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果然等來了時機!
第三天早晨,一個探子來報,今日王懷禮和媳婦回門拜丈人爸丈母娘,恰好鎮上逢集,街前街後撤了防守的崗哨。劉十三手捏下巴在屋裏踱了幾圈,心生一計,挑了七八個精明強幹的嘍羅,親自帶隊,喬裝打扮成趕集的老百姓進了鎮。
那天早晨,王懷禮起得晚。昨晚他與新媳婦纏綿得太久,精力不支,遲遲不想起床。新媳婦耿秀娟卻早早起了床。今天是他們回門的喜日,她要精心打扮一番。她梳洗打扮完,回頭見王懷禮還睡著,便起身叫他趕快起來。王懷禮睜開眼睛,看見耿秀娟打扮得花枝招展,含情脈脈地看著他,心頭不禁又潮起一股欲望。耿秀娟抿嘴一笑,在他額頭戳了一指頭:“看我做啥,沒見過。”
王懷禮一把把她拉到懷裏,親吻著她的眼睛、鼻子、嘴唇。耿秀娟情不自禁伸出雙臂纏繞在王懷禮的脖子上,仰起臉迎合著他。王懷禮狂熱地吻著,手探進她的胸脯,捏揣了一陣,感到還不滿足,開始往下移去解褲帶。耿秀娟從沉迷中驚醒,攔住對方的手,嬌喘地說:“你還有夠沒夠......”
王懷禮摟著她不放手:“再來一回吧......”
耿秀娟在他額頭吻了一下,哄小孩似的說:“今晚吧......太陽都一竿子高了,咱要去遲了會讓人笑話的。”
王懷禮這才鬆了手,起床穿衣服。他很快穿好了衣服。今日他穿了一身嶄新的軍裝,腰紮武裝帶,斜挎盒子槍,顯得十分幹練威武。耿秀娟給他正了正軍帽,看見他腰間的盒子槍,皺著眉說:“別挎槍了,怪嚇人的。”
王懷禮也覺著挎盒子槍去拜見丈人爸丈母娘有點不合適,便摘了槍。耿秀娟又上下左右打量新女婿一番,覺著缺了槍王懷禮的英武之氣減了一大半,人也顯得不耐看了,便拿過盒子槍給王懷禮:“挎上吧,挎上人顯得精神。”
王懷禮笑了:“你不怕嚇著了我丈人爸丈母娘。”耿秀娟也笑了:“要叫爹叫媽。”
“這個用不著你教我。”王懷禮說罷,大聲喚進幾個心腹衛兵,要他們準備一下,跟他去丈人家。他始終心存戒備,帶上幾個衛兵一來紮勢炫耀,二來以防不測。
就在要出門之際,一個衛兵進來報告,說是外邊有個中年漢子要見王隊長。王懷禮不高興地說:“有啥事讓他明天再來。”衛兵出去,工夫不大又回來報告,來人說他是徐雲卿徐會長的家人,有要緊話要跟王隊長說。王懷禮略一沉吟,說:“讓他進來吧。”
來人是個中年漢子,進門衝王懷禮一拱手,說道:“王隊長,我家掌櫃的請你過府,有要事相商。”
王懷禮用陰鷙的目光打量著中年漢子,好半晌,問道:“你是徐家的啥人,怎麽麵生得很。”
中年漢子並不回避王懷禮打量的目光,從容不迫地回答:“我是徐家的護院鄭二。王隊長到徐家做過客,我見過王隊長。王隊長是貴人,見過的人多眼就雜,不會認得我的。”
王懷禮知道徐家有兩個護院一個叫鄭二一個叫劉四。他雖然去過徐家幾次,但並不認得鄭二與劉四。現在中年漢子自報家門,他便看他有點眼熟,又見他鎮定自若回答得滴水不漏,毫無破綻,釋然了,說道:“你先走一步,我隨後就到。”
中年漢子略一遲疑,開口想說啥,卻欲言又止,轉身走人。中年漢子剛走,耿秀娟從新房出來,催促王懷禮:“咱們走吧。”
王懷禮說:“徐會長差人來叫我去他家一趟,說是有要緊的事,我不能不去。我讓兩個弟兄陪你先去。我到徐家去去就來。”
耿秀娟噘起了小嘴:“這個徐雲卿真是不識事務,盡掃人的興!”
僅僅兩天兩夜的時間,王懷禮已經被眼前這個女人的秀色和柔情把硬脾氣溶化了。與先前的媳婦相比,他覺著這個女人簡直就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一顰一笑都風情萬種,就是撒嬌生氣也別有一番風韻,惹人愛憐。他禁不住又把新娘子擁進懷中,在她光潔的額頭親吻一下,哄勸道:“小乖乖,聽話,你先走一步,我不會耽擱太久的。”
耿秀娟嬌聲說:“你不能不去嘛。”
“徐家對我有恩惠,這次咱倆辦婚事的所有費用都是徐雲卿出的。現在徐雲卿差人來叫我,你說我能不去嗎?”
“那你快去快回。我叫我媽把湯燒滾,等著你來吃臊子麵。”“叫咱媽把湯燒得煎煎的,油潑得汪汪的,麵撈得稀稀的等著我。”王懷禮笑著說,又在耿秀娟的額頭親了一口。
打發新娘子出門上了路,王懷禮回到屋從抽屜取出一把小手槍,壓滿子彈,裝進褲兜,帶著兩個全副武裝的衛兵去徐家。王懷禮的中隊部在正街中間,去徐家要往東走五十米左右,再往北拐,穿過一條小巷,就到了後街徐宅。
此時日頭已掛上了樹梢,安睡一夜的永平鎮早已蘇醒,街上的各家店鋪正在開門營業。街上還沒有人流,隻有三三兩兩的行人。王懷禮帶著兩名護兵穿街而過,馬靴敲擊著石子鋪的街麵,響著一串威武的氣勢和權貴。幾乎所有店鋪的老板和夥計都笑著臉跟王懷禮打招呼,那個親熱勁仿佛王懷禮是他們的親娘舅。王懷禮雙手插在褲兜,腳步不停,臉上掛著幾絲笑紋,隻是向跟他打招呼的人點點頭,並不回言一聲。
拐進小巷,王懷禮加快了腳步。這條小巷比較背僻,由於是清晨,幾乎還沒有行人。王懷禮一行三人走在巷道上顯得十分醒目。他們快要走到小巷盡頭,四五條漢子像是突然從地下冒出來似的出現在他們麵前,為首的壯漢穿一身黑衣,腰紮寬板牛皮帶,戴一副墨鏡,手提盒子槍,大張著機頭。
王懷禮大驚失色,手在褲兜裏剛要動作,壯漢手中的槍響了,他的胳膊冒出汩汩血液。他身後的兩個衛兵剛想抽槍,壯漢身邊的幾條漢子的槍一齊響了,兩個衛兵一齊倒在了血泊中。王懷禮的另一隻手去拔腰間的槍,壯漢的槍又響了,打中了他的手腕。壯漢走到他跟前摘下眼鏡,冷笑道:“王懷禮,你不是要抓你十三爺嗎?今日格你十三爺親自給你送上門來,你怎麽不抓!”
王懷禮明白眼前的壯漢就是劉十三,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可他還是鋼口鐵牙:“劉十三,算你娃厲害。這輩子我栽在你手中,下輩子定要你拿命來還!”
劉十三冷冷一笑:“你狗日的還算是條硬漢,十三爺就賞你一個全屍!”話音一落,手中的槍就爆響了......
劉十三擊斃了王懷禮沒有立即撤出永平鎮,他趁整個鎮子混亂之機,徑直奔趙七家尋找趙七。
趙七家在後街西頭。劉十三在兩個熟知趙七家的嘍羅的帶領下,推門進了趙七家。院裏雜七亂八似乎沒有住人,一群麻雀在院中覓食,聽見腳步聲,忽地飛上樹梢。
屋裏傳出一個老婦人的問聲:“是誰呀?”劉十三示意兩個嘍羅守住街門,推門進了屋。
屋裏空空如也,家徒四壁,土炕上躺著一個老婦,六十開外年紀,頭發灰白,臉色蠟黃,見劉十三進來,掙紮著要坐起身。劉十三環目四顧,問道:“趙七呢?”
老婦喘息著說:“他出門都好多天了,連個人影都不見......你是誰?找他做啥?”
劉十三說:“我是他的朋友,找他做點生意。”
老婦說:“他那個逛鬼能做啥生意。你另找人去吧,跟他做生意就把錢撂到溝裏去了,連個響聲都聽不見。你看看這個家,都讓他抽大煙抽了個精光......”老人大聲咳嗽起來。
劉十三的目光又在屋裏搜尋了兩遍,屋裏隻有一炕一櫃一條破長凳,實在沒個藏身之處。他轉身要走,老人喊住了他,說道:“你見著了那個崽娃子,讓他趕緊回來......就說我病死了,叫他回來收屍......你給我舀碗水來......”
劉十三略一遲疑,進了套間的灶房。灶房冰鍋冷灶的,他揭開鍋蓋看了看,到水甕用碗舀了半碗涼水端給老人。老人幹渴已極,端著水碗大口喝著。劉十三輕歎一聲,從衣兜掏出幾塊銀元放在炕邊,轉身出了屋......
找不著趙七,劉十三心有不甘。一個嘍羅說,趙七好抽貪色,不在煙館就在妓院。劉十三手一揮,鐵青著臉說:“分頭去找,一定要找著!”
兩個嘍羅分別去了兩家煙館,劉十三徑直奔永平鎮最大的妓院--秦淮樓。
趙七果然在這家妓院。王懷禮本來說好給趙七那份密報一個好價錢,但事成之後隻給趙七一百塊銀洋。趙七很不滿意。王懷禮說,五百大洋買的是劉十三的人頭,馮四的頭值不了那個價,一百塊已經是多給了,下回送個準信,銀洋我先替你保存著。趙七這才拿著銀洋歡天喜地地走了。他本是個逛鬼,好抽貪色,祖上留下的一份家業讓他踢騰光了,投到劉十三手下當了個小嘍羅。後來,劉十三知道他是永平鎮人,就安排他回徐家糧店當坐探。誰知他有奶便是娘,見了王懷禮白花花的銀洋就把劉十三給出賣了。
趙七拿著銀洋先進煙館過足了癮,再後到秦淮樓包了個姐兒。這段時間他抽了嫖,嫖了抽,把生病在家的老娘忘得一千二淨。劉十三找到他時,他正光著屁股在窯姐的被窩鑽著。劉十三一把撩開被子,拽住他的腳脖子一下就把他拖下了床。窯姐嚇得一聲驚叫,裹住被子打哆嗦。
最初趙七有些發蒙,當他看清來人時,襠下挺立的那玩意兒立時烏龜似的縮進了肚皮,渾身篩糠般的抖著。
“趙七,你可認得我!”劉十三怒喝一聲,雙目噴火。
“十三爺,饒命!......”趙七趴在地上磕頭如搗蒜,襠下那不爭氣的東西竟淋出一泡尿水來。
“你這豬狗都不如的東西,留你何用!”
“我不是人,是狗,是豬......十三爺,你大人不記小人過,放我一條生路吧......”
劉十三把槍插回腰間,從綁帶上掣出一把短刀,逼近趙七。趙七霎時麵如灰土,殺豬似的嚎叫起來:“十三爺,我家裏有七十老母......饒了我吧......”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立時點燃了劉十三一腔怒火。他把一口黏稠的唾沫砸在趙七的臉上,罵道:“你這個畜牲,還有臉說這話!今日格我不為馮四報仇,專為趙家除掉你這個忤逆不孝的東西!”一腳把趙七踢翻在地,伸手抓住趙七的頭發,使出殺豬練就的好手段,一刀過去放了趙七的血。隨後又旋下趙七的腦袋,一把拽下床單,包住那顆血淋淋的人頭,越窗而走......
王懷禮死的當日下午羅玉璋帶著他的騎兵隊趕到了永平鎮,看到自己的心腹愛將被槍彈打成了馬蜂窩,他心中頓生兔死狐悲之戀,禁不住鼻子一酸,落下犧惶之淚。
耿秀娟早已哭成了淚人。僅僅半天工夫,一個俏麗佳人換了個麵容似的,麵色灰青,烏發散亂半掩著麵目,一雙丹鳳眼紅腫木然無神,鼻涕淚水糊了一臉哭嚎一聲,半晌緩不過氣來。她的母親陪著她哭泣,兩個姐姐在一旁勸慰,可淚水也流了一臉。耿老二圪蹴在一旁,手裏捏著不冒煙的煙鍋,霜打了一般,嘴裏不住地喃喃自語:“這是天意,這是天意嗬......”
耿秀娟做夢也沒想到,早晨王懷禮威威武武地出了門,此時卻成了一具死屍!她隻想著這一回選準了男人,能舒舒心心平平安安過一輩子好日子。可萬萬沒有料到,她僅僅隻跟這個男人做了兩天兩夜夫妻。早晨回到娘家,街坊鄰居都十分羨慕她跟了個好女婿,回家身後都跟著兩個背槍的護兵,縣長的太太恐怕也沒有這麽牛氣吧。進了娘家門,前來賀喜的親戚朋友都高看她一眼,未開言先七分笑。她和母親把煮麵的湯鍋燒了一滾又一滾,卻遲遲不見王懷禮上門來,急得她在肚裏把徐雲卿罵了幾十遍“老混蛋!”後來她聽見後街方向響了一陣槍,卻並不在意。再後來,她的父母等不及了,讓兒子去徐家催姑爺。工夫不大,她的兄弟慌慌張張跑了回來,說是姐夫被人打死了。一家人驚得目瞪口呆。她先是一怔,隨後扔了手中的茶具,瘋了似的往外跑去......
當耿秀娟看到倒在一汪血水中的丈夫時,嚎叫一聲,就撲了過去。臨出門時一番纏綿恩愛還曆曆在目,頃刻便成了南柯夢中人。她悲痛欲絕,放聲大哭。她不怨天不尤人,隻哭自己命不好。
王懷禮和兩個衛兵的屍體被搬回到鎮公所,停屍在三張床板上。楊玉坤和徐雲卿等一千鄉紳名流陪著羅玉璋站在死屍前,麵色淒然。楊玉坤看著嚎天悲地的耿秀娟,歎息一聲:“唉!這女人真是可憐嗬!”
羅玉璋今日著一身戎裝,雙手抱在胸前,一張臉灰青可怕。王懷禮結婚時一連給他下了三次請柬,可他沒有來,隻是送了一份豐厚的禮品。不是他不給王懷禮麵子,實在是他不願意再來永平鎮。自從上次在徐家遇刺後,他便對永平鎮這地方心存疑懼,認為這地方不吉利,是他的克星。今日清晨王懷禮遭槍殺,中午便有快報報知他。他頓時大吃一驚,問快報是何人所為?快報說,十有八九是劉十三下的手。他思之再三,永平鎮再險也得闖一回,不然的話,西秦人會罵他是縮頭烏龜,再者,手下的人也會寒心。他當即帶著騎兵隊飛馳永平鎮。
來到永平鎮,看到王懷禮和兩個衛兵的慘狀,羅玉璋不寒而栗,直罵劉十三太殘了,心裏發誓:有朝一日擒住劉十三,定要碎屍萬段。隨後,他看到了耿秀娟,就明白王懷禮為啥要娶一個寡婦。可王懷禮隻享受了這個美豔女人兩個晚上。他在心裏為王懷禮感到惋惜。
羅玉璋用眼角覷著新婚未幾又作寡的耿秀娟,手捏著寬大結實的下巴,腮幫上鼓起了咬肌。他決定做件出乎人們意外的事,一來祭奠心腹愛將的亡魂,二來敲山震虎,三來也不枉此次永平之行。
翌日,羅玉璋親自主持,為王懷禮大辦喪事。
鎮公所門前高搭靈棚,靈棚裏停放著三口黑漆棺材。兩班樂鼓手鼓著腮幫“嗚嗚哇哇”吹著嗩呐,幾十個僧人在靈前做著道場,磬敲鍾鳴,誦經念佛,焚香禮拜,超度亡魂。銘旌、貫錢紙、金銀鬥等祭物掛滿了靈棚,沿著大街左右續掛而去,挽聯上麵的署名都是永平鎮的鄉紳名流。耿秀娟披麻戴孝跪在靈前右側的蒲團上為王懷禮守靈。突然的變故使這個俏麗的女人花容盡失,驟然間衰老了十多歲。靈棚左右分站兩個持槍的團丁,給悲傷的氣氛平添了許多殺氣。
對麵的廣場上搭起了戲台,請來縣上有名的“黑牡丹”戲班唱三天三夜連台戲鬧喪。永平鎮在這一帶雖為大鎮,卻很少有熱鬧的場麵。凡有婚喪嫁娶之類的紅白事,鎮裏的民眾都去瞧熱鬧,人人歡喜得像過大年。王懷禮的喪事如此大操大辦,可謂盛況空前,附近十裏三鄉的民眾都趕來瞧熱鬧。一時間永平鎮沸騰得似乎到了年關。
羅玉璋怕劉十三又來突襲,調來兩中隊團丁,加上騎兵隊以及王懷禮的中隊,兵力有四百餘人,撒在永平鎮四周嚴加防範。三天後,是王懷禮等人屍骨人土的日子。
這天早晨,永平鎮各家店鋪破例沒有開門營業。街上幾乎沒有人走動,隻有幾條遊狗在街上東嗅嗅西聞聞搜尋著什麽。太陽如同一個血紅的火球掛上了樹梢,突然三聲槍響,隨即鍾響磬敲、嗩呐齊鳴。稍頃,眾聲齊喑,牛皮鼓急敲起來,有人高聲呼喊:“起喪了!”各樣法器又一齊奏響。
又是三聲槍響,隻見從鎮公所走出一隊身著緊身黑衣黑褲的壯漢。他們走進靈棚,抬棺裝上靈車,隨後抬起靈車緩緩前行。靈車前幡旗銘旌高揚,幾個頭戴孝帽的漢子大把撒著紙錢,紙錢紛紛揚揚猶如雪花飛舞。緊隨其後是數十名漢子挑著貫錢紙、紙的金山、紙的銀海以及五光十色的祭品。靈車後是穿白戴孝的親戚朋友及門族中人等。次後是羅玉璋及永平鎮的鄉紳名流。再後是一隊全副武裝的團丁。羅玉璋的騎兵隊行走在靈車隊的兩側,馬蹄噠噠,踢起一股衝天黃塵。
眾人擁在大街兩旁瞧熱鬧,都被肅殺的陣勢震懾住了,沒人大呼小叫胡擁亂擠,隻是默默地觀看。一隻大公雞在一堵土牆上單腿獨立,突然“喔--”地叫了一聲,倒把眾人嚇了一跳。一頭老母豬帶著一窩豬娃從一條小巷蹣跚而來,被靈車攔住了去路。老母豬抬起頭望著遊龍似的送葬隊伍深思著,忽然它好像明白了什麽,轉頭帶著孩子們撒腿就跑......
送葬隊伍出了鎮東門。在東門口的十字路口靈車停下了。這是鄉俗,孝子及親友在這地方對亡魂進行最後的祭奠。
在各種法器聲中,充當司儀的漢子高聲喊道:“孝子祭奠!”兩個衛兵都是外鄉人,沒人祭奠。王懷禮沒有子嗣,耿秀娟被兩個姐姐攙扶著代祭。鎮民們遠遠聚在四周觀看。耿秀娟換了一個人似的,昔日的花容**然無存,麵色青灰,頭發蓬亂,形若餓鬼,木呆呆地在兩個姐姐的攙扶下行了三叩九拜大禮。
司儀又喊:“親友祭奠!”
羅玉璋率先帶著一夥軍官,肅立靈車前,行了三鞠躬禮。隨後是楊玉坤、徐雲卿及鎮上的頭麵人物上前祭奠。再後是眾親戚燒紙錢祭奠。
罷了,司儀高喊:“起喪!”
靈車緩緩啟動,兩個壯漢代耿秀娟的兩個姐姐半攙半架地把耿秀娟弄到了靈車前,一個壯漢把放在棺材蓋上的孝盆塞到了她手中要她摔。耿秀娟完全成了木偶,任人操縱,糊裏糊塗摔碎了孝盆。
圍觀的人群一片嘩然,孝盆自古到今都是由孝子來摔,沒有子女的由人從棺材上代推摔碎即可,還從沒有讓妻子來摔的。這事做得有點出格!眾人隱約覺得今天要出點啥事。
靈車加快了行進速度,直往鎮東二裏外的公墓地。好奇愛熱鬧的鎮民們尾隨在靈車後,迤邐而行。遠遠看去,人流似一條遊龍在黃煙中奔走,蔚為壯觀。
到了墓地,靈車落地,又如在鎮東門外十字路口一般,耿秀娟及親戚友人行祭奠禮。禮罷,便抬棺下葬。
棺材下到墓穴,打墓拱黑堂的匠工下穴蹬棺材入黑堂。按習俗,這時應讓孝子下墓穴拂拭棺蓋上的塵土,蓋上銘旌。王懷禮沒有子嗣,這個禮儀本該免去。眾人等匠工上了墓穴開始掩埋墓穴。卻在這時,羅玉璋的衛隊長郭拴子一聲喝喊:“慢著!”眾人皆驚,停住了手,麵麵相覷,不知出了啥事。這時隻見兩個手持盒子槍的團丁跳出人群,奔過去喝令耿秀娟下墓穴行此禮儀。、
嗩呐聲似乎突然低沉了許多。神情悲切的耿秀娟吃了一嚇,停止哭泣,癡呆呆地望著喝令她的團丁,禁不住打了個冷戰。攙扶她的兩個姐姐也驚呆了,麵麵相覷。
王懷禮死後,耿秀娟披麻戴孝為其守靈,今口在十字路口行晚輩祭奠大禮,而且又扯幡摔孝盆,不僅完全盡到了一個為人之妻的職責,而且做出了超常之舉。王懷禮泉下有知也會瞑目的。現在竟要她下到墓穴為王懷禮拭棺蓋銘旌,這是前無古人的事嗬!
“快下去,不要誤了埋喪的時辰!”持槍的團丁又厲聲喝喊。耿秀娟的大姐壯著膽子說:“世上沒這個理呀!”
“快下去,少說廢話。”
耿秀娟的大姐又說:“我妹子好歹也嫁給了王懷禮,有啥話讓你們羅團長來說。”
大個子團丁說:“這就是羅團長的命令!”
小個子團丁說:“這又不是啥難事。孝盆都摔了,下去擦把棺材有啥難場的。下去吧,快下快上,不要誤了時辰。”
大姐還想說啥,被耿秀娟攔住了。她看出今日的事,由不得她,下去也得下,不下去也得下。她慢慢站起了身,兩個姐姐緊緊拽著她的胳膊。她回眸看了兩個姐姐一眼,讓姐姐鬆開手。此時,她倒不覺著悲傷。她麵色平靜,環視了一下周圍,見眾人都在看她,竟羞澀地笑了一下。她整整衣服,理了一下額前的亂發,徑直走到墓穴跟前,突然一躍,跳了下去。
喝令她的兩個團丁走到墓穴跟前,眼看著耿秀娟鑽進了黑堂,退身一聲喝喊:“埋喪!”
嗩呐突然啞了。四周的人都驚呆了,停止了各樣動作,空氣似乎也凝固了,讓人感到窒息。
郭拴子見此情景,雀躍出了人群,手提盒子槍,又厲聲喝喊:“埋喪!”
人群一陣騷亂,卻沒人動手埋土。隻是緊握著手中的工具。郭拴子手中的槍響了,槍口衝著天。緊接著四周是一排槍響聲,如同晴天炸雷。眾人大驚,回頭張望。隻見身後圍著一圈荷槍實彈的團丁,一邊朝天放槍一邊朝他們逼近。
耿老二和王家的幾個親戚站在一起,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耿家的兩個女兒喊叫著妹妹的名字,朝墓穴撲去,被幾個團丁拖了回去。兩個女兒向父親,哭喊一聲:“爹......”耿老二這才如夢初醒,踉踉蹌蹌奔到羅玉璋麵前,咕咚跪倒在地:“羅團長,求求你放了秀娟......”老淚如同雨下。
羅玉璋背轉過身去,取出一支雪茄叼在嘴上。耿老二轉身抱住了站在一旁的楊玉坤的腿,泣不成聲:“楊鎮長,求求你......”
楊玉坤也驚得變顏失色,拉了一把身邊目瞪口呆的徐雲卿。徐雲卿醒過神來,明白了楊玉坤的意思。兩人慌忙奔到羅玉璋麵前,楊玉坤顫聲說道:“羅團長,這樣恐怕不妥吧......”
徐雲卿也惶然地說:“羅團長,這樣做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呀......”
羅玉璋噴了一口煙,冷冷地說:“你們不必多說。懷禮為國捐軀,堪稱烈士。耿秀娟是他的愛妻,理應為他盡貞節之忠。我這樣做是成全他們夫妻的恩愛之情,於情於理都說得過去。”楊徐二人驚愕不已。此時又聽郭拴子喝喊一聲:“埋喪!”耿老二頓足嚎啕大哭:“老天爺呀......”被兩個團丁強行拖開。楊徐二人又淒然說道:“羅團長,不可這麽做呀......”羅玉璋冷笑道:“我怎樣做還要你們教教我嗎?”
二人惶然語塞,知道再說什麽也無濟於事。羅玉璋手一招,一個團丁走過來,拿出兩錠銀洋。羅玉璋說道:“楊鎮長,這一百塊大洋交給耿老二,讓他頤養天年。”
楊玉坤手抖抖地幾乎拿不住銀洋,四周又響起一陣槍聲,驚得人心顫肉跳。有人禁不住威逼開始動手埋土了。漸漸的,動手的人愈來愈多......
很快,蒼涼的原野拱起了一堆新墳。
此時,太陽升起了兩竿多高,如同血浸了似的赤紅......
墩子在山寨呆了一日,不見劉十三回山,心急如焚。
第二天,他在窯洞實在呆不下去,便出去散悶。幾個留守的嘍羅都認得他,見他不是下山,也沒有理會他。山寨不似以往,看不到幾個人影。他估計劉十三的人馬是傾巢出動了,暗自思忖:這裏不是久留之地,此時不走,還待何時!便留心觀察四周地形。
這地方是兔兒嶺的最高處,有四五十戶人家,一律住窯洞。劉十三夫婦和他的親隨衛兵住在關王廟內,其他人馬住在廟外四周的窯洞。這裏是台塬地貌,三麵環坡,坡長且陡,近乎直立,生長著密密麻麻的洋槐和各種雜樹。此時已到立夏,洋槐花盛開,槐花潔白如雪,芬香撲鼻。南邊有條彎曲的小道通往山外,易守難攻。
墩子心裏暗暗讚歎劉十三選了個好地方。他雖說沒帶過兵打過仗,卻在鏢局幹過好幾年,看得出如果在坡口設一班人馬,百八十人也難攻上來。如果想從這地方出山,恐怕也不易。他放棄了從南邊出山的想法,信步轉遊,一雙目光搜尋著其他路徑。他隱約看見有條如蛇的小道隱沒在雜草叢生的密林中,剛想過去仔細看看,兩個持槍的嘍羅突然不知從啥地方冒了出來,厲聲喝道:“於啥去?”他情急生智,說撒泡尿,隨手解開褲帶掏出那家夥就撒尿。兩個嘍羅不再說啥,轉身鑽進一個十分隱蔽的窯洞。他鬆了口氣,把這條隱蔽的小路記在心中,又去別處轉遊。
吃罷晚飯,墩子沒有點燈,躺在炕上假寐。他在頭腦裏謀劃著逃走的方案,等夜靜更深再行動,那封引薦書信和褡褳沒法要回來了,隻好作罷。許久,他爬起身,把渾身上下收拾得利利索索,輕輕拉開門出了窯洞。
雖已是初夏季節,山風卻緊,頗有寒意。墩子禁不住打了個寒戰。他仰臉看天,一片烏藍,星星滿天閃爍,上弦月已挨住了山尖。四周一片寂靜,山風從這個樹梢呼嘯到那個樹梢,在靜夜裏顯得格外肆虐。不知什麽鳥不時地發出幾聲嬰孩似的哭叫,令人毛骨悚然。
墩子估計已是夜半時分。他抖擻精神,準備從白天察看到的坡道摸下山去。他輕手輕腳朝北走去,沒走多遠,黑暗中閃出一個人影攔住了他的去路。
墩子大驚失色,使出一個馬步蹲襠式,準備迎擊對方。”把我也帶上吧。”是個女人的聲音。
墩子懸起的心鬆了一鬆,借著昏黃的月光,他認出攔路的是劉十三俊美的壓寨夫人。原來他這兩天的行動一直沒有逃出這個女人的一雙眼睛。
墩子故作不解地問:“帶你上哪兒去?”女人說:“下山去。”
“你是壓寨夫人,咋能下山!”
“你是山寨的貴客,為啥要下山?”女人反問一句。”你是主我是客,客總是要走的。”
“劉十三不是要給你把交椅讓你坐麽?”“我不稀罕。”
“我也不稀罕做壓寨夫人。”
墩子有點不耐煩了。他不想跟這個女人多糾纏,可一時想不出啥法子來擺脫她。女人這時遞過一樣東西:“給,這是你的褡褳和書信。”
墩子很是驚奇。他沒想到還能拿回自己的東西,接過褡褳,把書信藏在懷中。
“帶我走吧。”女人哀求他,一雙烏眸眼巴巴地看著他。
墩子沉吟不語。該不該帶上這個女人?她雖是劉十三搶上山的,但畢竟是劉十三的老婆。劉十三雖是土匪,可卻以朋友之禮待他。他不辭而別已經有點對不住朋友了,要是再帶走朋友之妻,就太不夠意思了。
“山上的日子再好也是土匪過的日子,帶我走吧。”女人不住地哀求。
墩子還是沉默不語。
女人側目看著方向,忽然說道:“這條路你走不出去。我知道哪條路能走。”
這句話打動了墩子的心。他一咬牙,心一橫,決計帶上這個女人出山。他看著兩手空空如也的女人,說:“你快去拿你的東西吧。”
女人說:“我是這樣上山的,也該這樣下山。他的東西我一件也不要。”
墩子一怔,禁不住重新打量了女人一眼。夜色中的女人迎風而立,似一枝柳枝,柔弱卻又堅忍。
“咱們走吧。”墩子說:“這地方久停不得。”“往這邊走。”女人頭前帶路。
月亮落下了山,天色昏暗了許多。女人帶著墩子來到西南角。他倆伏在草叢中,看著兩個嘍羅持槍而過。女人拉一下他的衣角,示意他快走。
一條依稀可辨的山路如蛇,在樹木草叢中蜿蜒。女人在前頭走,墩子緊隨其後,雖然不時地弄出聲響來,卻被山風刮得無影無蹤。走著走著,女人忽然停住了腳,他便也收住了腳,心急如焚,忍不住問:“咋不走了?”
女人不吭聲,隻是低頭搜尋什麽。他的眼睛也追過去搜尋,草叢中分岔出兩條小徑,一左一右。女人仔細辨認半晌,踏上左邊的小徑。
“不會錯吧?”墩子不無擔心,手心捏著兩把汗。
“錯不了。”女人回答得很肯定。”那條路上有暗哨,出不去。”
走不多遠,女人不知被啥東西絆了一下,“哎喲”叫了一聲,跌倒在地。墩子急忙上前扶起女人,問跌傷了沒有。女人說沒有,再走時卻牙疼似的吸著氣,速度也慢了許多。照這個走法,天亮前無論如何也下不了山。女人卻越走越慢,吸氣聲愈來愈重。他心急如焚,額頭沁出了細密的汗珠,禁不住抬頭看天,東方隱隱現出一抹白色。他心一急,疾走兩步,攙扶起女人的胳膊。女人一怔,抬眼看他。他說:“得走快點,要不然天亮前出不了山。”
女人點了一下頭,便由他攙著。他先是覺著女人的身子很輕,似一團綿軟的雲。漸漸的,女人的身子越來越重,似一堆無骨的肉墜在他的身上,以至使他的腳步不得不慢點。
“咱們歇歇吧。”女人呻吟似的說。他鬆開女人,大口喘著氣。
女人抽了筋似的,一攤稀泥樣的坐在地上。稍頃。他催促說:“走吧。”
女人說:“走。”掙紮半天,卻站不起身來。
他急忙俯身去看,原來女人崴了腳腕,已經腫起一個大包來。
“我走不了了......”女人帶著哭腔。
他急得幹搓手,不知如何是好。扔下女人一走了之,於心何忍!再說,若不是她,怎麽能逃脫?帶上女人走吧,她崴了腳腕走不了路是個累贅。若再延誤時辰,趕天亮前下不了山,麻煩就大了。
“你可不能丟下我不管......”女人淚流如雨,一臉的可憐相。他仰臉望著東方,透過枝葉東方已經開始泛白。
“劉十三要是抓住我,我就沒命了......”女人泣不成聲。
他咬牙一跺腳,取下肩上的褡褳搭在女人的脖子上。女人止住悲聲,呆呆看他,不明白他要幹啥。他蹲下身子,說了聲:“來,我背你!”
女人略一遲疑,便掙紮起身,趴在了他的背上。女人在他的背上似一捆有分量的棉花,他的兩條胳膊不由自主地往緊箍了箍。下山的路很不好走,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下摸,身子不時地東倒西歪。好在他身強體健,又有功夫,沒有跌倒。女人的一條柔臂蛇似的緊纏住他的脖子,另一隻手不時地為他撩開橫擋的樹枝。
走了一程,女人在他耳邊輕聲說:“歇歇再走吧。”拿出手絹替他拭擦額前的汗水。女人溫熱的鼻息在他腦後耳畔輕吹,秀發輕刷著他的後頸。他心頭頓時湧起一股熱浪,平添了不少氣力。
“這時不是歇的時候。”他說了句,加快了腳步。
小徑兩旁的樹木漸漸稀疏了,坡勢也平緩了許多。墩子知道已快出山了,心裏一喜,抖擻精神,步子放得更快。女人在他背上被顛得上下起伏,胸前的兩團**上下湧動,刺激得他渾身發脹,心有所想。他竭力抑製住心頭潮起的欲望,快步前行。黎明時分,他們終於下了山。道路寬闊平坦了,不再有樹木雜草磕絆腳了。回首望去,兔兒嶺黑黢黢聳立在他們身後。墩子長長出了口氣,懸著的心放回了肚裏。他渾身上下都被汗水溻透了,晨風一吹,頗有冷意,隻有後背被女人溫熱的身體暖得熱烘烘的,十分的愜意舒坦。此時他雖然十分疲憊不堪,卻有點舍不得放下背上的女人......
往前走出一裏多地,天色大亮。可以清楚地看見遠處有農人扛著農具去田裏勞作。墩子覺得再也不能背著女人往前走了。
“咱們歇歇吧。”墩子喘著粗氣說。
“歇歇吧,把你累壞了......”女人不無心疼地說。
他放下女人。女人坐在路邊的田埂上,他把自己放平在地上,放鬆了全身的筋骨,閉目養神。稍頃,他睜開眼睛無意中看了女人一眼,女人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正癡癡地看他。他身上立時著了火似的,麵孔一紅,禁不住心頭撞鹿,慌忙避開女人的目光,掉過臉去看東邊。
浮在天邊的幾朵白雲正在著色,由粉紅變成橘紅,由橘紅變得血紅,最後著了火似的化為烈焰,一輪紅口在烈焰中冉冉升騰,大紅燈籠似的掛上了樹權。
墩子忽然想到這裏不是久停之地,收回目光,坐起身來問女人:“你還能走麽?”
女人試火著站起身,剛邁了一下步,疼得直“哎喲!”墩子皺了一下眉頭說:“這地方久停不得。我到前麵的村子給你雇輛車,送你去永平鎮。”
女人連連搖頭:“不不,我不去永平鎮。你是把我往死處送哩。”
墩子一怔,不解地看著女人。
女人看著他說:“當初,我就不願意嫁給吳清水。吳清水來到我家,拿著盒子槍指著我大的鼻子逼我大,說是不把我嫁給他,就要燒我家的店鋪放我大的血。我大膽小怕事,跪在地上求我。我咋能看著我大給我下跪,就答應了......我要是回到家裏,吳清水還不找上門來?再說劉十三能放過我?”
墩子呆住了。他沒想到這些。
“你帶我走吧。”女人一雙企盼的目光望著他。墩子一驚,醒過神來連連搖頭:“這咋能行!”“咋不行?”女人問。
墩子隻是搖頭。
沉默半晌,女人臉上飛起兩朵紅雲,柔聲問道:“你有媳婦麽?”
“沒有。”
“那......我給你做媳婦吧。”
墩子一驚,抬眼看著女人。女人一雙眼睛含情脈脈地看著他。他垂下目光,慌忙搖頭。女人的臉色一下變得慘白:“你嫌棄我是個殘花敗柳的身子?”
話來:“我要為父母報仇!”女人說:“這個我知道。”墩子咬牙說:“你不知道!”女人一怔,呆望著墩子。你知道麽,羅玉璋是個殘火手,不是我殺了他,就是他殺了我。大仇未報,我誓不成家。我不想讓誰為我擔驚受怕,也不願牽連誰。”
女人明白了,淚光盈盈,不再說啥。墩子見此情景,心裏也不是滋味,一時不知說啥才好。沉默半晌,女人開了口:“你送我到我姑家去吧。”
墩子問:“你姑家在哪達?”
女人說:“岐鳳的青廟鎮,你順道送我去,誤不了你的事。”墩子點頭答應,可心裏在犯愁,此地距岐鳳有七八十裏地,女人又崴了腳,如何走得去?他抬頭看天色,已日上樹梢。這地麵還在劉十三的活動範圍內,白天行走,多有不便。不如先找個地方躲避躲避,也好養養精神,到夜晚再想法趕路。他把這個主意跟女人說了說,女人連說他想得周到,要他趕緊找個地方先躲起來。
墩子攙扶起女人,環目四顧。前麵有個雙岔路口,一條路向西,一條路向東。他多長了個心眼,南轅北轍,攙扶女人走上往東的路,女人疑惑地看他。他說:“山上的嘍羅真要來追趕,他們肯定隻會往西而不會往東。”女人欽佩地頻頻點頭稱是。
這是一條牛馬車道。路兩邊是半人高的長滿蒿草的荒坎,荒坎上邊是麥田。青青的麥苗正在拔節,顯得生機勃勃。荒坎下邊的牛馬車道印著兩道深深的車轍,車轍兩邊長著稀疏的車前草和蒲公英。車前草那脈絡分明的肥厚葉片順地麵展開,蒲公英的鋸齒狀葉片扶持著幾枝盛開的黃花。它們在牛踩人踏中掙紮生存,依然顯得生機盎然......
墩子攙扶著女人走了一程,說:“你先歇歇,我給咱找個地方去。”說罷,跳上了荒坎。
女人急忙喊住他:“你不會扔下我不管吧?”
墩子看著女人,說:“你把我看成啥人了!”轉身走人。
時辰不久,墩子回來了,喜滋滋地對女人說:“地方找著了,咱們走吧。”他把女人攙扶著上了荒坎,不遠處有個更高的崖麵。走過一片蒿草地,來到崖麵跟前,女人這才看清崖麵上有隻破窯洞。這窯洞很隱蔽,在路那邊根本看不見。
兩人鑽進窯洞。窯洞不怎麽大,裏邊很幹爽,地上鋪著一層厚厚的幹草,還有燒過火的痕跡。顯然這窯洞曾住過人。
“你看燎不燎!”墩子猴子似的翻了個跟頭,長長地躺在了幹草上。
“燎!”女人也麵條似的軟癱在幹草上。
兩人誰也不再說話,靜靜地躺著。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女人囈語般地叫了一聲:“冷!”墩子從迷糊中驚醒,忙問:“咋了?”女人又叫了一聲:“冷!”墩子翻身坐起,看見躺在身邊的女人雙手抱在胸前,蜷縮成一團。女人穿得的確單薄了一些,隻是一襲結婚那天穿的紅緞旗袍,在昏暗的窯洞裏缺少溫暖。他脫下上衣蓋在女人身上。女人還是叫冷,他遲疑半晌,又脫下貼身衣衫給女人加上。女人依然喊冷。他不知所措,呆眼看著女人。女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正癡迷地望著他,燃燒著一種火焰。
墩子一直在心中為自己堅守著警戒標杆。可火大無濕柴,他被烈焰燃著了,身子不能自已地朝著女人靠近。女人已經迫不及待了,兩條胳膊蛇似的纏住了他的脖項,一張俊臉貼住了他寬厚結實的胸膛。他再也按捺不住了,猛撲過去,餓虎撲羊一般,箍住了那個柔軟而滾熱的身子。女人不是那種羞羞答答隻會被動接受撫愛的女人。她是一頭小獸,在男人進攻的時候她也進攻,一隻手不住地撫摸對方的肩膀、胸脯、脊背。她感到男人十分粗壯結實,而且帶著一股英武的野性。她快活得發抖,又去熱烈地吻他,將一個水津津的舌頭伸進男人的嘴裏。她如同小獸一般用牙齒咬他,用舌頭舔他,一張嬌嫩的臉盤與一張粗糙的臉盤相互摩挲,如牛挨癢。他們在於草上翻滾了半天,終於聯結成一體......
罷了,他們摟在一起睡覺,用各自的體溫溫暖對方。許久,女人呻吟起來,墩子驚問:“又咋了?”
“腳腕疼。”
墩子坐起身,捧起女人的腳腕仔細看,踝骨處腫起一個大包。他是練武的人,自然懂得一些醫跌打損傷之術。
“我給你捏捏。”墩子說著,便動手去捏拿按摩,這才發人是一雙天足。”你沒纏過腳?”
女人反問一句:“你嫌棄嗎?”
“不嫌棄。我倒見不得小腳。我就想不明白,一雙好好為啥要受那麽大的罪纏小哩。”
“你說的是真心話?”“哄你幹啥。”
女人笑了,笑得一臉燦爛。
“當初我媽也要給我纏腳,我嫌疼,又哭又鬧。我媽心軟也就沒硬逼我。後來我媽病故了,我大娶了後媽,後媽待我不好。我大惹不起後媽,把我送到了省城我大姨家。我大姨很疼我,送我進學堂念書,那裏的女孩子都沒有纏腳。”
“後來你咋回來了?”
“後來我姨夫做生意折了本,折得好慘,我在城裏沒法住了,就回來了。再後來就被吳清水搶逼了......”
墩子不再問啥,一雙手靈巧地揉捏著。他問女人覺著咋樣。女人說好多了。他知道淤血還沒有散盡,手便使了點勁。女人叫一聲,身子扭動起來,把蓋在身上的衣服蹬騰光了,光潔的身體呈現在他眼前。剛才那次**他被欲火的烈焰焚燒得無暇顧及其他風景。此時看到這道風景他的目光一下變直了,貪婪而毫無忌憚地流連忘返。女人的**如同潔白無瑕的美玉,自上到下曲線優美流暢,兩隻奶子高高聳立,兩顆**似兩顆熟透了的草莓衝著他微笑;腹部柔滑平潤,臀部豐滿結實,兩條**圓潤修長,就連那隻受傷的腳也讓人愛憐不已。他雙膝跪倒在地,小心地把手掌貼在女人的**上,由上到下輕輕地撫摸著。最後,一隻手停在了乳峰上,另一隻手停在了令人心醉的三角地帶。
這一次持續了很久很久。終於他困倦了,翻身下馬。他們並排躺著,誰也不說話。一番雲雨**,他們都疲憊不堪。
不知過了多久,女人忽然說她餓了。墩子也說肚子饑了。女人說能到啥地方找點吃的就燎紮了。他說這有啥難的,翻身坐起找到褡褳,從裏邊拿出幾塊鍋盔來,遞給女人一塊。女人坐起身,接住鍋盔,笑道:“我還以為褡褳裏裝的是銀元哩。”
墩子也笑道:“銀元這陣能吃麽?”
鍋盔是表叔表嬸給墩子帶的幹糧。表嬸的手藝不錯,鍋盔烙得又厚又酥又脆,隻是放了些時日,變得幹硬難啃。好在他倆牙口正好,肚子又餓,一時三刻就吞下了幾塊鍋盔。
漸漸的,窯裏的光亮昏暗起來。墩子鑽出窯洞,夕陽已挨住了山尖。他環眼四顧,四周幾乎沒有什麽人影。他琢磨這正是上路的時候,剛想進窯洞喊女人,隻見女人也鑽出了窯洞。女人看看天色,問道:“走麽?”
“走。”墩子回過頭問:“你的腳能走麽?”女人來回走了幾步:“好多了,不咋疼了。”“你這是在鹽店門口試擔子哩。”墩子皺著眉說:“七八十裏
路,你能走下來?”
女人一想也是,臉上就顯出憂愁來:“哪咋辦呀?”墩子抬眼遠眺,說:“到前邊那個村子雇輛車子吧。”女人問:“有錢麽?”
墩子說:“雇車的錢還是有的。”
走出幾步,女人回頭看那口窯洞。墩子感到奇怪:“你看啥哩?”
女人喃喃地說:“不知往後還能不能再來這地方。”墩子笑道:“你舍不得那口破窯?”
女人說:“我到死都會記住這個地方的......”
墩子一怔,明白了女人的心思,不再說啥,也回頭看那口破窯......
兩人來到前邊的村子。一連打問幾家,都是窮家小戶,無車可雇,卻家家都喂養著毛驢,幫人馱運東西。墩子和一個五十開外年紀的陳姓老漢講好,用毛驢送女人去岐鳳青廟鎮。
陳老漢不想趕夜路,讓他倆暫在他家住一宿,明天早晨再上路。墩子撒謊說他們有急事,耽擱不得,要老漢千萬辛苦一趟,腳力錢可以多出一點。
陳老漢同意了,牽出一頭叫驢,備好鞍子。女人走到驢跟前,那驢突然昂頭叫了起來,後胯刷地長出來一節黑黢黢的玩意兒。女人羞紅了臉,目光慌忙移向別處,陳老漢看著女人,噙煙鍋的嘴唇咧開了,無聲地笑著。墩子有點惱怒,在叫驢的屁股上狠拍一巴掌。那一巴掌很重,驢不走了,**那玩意兒也倏地收了回去。
女人接連幾下上不去驢背。墩子走過去把女人抱上了驢背。陳老漢用鞭子打了一下驢屁股,那驢便撒開了四蹄。
墩子隻能將錯就錯,點頭作答。
陳老漢看了一眼女人垂在驢肚皮上的大腳片:“你媳婦念過洋學堂?”
墩子又點了一下頭。 “你小夥有豔福。”陳老漢讚歎道:“你媳婦長得真心疼(漂亮)。”
墩子這時恰好和女人的目光相遇。女人眼神裏透出含羞得意的微笑。墩子心頭禁不住一熱,衝女人笑了笑。
陳老漢吧嗒著煙鍋,嘮嘮叨叨地說:“你們找我算是找對了人。趕夜路要是找個愣頭小夥子趕腳,你就招禍了。”
墩子問:“為啥?”
陳老漢看了一眼驢背上的女人這麽心疼的媳婦,哪個小夥見了能不動心。走在半道上,他能老老實實!我老漢老了,有賊心沒賊膽,有賊膽也沒那個賊勁了。”說罷,嗬嗬地笑了。
女人在驢背上捂嘴偷笑。墩子也忍不住笑了。他看出陳老漢是個有嘴無心的爽快人,便跟老漢諞了起來。老漢告訴他,他們那個村是個腳戶村,十家有八家以趕腳為生。他趕了快四十年牲靈,岐鳳這條道走了個數不清,閉著眼也能摸著去。墩子問:“青廟鎮離岐鳳城有多遠?”
老漢說:“五裏多路。”
墩子又問:“天亮時分趕得到?”老漢說:“抄近道能行。”
於是,抄近道趕路。果然依陳老漢所說,太陽冒花時分他們到了青廟鎮。女人下了驢背,墩子付錢打發陳老漢返家。他看著老漢漸漸遠去,轉過臉來,女人正呆呆看他。他硬了硬心腸,說:“你姑家不遠了吧,你自個去吧。”
“你就不去認認門?”
墩子搖頭。他不願陷得太深。
“你的心比石頭還硬......”女人淚水盈盈。
墩子不敢看女人。他害怕女人那柔情似水的目光,他害怕那淚水溶化了他。
兩人相對而立,垂著目光,誰也不看誰。
良久,墩子打破了沉默:“你多保重,我走啦。”說罷,轉身要走。
“墩子!”女人叫了一聲。
墩子止住步,回眸看著女人。女人俊美的麵龐上掛著兩行淚水,拉住他的手說:“從今往後,不管你走到天涯海角,有一個叫杜雪豔的女人時刻都念著你,不論你是否在這個世上,她都是你的女人......”
“雪豔,你別這麽想......”墩子鼻子發酸,眼睛發潮。
“你走吧......”雪豔鬆開了他的手,轉身走開。墩子愣怔半晌才醒過神來。他砸了自個一拳,狠著心腸扭頭就走。走出老遠老遠,他回過頭去張望,隻見雪豔站在路邊的高坎上,雕塑似的朝這邊凝望。他再也禁不住了,熱淚奪眶而出。在心裏大聲喊道:“雪豔,我的好妹子,哥對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