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秀女和幾個嘍囉見雙喜如此無理,都有了怒色。郭生榮麵無表情,猛地揮了一下手。一個彪形嘍囉撲上來就扭雙喜的胳膊,雙喜這時已置生死於度外,側身閃過,一個掃堂腿過去,彪漢不備,撲倒在地。又有兩個壯漢衝上去,倆鬥一。雙喜拳腳並用,出手如電,拳打東西,腳踢南北。幾個回合下來,兩個壯漢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雙喜瞪著郭生榮:“榮爺,你也太不仗義了。”

郭生榮卻笑了:“果然身手不凡。就憑你一下打倒了我三個弟兄,你求的事我答應了。”

雙喜愕然地望著郭生榮,一時沒明白過來。秀女在一旁笑道:“賣啥瓷,還不快過來謝我們當家的。”

雙喜這才醒過神來,急忙拱手相謝:“多謝榮爺!”

這時,邱二急匆匆走了過來,在郭生榮耳邊低語道:“大哥,保安大隊的一股人馬反水了,現在跑到了崗下。他們狗咬狗,咱們趁這個機會吃掉反水的這一股。”

郭生榮擺擺手:“我已經答應秦雙喜了,收留他們上崗。”

邱二驚愕地看著郭生榮。

“老二,你安排兩隊人馬埋伏在上崗的路口,劉旭武膽敢上崗,就給他點顏色瞧瞧。”

邱二還想說啥,見雙喜瞪眼看他,心裏明白,郭生榮拿定了主意,再說啥也無濟於事,跺了一下腳,轉身就走。郭生榮叫住了他:“老二,你和雙喜下崗去迎接客人,埋伏的事我另讓人去。”

早霞如血,浸染著荒原土嶺。

黃土高原的地形主要是黃土梁峁和溝穀川道。站在梁峁上眺望,幾乎所有的嶺一樣平。那些黃土梁峁遮蔽了人們的視線,在梁梁峁峁的北坡和陽坡常常有大片的樹林。梁梁峁峁之間便是溝穀川道,溝穀川道大多夾一溪瘦水,瘦水幾乎都有一條土道相伴。土道兩邊是田地,田地裏的莊稼長得比梁峁上的莊稼好得多。霞光潑灑下來,給溝穀川道、梁梁峁峁塗染上瑰麗的色彩,把荒原土嶺變成一幅引人入勝的油畫。

吳俊海的人馬在臥牛崗的溝穀中休息,士兵們橫七豎八地躺在草坡上,一夜邊打邊跑,隊伍實在太疲憊了。現在若有一支隊伍前後夾擊,這些士兵十有八九會成為屍體。

吳俊海大口抽煙,一手插腰,似一匹困獸來回地走動著,不時地向崗上張望,一臉的焦急不安。路寶安和王得勝等人側立一旁,一口接一口地抽煙,似乎在比賽誰抽煙抽得最凶。

南邊土梁上傳來了槍聲,剛才吳俊河帶著二排去接替王得勝排打掩護,看情景是和追兵接上了火。

王得勝急了:“大哥,咱們另想辦法吧。”

路寶安憂心忡忡地說:“秦雙喜會不會把咱們丟在這裏,自個兒去逃命了?”

吳俊海搖頭,斷然道:“雙喜不是那樣的人。你們別看他年齡輕,文文靜靜的,骨子裏卻是一個真正的漢子。”

路、王二人不再說什麽,都伸長脖子往崗上眺望。崗坡上長滿了樹木雜草,看不清什麽。南邊梁峁上的槍聲響得更緊了,如同爆豆一般。吳俊海甩了煙頭,額頭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忽然,王得勝叫道:“有人下來了!”隨即拔出了槍。

一夥人一驚,都拔出了槍,引頸張望。隻見雙喜帶著一夥人走下崗來,吳俊海把槍插回盒子,以手加額:“老天爺,有救了!”疾步迎上去。

雙喜也快步走過來。到了近前,吳俊海急問:“談妥了麽?”

“談妥了。”雙喜笑臉作介紹:“這位是邱二爺。邱二爺,這是吳連長。”

“邱二爺!”吳俊海給邱二拱手施禮。

“吳連長!”邱二拱手還禮,“榮爺讓我前來相迎,請各位上山。”

“多謝榮爺和邱二爺。”

“吳連長不要客氣,請弟兄們上山吧。”

吳俊海當即命令隊伍上臥牛崗,隨後又命令傳令兵傳令,讓吳俊河排火速撤回。

吳俊河排剛一撤離峁梁,劉旭武的人馬就尾隨追了過來。前哨班的團丁跑來報告:“報告大隊長,吳俊海的人馬上了臥牛崗。”

劉旭武勒住馬韁,舉起望遠鏡,隻見斷崖絕壁橫在眼前,滿目蒼涼。山腰斜坡亂石擠疊,如狼牙虎齒,瞧不到上山的路徑。山腰上長滿了灌木,枝葉茂密,被勁風吹得搖搖晃晃,發出浪濤般的吼聲,似乎隱藏著千軍萬馬。

良久,他放下望遠鏡,命令道:“停止前進。”

薑浩成忙問:“大隊長,不追了?”

劉旭武沒理薑浩成,他骨子裏瞧不起這個“衙內”。他把望遠鏡遞給身邊的陸誌傑:“前邊就是臥牛崗,是郭生榮的匪窩。”

陸誌傑舉起望遠鏡剛要觀察,薑浩成一把搶了過去,邊看邊道:“咱們把隊伍開上去,把狗日的匪窩端了!”他想趁這個機會報被綁票之仇。

陸誌傑心裏老大不高興,譏諷道:“薑副官,那就帶隊伍往上衝吧,我當二梯隊,大隊長給咱打掩護。”

薑浩成沒聽出陸誌傑話語的味道,信以為真,向劉旭武請纓出兵。劉旭武本想訓斥他幾句,可又一想,不好得罪他,緩和了一下口氣說:“臥牛崗嶺高溝大,一夫當關,萬夫難開。若是郭生榮設下埋伏,咱可就全軍覆沒了。”

“這麽說,隻有撤兵了?”

陸誌傑冷笑道:“薑副官,是聽你的,還是聽大隊長的?”

薑浩成瞪了陸誌傑一眼,卻不再說什麽。劉旭武調轉馬頭,大聲命令:“撤!”

其時,郭生榮等一幹人站在山神廟前的台階上,迎接吳俊海的人馬。吳俊海老遠看見一夥人簇擁著一個虯髯壯漢和一個俊俏的少婦,便知道他們就是郭生榮夫婦,快步向前抱拳施禮:“榮爺!夫人!吳俊海見禮了。”

秀女含笑點點頭。郭生榮撚著胡須哈哈笑道:“聽雙喜說,你是他的師兄。吳富厚是你啥人?”

“是我的父親。”

郭生榮仔細打量吳俊海:“怪不得我看你有點眼熟,原來你是吳富厚的後人。像,像!”

“榮爺認得我父親?”

“認得,認得。你父親是條漢子,我敬重他。你年紀輕輕就當上了連長,也是不凡啊。”

吳俊海紅了臉麵:“榮爺說這話真讓我羞愧。如今我落魄到了這一步田地,簡直就像喪家之犬。”

郭生榮說:“勝敗是兵家常事嘛。再者說,不能以一時成敗論英雄。你年輕有為,來日方長哩。”

“榮爺這麽高看我,真讓我汗顏慚愧。”吳俊海隨即把路寶安、王得勝、吳俊河等人介紹給郭生榮。

郭生榮哈哈笑道:“都是一夥虎將哩。走,到大堂裏說話。”

一夥人跟著郭生榮進了山神廟。分賓主坐下,吳俊海說著嘩變的原委經過,郭生榮罵道:“狗日的薑浩成真不是個東西,那天就該撕了他。”

這時,嘍囉們擺上了酒宴。郭生榮請吳俊海一夥入席。郭生榮夫婦、邱二與吳俊海兄弟、路寶安、王得勝、雙喜坐在首席。酒宴是山寨上的高規格,大盆盛肉,大碗裝酒,十分豐盛。郭生榮端起酒碗:“這碗酒為各位弟兄接風洗塵。”仰臉一飲而盡。

眾人也一飲而盡。

郭生榮笑道:“各位隨意吃吧。”夾了一片紅燒肉送進嘴裏。

吳俊海等人雖肚中饑渴,但都吃得很節製,盡量不讓自己露出狼狽的吃相。

少頃,郭生榮笑著,看似很隨意地問:“俊海,你手下有多少人?”

吳俊海答道:“上崗時清點過,還有七十二個弟兄。”

“多少條槍?”

“每人手中都有家夥,還有十幾匹馬,三挺機關槍。”

郭生榮笑道:“咱們山寨一下添了這麽多弟兄,這麽多槍,真是大喜事啊。來,幹了這一碗!”

眾人喝了碗中的酒。

郭生榮吃了一口菜,忽然又問:“俊海,你看這些人馬應該咋安置?”

吳俊海一怔,急忙說:“一切聽從榮爺安排。”

“你想咋安置哩?”

“榮爺在上,一切都聽從榮爺的安排。”

郭生榮笑道:“那好吧,你帶來的弟兄都歸你管,編為第三大隊,你是大隊長,你的三個排長都是中隊長,先駐在後崗山寨。你看咋樣?”

吳俊海起身衝郭生榮躬身拱手:“多謝榮爺!”

“坐下,坐下,酒桌上別這麽多禮數。後崗山寨簡陋了些,都是窯洞。其實,窯洞比瓦房好,冬暖夏涼,你說是麽?”

吳俊海連連稱是。

郭生榮又說:“後崗山寨極為重要,有你的人馬駐紮在那裏我也就放心了。咱們臥牛崗地勢險峻,一人當關,萬夫莫開。退一萬步講,就是官軍攻上崗來,前後崗互為犄角之勢,相互增援,也能破敵。”

吳俊海起身打了個立正:“俊海一定盡職盡力,守住後崗。”

郭生榮捋著胡須笑道:“俊海果然是個真正的軍人。坐下,坐下說話。”隨即又斂了笑紋,咳嗽一下,威嚴地往下掃視了一眼:“吃了這桌酒席,往後咱們就成了一家兄弟,在一個鍋裏攪勺把,有鹽就鹹著吃,沒鹽就淡著吃。凡事都要擰成一股勁,相互照應,不能麵上笑哈哈,肚子裏又在搗鬼。如果誰日鬼搗棒槌,別怨我手下無情!”說著,郭生榮端起酒碗:“來,我再敬各位兄弟一碗。”一飲而盡。

眾人都喝幹了碗中的酒,唯有邱二淺淺抿了一口。

臥牛崗後崗是個小村,有十來戶人家。這些人家的戶主幾乎都在郭生榮手下吃糧聽差,閑時當土匪,忙時收莊稼。

小村東邊是一麵土崖,土崖上挖著幾排窯洞,錯落有致。吳俊海的人馬就駐紮在這幾排窯洞中。雖然十分簡陋,倒也十分清靜。吳俊海對這個住處十分滿意,可俊河等人卻常有怨言。

一日,他們坐在窯洞裏說閑話,吳俊海笑道:“榮爺真是大人有大量,他沒有把咱兄弟們分開,還給咱們安排了這麽個清靜的地方。”

吳俊河嘟囔道:“這是個啥鬼地方,出門就跳崖,把人憋都憋死了。”

王得勝也說:“啥清靜地方,比住廟還清苦。”

吳俊海道:“咱如今落了難,能有這麽個地方落腳還彈嫌啥哩,再者說,咱弟兄們廝守在一起也是大好事。”

路寶安吸著煙半晌說道:“郭生榮那人城府很深,隻怕往後會一口一口把咱吃掉。”

吳俊海不以為然地說:“你別老往瞎處想嘛。”

“防人之心不可無。江湖險惡,咱得防著點兒。”

吳俊河咬牙道:“他真要敢對咱下手,咱就先抄他的老窩。”

王得勝附和道:“俊河說得對,都到了這一步田地,還怕個球。”

吳俊海忽地坐直身,眼睛警惕地望著窗外,壓低聲音告誡幾位弟兄:“千萬不敢胡說,更不敢胡來!咱現在是寄人籬下,凡事都要小心一點兒,你們記下了麽?”

路寶安點點頭,吳、王二人也相繼點頭……

就在吳俊海等人商談時,邱二來到郭生榮的住處。郭生榮躺在臥榻上抽大煙,秀女在一旁給他點煙泡。他有時抽兩口大煙,但沒有多大的癮。

邱二麵色沉重地坐在椅子上,郭生榮抬眼看了他一下:“老二,你也來一口?”

邱二搖頭。小玲送上茶水,又悄然退下。

“老二,有啥事?”

邱二沒吭聲,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又放下了。

秀女說:“老二,你有啥話就說,別藏著掖著。”

邱二這才開了腔:“大哥,那樣安置吳俊海他們怕不妥吧。”

“咋不妥?”

“他們人多槍也多,還有三挺機關槍哩,萬一變了心,咱咋收拾哩?”

郭生榮口沒離煙槍。秀女笑問:“依你說咋辦好?”

“應該把他們分開。”

“你就不怕他們起疑心?”

邱二一怔,他沒有想到這一點。

郭生榮坐起身,嘿嘿一笑:“老二,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好東西咱得一口一口慢慢吃。”

秀女笑道:“老二,你咋就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哩。”

邱二看看郭生榮,又望望秀女。恍然大悟,拍著後腦勺連聲說:“我糊塗,我糊塗!”

郭生榮對秀女笑道:“老二靈醒了!”

三人都大笑起來……

郭生榮與吳俊海各懷叵測之心,雙喜卻舉棋不定。他原本想去陝北,中途去找吳俊海借盤纏,卻發生如此變故,這是他始料不及的。既然上了臥牛崗,就該去看看玉鳳和小翠。

這天中午,郭生榮傳令,讓吳俊海等人前去山神廟議事。吳俊海叫雙喜一塊去,雙喜無心留在山上,因此不想去。但又一想,何不趁此機會去看看玉鳳和小翠,便答應了。

來到前崗,正走之時,忽然有人喊叫:“秦大哥!”雙喜扭臉一看,是小翠,大喜過望,急忙抽身走過去。

到了跟前,小翠埋怨道:“你來了咋不來看看小姐和我?我們又沒得罪你呀!”

雙喜賠著笑說:“真是對不起,今兒個我就是想抽空來看看你們哩。小姐這會兒在哪裏?”

小翠笑了起來。雙喜莫名其妙,猛回首,郭玉鳳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他的身後,滿臉含笑地看著他:“上崗來還躲著我,架子不小哩。”

雙喜苦笑道:“你這是罵我哩。我這回上崗來簡直就像一條喪家之犬。”

“哪你咋不先來找我?信不過我?”

“不不,不是信不過你,一是事急,二是不想讓你作難。”

“聽說薑浩成把你關進了大牢?”“那狗東西翻臉不認人。”

“哪一天再抓住他,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唉,真是珠玉好識,肉蛋難認啊!”

“這回上山來還走麽?”

“我還真的不知道何去何從。”

小翠在一旁笑道:“我替你拿主意,別走了,咱們這回真成了一家人。”這時,就聽有人叫喊:“雙喜!雙喜!”

雙喜應聲轉臉,隻見吳俊河走了過來。

“大哥叫你快走哩。”吳俊河一雙眼睛直往玉鳳身上瞅,麵現驚訝之色。

玉鳳見他目光不善,瞪了他一眼。他慌忙移開目光又往小翠身上瞅。小翠也瞪眼瞅他。

“有空我就去看你們。”雙喜揮手告別。

“雙喜,那兩個女子是誰哩?”吳俊河追著雙喜問,一雙眼睛一個勁兒地往後瞅。

雙喜看他那式子,心裏好笑,便開了個玩笑:“是我表妹。”

吳俊河有點兒不相信:“真格是你表妹?”

“看你這話問的,哄你能當飯吃?”

“兩個都是你表妹?”

“兩個都是。”雙喜笑了一下,大步向前走去,把一頭霧水的吳俊河扔得老遠。

從臥牛崗撤兵回來,劉旭武窩在大隊部,很少出門。吳俊海連嘩變對他的刺激和壓力很大。他一直覬覦縣長這個位子,薑仁軒即將離任,他認為雍原縣長非他莫屬。卻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出了這檔子事,豈不是給他的光臉上抹屎麽!

今兒劉旭武心情稍好一些,便去了東街小妾的住處。那小妾原是煙花女子,很會賣弄風情。她一頭紮進劉旭武的懷中就撒嬌賣弄**,劉旭武心中那點兒不痛快霎時跑到爪哇國去了。當下就解衣寬帶和小妾倒在**顛鳳倒鸞,布雲播雨。正在得意之時,貼身馬弁在窗外疾叫:“大隊長!大隊長!”

劉旭武很是惱火,沒有停止動作,怒斥道:“喊叫啥哩!”

“薑縣長讓你趕緊去一趟!”

劉旭武失去了興致,罵了一句:“真掃興!”想從小妾身上下來。小妾摟住他的腰不鬆手,一個勁兒地給他騷情,他便追問一句:“薑縣長沒說有啥事?”

“啥事倒沒說。看情形薑縣長要去省城上任。”

劉旭武一把推開小妾,急忙穿衣服。出門沒幾步,他又折身回來,從床下拉出一個皮箱,讓馬弁扛上。小妾急了眼,不顧羞恥,光著屁股跳下床抱住皮箱不許扛。馬弁見此情形哪裏還敢扛,隻是瓷著眼看光屁股女人。劉旭武十分惱火,抓住小妾的胳膊想把她拉開,小妾卻抱著皮箱不鬆手,嚷道:“這是我的,不許拿!”

劉旭武表麵上很溫和很好說話,其實骨子裏十分蠻橫凶悍。此時他火冒三丈,雙手一使勁,把小妾扔到了**,罵道:“啥是你的?連你都是老子的!老子想咋就咋!”轉臉見馬弁雙眼發瓷,氣得在馬弁屁股上踢了一腳:“狗日的看啥哩,還不扛走!”

馬弁醒過神來,急忙扛起皮箱,跟在劉旭武屁股後邊直奔縣府。

縣府院子停著一輛黑色小汽車,張秘書正指揮著幾個人往汽車上搬東西。劉旭武跟張秘書打聲招呼,就匆匆進了客廳。薑仁軒在客廳獨自喝茶,見他進來,埋怨道:“旭武老弟,你跑到哪達去了?讓我好等。”

劉旭武臉紅了一下,急問:“你這就走?”

薑仁軒點點頭。

“誰來接任?”

“孫世清孫副縣長接任。”

“孫世清!”劉旭武的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

薑仁軒說道:“我找你來,就是告知你這件事的。這次保安大隊嘩變的事對你十分不利。我原本推薦你接任,上峰不但沒同意,還訓斥我沒有知人之明,把我弄得很尷尬。”

劉旭武長歎一聲:“唉!我是流年不利。隻怕再沒有出頭之日了。”

薑仁軒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旭武老弟,別說喪氣話,先忍一忍吧,等過了這個關口,我會在上峰麵前替你美言的。”

“那就太謝謝薑廳長了。”

“別這麽叫,還是以兄弟相稱吧。”

“我可就高攀了,仁軒兄!”劉旭武擺了一下手,讓馬弁把皮箱扛進來。

薑仁軒看著皮箱,已心明如鏡,卻故意問道:“旭武老弟,這是何意?”

“仁軒兄走得太匆忙,小弟來不及準備,這點東西不成敬意,請仁軒兄笑納。”

薑仁軒板起了臉:“旭武老弟,你怎麽也來這一套?我是什麽東西也不收的。”

劉旭武急忙道:“仁軒兄誤會了。我雖是你的屬下,但和你情同手足。現在仁兄要離我而去,小弟送點東西為仁兄餞行不為過吧。”

“也罷,我收下。旭武老弟,下不為例。”

“下不為例,下不為例。”

薑仁軒遞給劉旭武一支煙,又劃著火柴給他點著。劉旭武有點兒受寵若驚。薑仁軒徐徐吐了口煙,說道:“旭武老弟,再告知你一件事。”

劉旭武禁不住心頭一懸,神經也繃緊了,不知又有啥壞消息。忙問:“啥事?”

“省府發來公文,要各縣查煙禁煙,杜絕毒品泛濫。以往這件事都是保安大隊直接插手,這回你得想辦法把這件事辦漂亮,挽回點麵子,我也好在上峰麵前替你說話。”

“我立刻下令查封關閉縣城的煙館。”

薑仁軒點點頭,隨即又說:“不能把目光隻放在縣城。”

劉旭武有點兒不明白薑仁軒的意思,困惑地望著他。

“據說北鄉一帶有人私種大煙,而且麵積不小。如果能鏟除毒品源頭,可是立了一件大功。”

劉旭武來了精神:“我立馬派人前去察看,如果情況屬實,一定嚴懲不貸。”

上次薑浩成被綁票,郭生榮開口要兩萬大洋的贖金。劉旭武動用了一部分軍餉和征收來的稅款準備送臥牛崗贖人。就要動身之際,薑浩成突然回到了縣城,劉旭武大喜過望,私吞了這筆款子。適才他送給薑仁軒的禮箱中裝著五千塊大洋。他一直在找機會填補這筆虧空。現在機會來了,借查煙禁煙之機,捉刀的手使勁刮一刮,一個鄉多刮出兩三千塊大洋不成問題,全縣二十二個鄉,少說也能多刮出四五萬大洋來。想到這裏,劉旭武滿臉泛起了笑紋。

薑仁軒瞥了他一眼,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說道:“旭武老弟,北鄉一帶民風剽悍,下手不能太狠,千萬不要激起民變。”

“仁軒兄放心,我一定把這件事辦得漂漂亮亮。你就靜候佳音吧。”

送走薑仁軒,劉旭武立馬派了幾個精明強幹的細作前往北鄉一帶察看。當天傍晚,幾個細作回來報告,說是秦家埠北去五裏的趙家窪、黃家溝、羅家崖等村子都有人種植大煙。尤以趙家窪為最,二十來戶人家的村子,幾乎家家戶戶都種了煙。劉旭武拍桌叫了聲:“好!”他本想讓辦事穩當的陸誌傑帶人去鏟除煙苗,征收罰款。可覺得這件事不難辦,不如把這個功勞讓給薑浩成,將來也好在薑仁軒麵前邀功。

第二天,劉旭武召來薑浩成,讓他帶上大隊部的警備排前去北鄉趙家窪一帶查煙,臨了推心置腹地說:“浩成,這件事事關重大,千萬不能辦砸了。兵變一事鬧得咱倆都臉上無光,這回說啥你也得給咱弄點兒臉麵回來。”

薑浩成拍著胸脯說:“大隊長放心,辦這事我是褲襠裏捉雞巴,手到擒來。”

劉旭武笑道:“我等著你的好消息。”

原來是個衙內

趙家窪嵌在渭北高原的一個皺褶裏,坐北向南的坡崖上挖了幾排窯洞,錯落有致,住了二十來戶人家,一律的窮家小戶。川道以及周圍溝溝窪窪的土地倒還不少,可地主姓秦。趙家窪十之八九是秦盛昌的佃戶。今年這些佃戶都種了大煙(罌粟)。自晚清到民國,上邊三令五申禁種大煙,卻屢禁不止。究其原因,是腐敗所致。想當年林則徐銷煙虎門,不僅洋人反對,而且也得罪了朝廷。結果壯誌未酬,反讓洋人打開了國門。民國政府也深知大煙禍國殃民,嚴令禁種禁吸。經是好經,卻讓下邊的歪嘴和尚念瞎了。每年禁煙,地方官吏帶領軍隊、警察以禁煙為名,行敲詐勒索之實。凡行了賄的,煙苗安然無恙。否則,不是捆綁、吊打,就是毀苗罰款,鬧得人心惶惶,怨聲載道。

趙家窪地處偏僻,又在山溝溝裏,禁煙喊了好些年,但地方官吏從沒幹涉過這個地方,似乎趙家窪是化外之民。正應了那句話:天高皇帝遠。人窮極了,就會鋌而走險。種一畝大煙的收入可頂種十畝糧食的收入。因此,趙家窪的農戶抱著僥幸心理,孤注一擲全都種植了大煙,渴望獲得暴利。

大煙雖是毒品,卻長得分外妖嬈。青翠碧綠的稈兒,葉形如芥菜葉,花形如棉花花。每到開花季節,紅紅白白的一片,香氣撲鼻,飄出好幾裏地。煙花一敗,露出棉桃般的嫩苞,日漸肥大。待成熟之際便可割煙。割煙一定要選好時機,早晚有露水,不利煙膏凝結,雨霧天則更不行。最好的時辰是在白花花的太陽當頭照著的時刻。這時,用一種月牙形的小刀輕輕劃破煙骨朵,乳白色的汁液就會滲出。太陽一曬,汁液便凝成黑糊糊狀,用刀子刮在盒裏便是大煙膏了。割煙的季節,煙地裏熱鬧得賽集市,各色小販都在地頭大聲吆喝叫賣。刮煙的用一刀子煙便能換來許多美味可口的東西和所需之物。

趙家窪溝溝窪窪種滿了罌粟,剛剛下了一場透雨,煙地裏一片翠綠。小滿剛過,煙花已敗,肥實的煙骨朵挺立枝頭,豐收在望。早熟的品種已能開割,地主兒家們在地裏忙著割煙,聞訊趕來的小販車推肩挑著貨擔,擺在地頭大聲叫賣。

太陽快到頭頂,溝道裏開來了一隊團丁。為首的年輕軍官騎一匹高頭大馬,相貌堂堂,他手揮馬鞭,指指點點趾高氣揚。一旁的是個瘦猴,騎著一匹灰驢,點頭哈腰地衝著騎馬的諂笑。眼尖的瞧見,大聲喊:“糧子(當兵的)來了!糧子來了!”

一村的男女老幼都慌了,不知道往哪裏躲才好。霎時,村裏亂作一團,呼兒喚女、扶老攜幼到處亂竄,鬧得雞飛狗跳牆。那隊團丁沒有進村,徑直奔煙田而去。眾人見糧子沒有進村,倒也鎮定下來,擁在村口瞧稀罕。突然有人叫道:“不好,糧子是查煙來了!”急向自家煙田跑去。

大夥醒悟過來,全都慌了,再也顧不得身家性命了,急忙奔向各自的煙田。那隊團丁到了地頭解下武裝帶衝進煙田見蕾就抽,刹那間就抽打倒煙稈一大片。鄉民頓時哭喊起來:“老總,求求你們……這可是我們全家人的飯食啊……”跪在地邊衝團丁們磕頭作揖。

團丁們無動於衷,依然揮著武裝帶亂抽,煙田似乎是他們的練武場。騎灰驢的瘦猴官兒哈哈笑著雙腿一夾,抖動韁繩馳進煙田。那灰驢在煙田裏四蹄撒歡,瘦猴官兒揮舞馬鞭胡亂抽打。人驢所到之處,煙苗倒下一片。一個叫趙民娃的年輕漢子急了眼,撲過去拽住了瘦猴官兒的一條腿。那瘦猴官兒冷不防一下子被拽下了驢背。他爬起身來惱羞成怒,舉起馬鞭沒頭沒腦地抽打趙民娃。趙民娃被打急了,猛地揮拳還擊,瘦猴官兒捂著眼睛慘叫起來。那瘦猴官兒是警備排排長,名叫史長命,當即叫喊起來:“反了!反了!”

薑浩成不知出了啥事,急忙帶人過來,忙問怎麽回事。史長命捂著眼睛,一指趙民娃:“薑副官,這個刁民要造反!你看,把我的眼睛打瞎了!”

薑浩成大怒:“翻了天了!把這個刁民給我往死地抽!”

立即有幾個團丁跑過來。幾根皮鞭沒頭沒腦地抽打下來。趙民娃抱著頭滿地亂滾,身上血跡斑斑,慘不忍睹。最終躺著不動了……

秦盛昌得知趙民娃被打死的消息已是午後。他剛剛睡醒午覺,端起水煙袋想抽袋煙提提神,滿順匆匆走了進來:“老爺,出事了!”

“出啥事了?”

“趙家窪的趙民娃讓查煙的團丁打死了。”

秦盛昌大驚:“你聽誰說的?”

“民娃他爹趙三老漢專程來給咱告知這事。”

“趙三老漢人呢?”

“他在前院。”

秦盛昌起身來到前院。趙三老漢坐在廈房的台階上低頭抹淚,吳富厚在一旁好言安慰。聽到腳步聲,老漢抬起頭叫了聲:“秦掌櫃!”就泣不成聲了。

趙三老漢給秦家扛過多年活,十分勤謹厚道。秦盛昌對他印象頗佳,此刻見他如此這般模樣,大動惻隱之心:“三哥,你家的事我知道了,已經這樣了,你也別太難過了。”隨即吩咐滿順:“到太太那裏取二十塊大洋來。”

片刻工夫,滿順取來了錢。秦盛昌把錢給了趙三老漢:“三哥,先把娃的後事辦了。其他話過後咱再說。”

趙三老漢千恩萬謝地走了。

秦盛昌恨聲罵道:“這夥王八蛋!民娃犯了法,有國法治他的罪哩,憑啥把人往死裏打!簡直是一夥土匪!”隨後又埋怨吳富厚:“我不是跟你說過了,查煙的來了在一品香好好招待招待。那是一夥瘋狗,油了嘴就不會下口咬人了。”

吳富厚說:“這回他們下來沒跟誰打招呼,徑直就去了趙家窪,還有黃家溝、羅家崖幾個村子。”

“這麽說他們這回要動真格的了?”

“隻怕他們還會來找咱昌盛堂的麻煩。”

“咱昌盛堂怕啥?咱又沒種煙!”

“可咱是地主呀。”吳富厚拿出一張紙來,雙手呈給秦盛昌,“這是他們在街頭張貼的布告,我讓人揭下了一張。”

秦盛昌展開布告,隻見上麵白紙黑字寫得清楚:

布告

鴉片乃毒品,禍國殃民,政府明令禁種禁食,卻有不法鄉民,視政府禁令如兒戲,依然種植,實乃刁頑。凡種煙鄉民,限期三日之內鏟除煙苗,並每畝罰款三十塊大洋。

以儆效尤。如違抗不從者,嚴懲不貸!

切切此布。

雍原縣保安大隊

民國二十六年×月×日

秦盛昌半晌無語。吳富厚說:“老哥,常言說得好,防人之心不可無。咱得做點準備才是哩。”秦盛昌點點頭。

半下午時分,又有消息傳來:“查煙的團丁把種煙的戶主都抓了起來,說是交清了罰款才放人。”

少頃,十幾個鄉紳陸續來到秦家。他們都是秦家埠及周圍各個村寨的富家大戶。這些大戶人家並不種植洋煙,可他們的佃戶都種了洋煙,戶主被抓家屬哭哭啼啼地找上門來求救。他們是佃戶的掌櫃,當然不能袖手旁觀,再者也於心不忍,來找秦盛昌相商。秦家家大業大,掌櫃秦盛昌德高望重,出言極有影響力,是這夥鄉紳的首領。

秦盛昌把眾鄉紳請進客廳,剛剛落座,滿順又進來稟報說秦家種煙的佃戶在前院廈房,求見掌櫃。秦盛昌吩咐滿順安排茶飯好生招待他們,稍後他就見他們。

滿順走後,老鄉紳楊洪儒就說:“盛昌老弟,今年這事蹊蹺,他們是來者不善啊。”

以往禁煙的下來,走村轉鄉氣勢洶洶,但很少動真格的,隻是虛張聲勢。他們使的是敲山震虎的手段,那些種煙戶聞訊趕緊送帖迎請。他們一到村口,就被煙戶迎進家院,一頓好吃好喝之後,帶他們到溝溝梁梁轉轉,然後特意把他們請到小塊煙田裏,當著他們的麵套牛插鏵,耕鏟煙苗。他們不等煙苗全部耕鏟完,就隨主家返回家院。此時主家不僅端吃端喝,又有銀洋送上,讓他們滿意而來,又滿載而歸。可今年卻不同,他們毫不張揚地就下了鄉,而且動真格的,又打又抓又罰,一時間鬧得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終日。

秦盛昌問道:“你們找沒找聯保的汪主任?讓他出麵求求情。”

楊洪儒說:“找過了。人家不但不給汪主任臉麵,還把汪主任訓了一頓。如今汪主任閉門不出,說是沒臉見人。”

秦盛昌不禁一愣。汪主任是聯保主任,也算是這一方的父母官,跟縣長、保安大隊長也說得上話,咋就讓人訓了一頓?

“禁煙的頭頭是誰?”

“保安隊的副官,姓薑,二十啷當歲,牛皮得很。聽說他爹就是前任縣長。那薑仁軒現在當廳長了。”

秦盛昌有點明白了,原來是個衙內,怪不得這麽牛皮哄哄的。

楊洪儒忿然道:“從古到今都是打了不罰,罰了不打。他們又罰又打是何道理?”

另一個王姓鄉紳說:“他們打得又重罰得又狠。一畝煙罰三十塊大洋,一畝煙能賣幾個錢?煙苗都鏟了,拿啥交罰款?這不是把人往絕路上逼麽!”

張家寨的一位鄉紳說:“他們還要征收去年的尾欠,現時離下鐮割麥還有半月時間,許多小戶人家都揭不開鍋了,哪有錢交尾欠?兔子急了也要咬人哩!”

吳富厚在一旁說:“趙家窪的趙民娃都讓他們打死了。再這麽罰下去,說不定還會逼出幾條人命哩。”

正說著話,滿順失急慌忙地跑了進來,說是又出了事。秦盛昌忙問是啥事,滿順一著急結結巴巴地說不出個囫圇話。吳富厚遞給他一杯涼茶,讓他喝口水慢慢說。

原來警備排在鄉公所設點征收去年尾欠的稅捐,附近村堡的鄉民懾於警備排的威名,也看得出他們是來者不善,強忍苦痛,挑著從牙齒上刮下來的糧食(以糧代稅捐)紛紛前來交納去年欠交的稅捐,沒料到團丁們玩起了“撒勺子”的把戲。埠西街的湯大老漢挑來三鬥小麥,隻量了兩鬥半。老漢不服氣頂了團丁幾句,被團丁以“抗稅抗捐”抓了起來。

滿順臨了說道:“他們分明是敲山震虎,殺雞給猴看哩。”

有人長歎一聲:“苛政猛於虎啊!”

眾鄉紳搖頭歎息。秦盛昌撚著胡須不語,臉色很難看。

楊洪儒有點兒急了:“盛昌老弟,你說句話呀。”

王鄉紳也說:“盛昌兄,你德高望重,替大夥到縣府去求個情,鏟除煙苗佃戶們就認了,罰款的事能不能給免了。”張鄉紳跟著說:“請求縣府把去年的尾欠也免了吧,就是不免,麥收後再征吧。”

秦盛昌沉吟半晌,道:“依我愚見,咱們聯名寫個東西呈上去,也許能管用。”楊洪儒以拳擊掌:“這個主意好!盛昌老弟,你筆頭功夫好,就能者多勞吧。”

秦盛昌當下取出文房四寶,捉筆寫聯名信。

薑浩成讓史長命帶一個班留下,繼續征收罰款和去歲的尾欠,自己帶著兩個班押著抓來的人回縣城去交差。臨行時,他對史長命說:“把事一定要辦漂亮,可別給我丟臉。”他說這話是有原因的。

眾人散去,薑浩成對史長命道:“史排長,別怨我打你,眾怒難犯,我不得不做做樣子。往後你幹這等事可得避避人。”

史長命站在那達有點兒發呆。他一時弄不明白薑副官給他說這話是啥意思。

“你走吧。”

這句話史長命聽清楚了,可他還是不敢走。他原本想著至少要吃二十軍棍,可隻挨了兩個耳光,實在有點兒不可思議。

“咋的,你還等著大隊長回來吃軍棍!”

史長命這才如夢初醒:“多謝薑副官放我一馬。”

薑浩成笑了一下:“別客氣,往後我也有用得著史排長的地方。”

史長命急忙說道:“薑副官如果有要我幫忙的地方就言傳一聲,我若要說個‘不’字就不是人養的。”

薑浩成哈哈大笑……

此時,薑浩成說出的話似乎對史長命不放心,史長命有點兒急眼了,拍著胸脯說:“薑副官放心,我一定把事辦漂亮!”

史長命等人住在張保長家,吃飽喝好後,倒頭就睡。一覺睡到日上樹梢,又好吃好喝一頓,便起身去征催罰款。他們瞄準的第一個目標是趙家窪。

來到趙家窪,街道上看不到一個人影。一隻遊狗瞪著眼看這群不速之客,剛要吠上幾聲,似乎發現這群不速之客與眾不同,不是良善之輩,夾住尾巴溜之大吉。

史長命帶人徑直闖進趙三老漢家中。趙家僅有兩間茅草屋和兩孔窯洞,空****的院子用蘆席搭了一個靈棚,一口棺材置放其中。民娃的妻子帶著一雙弱女幼子為丈夫守靈。她的嗓子早已哭啞,一雙兒女滿麵都是淚水,前來吊喪幫忙的親友人人都是淚水盈眶。

民娃的兄弟熊娃紅著眼睛勸慰嫂子:“嫂,你別難過了,我哥該上路了。”隨即招呼前來幫忙的親友抬棺材出殯。

這時史長命一夥走了過來。早飯張保長給他們上的西鳳酒,他們都多喝了幾杯,滿身酒氣,腳步蹣跚。史長命滿嘴噴著酒氣,瞪著眼睛喝問:“當家的呢?”

趙家近門子的一個中年漢子急忙上前,賠著笑臉遞上香煙:“老總,請抽煙。”

史長命接過煙看了一眼,扔在腳地,一腳踩了個稀巴爛,隨後從衣兜掏出“大前門”給嘴角叼上一根,吸著,斜著眼問道:“你是當家的?”

史長命乜斜著眼上下打量著熊娃:“你是趙民娃的啥人?”

“我是他兄弟,你有啥話就說。”

“那好,你哥種了二畝五分煙,每畝罰款三十塊大洋,一共罰款七十五塊,交錢吧。”史長命把手伸到了熊娃的鼻子底下。

趙熊娃當下氣得渾身打戰,直想一拳平了這個瘦猴的麵目。可他還是強壓住心頭的怒火,冷冷地說:“這個屋裏你看啥值錢就拿啥吧。”

史長命一怔,隨即吼道:“狗日的犯了王法,還這麽牙硬!”

這時趙三老漢從墓地回來,見此情景,急忙推開熊娃,上前求情:“老總,求你寬限幾日。我們一時半時實在拿不出錢來。”

“拿不出錢來?”史長命踢了一下棺材,冷笑道,“哪來的錢買棺材?!”

“這都是秦家埠秦掌櫃施舍的。”

“秦掌櫃是你爹還是你爺?他施舍你?哄鬼哩!”

“真格是秦掌櫃施舍的,不信老總去問秦掌櫃。”

“你還敢跟老子磨牙!今兒個你就是偷就是搶,也要交上罰款!”

民娃媳婦聞言,悲從中來,掩麵大哭。

史長命卻踱步過去尋開心:“你這哭喪的遮住臉幹啥?”

一個團丁嘻笑道:“隻怕是幹嚎沒眼淚吧,怕人看見笑話。”

史長命笑道:“你說她幹嚎沒眼淚?”

那團丁嘻嘻一笑:“有沒有眼淚,排長揭開布巾一看就知道了。”

史長命一把揭開了民娃媳婦遮麵的布巾,不禁一怔,訝然道:“布景好得很麽!”轉臉對趙三老漢嘻笑道:“你還說沒錢哩,這不是錢串串麽!把她賣到縣城不思蜀酒樓,交了罰款還有餘頭哩!”說著伸手就捏民娃媳婦的臉蛋。

民娃媳婦又恨又羞,扇了史長命一個耳光。史長命先是一怔,隨即醒過神來,咬牙道:“你這個臭娘兒們還敢打我!”

一個團丁在一旁嘻笑道:“打是親罵是愛嘛,她是看上你了。”

史長命獰笑道:“依你這麽說她是看上我了?”

其他團丁也嘻嘻哈哈跟著起哄:“看上了!看上了!”

史長命一臉的壞笑:“你們把我說得心裏直癢癢哩。”

又有團丁起哄:“史排長,心裏癢癢就讓她給你撓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