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是夜,有雲無月,正是劫獄的好時候。

秀女和邱二帶著人馬來到縣城已是子夜時分。監獄在城北的高崗上,監獄崗樓上的馬燈鬼火似的眨著眼,值崗的獄卒抱著槍在打盹。秀女和邱二帶著人馬悄無聲息地摸到了高牆之下。邱二學了兩聲夜貓子叫。高牆內回應了兩聲。邱二回頭看看秀女,秀女點點頭。邱二一招手,過來兩個壯漢疊起羅漢,把邱二送上了牆頂,隨後一夥人都如此這般爬上了高牆。那個送飯的年輕夥夫在牆內接應。

邱二低聲問:“榮爺關在哪裏?”

“二爺跟我來。”

一夥人跟著內應蛇似的往裏溜……

是時,雙喜剛剛昏然入睡,毛臉漢子的鼾聲把他折磨了半夜,難耐之時他爬起身從毛臉漢子的衣袖口撕了點棉絮塞住了耳朵眼,這才有了睡意。

毛臉漢子的鼾聲戛然而止。他猛地睜開眼睛,翻身坐起,從貼身衣袋掏出一把鑰匙,打開了腳鐐。他拍拍雙喜的屁股,低聲道:“甭傻睡了,準備走吧。”

雙喜驚醒,揉著惺忪的睡眼嘟噥道:“你說啥?”他耳朵眼塞著棉絮,聽不清毛臉漢子說啥。

“準備走吧!”

雙喜取掉耳朵眼的棉絮,聽清楚了,卻神情茫然:“上哪達去?”

“出去。”

“咋出去?”

這時外邊有了響動聲。毛臉漢子示意他不要吭聲,爬在牢門口往外張望。

這時,邱二一夥悄然來到牢房甬道,值班的獄卒犯困,伸開雙臂打著哈欠,對即將到來的致命危險毫無覺察。邱二捷如狸貓,猛撲過去從背後勒住了獄卒的脖子,隨即一把匕首插進了獄卒的心窩,獄卒一聲沒吭就斃命了。秀女躍身上前,麻利地從獄卒身上摘下牢門的鑰匙,急忙打開牢門。邱二疾步進了牢房,叫了聲:“大哥!”

毛臉漢子答應一聲,隨即看見了秀女,失聲叫道:“秀女,你咋來了!”

邱二說:“我不讓嫂子來,可嫂子說啥也要親自來。”

毛臉漢子埋怨道:“秀女,你不該來哩,萬一失手了咋辦?!”

“當家的,你沒事吧?”秀女摸摸毛臉漢子的胸脯,又捏捏他的胳膊。

“沒事。”

“那就好。”

“你真不該來……”

秀女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快走吧!”塞給毛臉漢子一把槍。

雙喜呆立在一旁,一時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似在夢境之中。毛臉漢子拉他一把,嗬斥道:“瓷錘,還不快走!”

一夥人擁著毛臉漢子和雙喜往外撤退。出了牢門,開監獄大門時不小心弄出了響動聲,崗樓上的獄卒猛然驚醒,端起槍喝問:“幹啥的?!”

邱二急問毛臉漢子:“大哥,咋辦?”

毛臉漢子壓低聲音說:“甭理睬他,把門開大,往外衝!”

幾個壯漢急忙上前,嘩拉啦推開了大門。

崗樓上的獄卒拉動槍栓,扯著嗓子喊叫起來:“有人劫獄啦!”隨即開了槍。

“狗日的活煩了!”毛臉漢子抬手一槍,崗樓上的哨兵慘叫一聲從上邊倒栽蔥掉了下來。毛臉漢子又是一槍,那盞馬燈也熄滅了。

頓時監獄大亂,警笛聲、喊叫聲和槍聲響成一片。待獄卒們衝出監獄的大門時,毛臉漢子們早已鑽進夜幕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幾日秦盛昌心神不安,魂不守舍。吳富厚去西安七八天了,卻遲遲不見回來。往常也就三兩天打個來回,莫非雙喜真的出了啥事?他心裏貓抓了似的難受,可在太太麵前還要強顏為歡。他知道太太比他更心焦,這幾日茶飯都難得吃上幾口。剛才他在大門口瞧了瞧,沒有吳富厚的影子。他愁著眉回到敞廳端起了水煙袋。秦楊氏從裏屋走出來,問道:“富厚兄弟回來了麽?”她憔悴了許多,鬢角的白發添了不少。

秦盛昌一怔,隨即笑著臉說:“也許今兒個能回來,你也甭太熬煎。”

秦楊氏歎了口氣,用手帕拭眼睛。秦盛昌想安慰幾句,一時又不知咋說才好,便垂頭抽煙。

忽然,菊香跑進來驚喜地叫道:“老爺,太太,吳總管回來啦!”

秦盛昌夫婦頓時麵泛喜色,同聲問道:“在哪達?快請他來!”話音剛落,吳富厚風塵仆仆地走了進來。

秦楊氏急忙迎了上去:“兄弟回來了,雙喜哩?”一雙目光往門外就瞅。

吳富厚抹了一把額頭的汗,訝然道:“雙喜沒回來?”

“沒回來呀!”

秦盛昌忙問:“咋的,你沒見著雙喜?”

吳富厚點點頭:“我在省城學堂沒見著雙喜,後來我找見了教他的幾位先生和同學,他們都說雙喜好幾天前已經回家了。這段時間,離校的學生多得很。”

秦楊氏臉色大變,驚慌起來:“好幾天前就回家了?咱可沒見著雙喜的人影影兒!他能上哪達去哩?會不會出了啥事?”說著,眼裏已有了淚水。

秦盛昌安慰太太:“他一個大小夥子失遺不了,一定是到哪個同學家去咧。”其實他心裏也惶恐得不行。

秦楊氏用手帕拭著淚水:“如今世道亂得很,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吳富厚急忙安慰:“嫂子,你別心急。雙喜吉人天相,不會出啥事的。”轉臉又對著秦盛昌說:“雙喜也許在縣城裏耍哩,我再到縣城去看看?”

縣城有秦家的字號店鋪,雙喜有時從省城回來也在那裏落腳。秦盛昌點頭稱是,秦楊氏急忙說:“那你就趕快去!”

秦盛昌埋怨太太:“看你急的,讓富厚兄弟歇歇,明兒個再去不遲。”

吳富厚連忙說他不乏不累,轉身就走。這時跑進來一位姑娘,十六七歲,高挑身材,秀麗出眾。她是雙喜的妹妹喜梅。喜梅看到吳富厚就問:“大叔,我哥回來了麽?”

吳富厚不知說啥才好,一時語塞。喜梅發覺氣氛不對,又見父母都陰沉著臉,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我哥沒回來?你不是去叫我哥了麽?”

吳富厚醒過神來,笑著說:“快回來了,正在路上走著哩。”說罷,抽身就走。

秦盛昌衝著他的背影喊:“把角角落落都尋一尋!”

吳富厚到了縣城就奔秦家的字號店鋪,主事的龐三說,春節後少爺一次也沒來過。天色將晚,吳富厚決定歇一晚,明日把縣城的角角落落尋上一遍。

翌日,吳富厚吃了早飯就去尋雙喜。他先去賭場,他尋思年輕人都貪玩,雙喜興許在賭場耍哩。可尋遍了縣城的賭場,都沒有雙喜的人影。他又去煙館找,也沒找著雙喜。出了煙館,他思忖半晌,便去了煙花巷。

進了一家妓院,幾個窯姐迎上來嗲聲嗲氣地招呼他:“大爺,來啦,到我屋裏喝杯香茶去。”上前就爭搶拉他的胳膊。他一抬胳膊把幾個窯姐甩了個趔趄,徑直上樓去。一個壯漢拎著一把大茶壺迎麵過來問道:“你幹啥?”

“找人。”他說著撩起一個門簾,一個嫖客摟著一個窯姐在親嘴,他扔下門簾,轉身又撩起一個,裏邊的風景更不堪入目。

大茶壺笑道:“爺們兒,玩玩吧,這裏的姐兒個個都有滋有味。”

他沒理睬大茶壺,說了聲:“晦氣!”慌忙退出。

找了大半天,他又乏又累,腳一拐,進了一家茶館。茶館的人真多,他在角落的一張桌前落了座,夥計送來茶水,他慢慢呷飲。旁邊的茶桌上坐著幾個衣著不俗的人,他們邊品茗邊談論著昨晚縣城發生的一樁劫獄案。他坐得近,聽得便仔細。聽著聽著,他皺起了眉頭,起身離座,付了茶錢,匆匆出了茶館。

太陽落山時,吳富厚趕回了秦家。秦盛昌在賬房處理賬務,看到他,有點愕然:“哦,兄弟回來了,找著雙喜了麽?”

吳富厚搖頭:“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不見雙喜的蹤影。”

秦盛昌呆住了,一臉的陰鬱之色,喃喃道:“他上哪兒去了?”

吳富厚沉吟片刻,說:“老哥,我在茶館聽到一個消息。”

“啥消息?”

“昨夜晚縣城大牢讓人劫了。”

秦盛昌呆眼看著吳富厚,一臉茫然:“縣城大牢讓人劫了,這跟咱雙喜有啥關係?”

“聽說劫獄的救出的兩個犯人中有一個是穿學生製服的白淨小夥。”

“你是說那個白淨小夥是雙喜?”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不不,不會是雙喜!他咋會蹲大牢哩?”

“我也這麽想,可如今世事混亂,啥怪事都可能發生哩。”

秦盛昌半晌無語。忽然,他想起太太那個奇異的夢來。牛鑽進窯裏,不是個“牢”字麽?兩隻狗說話,不是個“獄”字麽?難道真是應驗了太太那個奇怪的夢。雙喜有牢獄之災?他禁不住打了兩個寒戰。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他開口道:“兄弟,這話可不要給你嫂子說,她知道了還不急出毛病來。”

吳富厚點點頭。

秦盛昌忽然又問:“是誰劫的牢?”

“那夥人來無蹤去無影,現在還摸不清他們是誰。我估摸,十有八九是哪股杆子幹的。”

“兄弟,你再辛苦一趟,仔細打探打探,一定要弄清楚是誰劫的牢,說啥也不能讓雙喜有個閃失。”

吳富厚答應一聲,轉身要走。秦盛昌叫住了他,拍著他的肩膀說:“兄弟,先歇息歇息,明兒個再出門吧。雙喜真要出了事,遲一晚早一晚都是一樣的。唉,老天爺咋老找我的麻搭哩!”說罷,連連搖頭。

你們倆的頭還真難剃。

臥牛崗上過年般的熱鬧起來,人人喜笑顏開。山神廟裏擺了十幾桌酒席,酒席十分豐盛,大碗裝肉,大壇子裝酒。毛臉漢子郭生榮坐在首席,他換上一身嶄新的藍綢料褲褂,雖然頭發胡子老長,卻梳理修剪得整整齊齊,一絲不亂。此時他倒不像威風凜凜的山大王,而似一個慈祥和善的鄉紳。他左首坐著邱二,右首坐著秀女。秀女脫去皂色夜行衣,穿紅掛綠,還原了女人本色,在一群粗獷剽悍的男子漢中猶如一朵野玫瑰怒放在荒草叢中,顯得那麽豔麗奪目,楚楚動人。

郭生榮這次被捕實屬意外。每年二三月,青黃不接,崗上的糧食就緊缺。都要想方設法籌補。所謂“籌補”就是打搶大戶人家或糧店。今年也不例外,郭生榮把目光盯在了縣城的糧店。他帶了兩個隨從去會雍原縣城的眼線,那個眼線是一家糧店的夥計。他到縣城後在一家客店住下,離約定見麵的時間尚早,便吩咐隨從在客店等候,獨自去街上遊逛。忽然他覺得頭皮發癢,信步進了一家剃頭鋪。剃頭的夥計是個年輕娃,見他頭發老長硬如豬鬃,打來一大盆熱水又洗又悶,舒服得他直哼哼。洗悶完了,小夥子讓他躺在椅子上。小夥子手藝不錯,刀子更是殘火,刮得頭皮刺啦有聲,如同給他撓癢一般。他閉上眼睛享受著這種愉悅。睜開眼睛時,腦袋被剃得鋥光發亮,沒留一根頭發。他惱火了,他原本留著後背式短刷刷,怎麽剃成了和尚頭。轉眼又一想,已經剃成了和尚頭,就是把剃頭夥計的頭割下來也長不到他的脖頸上。也罷!他索性讓剃頭夥計把胡子也刮了個精光。刮完了胡須,對著鏡子一看,年輕了許多,可那威猛剽悍之氣**然無存了。

出了剃頭鋪,郭生榮便去糧店和眼線見麵。一進糧店他就看見有四五個形跡可疑的人在店裏轉遊,情知不妙,抽身就走,那四五個人撲過來抓住了他。原來眼線早在一天前就被保安大隊的人盯住了,抓他時,他拒捕被打死了。保安大隊的人在這裏守株待兔,凡進糧店的人一律抓捕。

郭生榮被關進了牢房,審訊時,他一口咬定是來買糧的。審訊的人見他禿頭禿腦的有點憨,信以為真,卻不知為啥也沒放他。在牢房裏關了十多天,他的頭發胡子密密麻麻地長了上來,威猛凶悍之氣漸露端倪。牢頭見他身胚強壯,相貌凶悍,怕他生出事端,給他帶上了腳鐐。

邱二和秀女得知他被抓的消息,焦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四處托人使銀錢疏通關節,並讓一個伶俐的嘍囉去當監牢的夥頭軍做眼線。最終劫獄成功,救出了郭生榮,化險為夷。

邱二端起酒碗站起身,朗聲說道:“這頭碗酒給大哥壓驚!”仰麵喝幹了碗中的酒。

郭生榮哈哈大笑,喝了碗中的酒,秀女含笑淺淺抿了一口。眾嘍囉都一飲而盡。

邱二又斟滿一碗酒:“二碗酒給大哥接風洗塵。”

眾嘍囉一齊喊道:“給榮爺接風洗塵!”

郭生榮哈哈笑著,仰麵而飲。

邱二再斟一碗酒:“三碗酒慶賀大哥龍歸大海,虎回深山!”

郭生榮捋著胡須轉眼看著秀女,笑道:“老二的說道就是多。”

秀女也笑著說:“老二是成心要灌醉你哩。”

邱二笑道:“今兒個是大喜之日,咱就喝他個一醉方休!”

“好,喝!”郭生榮仰麵痛飲,以碗底示眾。

眾嘍囉齊聲喝彩,都一飲而盡。秀女還是淺淺抿一口。

雙喜坐在郭生榮對麵,看得發呆,沒動酒碗。此時他才知道毛臉漢子是威震八方的山大王郭鷂子。身陷此境,他不知是福是禍,腦子裏一片空白。

郭生榮發現雙喜沒動碗筷,笑罵道:“瓷錘!咋不吃不喝?我說今兒個咱就能吃上肉喝上酒,這下你信了吧?”說罷,大笑。

眾人也都跟著笑,雙喜也傻笑起來。

郭生榮吞下一塊紅燒肉,說道:“我給你們引薦一下,這位小老弟是我在牢房結織的朋友,喂,你叫啥名字?”

“秦雙喜。”

“秦雙喜,這個名字好,吉利。他在省城的學堂念過書,裝了一肚子墨水。往後他就是咱們山寨的糧錢師爺。”郭生榮轉臉給雙喜介紹:“這位是邱二爺,我的把兄弟,咱山寨的軍師,頂梁柱。往後有啥事你就找他。這位是我的壓寨夫人,叫秀女,咱們的內當家。”

邱二端起酒碗:“秦師爺,我敬你一碗。”

雙喜哪見過這樣的場麵,又被邱二“秦師爺”一聲稱呼鬧得懵懵懂懂,不知所措,呆若木雞。

郭生榮笑罵道:“瞧你的瓷錘相,就不像個立著尿尿的。”

眾嘍囉哄堂大笑。雙喜的一張白淨臉漲得通紅,越發無所適從。

秀女責備郭生榮:“他是個學生娃,麵嫩,往後跟他說話文雅些。”

郭生榮笑道:“咱臥牛崗本來就不是學堂嘛,文雅個屁哩。雙喜,二爺敬你酒,你就喝。”

一股熱血湧上心頭,雙喜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秀女端起酒碗,莞爾道:“學生娃,我也敬你一杯。”

雙喜誠惶誠恐端起酒碗看著秀女發呆,心裏直納悶:如此俊俏的女人,怎的也上山當了土匪?郭生榮見他這般模樣,笑罵道:“看啥哩,想讓她做你的幹媽還是咋的?”

眾嘍囉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雙喜一張臉漲得通紅,仰麵喝了碗中的酒。

“是個男子漢!”秀女誇讚一句,也一飲而盡……

是夜,雙喜被安排在山神廟左側一個獨院小屋歇息。第二天醒來時,已日上三竿。他尋思這地方不是久呆之地,就想下崗;後又尋思,是郭生榮的人救他出來,走時需得跟人家打聲招呼道聲謝。於是,他去向郭生榮辭行。

來到郭生榮住處,雙喜剛要敲門,郭生榮的貼身馬弁忽然閃出來,攔住了他,問他有啥事。他說有緊要事找榮爺。馬弁讓他等等,轉身去稟報。

郭生榮昨兒多喝了幾杯,剛剛起來,打著嗬欠。秀女坐在桌前對著鏡子梳理秀發。女人不管身處何地,愛美之心都不會丟。

馬弁進來稟報:“榮爺,秦師爺找你。”

郭生榮一邊擦臉,一邊不高興地說:“大清早的,他有啥事?”

秀女說:“也許有啥緊要的事。”

“叫他進來。”

馬弁轉身出了屋。片刻工夫,雙喜推門進了屋。

郭生榮扣著紐扣,漫不經心地問:“有啥事?”

“我來向榮爺辭行。”

郭生榮定睛訝然地看著雙喜:“辭行!辭啥行?”

“我要回家。”

“回家?你已經成了我的糧錢師爺,能說走就走麽?”

雙喜驚愕了,半晌,說道:“我幾時成了你的糧錢師爺?”

“在牢房裏咱倆擊過掌,昨兒個的酒宴上你也喝了邱二敬你的酒,你好歹也是個立著尿尿的,咋能反悔哩!秦雙喜,我敬你是個讀書人,也念你跟我一同蹲過牢房,高看你哩。你可別狗上鍋台,不識抬舉。”

雙喜目瞪口呆,一時竟無話可說。

這時秀女走過來冷冷地說:“秦師爺,你已經入了夥,就不該言而無信。”

雙喜氣憤地說:“我沒有入夥,也不願入夥。我要回家!”

秀女冷笑道:“臥牛崗不是客店,想住就住,想走就走。秦師爺,你也是個讀書人,入鄉隨俗這個道理你懂吧。我們是幹啥的,想必你也清楚。既然已經上了崗,你就安心呆著吧。我們當家的委你個糧錢師爺,這可是個美差呀,沒有虧待你嘛。”

雙喜瓷了眼。這些日子的遭遇使他真正知道了啥叫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他喝了一肚子墨水,可跟兵和匪打交道卻半點也不管用。他明白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也明白再說啥也是白費唾沫,鬧不好郭生榮翻了臉,說不準還會丟了性命。也罷,走一步算一步吧。

雙喜被軟禁在小院裏。他煩躁不安,在屋裏坐臥不寧。天色將晚,他越發不想在屋裏呆,便信步來到院子裏。他剛想往院外走,一個持槍的嘍囉攔住了他:“秦師爺上哪達去?”

他沒好氣地說:“別叫我秦師爺!”

嘍囉見他發火,賠著笑臉說:“山寨有規矩,晚上不許胡亂走動。秦師爺還是早點兒歇息吧。”

雙喜舉目張望,發現院門外有好幾個持槍的嘍囉在走動,明白自己被軟禁起來了。他沒料到郭生榮竟然如此對待他,氣得直跺腳,卻又無可奈何。還好,郭生榮沒把他關在小屋裏,也沒給他吃玉米糝子和玉米粑粑。他一屁股坐在院中的一塊大青石上,仰麵觀天。

湛藍的夜空中掛著一輪圓月,有幾塊白雲在浮動。月明星稀,銀光閃耀的透明夜色,遍灑在暮春靜謐的山野,輝映著這個幽靜的小院。山野的月夜別有一番韻味,可雙喜卻無半點賞月的情趣。他歎息一聲,垂下目光。

忽然,他感到衣袋裏有個硬邦邦的東西,掏出一看,是口琴。他讀書時愛好音樂,口琴吹得極不錯,閑暇時常常吹上一曲。這一番遭遇幾乎讓他脫胎換骨,可口琴竟然沒有丟。他撫摸著口琴,舉到唇邊,情不自禁地吹了起來。

琴聲悠揚,隨著夜風向四野飄**……

雙喜以吹琴排解心中的氣惱和煩躁,沒想到驚動了隔壁院落的主人。

牆那邊是一個十分雅靜別致的小院落。上首是三間磚木結構的小瓦房,一明兩暗,金龍鎖梅的格子門窗。院中有幾棵桃樹,桃花開得正盛,淡淡的清香飄**在屋裏屋外,沁人心脾,令人心曠神怡。這便是郭生榮的女兒玉鳳和侍女小翠的住處。玉鳳原本是和父親住在一處,她離不開父親,父親也舍不開她。三年前,父親從省城帶回了秀女,她又哭又鬧。父親愛她,可也愛秀女,無奈之中,父親把這個雅靜的小院修整了一番,讓她搬過來住。

昨兒山寨大擺酒宴給郭生榮接風洗塵,玉鳳氣恨秀女不許她去劫獄,賭氣沒有參加酒宴。此時她和小翠還在燈下說著昨天的事。

“昨兒個老爺請你去議事堂吃酒宴,你咋不去哩?”

“我不願跟那個女人坐在一起吃飯。”

“夫人那人也不壞。再說,老爺跟前也不能沒有女人。”

“我全知道,可我就是不願意看到她。”

這時,夜風送來了琴聲。主仆二人都是一怔,麵麵相覷。

玉鳳喃喃道:“好像是口琴,誰在吹?”

小翠搖頭。

野嶺荒崗偏僻之地,都是一夥莽漢武夫,誰能吹出如此動聽的琴聲?玉鳳十分驚詫,忽地站起身:“看看去!”

玉鳳出了屋,踏著星光月色尋琴聲而去。小翠疾步跟隨。

主仆二人尋著琴聲來到隔壁小院,隻見院中青石上坐著一個白淨小夥,如癡如醉地吹著口琴。月光給他全身鍍上了一層虛幻縹緲的橘黃色,悠揚悅耳的琴聲浸潤著月色,把一切渲染得如同夢境。幾個站崗巡夜的嘍囉都伸長脖子聆聽他的吹奏,神情驚喜發癡。

玉鳳和小翠輕步走來,飄飄似仙。

為首的小頭目忽然發現了她倆,剛想說話,被玉鳳的手勢止住了。

玉鳳和小翠輕步走進院子,悄然站在雙喜的身後,傾聽他的吹奏,麵現驚喜的微笑。雙喜早已被自己的琴聲感染,已經到了忘我的境界,全然沒有覺察到身後有人。

一曲終了,玉鳳脫口讚道:“吹得真好!”

雙喜一驚,猛回首,見兩位天仙似的姑娘站在他身旁,大為驚訝,以為在夢境之中,下意識地揉著眼睛。

小翠突然驚喜地叫道:“小姐,是他!”

玉鳳借著月光看清楚雙喜的麵目,驚喜異常:“怎麽是你呀!”

雙喜這時也認出了她們倆人,驚訝得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他和這兩個姑娘曾在省城見過一麵。那天他剛接到父親的書信,心情十分煩亂,便去街上一家餐館喝悶酒。鄰桌坐著兩個年輕人,戴著鴨舌帽,帽簷壓得很低,看不清眉目。從衣著上看,他們像是學生。桌上的菜肴十分豐盛,顯然是富家子弟。他們邊吃邊朝雙喜看了幾眼。雙喜也看了看他們,一來眼生,二來心情不好,沒有跟他們搭話。

這時進來了四五個漢子,為首的戴著皂色禮帽叼著煙,有兩個還吹著口哨。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們是一夥混混兒。跑堂的夥計不敢慢待,跑過來笑著殷勤地招呼:“幾位爺,這邊坐。”

混混們並不理睬夥計,東瞅一眼,西盯一眼,最終圍住了那兩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為首的混混兒蠻橫地說:“小白臉,一邊去!爺們要在這兒喝兩杯。”顯然是沒事找事。

身材高挑的年輕人乜斜了他一眼,動都沒動。

一個混混兒撲過來,張口就往外噴糞:“他媽的!耳朵聾啦!沒聽見大爺跟你說話!”

稍胖的一位握住了拳頭,想要起身,被他的同伴拉住了。倆人既不吭聲,也沒動窩,隻是怒目瞪著混混兒們。

為首的混混兒吐掉沾在嘴邊的半截香煙:“喲嗬!你們倆的頭還真難剃!”挽起衣袖要動手。

剛才噴糞的混混兒一雙眼珠亂轉,忽然說:“大哥,這是兩個娘們。”

混混兒們都一驚,再度仔細打量兩個年輕人,都看出點兒端倪來。為首的混混兒怪模怪樣地笑了起來,突然出手摘掉了高挑個年輕人的帽子,烏黑油亮的秀發立時披散下來。另一個混混兒也摘掉了稍胖的那位的帽子,果然也是個姑娘。

“盤子亮得很麽!”

混混兒們壞笑著圍住兩個姑娘動手動腳。高挑個姑娘臉色漲得血紅,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猛然出手,一掌把靠前一個混混兒打倒在地。混混兒們沒料到她有這一手功夫,大驚失色,慌忙後退。為首的混混兒惱羞成怒,吆喝一嗓子:“媽的,都別當瓷錘,給我上!”

混混兒們聽到號令,捋胳膊挽衣袖一齊上手,兩個姑娘急忙迎戰。一霎時,餐館成了練武場,碗碟盤盞稀裏嘩啦碎了一地,桌子板凳少了胳膊斷了腿。餐館老板哭喪著臉喊:“不要打啦,不要打啦!”可沒人聽他的。拳腳依然亂踢亂舞。兩個姑娘的拳腳很見功夫,麵對四五條彪漢並不懼怕,但終究雙拳難敵四手,猛虎難鬥群狼,漸漸地招架不住了,露出了敗相。

雙喜眼看形勢不妙,吼叫一聲,虎躍過去援救兩個姑娘。他身捷如猿,出手迅猛,指西打東,腳踢南北。為首的混混兒胸口挨了一拳,笨重的身軀砸翻了一張酒桌,碗碟盤盞飛了起來,酒菜糊了他一臉一身,似剛從湯鍋撈出來的一隻烤乳豬。混混兒們大吃一驚,不敢貿然向前了。

這時餐館裏早已大亂,食客們驚叫著四下奔逃。趁這混亂之時,兩個姑娘相對一視,高挑個姑娘衝雙喜一抱拳:“多謝搭救之恩!”便和同伴撤離了是非之地……

雙喜萬萬沒有想到在這個荒山野嶺能遇到她們二人,又驚又喜。

院子不是說話的地方,三人進了小屋。一盞清油燈把小屋照得通亮,雙喜再次打量著麵前兩位姑娘,驚喜萬分,卻又大惑不解:“你倆怎麽也在這兒?”

玉鳳笑道:“我家在這裏。”

雙喜更為驚訝:“你家在這裏?那天我還以為你是省城哪個富家的小姐哩!”

小翠笑著說:“我們是到西安城看景去咧。”

“那天多虧你出手相救,謝謝你了。”玉鳳衝雙喜躬腰拱手施禮。

雙喜笑道:“看你這做派,不像女子,倒像是郭生榮手下的嘍囉。”

玉鳳和小翠都咯咯笑了。

雙喜笑道:“聽說山寨有規矩,夜晚不許人胡亂走動。你們兩個女兒家,咋跑到這達來的?”

小翠眉毛一揚:“誰活煩了,敢攔小姐的路。”

“小姐!”雙喜驚愕地望著玉鳳。

“榮爺就是她的親爹。”

雙喜恍然大悟,一雙目光重新打量著玉鳳,心中驚歎,山窩窩裏飛出了金鳳凰,粗獷剽悍的郭鷂子竟然養了這麽一個俊俏的女兒。

玉鳳莞爾笑道:“盡看我做啥,我又沒長三頭六臂。”

雙喜喃喃道:“原來如此。”

小翠“撲哧”一聲笑了。秦、郭二人都轉眼看她,莫名其妙。

小翠學著雙喜的腔調,一字一板地說:“原、來、如、此。”

三人都大笑了起來。

俄頃,玉鳳問雙喜:“你是哪達人?叫啥名?我們還不知道哩。”

“我叫秦雙喜,是雍原縣秦家埠人,在省城讀書。”

“那你咋來到了這達?”

“唉,一言難盡!我回家探親,走到半道被保安大隊的人劫了。他們搶了我的錢財,還說我通共,把我和你爹關在了一個牢房。前天晚上,你們的人劫了獄,我就稀裏糊塗地到了這達。”

小翠笑道:“你在省城幫了我們。我們的人又救你出了牢。咱們扯平了,誰也不欠誰的人情。”

雙喜也笑道:“我又沒說你們欠我的人情嘛。”

小翠說:“我家小姐老念叨你的好處,說是遲早都要還你的人情。”

“這大可不必。哦,你們倆叫啥名?我該咋稱呼你們?”

玉鳳微笑道:“我叫玉鳳,她叫小翠,你就叫我們的名字吧。”

小翠頑皮地說:“我們咋稱呼你哩?”

雙喜認真地說:“我比你們倆年長,你倆就叫我秦大哥吧。”

小翠笑道:“你咋不讓我們倆叫你秦大叔呢?”

“我沒有那麽老吧?”雙喜下意識地摸摸下巴。

“你麵嫩得很,我看你幹脆叫我們倆大姐吧。”

雙喜笑道:“你倆不嫌吃虧?”

“你想叫大姑也成嘛。”小翠說著,捂著肚子咯咯直笑。

玉鳳在一旁看著小翠和雙喜鬥嘴,抿嘴偷著樂。她見小翠越說人越瘋了,把雙喜鬧了個大紅臉,佯嗔道:“小翠,看你都胡說了些啥!秦大哥是大戶人家的少爺,是你隨便取笑的麽。”

小翠這才收斂了些。雙喜道:“跟你們說說笑笑真開心,這些日子可把我憋得快死了。”

三人又說笑了半天,玉鳳和小翠才起身告辭。

第二天一大早,小翠在打掃院子,雙喜推門進來,笑著跟她打招呼。小翠問他大清早過來有何貴幹,雙喜有點兒不好意思,半晌才說:“我找郭小姐有點兒事。”

小翠笑著衝裏屋喊:“小姐,有人找你。”

“是誰呀?”

“一位貴客。”

竹簾一挑,玉鳳出了屋。她把秀發梳成一根獨辮,隨著走動辮梢輕輕在腰間擺動,更有一番迷人的風韻。她見是雙喜,笑顏逐開:“原來是秦大哥,一大清早過來有啥事?”

雙喜搓著手,漲紅著臉,欲言又止。昨晚玉鳳她們走後,他一直無法入睡。他尋思,山寨不是久呆之地,必須想法逃脫。可他人生地不熟,郭生榮的嘍囉防守得十分嚴緊,怎逃得脫?後來,他想到了玉鳳。在省城他幫她解了圍,現在他求她幫他離開臥牛崗,想來她不會拒絕吧。今兒一大早他便來找玉鳳,可見了麵,他覺得有點澀口。他從來沒有求過人,更別說是求一位姑娘。

玉鳳催促道:“有啥事你就說吧。”

“我想求……求你幫幫忙。”

“別說‘求’字。你救過我的命,我還沒謝你哩。”

“那事咱們已扯平了,‘謝’字就再甭說了。”

“也罷。你說,啥事?隻要我能幫上忙,絕不說‘不’字。”

“能幫上能幫上,絕對能幫上。”

“那你就說吧。”

“請你給你爹說說,放我下山吧。”

玉鳳一怔,道:“聽說你已經答應做山寨的糧錢師爺了,咋的又要下山?”

雙喜急道:“我哪裏答應過,是他逼我哩!你也不想想,我是個讀書人,咋能與土匪為伍哩!”

玉鳳俊俏的麵龐上笑容消失了,臉色難看起來。雙喜一驚,隨即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急忙說:“郭小姐,我是說……”

玉鳳擺了一下手:“別說了!我可以跟我爹說說,放你下山。你走吧!”轉身進了屋。

小翠走過來斥責道:“你說的那叫啥話?你這不是當著和尚罵禿驢麽!虧你還是個讀書人哩!”扭身也進了屋。

雙喜木橛似的戳在那裏,他沒料到一句話沒說好惹得玉鳳惱了火,在肚裏直罵自己是個“笨蛋”。

我不想娶媳婦

立夏過後不久,下了一場冷雨,剛剛熱起來的天氣一下子又返回到了初春。秦盛昌不慎染上了風寒,吃了幾服藥,才慢慢好了起來。

這一日,他覺得精神好了些,便來到賬房,桌上堆了一大堆賬本,等著他料理。他翻了幾本賬,撥拉了一陣算盤,記了幾筆賬,便覺得有點精力不支,放下筆,揉了揉太陽穴,端起水煙袋想抽口煙提提神。剛抽了一口,就咳嗽起來。

秦楊氏走了進來:“咋的,又咳嗽了?”攥起拳頭給老漢捶背,隨後倒了一杯茶水給老漢。

秦盛昌接過茶杯,長歎一聲:“唉!老了!”

“你五十剛過,不算老。”

“不行了,不行了。著個涼就把人給拿住了。我想跟你說個事。”

“啥事?”

“我想把賬務上的事交給雙喜管。”

“他行麽?”

“咋不行,想當年爹把這一攤子交給我的時候,我才十七歲。雙喜都二十一了,還在省城念過幾年書,裝了一肚子墨水,還能不行麽?”

“那就交給他吧。”

“你給我把他叫來。”

秦楊氏出了賬房去叫兒子。時辰不大,雙喜來了。秦盛昌示意兒子坐下,呷了一口茶,開口道:“喜娃,爹上了年紀,身體不行了。咱秦家家大業大攤子大,賬務上的事往後就由你料理吧。”

雙喜始料不及,神情愕然。

秦盛昌望著兒子,不由一怔:“你咋了?”

雙喜醒過神來,急忙說:“爹,我管不了賬……”

“剛開始你可能不行,不明白的地方就問我,時間長了就順手了。”

“爹,我不想管賬。”

秦盛昌驚愕地看著兒子:“不想管賬?你想弄啥?”

“我要到陝北去。”

“到陝北去?”秦盛昌更為驚愕,眼鏡一下子滑到鼻尖,他急忙扶好。“到陝北幹啥去?”

“抗日救國。”

“抗日救國?”秦盛昌一怔,隨即笑道,“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那是政府官員的事,咱們平民百姓管得著麽?”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嘛。日本鬼子已經占領了東北,咱能袖手旁觀麽?去年西安事變,張、楊兩位將軍兵諫蔣委員長,提出了抗日的八項主張,蔣委員長都答應了,國共兩黨第二次合作,槍口一致對外,兄弟鬩於牆內,外禦其侮……”

“爹,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日本鬼子打進來咱還能過安生日子麽?!”

秦盛昌冷笑一聲:“哼,日本人在哪達?遠在東北哩!有政府的軍隊打他們哩。你管那麽多幹啥?你的事是把咱家的賬務管理好,讓我放心。”

“爹,你這是小人之見。”

秦盛昌惱怒了:“你敢罵你爹是小人!你崽娃子翻了天了!”

秦雙喜急忙說:“爹,我哪達是罵你哩,我是說你的目光太短淺了。”

“你念了幾天書能說會道了,跑回家教訓起你老子來了……”

“我跟你說不清!”雙喜一跺腳,轉身出了賬房。

兒子走了,秦盛昌跌坐在椅子上,呼呼直喘粗氣。他沒想到他的話兒子竟敢不聽,真是兒大不由父啊!他慢慢地呷著茶,讓心頭的火氣平息下來。

這時吳富厚正好經過門口,秦盛昌一眼瞧見,趕緊叫住吳富厚。吳富厚進了賬房見他臉色不好看,以為他身子不舒服,勸他回屋去歇息。他擺擺手,示意吳富厚坐下,壓低聲音說:“兄弟,你給我把雙喜盯緊點。”

吳富厚一怔:“老哥,又出了啥事?”

秦盛昌歎了一口氣:“唉,我這身子骨不行了,想把賬務上的事交給他料理,讓他曆練曆練。”

吳富厚說:“他已經長大成人了,該替你分憂了。”

“可他竟然不肯接手!”

“為啥?”

“他說他要去陝北。”

吳富厚十分驚詫:“他到陝北去幹啥?”

秦盛昌冷笑:“說是要去抗日救國。我看他是把書念糊塗了。”

吳富厚也笑了:“到底是年輕哩,胡說八道哩。”

“那崽娃子是驢脾氣,強著哩。我怕他偷著走,你給我防著點。哦,你抽空開導開導他,他肯聽你的話。”

吳富厚點點頭。

……

一鉤殘月掛在樹梢上,夜風撩撥著樹葉嘩嘩響,把黎明前的黑夜渲染得更加寧靜。

雙喜無法入睡,雙手枕在腦後,睜著眼望著天花板。屋裏沒有點燈,淡淡的月光從窗口透了進來,把屋裏的景物塗染得一片模糊。雙喜實在沒有想到,他曆盡艱險回到家,原來是父親哄騙他的。他真有點恨父親,若不是父親哄騙他,恐怕他早到了陝北。他不由想起了林雨雁和同學們,他們肯定穿上軍裝奔赴前線了吧?想到林雨雁他禁不住心煩意亂起來,她也許已經屬於別人了,唉,都是父親害苦了他。說實在話,抗日救國他也隻是嘴上說說而已,日本人占領了東北,他也義憤填膺,恨不能跑到前線親手殺上幾個。可他至今也沒見過日本鬼子是啥模樣,因此,時間一長,他那股上前線的衝動也消退了。他之所以要去陝北,一是年輕氣盛,喜動不喜靜。二是他不願呆在這個偏僻的小鎮,即使他有能力把家業擴展十倍又能怎樣?充其量不過是個土財主。好男兒就該誌在四方。三來,他一直追林雨雁,一種難以啟齒的追求和欲望在他心頭奔湧,使他坐臥不安。

他著實吃了一驚:“師傅!……”

“雙喜,上哪達去?”

他不知說啥好。

“是不是去陝北?”

他明白父親把一切都給師傅說了,便也不再隱瞞:“師傅,我跟幾個同學說好了,他們在陝北等著我哩。”

“去陝北幹啥?抗日救國麽?抗日就要去東北,日本人在東北哩。”

“陝北有共產黨,共產黨抗日。”

“國民黨也抗日哩。你要真想抗日,等你俊海哥回來,我讓他帶你當兵去。”吳富厚的兒子吳俊海在縣保安大隊吃糧當兵,聽說現在已經當上了連長。保安大隊雖說是地方武裝,可也是國民黨政府的軍隊,在鄉人的眼裏是正兒八經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