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地方叫兔兒嶺。

相傳周文王姬昌遭讒臣陷害,被紂王羈囚美裏。文王長子伯邑考上朝歌進貢寶物,為父贖罪。妖狐妲己見伯邑考豐姿都雅,目秀眉清,唇紅齒白,十分俊美,**心頓生,便要伯邑考傳授琴技。伯邑考替父贖罪,不敢越雷池一步。妲己見伯邑考不動心,又出異常之舉,坐在伯邑考懷中要其手把手傳藝。伯邑考卻心似鐵石,視美色如糞土,坐懷不亂。妲己惱羞成怒,反誣伯邑考對她存心不軌,慫恿紂王將伯邑考剁為肉醬,做成肉餅,進食姬昌。姬昌演周易,算出肉餅乃是亡子之肉所做,但不得不食。後歸西岐,姬昌思子心切,吐出肉餅,化為白兔。兔子奔走到這裏化為土嶺,後世人便呼此嶺為兔兒嶺。

傳說畢竟是傳說,但地名卻真是叫兔兒嶺。

兔兒嶺不很高,卻塬大溝深,溝壑縱橫,大溝套著小壑,小壑連著大溝,大同小異。地貌相似,生人難辨,進易出難。兔兒嶺方圓數十裏,有數十個村莊。村莊一律都在向陽坡坎,大的村莊百十戶人家,小的隻有二三十戶人家。大部分人順著溝壑向陽坡坎削崖為院,在崖麵挖窯洞為家。

這地方最難的是吃水,井深三十餘丈,每逢夏季幹旱,便要斷水。因此,水比油還要珍貴。這裏的住戶每家都在門前或院中打幾眼地窖,暴雨季節貯滿水,幹旱季節供人畜飲用。若遇早年就遭大罪了,吃水要到十幾裏外的渭河去用毛驢馱水。兔兒嶺坡底村有個田姓富戶,掌櫃的過日子十分吝嗇節儉,每日清晨讓一家十幾口站成一排,親自端一碗水,用口噙上一點逐個往家人臉上噴,算是洗了臉。此事是否屬實,尚待考證。

兔兒嶺一帶的田地倒很寬廣,但都是坡坎地,尼到地裏滾了,尿到地裏淌了,十分的貧瘠。遇到好年景,每畝能收百八十斤糧食,逢上災年,顆粒不收。

貧瘠的土地也有特產,那就是土匪。這一帶人家的男人幾乎都幹過土匪的勾當,但卻是小打小鬧。他們農忙時節種田收獲,冬寒春困之便紛紛依附占山為王的職業土匪當一回業餘土匪,搶劫周圍的大家富戶,甚至到外縣和百裏之外去打家劫舍發洋財。當地官員提起兔兒嶺,便含蓄地說:“那一帶民風剽悍,多出草莽。”清末時,朝廷一位大員來此地巡察,說了八個字:“窮山惡水,匪患猖獗。”

從西秦去岐鳳,兔兒嶺是必經之地。

農曆三月中旬,已是仲春。坡坎的麥田開始返青,光禿禿了一個冬天的兔兒嶺呈現出了生機。彎彎曲曲的土道上走著一個年輕人,他的右肩上搭著一條沉甸甸鼓囊囊的褡褳。褡褳四角包著紅布,吊著紅絲穗。年輕人大步走著,那紅絲穗便來回擺動,猶如幾團火苗在跳躍。

入春以來少雪雨,土道上積著半尺厚的浮土。年輕人風塵仆仆,走得熱了,敞開著胸懷,隻見腰間紮著一根寬板牛皮帶,頗顯得瀟灑精幹。

來到一個三岔路口,年輕人停住腳,抹了一把腦門的細汗,舉目四望。遠處山梁上有一群羊,恰似白雲在悠然飄動。攬羊漢扯著嗓門吼秦腔:

為王的坐椅子脊背朝後不小心把肚子擱在前頭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一頭驢兩頭牛都是牲口

年輕人笑了笑,沿著往西的土道邁開了腳步,邊走邊小聲哼唱:大也黑來媽也黑。

生下兒子茄子色叫來他舅比顏色他舅還比鍋底黑翻過一道梁,拐進一條大溝,太陽斜過山梁背後,天光暗淡

了許多。年輕漢子加快了腳步,他怕趕天黑翻不過前邊那道梁。路兩邊是半人高的荒坎,荒坎上長滿著一人多高的蒿草。蒿草剛剛走過寒冬,幹枯沒有生機,在春風中颯颯抖著。忽然,蒿草中鑽出十幾條漢子來,攔住了年輕人的去路。他們手中都拿著家夥,有的拿刀,有的弄棒,有的使穀權。他們的武器雖經磨礪,後部仍然留有鏽斑。磨礪的部分顯得尖刃明利,在斜陽的輝映下閃著耀眼的銀光。為首的是個塊頭很大的壯漢。他使的是一把不知哪個朝代留下的大砍刀,刃口也是剛剛磨礪過的,在斜陽下閃光刺目。但刀背附近仍然長滿著黑黃相雜的鐵鏽,而且刀口上還有幾處蠶豆大小的豁口,並不怎麽嚇人。

為首的壯漢大喊一聲:“站住!留下買路錢,饒你狗命一條!”年輕漢子知道遇上了土匪,臉上並無懼色,口氣平和地說:“好漢,我是過路的窮漢,放我一馬吧。”

壯漢逼近一步,冷笑一聲:“放你一馬?我跟誰要錢去?快拿錢來,饒你不死!”

“好漢真格不肯放我?”

“你打聽打聽去,十三爺的地盤空手放過哪個!”

年輕漢子冷冷一笑:“我隻有這條褡褳,隻怕你沒本事拿走它。”

壯漢哈哈大笑:“你尿上怕還沒長毛哩,竟敢跟爺爺我說這樣的大話!”手提大刀過來,伸手就抓年輕漢子肩上的褡褳。年輕漢子是會家不忙,就在壯漢的手將要抓住褡褳的那一瞬,他疾手擒住壯漢的手腕往懷裏猛地一拽,壯漢撲倒在地,手中的大刀也飛出了老遠。年輕漢子笑道:“就你這熊本事也來劫道,都不怕餓斷了腸子!”

壯漢爬起身,惱羞成怒,打一聲呼哨。十幾條漢子舞刀弄棒朝年輕漢子撲來。年輕漢子並不畏懼,左躲右閃,從腰間抽出一條九節鞭揮舞得虎虎生風。那十幾條漢子看來都是業餘土匪,雖然勢眾,卻從沒遇到過如此強勁之敵,畏頭縮腦不敢上前。年輕漢子卻越戰越勇,有幾條漢子倒在了他的九節鞭下。

就在這時,一聲槍響,子彈從年輕漢子頭頂飛過。他吃了一驚,收住九節鞭,環目四顧,隻見荒坎上站著一個約摸二十五六歲的精瘦漢子,手提盒子槍,槍口還冒著一縷藍煙。顯然,那一槍是他打的。

“小夥子,功夫不錯嘛!”精瘦漢子冷笑道。他一身綢布衣衫,收拾得很利索。身後站著七八個年輕漢子,人人手中都有盒子槍。看來他是這夥人真正的頭。

“看看我這功夫勝不勝你!”精瘦漢子說著,揚手一槍,年輕漢子手中的九節鞭斷成了兩節。

先前那個壯漢捂著胳膊走過來,朝精瘦漢子說:“四爺,把這狗日的撕了!他傷了咱們許多弟兄。”壯漢的胳膊挨了一九節鞭,此刻疼得鑽心。

精瘦漢子沒理壯漢,走下荒坎,來到年輕漢子跟前,說道:“跟四爺上山一趟吧。”

年輕漢子沒動窩,兩眼瞪著精瘦漢子。

“咋的,你還想尥蹶子!”精瘦漢子晃了晃手中的槍。年輕漢子怒而不語。

“帶走!”精瘦漢子喝令一聲。

便有幾條漢子擁了過來。年輕漢子沒有反抗。他明白拳頭再厲害也對付不了槍子。他束手就縛,任憑土匪給眼睛蒙上黑布......

劉十三原本不是職業土匪,他是個殺豬的。這個職業不管是否能掙錢,卻有一個最大實惠處--就是嘴不受窮,天天有肉吃。有肉吃自然是美事,卻把嘴慣饞了。一旦沒了肉吃,不光嘴受不了,肚子也受不了。

民國十八年(1929年),關中遭了大年饉,春旱連著伏旱,伏旱接著秋旱,兩茬莊稼顆粒未收。第二年夏天落下了一場透雨,人們呼兒喚女把從牙齒上刮下來的糧食種到了地裏,盼著能有個好收成,好度過荒年。誰知快到收獲之際,鬧了蝗災,鋪天蓋地的蝗蟲一夜之間把地裏的莊稼吃光了,隻剩下了光杆杆。這才真是雪上加了霜!村裏不見了炊煙,劉十三別說殺豬,想殺個老鼠也尋不見,隻好拿上殺豬刀去剝樹皮煮著吃。他的父母年事已高體弱多病,怎能咽得下樹皮,相繼而亡。他也是吃慣肉的嘴,現在去吃樹皮,實在難咽下喉嚨眼。

就在這危困之時,村裏幾個常出沒賭場的紅五錘六餓得皮包骨頭來找劉十三,請他出山,帶著他們去搶大戶吃香的喝辣的。劉十三幹的是自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營生,有的是膽量,可一聽去搶人,頭搖得似貨郎鼓:“那不成了土匪?幹不得幹不得!”

紅五錘六們說:“這會命都難保,還管他啥土匪洋匪,能有啥吃就他媽的肚肥!”

平日裏紅五錘六們在牌桌上撈錢,常去照顧劉十三的生意。日子久了,他們跟劉十三成了鐵哥們。這陣劉十三餓得頭暈眼花,暈暈乎乎的,經不住紅五錘六們再三鼓動慫恿,便提上殺豬刀,領著紅五錘六們去搶大戶。初戰告捷,果然是皇上過的日子,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於是一發不可收拾,豪取巧奪,天天過年,頓頓吃肉喝酒。鬧騰得方圓數十裏的富家大戶,聽見劉十三的名字就亡魂喪膽。劉十三雖惡,卻從不騷擾招惹窮家小戶,也不在家鄉附近幾個村子做案。土匪的行話叫:“兔子不吃窩邊草。”遠處的各路土匪因有劉十三在此,也不敢來此打家劫舍。因此,劉十三在家鄉一帶還落下了好名聲。

度過年饉,農人們的日子日漸好轉。劉十三自思當土匪終不是長久之計,便想金盆洗手,回家重操舊業。一日他在聚義堂召集眾人,說道:“各位弟兄,當初咱們上山落草為寇全因肚中無食。現在年饉已過,日子好過起來。山寨中還有些銀洋煙土,分給大家,回去好好過日子,也免遭世人唾罵。”

這時紅五錘六們都做了大小頭目,一聽此話,紛紛嚷道:“大哥,你回家重操舊業自然天天有的是肉吃。我們回家去麵朝黃土背朝天,依舊受苦受累受窮,不回去不回去!”

劉十三見說服不了眾人,犯了牛脾氣,獨自一個下了山。回到家,卻傻了眼。先人留下的幾問瓦房變成了瓦渣灘。原來他落草為寇後,官府多次派人捉拿他。捉拿他不著,便抄了他的家,本要一把火燒個精光,卻礙著左鄰右舍,就把幾間瓦房砸成了瓦渣灘。他對著瓦渣灘發了半天呆,卻沒頹唐,決意重建家園。沒料到聯保上的頭目把他歸家的消息報告給了縣保安團。第二天他剛剛動手搬磚弄瓦要重修房屋,開來了一隊官兵。幸虧族裏的一位叔父給他通風報信,他慌忙逃命。官兵緊追不舍,猶如狗攆兔。追命的最終沒攆上逃命的,可他肩膀卻挨了官兵一槍。

官兵絕了劉十三的退路,又打了他一槍,使他別無選擇,鐵下心去當職業土匪。他在山中養好傷,發誓與官家勢不兩立。幾年問,他的人馬日漸強盛,成為這一帶最大的一股杆子。他專和官府作對,經常襲擊官家的錢莊糧店倉庫。官府無計可施,想到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便懸賞五百塊大洋買劉十三的人頭。銀洋雖是好東西,可劉十三的人頭也是珍貴之物。幾年過去,五百塊銀洋好端端的在官府的銀行存放著,劉十三的人頭也好端端的在他的肩膀上扛著,並不曾易手。

劉十三的窩巢在兔兒嶺的老爺台。這地方是個台塬,三麵環坡,南邊有條彎彎曲曲的小道連著塬下的東西大道。老爺台有四五十戶人家。壯男壯女幾乎都是業餘土匪,當然也有不少職業土匪。劉十三把窩巢選在這裏得了地利和人和。

老爺台的村南有座大廟,供奉著騎胭脂赤兔馬,揮舞青龍偃月刀的關雲長關老爺。老爺廟是一組建築群體,修建在高台上,居高臨下,很有一番氣勢。老爺廟門前有石獅一對,雄視龍盤。廟殿為重簷歇山頂,簷牙高翹,重重疊疊,有別於一般同類建築。兩側各有五間陪殿,後邊是寢殿,都是單簷歇山頂,外沿有鬥拱。這座廟宇遠近聞名,老爺台也因此而得名。廟裏原有十多名道士,劉十三來此後,占廟為棲息地,他對道士倒也尊重,井水不犯河水。可道士們卻不願與他們為伍,作鳥獸散去了別處。這一來也倒好,整個廟殿,乃至整個老爺台全住上了劉十三的人馬。兩月前的一天,探子報上山來,說是駐紮在永平鎮的保安團的頭目吳清水要娶小老婆,女方是永平鎮一家大戶人家的閨女。劉十三聞訊後頓時怒從心頭起。他自思已到而立之年,占山為王也有好幾年,手下也有上百嘍羅幾十條槍,論名聲方圓數十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他如今不曾有個老婆,還是光棍一條。吳清水這個采花賊隻不過是羅玉璋手下的一條走狗,摟著一個女人還不知足,還要再娶一個,真是豈有此理!

劉十三猛一拍桌子,咬牙罵道:“叫這驢日的腹子享不成這豔福!”拔出手槍要帶人馬下山去攪和吳清水的娶親之喜。二頭目馮四走上前說道:“大哥,殺雞不用牛刀。小弟願代大哥下山走一趟。”

“也好。”劉十三頓了一下,叮嚀道:“甭傷那女人,要活的。”馮四乃明白人,拍著胸脯說:“大哥放心,保管少不了她一根頭發!”

吳清水娶親的那天黃昏,馮四帶著一隊人馬下山,襲擊了永平鎮。翌日清晨,四條壯漢抬著一頂花轎上了老爺台。當劉十三撩開轎簾,驚喜得目瞪口呆。

女人年方二九,穿一襲紅緞旗袍,頭插紅花,薄施粉黛,麵容姣麗,一雙忽閃閃的大眼噙滿了淚水,卻似梨花帶雨。劉十三看得呆了,一時不知所措。馮四上前,半攙半拖把女人“請“出了轎。女人的身段更是優美,該凸的地方凸得驚目,該凹的地方凹得迷人。旗袍的衩子開在膝蓋上處,凝脂似的肌膚顯現醒目。當下周圍的嘍羅都被眼前的美色驚呆了,個個如醉如癡。

馮四湊到劉十三身邊笑嘻嘻地說:“吳清水那狗日的還沒挨她的身哩。”

劉十三有點不相信。馮四說:“我讓幾個弟兄扮成鬧洞房的,用酒灌吳清水,等灌醉了他好下手。可那狗的心在這女人身上,不肯多喝。我看不行,就下手硬搶。那狗日的命大,鑽窗子溜了。”

劉十三哈哈大笑:“真有你的,給山寨立了一大功。回頭大哥有賞。”說罷,揮揮手,讓周圍的嘍羅走開。

劉十三看著女人,笑著臉問女人願不願意做他的壓寨夫人。女人哪裏肯!劉十三臉一沉:“你能嫁給吳清水,就不能嫁給我?你嫁那驢日的是二房,嫁了我是原配夫人。咋的,你嫌我是土匪?吳清水能比我強到哪達去?他驢的還不勝我,比土匪還土匪!”

不管劉十三咋說,女人都不吭聲,低頭垂淚。劉十三很少說軟話。他終於不耐煩了,發了山大王的脾氣,說出的話很霸道:“你不願給我做老婆也行,那就給我手下的弟兄們去做老婆。這兩樣你看著挑吧。”

女人驚得不知眼淚咋掉了,癡呆了許久,便乖乖依了劉十二。

劉十三自從有了壓寨夫人,早晨便從中午開始,並吩咐下去,一應雜事去找幾個副手,不要打擾他。

這天吃罷午飯,劉十三陪著夫人玩紙牌。夫人打上山以來,終日愁眉不展,不見笑臉。劉十三便想著法討夫人歡心。玩紙牌他故意不贏,臉上貼滿了許多紙條,模樣頗為滑稽可笑。就在這時,有個嘍羅撞進門來報告:“十三爺,有個釘子鑽進了咱們日袋,被我們拿住了。”

劉十三很不高興,嗬斥道:“混蛋!這事還用跟我說,滾出去!”

嘍羅沒有滾,怯怯地說:“這釘子有點來頭,抓他時還傷了我們好幾個弟兄。”

劉十三不耐煩地一揮手:“讓馮四把他砍球了!”

嘍羅說:“四爺讓我來跟十三爺報告一聲,他押著那釘子隨後就到。”說著,從懷中拿出一張官府的通緝告示呈給劉十三。劉十三手中拿著紙牌沒去接那告示。夫人卻扔了手中的紙牌,接過了告示細看起來。劉十三見此,便也扔了紙牌,湊過臉去看告示。正看著,馮四大步走了進來,在劉十三耳邊低語一陣。劉十三一把抹去臉上的紙條,喝喊一聲:“帶進來!”

幾個嘍羅推搡進來一個蒙眼漢子。為首的嘍羅上前取了蒙眼布。劉十三看了年輕漢子半天,惡狠狠地問:“你是啥人?敢闖我的山頭!” '年輕漢子眯了眯眼睛,讓眼睛適應了一下亮光。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看出這是座廟殿。正殿上供奉著關雲長關老爺。關老爺一手捋著長髯一手捧著書卷,左有關平右有周倉。由於年代久遠,關老爺他們塑像的色彩斑駁殘敗。殿前有一張八仙桌,分設兩把太師椅。一把坐著一個黃臉壯漢,另一把坐著一個年輕女人。女人生得出奇的俊俏,一身城裏洋學生的打扮,劉海齊眉,短發齊耳,明眸皓齒。年輕漢子在心裏驚訝,這地方如何有這樣一個俊美人兒?有人在他屁股上狠踢了一腳,大聲喝道:“十三爺問你話哩,還不快回答!”

年輕漢子醒過神來,答道:“我叫張根旺,是乾州人,去岐鳳走親戚迷了路。請好漢爺給我指條道,放我回家。”

劉十三冷笑幾聲,忽然高聲叫道:“墩子!”

年輕漢子吃了一驚,幾乎脫口答應。他呆眼看著劉十三,做出一臉的傻相。劉十三起身走過來,在他頭上摸了摸,又在他脖子上捏了捏,說道:“沒想到你這頭競跟我的頭一樣值錢。”說罷,哈哈一陣大笑。

年輕漢子正是墩子。離開表叔家後,他想走大道奔岐鳳。卻又一想,他現在是官府通緝的殺人犯,走大道風險太大,多有不便。於是,他便走了山林小道。這一帶他路徑陌生,山山峁峁溝溝壑壑看似一樣,三轉兩繞就迷了路徑,闖進了劉十三盤踞的山窩,被馮四帶的人馬擒住了。

此刻,墩子已經清楚麵前這個壯漢就是大名鼎鼎的土匪劉十三,自思今日是命盡了。他舉目細看劉十三。劉十三長相威猛,但並不凶惡,黃淨麵皮,濃眉大眼,絡腮胡,中等身材,身板壯實,猛看上去還有幾分憨厚樸實。

精瘦的馮四把從墩子身上搜出的書信遞給劉十三。劉十三看罷,笑道:“果然你是墩子。”

墩子默然不語。

劉十三雙手抱在胸前,在墩子麵前踱了一圈,問:“你要去投李信義?”

墩子自知瞞不住,點點頭。

“為啥要投他?”“報仇!”

“你跟啥人有仇?”“羅玉璋。”

“這麽說,前些時砍了羅玉璋一斧頭的刀客就是你?”墩子點頭。

“你跟他有啥仇?”“他殺了我爹。”劉十三正色道:“那你就該來投我。”

墩子沉吟一下,說:“恕我直言,我不願當土匪。”

十三哈哈笑道:“我是土匪不假,令尊大人當初不也是土匪麽?”

“不,我爹不是土匪!”

“就算不是土匪,可卻被羅玉璋當土匪槍殺了。”

墩子咬牙說道:“我不殺了羅玉璋那賊熊,誓不為人!”

劉十三說:“你投李信義能殺了羅玉璋麽?他們都是官府的人!” “你說的不錯,可李師長是國軍的正規軍,我好好幹,幹個營長團長的,還怕報不了仇!”

“那要等到猴年馬月。”“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劉十三突然問道:“你要當不了官呢?”

墩子一怔,語塞了半晌,他訥訥地說:“到那時我再來投你。”劉十三笑了一下:“到那時我不會收你的。”

沉默片刻,墩子說:“十三爺,我知道你是條好漢,放我一馬吧。”

劉十三沉吟片刻,說:“我劉十三是專和官府作對的,你去投官軍,便是我的對頭。再者,你打傷了我好幾個弟兄,按規矩不留在山上就要砍你的頭。我念你是條好漢,就破一回規矩,先把頭留在你肩膀上。”

墩子深深一揖:“多謝十三爺不殺之恩。青山不老,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說罷,抽身要走。

“慢著!”劉十三喝住墩子,“羅玉璋是我的仇家對頭,你敢殺他就是我的朋友。朋友來到我的山寨理應以禮相待,咋能讓你這麽著就走哩。”說著,從衣袋掏出一把銀洋,往空中一拋,一陣叮當響,伸手接住,走了過來,把銀洋碼成一摞,按在墩子的頭頂上,說了聲:“別動!”轉身便走。

墩子肚裏納悶,不知劉十三玩什麽把戲,站在那裏呆眼看他。

隻見劉十三走出二十步開外,抽出腰間盒子槍,瞄也不瞄,手一抬,“叭“的一響,墩子頭頂上麵的銀洋當啷落地。

墩子渾身一顫,隻覺頭皮發麻,頭發都豎了起來。以前他在鏢局幹過,常和土匪打交道,可經這事還是頭一遭,不由他不心驚。可他知道這會半點也不能動,壯起膽子木橛似的戳在那裏紋絲不動。

連著九聲槍響,九塊銀洋落地,在廟堂裏亂滾。廟堂響起一片喝彩聲。

劉十三走到墩子跟前,吹了一下還在冒煙的槍管,笑道:“墩子,你好大的膽量。”

墩子回過神來,一笑:“十三爺,你的好槍法。”

劉十三哈哈大笑:“這算個球!聽手下的弟兄們說,你的拳腳功夫不錯。”

墩子說:“也沒個啥。跟你玩槍一樣,隻不過是玩熟了罷“

劉十三麵有慍色:“你是說我的槍法不精?”

墩子急忙說:“不不,我是說不管啥功夫,練久了就能出高招。”

“你有啥高招,露一手我瞧瞧。”“在十三爺麵前不敢獻醜。”

劉十三不高興了:“叫你露一手就露一手,咋這麽婆婆媽媽的,不像個立著尿尿的!”

見劉十三這麽說,墩子便環顧四周。他看見殿堂一側有一塊磨刀石,一柞寬,半柞厚,尺半長。他走過去掂在手中。眾人不知他要幹啥,圍過來觀看。他伸出右掌,運足氣功,揮掌猛砍下去,隻見那磨刀石齊齊斷成兩截。眾人看得目瞪口呆。劉十三的壓寨夫人竟伸出一雙纖纖細手,捧起墩子的手左瞧右看,見那手掌皮肉無損,發出一聲鶯啼似的驚歎:“真是好功夫!”

麵對劉十三的槍口,墩子都無懼色。此時被壓寨夫人拉著手,不禁麵紅耳赤,心驚肉顫。劉十三也看了看墩子的手,笑道:“功夫果然不錯。”隨後又說:“今日天色已晚,就不要下山了。”墩子雖然極不情願,但落在這夥人手裏,隻能客隨主便。

身陷匪窩,墩子啥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劉十三能宴請他。宴席說不上很豐盛,卻是山寨的高規格,大塊子的紅燒肉,大碗的自釀米酒。宴席設在劉十三的臥室。劉十三是主,墩子是客,陪客隻有劉十三掠來的壓寨夫人。

婦人給客主各斟滿一碗酒。劉十三端起,衝著墩子說了聲:“幹!”一飲而盡。

墩子闖**江湖多年,知道這樣的場合講的是豪爽俠氣,而不是客套扭捏,便雙手端起酒碗,也來了個碗底朝天。

“爽快!”劉十三很高興,一擺手,示意夫人再斟。夫人又給他們斟滿了酒。酒是山寨自釀的米酒,不衝,卻味甘爽口,十分的好喝。三碗過後,劉十三率先撕下一隻雞腿,衝墩子一揚,說了聲:“吃!”便大口吃了起來。

墩子也就毫不客氣,依樣畫葫蘆。

雞腿下肚,劉十三開言問道:“香不香?”墩子答:“香!”

“酒美不美?”“美!”

“你看這婆娘漂不漂?”

墩子不禁一怔,嘴也停了下來。剛才他沒敢多看婦人一眼,劉十三這麽一問,便轉過目光去看婦人。婦人正起身給他碗裏斟酒。她穿一襲紅緞子緊身旗袍,胸脯醒目地高聳著,一雙玉臂**出來,肌膚豐潤而白嫩,一張俊俏的粉白臉在燭光的映照下泛著桃花色,齊眉的劉海下一雙媚眼在偷看他,見他的目光射過來,含羞地一笑。墩子頓時心慌意亂,慌忙避開婦人的目光,說了聲:“漂!”埋頭去啃手中的雞腿,卻不知滋味。

劉十三哈哈笑道:“白天吃著香的喝著美的,晚上睡覺摟著漂的,你說這Lt子燎不燎?”

“燎!”

“這燎日子你想過不?”“想過。”

“那你甭下山,留下來。”

墩子又是一怔,舉起的酒碗在半空停住了,呆眼看劉十三。劉十三幹了一碗酒,抹了一把沾在絡腮胡子上的酒珠,推心置腹地說:“山寨正在用人之際,我看你是個幹才,你若肯留在山上,山寨的交椅有你一把。”

劉十三的山寨有百十號人馬幾十條槍,但能率隊獨當一麵的幹才並不多,除馮四外都是些莽漢武夫。昨日他見墩子膽識武力過人,便想留墩子上山入夥。

劉十三見墩子不語,便笑問:“你娶媳婦了麽?”墩子搖頭。

“想不想娶媳婦?”墩子紅了臉麵。劉十三哈哈大笑,壓寨夫人也抿嘴嬌笑,顯得越發楚楚動

人。劉十三收住笑,正色說道:“你若肯上山,我親自出馬給你弄一個漂亮女子做壓寨夫人。咋樣?”

墩子收住心猿意馬,放下酒碗,雙手一抱拳:“承蒙十三爺看重錯愛,我感激不盡。可我大仇未報,不能從命。”

劉十三說:“你若留在山上,你的仇便是我的仇,我一定替你報仇雪恨。”

墩子沉吟片刻說:“十三爺知道我的表叔麽?”“你表叔是誰?”

“楊豹子。”

“就是綁了縣長姨太太花票的那個楊豹子?”

墩子點頭。 “當然知道。他是條漢子,可惜死在了羅玉璋手中。”墩子說:“我爹在世時,表叔曾多次拉他入夥,他都沒應允。

我爹生前也曾多次給我說,好好做人,不可為匪。我雖不孝,但不敢違背先父的遺言。”

劉十三略一沉吟,在墩子肩頭拍了一巴掌:“你有種,是個孝子!我不勉強你。來,喝酒!”端起酒碗跟墩子一碰,仰臉而飲。喝酒,吃菜,再沒人說話,氣氛便有點沉悶。

良久,墩子打破了沉悶,端起酒碗說:“十三爺,你如此厚待我墩子,我感激不盡。我借花獻佛,敬你一碗!”

“好,我喝!”劉十三豪爽地接過酒碗,一飲而盡。

墩子又倒滿~碗酒,雙手捧給婦人:“夫人,墩子敬你一碗!”婦人沒想到墩子能給她敬酒,急忙起身紅著臉說:“我喝不了......”

劉十三在一旁笑道:“墩子敬你,你就喝嘛。”

婦人接過酒碗,看一眼墩子,仰臉喝了一口,可能喝得有點猛,咳嗽起來。墩子急忙說:“夫人不能喝就不要勉強。”

婦人漲紅了臉,瞪了墩子一眼,把酒碗送到唇邊,埋下臉吮吸而飲。待她抬起頭來,麵泛桃花色,那酒碗的底見了天。

墩子看得呆了,說了聲:“夫人海量。”心裏卻想,這婦人不一般。

劉十三哈哈大笑。

墩子落座後,言道:“十三爺,有句話我不知該說不該說。”劉十三大手一揮:“今晚夕我請你來喝酒,你就是我的客人,是我的朋友。你有啥話盡管說,用不著婆婆媽媽講客套。”

墩子說:“以十三爺的才幹和膽魄,為何不另謀一條生路?”劉十三**一碗酒,把酒碗往桌上一暾,那碗競成了兩半。墩子和婦人都吃了一驚,呆呆地看劉十三。

“唉!”劉十三長歎一聲:“你問的也是。我劉十三雖是個粗人,但自信不是個傻人。我當然知道嘯聚山林終不是長久之計。想當年我因肚中無食,被迫拉起杆子吃大戶。年饉一過,我便想金盆洗手改邪歸正,回家重操舊業,過幾天舒心日子。誰知官府競不能容我,抄了我的家,打了我一槍,懸賞買我的人頭。這叫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墩子說:“十三爺說得也是。官府這條路走不通,不知你想過其他路沒有?”

劉十三一怔,問:“還有啥路可走?”

“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十三爺可以帶上夫人遠走高飛他鄉,隱居山林,安安心心地過日子。”

劉十三連連搖頭:“我離不開這一方黃土。再說,這些年我捉慣了槍把子,怕再也捉不慣鋤把子了。”

墩子沉吟片刻,說:“十三爺既然尚武,還有一條路可走。”“哪條路?”

“聽說陝北的紅軍鬧得很紅火,專和官府作對,你可去投紅軍。幹好了得個一官半職,也可光宗耀祖,封妻蔭子。”

“紅軍我也聽說過,跟我幹的一樣,殺富濟貧,跟官家作對。可陝北那地方太苦焦,這些年我大肉大酒的吃喝慣了,嘴受不得窮。再說,在這裏除了天王老子就我大,說釘子就是鐵,說廟就有人磕頭,說燈就有人添油。我就是皇上,我的話就是聖旨。到了那邊我就啥也不是了,說話誰還會聽?還有,到了那邊我就成了磨道的驢,聽別人吆喝。我受不了這個。”劉十三喝幹一碗酒,抹抹嘴,又說:“這一輩子我就這麽過了,土匪就土匪吧!”墩子呆呆地看著麵前的山大王。劉十三的跟睛有點發紅,舌頭也有點大了,顯然是喝過了量。墩子沒想去勸他。

“你甭這麽看我。你一定以為我劉十三是個糊塗人。給你說掏心窩的話,我不糊塗,是這個世道把我弄糊塗了。我幹脆就糊塗廟住個糊塗神,糊裏糊塗往下過。今日有酒今日醉,管他明日苦與愁。”劉十三又舉起一碗酒,一飲而盡。

婦人見劉十三有了幾分醉意,勸道:“別喝了。”

劉十三紅著眼睛說:“別勸我,讓我喝。一醉解千愁。來,你也喝一碗。我知道你心裏也不痛快,你不想做我這個土匪頭子的壓寨夫人,是我逼你做的......喝,喝醉了就忘了不痛快。”他摟過婦人的肩膀,端起一碗酒,給她的嘴裏灌。婦人嗆得大咳起來。他卻樂得哈哈大笑。

墩子默然地看著他們,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劉十三忽然又說:“墩子,你投了國軍,往後若成了氣候,可甭忘了我劉十三今夜請你喝的酒。倘若我犯在你手裏,你可要手下留情......”

墩子一驚,急忙說:“十三爺說醉話了。”

“我沒醉,靈醒得很。好了,不說這些了。來,咱們喝酒,喝他個一醉方休!”

一覺醒來,日頭斜到了西天。昨夜喝多了酒,竟然睡到了這個時辰,墩子直恨自己貪杯誤事。他急忙起身去向劉十三辭行。他的褡褳和教書先生寫給李信義的推薦信還在劉十三手中。他住在關王廟後邊的窯洞。出了窯洞他便覺得氣氛有點不對勁。劉十三的大部分人馬住在廟後的幾排窯洞,平日裏喧鬧聲一片,今日卻靜得有點異常。墩子沒有在意,徑直走進大廟,門口有兩個嘍羅站崗,認出是十三爺高看一眼的貴客,並不攔他。

來到劉十三的住處,墩子幹咳了一聲,叫了聲:“十三爺!”門簾一挑,出來的人是壓寨夫人,見是墩子,笑盈盈地說:“是你呀,屋裏坐吧。”

墩子便邁步進了屋,屋裏空無一人,不禁一怔:“十三爺不在?”

壓寨夫人說:“他下山去了。你坐吧。”

墩子犯了難,沉吟一下說:“夫人,請你把我的褡褳和書信給我,我要下山。”

壓寨夫人說:“那兩樣東西不在我手中。”

墩子躊躇半晌,說:“請夫人轉告十三爺,就說我墩子感謝他的不殺之恩和盛情款待,此情容當後報!”

說罷便走。

“慢走!”壓寨夫人喊了一聲。

墩子收住腳步,回過頭來,不知壓寨夫人有啥事。壓寨夫人說:“沒有他的話,你是下不了山的。”

墩子一怔,遲疑起來。

壓寨夫人又說:“這地方上山容易下山難,你還是等他回來再走吧。”口氣不無關切。

墩子目光射向壓寨夫人,壓寨夫人正好拿眼睛看他。他臉一紅,慌忙躲開她的目光,抽身走人。他出了關王廟,自思壓寨夫人的話不可全信,不妨先去闖一闖,徑直奔下山的路。來到路口,幾個持槍的嘍羅不知從啥地方冒了出來,攔住他的去路,說是十三爺下山有過吩咐,任何人不得下山,有事等他回山後再說。

至此,墩子才相信了壓寨夫人的話。他明白就是跟這夥嘍羅說幹了嘴巴也是白費唾沫,隻好回到住處,等候劉十三回山。劉十三一大早就帶著人馬下了山。昨夜他喝得有八分醉,連衣服都沒脫就躺倒在**。黎明時分正在酣睡,卻被身邊的婦人搖醒了。酣睡被攪了,他十分惱火,正要發作,一個嘍羅一頭撞了進來,麵如灰土,跪倒床前放聲大哭。他一驚,睡意頓逝,酒也醒了大半,忙問怎麽回事?

嘍羅哭訴道:“十三爺,大事不好......馮四爺失手了,被保安團槍殺了......”

劉十三忽地坐起身,打了個寒戰,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酒全醒了。馮四昨夜帶著一隊人馬去永平鎮給山寨搞糧餉。他辦事向來機靈精明,從沒失過手。可這次卻竟遭此毒手!

黃昏時分,馮四拖著疲憊的身軀空手歸來。他叫了一聲:“媽!”不見老母應聲。再叫一聲,老母睜開眼睛看著兒子,半晌,又閉上了眼睛。馮四捶了自個一拳,回到自己屋中。媳婦睜開眼睛,眼巴巴地望著皮包骨頭的男人,見男人提著兩個空拳頭,輕輕歎息一聲,眼睛也閉上了。

馮四抱著腦袋圪蹴在腳地。許久,他看見屋角有把殺豬刀在閃著暗光。以前他經常去給劉十三當幫手,弄副下水什麽的解解饞。這把殺豬刀還是劉十三的家夥。如今,劉十三連老鼠也沒得殺,他就更別提了。

馮四把那把殺豬刀呆呆地看了半天,猛地抓在手中。回過頭來,他看著躺在炕上的媳婦。媳婦過他馮家門也不過八'個多月,沒吃過幾天飽肚子,如今跟他受罪受到了這個份上,真是可憐嗬!

馮四突然雙膝跪地,叫著媳婦的名字:“采娃,我對不住你......”叩一個頭。

媳婦睜開眼睛,茫然地看著馮四。馮四起身,抓刀在手,說道:“今生今世,我對不住你,來世變牛變馬給你還。”

媳婦靈醒過來,驚叫~聲:“你!......”

馮四兩眼放出凶光:“你活著受罪,還不如死了的好......”一刀捅了過去。媳婦沒叫出聲,大睜著眼睛斷了氣。

卸塊取肉馮四是行家裏手,加之饑餓這個魔鬼迫不及待地催促,他異常利索地取肉入鍋。他給鍋底塞進幾塊劈柴,引著火種,拚力拉動幾下風箱。當火焰熊熊燃燒之時,他疲憊不堪,氣力不支,歪頭靠著風箱昏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一陣肉香直鑽鼻孔,刺激著他的神經。他渾身一激靈,忽地起身,揭開鍋蓋,顧不得湯燒,伸手抓出一塊肉往嘴裏就塞......

一塊肉下肚後,他猛地想起老母。急忙取過碗,舀了一碗肉湯,給老母端過去。

馮母已經被饑餓折磨得昏迷不醒,馮四連聲呼喚,不見答應。馮四急忙用羹匙給老母的嘴裏灌肉湯,老母幹癟的嘴唇神奇地蠕動起來。灌進半碗肉湯,馮母徐徐睜開眼睛,看清楚是兒子給他喂食,便不肯再吃,示意讓兒子吃。馮四說:“媽,你吃吧,還有哩。”

馮母又吃幾口,覺著肉香滿口,驚問:“哪裏來的肉?”

馮四支支吾吾,說是打了一條狗。馮母神誌清醒過來,疑竇滿腹。這年月樹皮都剝光了,哪裏有狗讓兒子打?前些日子村東頭的孫二餓得發瘋,競把七歲的兒子煮著吃了。村裏一片嘩然,人人自危。想到此她打了個寒戰,掙紮起身,狐疑地看著兒子。馮四慌忙避開老母的目光。馮母忽然發現碗中飄浮一根長發,心中大疑,掙紮著要下炕。

馮母推開兒子,顫顫巍巍往媳婦屋裏走,邊走邊喊媳婦的名字。老人蹺進媳婦的屋門檻,隻見血水淌了一腳地,媳婦的頭扔在屋角,一雙眼睛嚇人地瞪著。

“天啦!......”老人驚叫一聲,一頭栽在腳地,再沒有醒過來......

葬了老母,吃光了媳婦的肉體,馮四成了名副其實的窮光蛋。後來他和幾個經常出沒賭場的紅五錘六去鼓動慫恿劉十三拉杆子吃大戶。拉起杆子首次出山,便旗開得勝。吃了香的喝辣的,馮四還分了幾十塊銀洋。他活了二十五個春秋還是頭一回見到這麽多的銀洋,而且這銀洋跟他姓了馮。他拿銀洋在手,左看看右摸摸,隨後又敲敲,用嘴猛吹一口,放在耳邊聽聲響,竟然高興得發瘋了。真是樂極生悲。

劉十三見馮四喜瘋了,立時紅了眼圈:“兄弟怎麽這樣福淺!”

一個略通醫術的嘍羅對劉十三說,馮四是高興得太過了,被喜痰迷了心竅。劉十三問可有醫治的法子。嘍羅說,他看過一本閑書,有個法子可醫此症,不知靈驗不靈驗。劉十三忙問什麽法子。嘍羅說,讓一個馮四平日最怕的人打馮四一個嘴巴,搶過他手中的銀洋,猛喝這錢不是他的。馮四受了驚嚇,吐出迷竅的痰液便就無事了。劉十三撓著腦袋尋思,這個法子倒不錯,隻是不知馮四平日最怕誰?嘍羅說,山寨裏馮四爺最怕的人就是你十三爺。劉十三罵了一聲自己:“糊塗!”當下依著嘍羅說的法子醫治馮四,果然見效。”馮四兄弟!......”劉十三叫了一聲,淚水湧出了眼眶。好半天,他止住悲聲,問嘍羅是怎麽失手的。

嘍羅泣聲說道:“昨晚夕馮四爺帶著我們一夥下了山,由眼線(坐探)帶路,摸進徐雲卿開的糧店,誰知糧店裏競空無一人。馮四爺心裏疑惑,急忙叫眼線,可眼線卻不見了人影。馮四爺便知大事不妙,急忙帶我們往外撤,可已經被人家圍住了,槍響得像炒豆子。我們亂了陣,馮四爺先是腿上中了一槍,我要背他往外衝,他不讓,要我快回山寨給十三爺報信。我鑽到了茅房(廁所),從茅坑爬了出來......”

“馮四他們全完了?”“全完了......”

劉十三咬牙又問:“眼線是誰?”

“徐家糧店的夥計趙七......十三爺,你可要給馮四爺他們報仇呀!”

劉十三抓起盒子槍,雙目圓睜,牙齒咬得格崩崩響,又問:“圍你們的可是王懷禮?”

“就是王懷禮那個狗日的!”

劉十三的眼珠子瞪得血紅,冒著凶光,恨恨地說:“馮四兄弟,我要殺不了王懷禮和趙七就不是人養下的!”一拳下去,桌上的茶杯跳了起來,跌在腳地摔得粉碎......

王懷禮露了個大臉。

從縣城回來後他一直心有餘悸。那天在保安團羅玉璋的住處,他看出羅玉璋懷疑他。最後雖說他把那堆事全都推到了墩子身上,似乎羅玉璋也相信了,可他卻心虛膽不壯。他知道羅玉璋是個心黑手辣啥事都幹得出來的混世魔頭。萬一姓羅的要算計他,那他徐雲卿失去的不僅僅是萬貫家產,一家人的性命也難保全。近來他睡不安穩食不甘味,常因此發熬煎。幾經思考,他在王懷禮身上開始下賭注。王懷禮和兒子望龍同過學,這已經有了一層關係。如果再施小恩小惠,籠絡籠絡,王懷禮也肯俯首聽他的話。常言說得好,小錢買動帝王心。盡管王懷禮是羅玉璋的部下,也不一定聽羅玉璋的。而王懷禮的任務是負責永平鎮一帶的民防治安。有道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近一段時間,他多次給王懷禮的中隊送酒送肉,至於送給王懷禮的東西更是可觀。如今王懷禮見了他,一口一個老伯,那個親熱勁就像真是他的親侄兒。走在大街,團丁們見了他都點頭哈腰,不笑不搭話。這一次王懷禮擊斃了馮四一夥,使徐家的糧店幸免於難。他大喜過望,大擺筵宴,邀來永平鎮的鄉紳名流為王懷禮慶功,以討王懷禮的歡心。

在酒席宴上,徐雲卿親自為王懷禮把盞。他端起酒杯,雙手遞到王懷禮麵前:“賢侄,我敬你一杯。”

王懷禮慌忙站起身:“徐老伯,折殺小侄了。”

徐雲卿笑道:“說哪裏話。你殺匪有功,又使我的糧店免遭被搶之災,我理當敬你。”

“恭敬不如從命。好,我喝!”王懷禮雙手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徐雲卿叫聲“好!”又斟滿一杯酒,捧給王懷禮。王懷禮推辭道:“小侄量窄,老伯自便吧。”

徐雲卿說:“那一杯是為賢侄賀功,這一杯是感謝賢侄救徐家糧店免遭被搶之災,賢侄不能不喝。”

王懷禮隻有喝了。他是個靈醒人,明白徐雲卿千方百計地在討好籠絡他。徐家出事的那天,他是事後才趕到的。他問羅玉璋是怎麽受的傷,羅玉璋說是被土匪砍了一斧頭。他心裏起疑,有郭拴子和一班衛兵在,土匪怎得人徐家客廳?再者,羅玉璋力大過人,又精通拳腳功夫,加上手中有槍,一兩個土匪怎能是他的敵手?退一步講,那個土匪就算得了手,怎能逃脫羅玉璋和郭拴子的神槍?可事實是羅玉璋和郭拴子都挨了一斧頭。後來,他私下問郭拴子,那天到底是怎麽回事。郭拴子和他私交甚厚,可也隻說了一句:“團長的老二惹下了麻達。”他頓時明白了,為啥羅玉璋不和他住在一起,偏偏要住在徐家,在心裏直埋怨羅玉璋也太那個了,誰家的花草都敢折。當時他心裏很是不安,真怕羅玉璋讓他去對徐家下毒手。他對徐雲卿的印象很好,覺得這人疏財仗義,說話辦事講的是仁義禮智信,而且在永平鎮民眾中很有口碑。如果羅玉璋真的命令他去對徐雲卿下毒手,他應該是執行命令還是不執行命令?幸好,他的擔心是多餘的。迄今,羅玉璋關於被刺這件事對他沒有過什麽命令,也沒有什麽暗示。而徐雲卿卻對他恩惠有加,倒讓他感到受之有愧。

王懷禮慌忙說:“多謝楊鎮長美意,我真的不能喝了。”

楊玉坤說:“王隊長不要推辭。這次你擊斃了馮四。砍了劉十三的左右手,立下奇功一件。喝了這杯酒,下次死的就是劉十三!”

坐在筵席桌上的都是永平鎮的名流鄉紳,紛紛說道:“鎮長說的極是,這杯酒不能不喝!”

王懷禮不再矜持,接過酒杯,一仰脖子,杯子見了底。眾人齊聲喊:“好!”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筵席上拉開了閑話。楊玉坤給王懷禮麵前的小碟裏夾了一塊魚翅,笑問道:“王隊長,幾時吃你的喜酒呀?”

王懷禮笑答:“FI子還沒定下來。到時候請你楊鎮長一定賞臉。”

楊玉坤笑道:“你的喜酒我是一定要吃的。”

徐雲卿呷了一口酒,問:“賢侄要娶親?不知是誰家的閨女?”

楊玉坤咽下一口菜,說道:“雲卿兄怎麽也孤陋寡聞。懷禮要娶的新娘子是北街耿老二的三閨女,那可是咱永平鎮第一大美人哩。”

有人附和道:“英雄配美人,真是天設良緣,地造一雙。”

眾人紛紛稱是。徐雲卿卻皺了一下眉頭。北街耿老二他是熟知的。耿家三閨女他也認得,美則美矣,可早已出嫁,羅敷有夫了。難道王懷禮仗勢要強奪有夫之婦?他心中頓生厭惡,話語也尖刻起來:“是你鎮長大人做的媒吧?”

楊玉坤熟知徐雲卿的脾性,自然聽出了弦外之音,哈哈一笑:“雲卿兄隻忙著做生意,兩耳競不聞街頭上的事。耿老二的三女婿病死一年半了,他的女兒現在娘家屋裏住著。”

徐雲卿心裏釋然了。他為人處世有自個獨特的一套,對女色不怎麽看重,崇尚的是好女不嫁二男。但寡婦再醮也是世間常有之事,並不為他的喜好厭惡有所改變,他也懶得去理會。隻是為王懷禮的一表人材,加之又是保安團的中隊長,為何相中了一個寡婦?看來王懷禮是被美色所迷,算不上個真漢子。他在心中雖然低看了王懷禮,但嘴裏還是說了一大堆拜年話。

“賢侄,喜日若選定下來就給我打聲招呼。我在迎賓樓擺宴給你操辦婚禮。”

王懷禮正想把婚禮操辦得隆隆重重,可手頭缺錢。徐雲卿此言一出,真是雪裏送炭。他大喜過望,站起身衝徐雲卿深深一揖:“老伯如此厚愛,讓小侄如何感謝才好。”

徐雲卿手拈胡須,盈盈笑道:“賢侄說這些話就是見外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有啥難處盡管開口,別跟老伯講客氣。”

“多謝老伯!”

散宴後,王懷禮匆匆趕回隊部,幾個團丁正在給他拾掇新房。他嘴角叼著煙,雙手插在褲兜審視了一番,覺得還滿意。王懷禮喪妻已有兩年之久。以他的身份地位以及長相再婚是件很容易的事。別說娶寡婦,就是找黃花閨女也易如反掌。前來登門提親說媒的也的確很多,可那些女人他沒有一個看上眼的。他的亡妻長相醜陋不堪。那時他的家境十分貧寒,沒有誰家的閨女肯進他家的門。他的父母怕斷了王家的香火,咬牙借貸了二十塊銀洋,總算把這個醜媳婦娶進了門。洞房花燭夜當他揭開新娘子的紅蓋頭時,嚇了一大跳,新娘子是個麻子臉,而且鼻梁塌鼻孔翻。他轉身出了屋睡在老娘的炕上。他娘看出他的心思,教訓他說:“醜媳婦是家中的瑰寶,俏媳婦是惹事的禍根。”強把他攆進了洞房。他和衣躺在炕上,卻無法入睡,自思,身邊躺著的女人再醜也是女人,而且花了二十塊光洋。如果用光洋去砸水,還能聽點響聲。可這麽躺著不是把二十塊光洋白扔了麽?想到這裏,他便奮然起身,一口氣吹滅了燈,摸著黑去享用那“二十塊光洋”。

王懷禮的中隊駐紮在永平鎮公所,地處鎮街中央繁華地段。鎮公所門前有個賣香煙的老婦人,夫家姓趙,人皆呼:“趙三嬸”。這趙三嬸秉性饒舌多話,好攬閑事,主業賣香煙,業餘喜說媒,閑著沒事就愛跟人諞閑傳套近乎。王懷禮嗜好抽煙,每天都要去趙三嬸那裏買香煙。趙三嬸自然很快就跟他熟識了,熟識了便拉閑話,一拉閑話也就知道了他喪妻未娶。這一重大發現,當即引發了趙三嬸的業餘愛好,立時就要給他說親保媒。可他一聽女方是個寡婦,心頭頓時就起了火,想罵趙三嬸一個狗血噴頭,又覺得她一把年紀了,跟他老娘一般老,便強息心頭之火把氣吞回肚裏,可臉上的顏色很不好看。趙三嬸是何等乖覺之人!見他變顏失色,心裏明白他嫌是寡婦,笑了一笑,說道:“王隊長,別嫌我老婆子嘴臭。要是換個人,我還不說這話呢。那個女人雖是個寡婦,可不是一般的寡婦能比的。她那長相,說了你也許不信,比畫上的人兒都要俊三分哩。”

王懷禮抽煙不語。

趙三嬸又說:“不妨你先見見她的人,看不上人就當我老婆子放了個屁。咋樣?”

王懷禮見趙三嬸如此這般說,有點動心了,可還是抽煙不語。趙三嬸見油鹽不入,不覺得有點灰心喪氣,把目光轉向別處。

忽然,趙三嬸猛地一拍大腿,眉開眼笑起來:“真格是陝西地邪,說誰誰來。王隊長,你快看,她來了!”隨即揚手喊道:“秀娟,過來!三嬸給你說個話。”

王懷禮轉過臉,隻覺得眼前忽地一亮。迎麵娉娉婷婷走來一個少婦,二十二三歲年齡,修長的身段,細楚楚的腰,秀溜的一雙小腳,走路如同踩著雲,又似風擺楊柳枝。她身穿月白洋布衫子綠綢褲,裁剪得十分可體,烏黑的頭發在腦後挽起一個高高的發髻,發髻插著一根銀簪,麵如桃花,柳眉下一雙風眼含羞帶笑,紅潤的雙頰嵌著一對淺淺的酒渦,令人銷魂。

少婦倏忽飄至近前,淺淺一笑:“三嬸,叫我來有啥話要說?”聲音柔柔的脆脆的,用眼角瞟了王懷禮一下。

趙三嬸是個沒話能找話說的角色,笑道:“你爹你媽身子骨可好?”

“好。三嬸也精神?”

“精神。”趙三嬸笑看王懷禮一眼,隨口介紹道:“秀娟,你來認認,這是我的表侄,叫王懷禮,在保安團當中隊長。”

耿秀娟看王懷禮一眼,含羞一笑:“我見過他,隻是不知道是三嬸的表侄。三嬸,你好福氣。”

耿秀娟抿嘴一笑,說:“往後少不了要給王隊長添麻煩。”

趙三嬸在一旁說:“看你說的,啥麻煩不麻煩的,有事就找他。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不能不辦。”

王懷禮便順著竿子爬:“還是我表嬸說的對,跟我你就不要講客套。”

耿秀娟又抿嘴一笑,又說了幾句閑話,便走了。王懷禮的一雙眼睛緊追著那娉娉婷婷的倩影,不忍離去。趙三嬸拽了一下他的後衣襟,笑問道:“咋樣?”

王懷禮自知失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從衣兜裏掏出幾塊銀洋,拍在趙三嬸的麵前:“三嬸,這事就拜托你了。我還有點公務。”轉身進了鎮公所。

趙三嬸風快地抓起銀洋,撩起大衣襟,裝進貼身衣袋,衝著王懷禮的後背大聲說道:“王隊長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了。”趙三嬸原以為做這個媒如同賣包香煙一樣的容易,沒想到遇上了麻煩。麻煩出在了秀娟的父親耿老二身上。耿老二一生務農,為人敦厚實誠。敦厚實誠的人也難免有狡黠之處,在給女兒秀娟找婆家時他動了一點心眼。他想自己一生把日頭從東背到西,力沒少出汗沒少流,卻光景過得不如人。他不願女兒再受苦受難,便把女兒許配給了南街開染坊的沈老五的兒子。沈家的日子倒也紅火,可沈家的兒子卻是個病身子。女兒過門不到半載,沈家的兒子就一命嗚呼了。他仰天長歎,說是女兒命中注定沒福,強求不得。因此,他一心想給女兒找個門當戶對的莊稼漢過日子,不願再攀高枝。趙三嬸上門提親,說是王懷禮看中了女兒秀娟,倒把他嚇了一跳。他連連搖頭。年初,保安團的吳清水威逼東街綢布店的杜老板,搶走了他的女兒做小老婆。娶親那天,杜家人嚎天悲地如同發喪一般。如今回想起來令人不寒而栗。在他眼裏,兵和匪沒啥兩樣。

趙三嬸搖舌鼓唇,說得口幹舌燥蓮花現。耿老二圪蹴在腳地悶頭抽煙,一聲不吭。好在趙三嬸人老臉皮厚,又不甘心失敗。她見說不轉耿老二,便去勸說耿秀娟。

“秀娟,那王懷禮你已經見過麵,長相沒啥談嫌的吧。再說他的身份吧,既是保安團的中隊長,又是羅玉璋的大紅人,有權有勢,誰人不高看他一眼!誰人不巴結諂媚他!跟你說實話吧,想嫁他的黃花閨女多得很。如今這世道嫁漢就要嫁王懷禮那樣的漢子,手中有槍,兜裏有錢,誰都巴結,誰也不敢惹。”趙三嬸說到這裏頓了一下,察觀耿秀娟的神色,“你就算是出嫁一天,人總說你是寡婦。要不是你長得心疼(漂亮)討人喜愛,這門親你想攀怕也難得攀上。”

趙三嬸最善察言觀色,看出耿秀娟動了心,便趁勢發揮舌頭的功能:“秀娟,老天把你殺到了半路上,三嬸都替你傷心難過。你已經走錯了一步路,可不敢再走錯路了。王懷禮是個打著燈籠也難尋的好女婿,你可不能錯過了。過了這個村可不一定有那個店。我知道你是個有主見的娃,明事理。這事說啥大主意都要你自個拿,你爹那人太老實太憨厚了。”

耿秀娟沉吟片刻,抬起頭,抿了一把額頭的散發,說道:“三嬸,我去給我爹說。”說罷起身到父親屋裏去。

耿老二圪蹴在腳地裏抽悶煙。耿秀娟進屋遲疑一下,叫了聲:“爹!”耿老二抬起頭,看著女兒。

耿秀娟沉吟一下,說:“我三嬸把那話給你說了?”耿老二點頭。

“你不願意?”

耿老二噴了一口煙,說:“秀娟,爹不想再攀高枝,想給你尋常,王懷禮全中隊人馬一齊出動,人不離槍,彈不下膛,防守十分森嚴,別說一個生人,就是一頭野牲口也難闖進鎮裏。王懷禮果然不同一般,不是吳清水之輩可比。他吸取吳清水的教訓,勝兵不驕,在他的新婚大喜之目反而加強了警戒,以防不測。氣得劉十三破口大罵:“媽拉個屁!叫那熊的腹子先享上兩天福!”劉十三畢竟不是一般的土匪頭子。他雖是草莽,卻也粗中有細。他見王懷禮早有戒備,也並不莽撞行動,按兵不動,不許村裏一個人走動,把消息封鎖得嚴嚴實實。他就不信王懷禮沒有個猴打盹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