在宣傳海報中見過他,應當是議事廳的某位高層。

比較惹眼的是代表的兩位隨從。左邊一位身材微胖,盡管少見地穿上了正裝,羅星還是一眼便認出那是打過幾次照麵的,法拉的父親。盡管羅星和法拉一起長大,但法拉父親的工作很忙,加之羅星從小住在彩虹園,所以兩人見麵的機會很少。

羅星擔憂地看向法拉,她正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父親,父親也紋絲不動地凝視著她。不知過了多久,兩人不約而同地收回了視線。法拉走到羅星近旁,小聲說了一句:

“好好比賽,我沒事的。”

相比起法拉的父親——全名應當叫作利德·塔普斯特——而言,羅星更加在意的是另一位隨從。盡管那人見到他後隻是微微一笑,羅星的後脊梁還是竄過一股寒意——

東老師。

他為何會在這裏?或者說,議事廳為何會找他來幫忙?這人向來高深莫測,加之上一次見麵的遭遇,羅星心中懸起了好幾個大大的問號。

就在這時,羅星透過內網視野看到斯特拉在叫他。

“主人能聽到嗎?我就直接說了,有三件事。”

在羅星不接入內網而僅開啟視野的情況下,斯特拉看不到他。由於賭場關閉了監視攝像對內網的信號傳輸,內網中的人能夠感受到的隻有一成不變的建模,想要獲取信息還需要現場的人向他們傳輸。這也是賭場防止賭客通過內網作弊的手段。

“其一,我剛才檢索了一下,走廊裏被幹掉的幾個家夥應當是‘幽紅’派來的。”

羅星尬笑兩聲。“幽紅”的代表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原來是自己的底牌一早就被打掉了。盡管對城市沒有太過特殊的感情,不經意坑了故鄉一把,羅星心中還是有些過意不去的。

“其二,‘幽紅’的那位代表叫作陸冰,之前做過罪物獵手,查不到他有沒有特殊能力。

“其三,那名高個子隨從並沒有在計劃名單裏。發現內網的幫手被幹掉後,陸冰才臨時通知他,替換掉了名單中的另一位。”

匯報完畢後,斯特拉便一動不動地站定,飄逸的服飾把她襯托得仿佛哪座仙山的仙女一般。

基於斯特拉帶來的信息,羅星簡要分析著:“紅”曾說過他不看好議事廳選出的代表,想必那個陸冰能力有限。陸冰清楚自己的實力,於是留了一張底牌,那就是東老師。

大家全部到齊後,身為東道主的“檸黃”的代表才姍姍來遲。兩名隨從分別是“梅”和“竹”的上層,名字應當叫作優作和普洛夫,羅星在龍舌蘭那裏看過他們的資料。令羅星驚訝的是那名代表,他不久前還曾和這人一起搶劫、一起吃喝、甚至還睡在一起——

鑭。

自從黑市大火事件後,羅星就再也沒有見過他。這些天來他究竟經曆了什麽?

羅星驚訝之際,鑭卻主動迎了上來,露出一個陌生的笑容,說道:

“您好,我是‘檸黃’的代表阿提姆,請多關照。”

羅星按捺下一肚子的疑問,同阿提姆握手致意。

幾乎緊跟著“檸黃”代表的步伐,一聲盛裝的龍舌蘭走進宴會廳,在眾星捧月般的注視下,高聲宣布:

“歡迎各位代表蒞臨,希望你們能度過一個愉快的晚上。我宣布,舞會正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