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凡世間大喜大悲之事,事前幾乎都有征兆。秦家少爺遇難亦是如此。

一大清早起來,老掌櫃秦盛呂的左眼皮就直跳。他使勁兒揉了揉眼睛,眼皮這才不跳了。他很忌諱這個,陰沉著臉,坐在椅子上想吸袋煙。屁股還沒坐穩,窗外的樹上傳來了烏鴉的聒噪聲,他的眉頭不禁皺了起來,想喊下人把烏鴉趕走,嘴剛張開又鉗住了。他放下水煙袋,起身來到屋外。

院中的水楸樹有小桶般粗,他使勁在樹幹上蹬了兒腳,腳都有點兒麻痛,可樹枝上的烏鴉卻毫不理睬,依然聒噪不停。他非常惱火,想找根竹竿打飛這不吉利的東西,不料一腳踩在烏鴉屎上,險乎兒滑倒。他更為惱怒,喝喊一聲:“滿順!”

小夥計滿順急忙跑來:“老爺,有啥事?”

秦盛昌手指樹梢,卻因生氣竟一時說不出話來。這時烏鴉又聒噪起來。滿順明白了,環目四顧,找不見應手的家夥,便揚起雙臂咋咋呼呼喊叫起來。可那烏鴉見過世麵,不驚不慌,依然聒噪不已。滿順見這毛蟲這麽小瞧他,使他在主人麵前丟了臉,頓時來了氣,甩掉鞋,抱著樹幹“哧溜哧溜”往上爬。等他爬上樹,那毛蟲聒噪幾聲,拉下一泡屎,展翅朝東飛去。

滿順下了樹,見秦盛昌臉色不好看,嘴張了一下又閉住了。秦盛昌衝他擺擺手,轉身回了屋。

大清早起來眼皮跳烏鴉叫,真是晦氣!秦盛昌心裏十分地不痛快,回到屋裏低頭吸悶煙。太太秦楊氏從裏屋走出來,惶恐地說:“昨晚我做了個怪夢。”

秦盛昌看了太太一眼,隻管吸煙,沒吭聲。他知道,自己不問太太也會說的。

“我夢見一頭犍牛鑽到咱家來了,我咋趕也趕不走。後來,來了兩隻狗,一隻黃狗一隻黑狗,守在家門口一個勁兒地咬,咬著咬著說起話來。”秦盛昌一怔,從嘴裏拔出水煙袋嘴:“狗說人話?”

說人話:“說啥哩?”

“我一句也沒聽懂,你說這夢怪不怪?”

“怪,真格是怪。”

“這是吉兆還是凶兆?”

秦盛昌沒吭聲,又吸起煙來。他隻覺得這夢奇怪,可也不知道這是凶兆還是吉兆。他幼讀私塾,有一肚子墨水,年輕時根本不迷信。如今已過知天命之年,卻越來越忌諱奇兆怪夢。他覺得人的一生是個難解之謎,冥冥之中有鬼神在捉弄人。他本想給太太說眼皮跳烏鴉叫的事,可知道太太更忌諱這個,怕嚇著太太,便把到口邊的話義咽進了肚裏。

這時丫環菊香送來了洗臉水。夫婦倆不再說啥,接過毛巾淨了手臉。洗罷臉,菊香端來早飯,倆人都沒胃口,動了幾下筷子就讓菊香撤走了碗碟盤子。

夫婦倆默坐無語,一個悶頭吸煙,一個低頭啜茶。良久,秦楊氏憂心忡忡地說信都去了半個多月,雙喜咋還不見回來?會不會出了啥事?”秦盛昌吹掉煙灰,安慰太太他一個大小夥能出啥事呢?也許正在路上走著哩!”其實這些天他一直為兒子遲遲不歸而心焦。剛才左眼皮跳就讓他很是惶恐。秦楊氏生了六胎,頭兩胎都夭折在月子裏。第三胎是男孩,生得虎頭虎腦,伶俐可愛,取名大喜,卻在十歲時染上了天花,不幸又夭折了。第四胎也是男孩,取名雙喜,從小體弱多病,秦盛昌生怕再發生意外,讓護院拳師吳富厚教他習武功,強身健體。如今雙喜巳二十出頭,在省城西安讀書。第五胎和第六胎都是女孩,一存一亡。存下來的起名叫喜梅,今年已經十六歲,顏如花蕾。秦家在秦家埠可以說是首富,有十幾家字號、鋪麵、作坊,良田十幾頃,騾馬成群,家資萬貫。這麽大的家業隻有一個後世傳人,實在是太少了啊。秦楊氏認為是她的不是,便讓丈夫納妾,再為秦家添丁進口。太太如此大度明理,令秦盛昌很是感動。他執意不肯納妾,說道:“好兒不在多,一個頂十個。雙喜聰明伶倒,又裝了一肚子墨水,比我還強幾分,完全能領住這個家。”秦楊氏見丈夫如此意決,越發敬重丈夫,夫妻倆互愛互諒,相敬如賓,著實令人讚歎羨慕。

年前,省城西安出了大事,張學良和楊虎城扣押了委員長蔣介石,一時間人心惶惶。秦盛昌夫婦坐臥不寧,直為在西安讀書的兒子揪心。後來事情和平解決了,雙喜回了一趟家,沒住幾天又走了,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前些日子秦盛昌聽人說省城十分混亂,常有人不明不白地失蹤。他惶恐得不行,生怕雙喜在省城有個啥閃失。世事如此動**混亂,書讀不成也罷,隻要全家平安就好。思來想去他與太太相商,給兒子寫家書一封,佯稱自己身患重疾,讓兒子趕緊回家來。書信寄出已半個多月,兒子卻遲遲不歸,怎能不讓他們心焦?

秦楊氏還是心神不安地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這也正是秦盛昌最擔心的。

“讓富厚去省城一趟,把雙喜叫回來吧?”

秦盛昌沉吟了一下,點點頭。秦楊氏當即就讓菊香去喚吳富厚。片刻工夫,吳富厚就來了。

吳富厚在秦家的地位很特殊。他是秦家的護院拳師,與秦盛昌是主仆關係雙喜幼年時體弱多病,拜他為師習練武功。因此,他又是秦家少爺的師傅。他在秦家幹了二十多年,除了護院、保鏢之外,還兼管著秦家的事務,秦家裏裏外外的人都稱他“吳總管”。他對秦家忠心耿耿,秦盛昌對他賞識有加,從不拿他當下人看,與他兄弟相稱。他也是個明白人,主人高眼看他,他便以忠報德,更加忠心事主。

他剛來秦家時,一天晚上土匪來秦家打劫。那時他二十出頭,血氣方剛,渾身是膽,順手從門背後摸了把梭鏢,就撲了出去。土匪有七八個人,手中還有槍,可他毫無懼色,一把梭鏢使得虎虎生風,當下就捅倒兩個。土匪大驚失教,開槍應戰,他右臂上挨了一槍,可手中的梭鏢依然緊握。土匪知道遇上了勁敵,不敢戀戰,背著兩個受傷的同夥慌忙撤了。至今,他右臂上還留著一個銅錢大的傷疤。

那年秦盛昌被土匪郭鷂子綁了票,他冒死送去贖金救出了秦盛昌。打那以後,他在秦家的地位更高了,秦盛昌夫婦之下,他說了就算。吳富厚知道掌櫃的傳喚他,肯定有緊要事,進門就問老哥,有啥事?”

秦盛昌遞給他一杯熱茶:“兄弟,喝了茶再說。”

吳富厚接過茶杯放在桌上:“老哥,有啥事你就說。你知道,我是個急性人。”

秦盛昌笑道你還是這個急脾氣。兄弟,我想讓你去省城一趟。”吳富厚有點兒驚愕:“去省城幹啥?”

“你去把雙喜給我叫回來!”

“有事?”

“聽說省城亂得很,我真怕他有個啥閃失。一大早起來我的左眼皮就直跳,你嫂昨晚上也做了個怪夢。”

吳富厚笑著安慰道:“你倆是想娃了。放心吧,不會出啥事的。”

秦盛昌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給他寄了封信,信上說我病了,讓他趕緊回家一趟,可信都去了快二十天,還不見他的人影影兒。我和你嫂都急得很。那年他去西安念書,是你送的他。你路熟,就跑一趟吧。”吳富厚明白了:“幾時去?”

“今兒個就去吧。”

吳富厚剛要走,又轉過臉來:“萬一雙喜不回來咋辦?”他知道雙喜的脾氣,強起來八頭牛都拉不回來。

秦盛昌恨聲道你就跟他說,你爹躺在**了,正斷氣哩。看他崽娃子回不回來!”

吳富厚怔住了,他沒料到秦盛昌發了這麽大的火,有點惶然不知所措。秦楊氏急忙說:“富厚兄弟,千萬甭這麽說,當心嚇著了娃。你就說家裏有點事叫他趕緊回家一趟。”

秦盛昌惱火地說:“你就說我在斷氣哩!”

秦楊氏不高興r:“那還不把娃嚇個半死。富厚兄弟,甭聽你哥的,千萬不能那麽說。”

吳富厚醒過神來,笑道:“你倆都甭心焦,我一定把雙喜叫回來。”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七年的春天姍姍來遲。古詩雲: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時令巳是陽春三月,可雍原的天還是灰蒙蒙的,太陽像個沒烙熟的鍋盔掛在空中,冒著幾絲熱氣。通往雍原縣城的官道上,一輛單套馬拉轎車不疾不徐地馳著,車聲轔轔,車後飛揚起一溜黃塵。道路兩旁的樹木禿著樹丫,在料峭的春風中抖著,發出呼呼的聲響。路上行人腳步匆匆,臉色跟老天的臉色幾近相似,難見有舒展開心的笑顏。去冬以來,一直沒有下雨雪,官道兩邊的麥田因得不到雨露的滋潤,幹巴巴地爬在地皮上,顯得毫無生機。而那些幹蒿草卻長得有半人多高,密密麻麻布滿了溝溝坎坎.透著一股凶蠻的強悍與霸氣。

轎車忽然異常地顛簸起來。車把式喊了一聲“籲——”勒住牲口的韁繩,從車轅碼頭跳了下來,繞著轎車仔細察看。

車簾一挑,秦雙喜伸出頭來咋不走了?”

車把式把頭伸到車下,察看半晌,把頭縮了回來,拍了兩下手,滿臉的沮喪:“走不了了,車軸斷了。”

雙喜叫了起來,“那咋辦呀?!”躍身跳下了車。

“西安事變”後,西安學校全都停了課,學生們紛紛上街宣傳張學良和楊虎城的“八項主張”,呼籲停止內戰,團結抗日。雙喜自然也在其中。後來事變和平解決,蔣介石答應抗日,學校複了課,可青年學生再也靜不下心來坐在書桌前讀書了。雙喜周圍的同學好友熱血沸騰,決心投筆從戎,驅逐日寇。可究竟去哪裏投軍,卻有分歧:有的要東出潼關投國民黨的五十二軍去抗日,因為該軍軍長關麟徵是陝西人;有的要北上陝北去參加共產黨領導的紅軍,說是中國未來的希望在陝北=雙喜決定去陝北。其實他對共產黨和紅軍並沒有多少了解,而是因為他一直暗戀的女生林雨雁堅決要去陝北,並且主動來找他,要和他結伴而行。此前林雨雁對他一直不冷不熱,而追林雨雁的男生足足有一個加強排,其中不乏高官要員之後和富商名人子弟。他自慚形穢,不敢向心儀之人吐露心語,唯有暗戀而已。此時林雨雁主動來找他,要和他結伴而行,他受寵若驚,想都沒想就一口答應了。卻在這時,他收到了家書,父親臥病在床,要他火速同家一趟。為此他f分苦惱,食不知味,夜不能眠。他深知父母視他為掌上明珠,在他身上花費了不少心血。現在父親病了想見見他,他若不冋家,枉為人子,如果他真的去了陝北,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回故鄉?思之再三。他乘火車到馬嵬站,下車後雇了一輛轎車北上雍原,如果順利,太陽偏西就能冋到家。可怎麽也沒料到,走到半道上車軸斷了。這可如何是好?他懊喪地連連跺腳。

車把式罵罵咧咧地說:“狗日的車軸咋說斷就斷了,這可咋整哩?”

“一步都走不了了?”

“空車也能走幾步,坐人是萬萬不行了。”

雙喜抬頭看天,太陽早已西斜。他心焦起來:“你把我撂在半道上,讓我咋辦哩?”

車把式撓撓頭,指著前邊的村子說那個村子叫馱戶村,家家戶戶都養著牲口。我的一個表哥就住在耿戶村,咱們到我表哥家去,我找人修車,再讓我表哥送你回家。這地方離雍原縣城不到二十裏地,到秦家埠也就四五十裏地,趕天黑你也就到家了。”

也隻好這樣了。雙喜跟著車把式到了他表哥家。車把式的表哥沒有車,但養著好幾頭毛驢,車把式的表哥牽了一條健壯的毛驢讓雙喜乘騎,好在他行李不多,一個皮箱一卷鋪蓋搭在驢屁股上。臨行時,雙喜掏出兩塊大洋給車把式,車把式隻收了一塊,滿懷歉意地說:“把你沒送到,真是對不住。”

雙喜說車出了問題,這也怨不得你。”把另一塊銀元也塞給了車把式。

車把式感激地說:“你是好人哩。”又關照他表哥:“哥,一路上多照應點兒,當心毛驢驚了。”

車把式的表哥是個五十多歲的老漢,笑嗬嗬地說:“你放心,沒麻搭(沒問題)。”

太陽斜過頭頂,暖洋洋地照著高原。春天的腳步姍姍來遲,但畢竟來了,午後的風不再凍冽,柔和地撫著麵頰,使人感到愜意和舒心。

雙喜出身富家,出門幾乎都是坐轎車。跟吳富厚習武時,也學會了騎馬。騎毛驢他卻是頭一回,覺得很好玩,禁不住童心萌發,一會兒摸摸驢的耳朵,一會兒摸摸驢的腦袋,又拍拍驢的屁股。那驢似乎惱怒了,伸長脖子叫了起來,撒起了歡,雙喜興奮得大喊大叫,卻把那拉驢的老漢嚇得不輕,連聲喊:“籲——籲——”

跑了一程,雙喜勒住韁繩徐徐而行。他心情暢快了許多,扯著嗓子吼起了秦腔:

祖籍陝西韓城縣,杏花村中有家園……

牽驢老漢讚道:“真是好嗓子,你要去唱戲,保準能唱紅!”

雙喜得意的滿臉是笑,吼得更歡:

姐弟婚姻生了變,

堂上滴血蒙屈冤……

翻了三座梁,越過兩道溝。

天邊不知什麽時候湧起了鉛灰色的雲層,漸漸吞沒了斜陽,天色陡然暗淡下來。雙喜失去了好興致,問牽驢老漢:“離縣城還有多遠?”

“不遠了,翻過前邊那道梁就到了。”牽驢老漢說著在驢屁股上砸了一拳,驢的四蹄歡勢起來。

忽然,迎麵來了幾個背槍的漢子,從衣著上看,是縣保安大隊的團丁。為首的軍官三十來歲,兩腮無肉,蓄著八字胡,斜挎盒子槍,騎著一匹黑馬,嘴裏哼著酸曲。不知怎的,雙喜頓生厭惡,目光盯著馬背上的官兒,很是鄙視。那官兒鉗住了口,也瞪眼看他,臉色泛青。顯然,他對雙喜的目光十分惱火。拉驢的老漢急忙把驢拉向路邊,給對方把道讓開。交臂而過之時,官兒的目光盯在了驢屁股的皮箱上,眉宇間溢滿了凶蠻之氣。他勒住了坐騎的韁繩,打了個手勢。兒個團丁轉過來,呼啦一下圍住了雙喜。官兒使了個眼色,一個高個團丁伸手扯下了搭在驢屁股上的皮箱和行李。

雙喜驚問:“你們要千啥?”

官兒喝問道:“你是幹啥的?”

“我是學生,回家探親。你們是幹啥的?”

官兒冷笑道:“我們是千啥的用得著給你說麽!把他的行李打開,仔細檢查!”

幾雙手一齊上來,在皮箱和行李上亂挖抓。皮箱的鎖被扭斷了,一摞銀元滾了出來。團丁們都麵泛喜色,官兒少肉的臉上,更是笑紋堆壘,不見了眼睛。幾雙手伸過來抓搶銀元。

雙喜跳下驢背,怒不可遏,大吼一聲:“住手!”伸手抓住一個團丁的衣領,猛地往前一搡,那個團丁摔了一個狗吃屎其他團丁大吃一驚,其中一個猛地撲了過來,使了個老鷹撲小雞的招數。雙喜側身躲過,迅疾一個掃堂腿過去,那個團丁也吃了一嘴土。團丁們都傻了眼,住了手,呆眼看著雙喜,下意識地往後躲他們都沒料到這個白麵書生有這麽兩手。馬背上的官兒的臉色成了紫茄子,掣出了腰間的盒子槍。

拉驢老漢見狀大驚:“老總,他是個學生娃呀!”

官兒擺弄著手屮的槍,冷笑道:“他是學生麽?”

“他真格是學生哩……”

“悄著,一邊立著去!”兩個團丁上來不容分說,把拉驢老漢搡到一邊去=其中一個道:“史排長,看這狗日的式子像是土匪。”

官兒連連冷笑道:“我也看他是個土匪!”

雙喜的怒火直往腦門上撞,漲紅著臉喊:“你們才是土匪哩!”

“你八成沒見過土匪吧?”官兒臉色陡然一變,一揮手,惡狠狠地說:“讓他見識見識啥叫土匪!”

兩個團丁撲過來,兩個黑洞洞的槍口對住了雙喜的胸口,迫使雙喜動彈不得。另外兩個團丁轉身過去又翻行李和皮箱,搜出了兩本《新青年》雜誌和一些宣傳抗R的宣傳材料。他們把這些東西交給官兒,官兒翻看了一下,獰笑道:“我就看這崽娃子不順眼,果然通共。給我綁了!”

團丁們一擁而上,捆住了雙喜,雙喜義憤填膺,跺腳大罵土匪!強盜!……”

官兒命令道:“把嘴堵上!”

高個兒團丁從衣兜掏出一團破布塞進雙喜的嘴,雙喜頓感胸腔憋悶,卻也無可奈何,隻氣恨得連連跺腳。

雍原縣城北去四十裏有一道土嶺,狀似臥牛,當地人呼做“臥牛崗”。臥牛崗有股杆子,頭兒叫郭生榮,遠近聞名。

郭生榮祖籍關中扶眉縣,自幼愛耍刀弄棒,喜與人爭強鬥勇,且不安分守己,人送外號“郭鷂子”。一次,族裏一位叔父與人發生口角,對方倆兄弟一齊上手打倒了叔父。郭鷂子見狀勃然大怒,拔刀相助,不料誤傷了人命,逃亡他鄉。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春扶眉武舉人張化龍因惡鹽官橫行霸道,怒而殺之,揭竿而起,反清抗捐。郭鷂子聞訊大喜,急歸故裏,加人義軍,時年二十歲。他精通武藝,作戰勇敢,悍不畏死,深得張化龍喜愛,被擢升為頭目。

後來鳳翔知府尹昌齡指使艽弟打人義軍內部,造謠惑眾,挑撥離間,使義軍頭領互相猜疑,各生異心。尹昌齡趁機用兵,張化龍兵敗遭擒,亡命於縣城小北門外。清軍四處追捕義軍,郭生榮在扶眉縣無法立足,率殘部數十人人雍原,在縣北的臥牛崗落了草。清軍數次攻打臥牛崗,卻因臥牛崗地勢險峻,無功而歸。隨後爆發了辛亥革命,清亡民國興,不料半道上殺出了個程咬金,袁世凱竊了龍椅。蒼天有眼,不佑竊國之賊,袁世凱的屁股還沒把龍椅暖熱,就一命嗚呼了。再後,黎元洪、馮國璋、徐世昌、曹琨、段祺瑞、張作霖粉墨登場,城頭變換大王旗,卻無人認真管理國家。郭生榮趁機休養生息,招兵買馬。到了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郭生榮手下已有近二百名嘍囉,七八十條槍,是這一帶最大最強悍的杆子。縣保安大隊也懼怕他幾分,從不輕易招惹他。富家大戶提起“郭鶴子”,都談虎色變。窮家小戶倒不怎麽怕他,因為他從不招惹小戶人家。

這天中午,從官道走來兩個穿學生製服的年輕人,徑直踏上通往崗上的羊腸小道。兩個年輕人對道路很熟,左轉右拐,毫不遲疑。上崗的道路曲折陡峭,可兩個年輕人腳步輕盈,一點兒也不顯吃力,快上崗了,忽然不知什麽地方躥出兩條壯漢,喝喊一聲:“站住!”

兩個年輕人都沒有止步,走在前頭的高個年輕人狠狠瞪了兩個壯漢一眼。兩個壯漢惱怒了,剛要發火,走在後邊的年輕人嗬斥一聲眼瞎了!”

兩個壯漢一怔,隨即都認出了來人,慌忙臉上堆滿了笑,躬身道:“是小姐回來了。”

兩個年輕人沒理他們,快步上了崗。

但凡江湖屮人哺聚山林,必定要選一個險要去處做窩巢,如西秦縣劉十三的窩巢在兔兒嶺,有邰縣馬天壽的窩巢在北莽山。郭生榮把窩巢選在了臥牛崗。這臥牛崗地處雍原縣北,很是偏僻,是雍原縣境最高的一道塬。民間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說有三個人住店,可住店的客多,隻剩一張鋪位,另外兩人要住就得睡草鋪。三個客人都不願意睡草鋪,掌櫃的就說:“你們都說本縣一個地名,哪個地方最高哪個人就睡床三個客人都說這個法子妙。三個客人一個家在西秦縣,一個家在有邰縣,一個家在雍原縣。西秦縣的客人開口先說:“西秦有個無影塔,離天隻有一拃八。”有邰縣的客人隨即說:“有邰有個上閣寺,把天磨得咯吱吱。”雍原縣的客人最後開了口:“雍原有個臥牛崗,半截還在天裏頭。”臥牛崗之高由此可見一斑。

臥牛崗從下麵看十分險峻,但崗頂卻寬闊平坦,起伏不大,方圓有十幾裏地大小,散落著十幾個小村寨,如果郭生榮的人願意開荒種田,豐衣足食也辦得到。崗上分前後崗,東有漆水斷崖,西臨烏龍溝,地勢險要。郭生榮自光緒三十三年春占此崗為王,也有三十個年頭了。經過苦心經營,山寨頗具規模。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山寨也具有一個“小朝廷”的格局,王有王宮,兵有兵營,客有客廳,議事有議事堂。

郭生榮不同於一般拉杆子的山大王,他是義軍出身的將領,整治山寨自有一套辦法。他把手下的嘍囉編排得井然有序,十人為一班,三個班為—小隊,三個小隊為一中隊,三個中隊為一大隊。他本想自封“大將軍”,可覺得已是民國了,這個稱號有點不倫不類。他也想過自稱“司令”,可對“司令”這個稱號覺得別扭,幹脆啥也不封,啥也不稱。崗上除他的壓寨夫人秀女和二頭目邱二之外,大小頭目和嘍囉都呼他“榮爺”。他對這個稱呼很滿意。

前崗處在臥牛崗的“牛頭”,扼守著上崗的關溢,一夫當關,萬夫難開:一座山神廟坐北向南而建,磚木結構,飛簷翹角,雕梁畫柱,頗具氣勢。山神廟不知修建於何年何月,已呈衰敗之勢,沒有住廟的僧道之徒,隻是偶爾有人來燒一炷香。廟簷的明柱上有一副楹聯,雖然燙金被風雨剝蝕,但字跡依然清晰:

神目極明,能明天下不明之事:

聖正極至,能正天下不正之人。

楹聯極有深義,可惜崗上匪卒幾乎都是文肓,難明其義。崗上的二頭目邱二雖能識文斷字,卻絕口不提這副楹聯。

郭生榮占崗為王後,把山神廟修葺一新,改造成了議事堂。山神依然高坐在大殿上,但山神的供案卻成了郭生榮辦事的公案桌。山神若有靈,不知作何想法?

從山神廟後門而出,有一個偌大的後院,後院兩側有兩個偏殿:東偏殿是郭生榮的王宮,住著郭生榮夫婦和侍女小玲;西偏殿住著郭生榮的一班親信衛士,一律的精壯小夥,人人手中都有一長一短的快槍。

兩個年輕人進了山神廟,摘掉帽子,長發垂了下來,原來她們是女扮男裝,身材高挑的是郭生榮的女兒郭玉鳳,另一個是郭玉鳳的侍女,叫小翠。

郭玉鳳走進大殿大聲喊叫起來廣爹,我回來啦!”

沒人應聲。

玉鳳感到詫異,小翠說:“老爺出門去了吧。”

這時從後門走進一位中年漢子,生著一張鷹臉,皮膚黝黑,有著一種金屬般的光澤。他是臥牛崗的二頭目,郭生榮的拜把兄弟邱二。

玉鳳迎上前問道二叔,我爹呢?”

邱二卻岔開話題:“你在西安玩得開心嗎?”

“開心。”玉鳳左顧右盼,心中狐疑,“二叔,我爹呢?”

“唉!”邱二歎了口氣,“我說了,你別上火。”

“出了啥事。二叔快說,我不上火。”

“你爹讓官府的人抓去了。”

玉鳳大驚失色她很小就沒了媽,是爹把她拉扯大的,雖然她已經十八歲,爹一直把她當娃娃看,她要天上的月亮,爹絕不給她摘星星。前些天她在?崗上呆煩了,想去西安城逛逛,跟爹一說,爹就讓小翠陪她去,並給了五百塊大洋,說把錢花光了再回來。她沒想到,她回來了,爹卻讓官府的人抓去了。當下她就覺得天塌了似的,小嘴一咧就哭了。

邱二急忙安慰:“玉鳳,別哭別哭,你一哭,叔的心就亂了。”

半晌,玉鳳才止住悲聲,問道:“二叔,到底是咋回事?”

“你去西安的第二天,你爹到縣城的糧店去籌糧,失了手,被保安大隊的人拿住了,關進了大牢。”

“那你咋不去營救?是不是那個女人不讓救我爹?!”

玉鳳的話音剛落,從後門走進一個俊俏的少婦,約摸二十七八歲,體態豐盈,麵似滿月,一雙含情的烏眸藏著愁怨和凜凜的英武凶悍之氣。少婦瞥了她一眼,言道:“你把我想得也太瞎(壞)了。我要害你爹,用不著借官府的刀,給他碗裏下點兒砒霜就行了。”她是郭生榮後娶的老婆,叫秀女。按習俗,玉鳳要叫秀女“娘”,可玉鳳從沒叫過她一聲“娘”,她看著秀女老覺著憋氣不順眼,常和她鬧矛盾。

“你!……”玉鳳遭到秀女的搶白,氣青了臉。

“玉鳳,別耍娃娃脾氣。”邱二急忙圓場,“你回來得正好,我正和你娘商量法子救你爹哩。走,咱到屋裏說話去。”

玉鳳雖然任性,卻也明白此時不是耍脾氣的時候,便跟著邱二和秀女穿過後門,來到東偏殿。

三人落座後,邱二說:“玉鳳,我適才跟你娘說了,我已經把情況摸清了。你爹關在縣城的牢房裏,那裏有咱們的眼線。我想打個突然襲擊,把你爹救出來。”

秀女說:“這事宜早不宜遲,明兒個晚上咱就動手。”

邱二說:“我想法讓眼線把咱們動手的時間帶給大哥,好讓大哥做好準備。”

玉鳳說:“明兒個晚上我也要去。”

秀女說:“不,你留下看守山寨,我和你二叔帶人去就行了。”

玉鳳惱火了我為啥要聽你的!”

“你爹不在,我就是當家的,你就得聽我的!”

“我偏不聽你的,我就要去救我爹!”

倆人吵了起來。邱二猛一抬桌子:“都啥時候了,你倆還有閑心吵嘴!你倆誰也別去,我一個去就行了。”

秀女說:“不行,這回說啥我也要親自去!”

玉鳳吵著也要去。邱二又猛地拍桌子:“別吵了,再吵就把時間耽擱了。”

倆人都鉗住了口,邱二緩和了一下口氣:“玉鳳,別耍娃娃脾氣,聽你娘的,你留下守山寨。”

玉鳳噙著淚說:“二叔,我真怕我爹有個三長兩短……”

秀女說:“你以為就你心疼你爹?給你說實在話,我比你還心疼你爹!”說罷,轉過臉去,玉鳳清楚地看見她眼裏閃著淚花。

鐵門打開了,雙喜被搡進了一個黑暗的屋子,隨即“哢嗒”一聲,門上廣鎖。

雙喜明白自己是被關進了監牢,他撲到鐵門前,抓住風口的鋼筋,用力搖晃,大聲吼叫:“放我出去!”

“放你出去?”獄卒冷笑道,“你以為這是客店,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呆著,再胡喊叫,當心熟你的皮!”

“你們憑啥抓我?!”雙喜怒而不息地質問。

獄卒又要開罵,另一個上年紀的獄卒走過來攔住了他的同伴,轉臉對雙喜說:“這話你該問抓你的人。我們隻管關,其他事一概不管,也沒人讓我們管。”

“那你們放我出去。”

“放你出去要上麵的頭兒發話,我們也隻是磨坊的驢聽吆喝。小夥子,我勸你別喊叫了。你就是喊破嗓子也沒人理眯你,還會招來打罵。”

兩個獄卒走開了。雙喜一屁股跌坐在腳地,大口喘著粗氣。那個獄卒的幾句話使他幡然猛醒,在這個地方跟誰說理去?他一下子沒了脾氣。忽然,他發覺身邊有什麽動靜,扭臉一看,這才發現身邊躺著一個人。那人戴著腳鐐,臉上長滿了胡須。胡須跟頭發一般長,毛烘烘亂糟糟的。一雙大黃眼珠子透過發須正在看他。他吃了一驚,半晌醒過神來,主動上前搭話:“大叔,他們為啥抓你?”

毛臉漢子用鼻孔“哼”了一下,沒理睞他,閉目養神。

熱臉挨了個冷屁股,雙喜又生氣又沮喪又無奈,坐在那裏發呆。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個鬼地方要呆多久,一肚子火又無處發泄,隻能呼呼喘粗氣。

不知過了多久,牢門打開了,一個五十出頭的夥夫送來了牢飯,是兩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玉米糝子和兩個玉米粑粑,還有核桃大小的兩個鹹菜疙瘩。

毛臉漢子忽地來了精神,躍身坐起,伸手就端過一碗稀飯抓起一個玉米粑粑和一個鹹菜疙瘩。他風卷殘雲般地吃光了他的那份夥食,又把舌頭伸得老長轉著圈舔食殘留在碗裏的飯渣,一雙目光還盯著雙喜的那份夥食。

雙喜嗅出稀飯和粑粑都變味發餿了。他是富家子弟,哪裏吃過這樣的飯食,一瞧見就倒胃口。他訝然地看著毛臉漢子吃飯,見毛臉漢子盯著他那份夥食,便說:“你想吃就吃吧。”

毛臉漢子眼裏閃出一絲驚喜,一句客氣話也不說,抓起玉麵粑粑往嘴裏就塞,不等咽下,又喝了一口稀飯,似乎吃的不是變味發餿的食物,而是美味佳肴、山珍海味。

雙喜呆眼看著,在心裏驚歎毛臉漢子好胃口。

毛臉漢子吃完飯,把飯碗往旁邊一扔,倒頭又睡。

夜幕垂下了,牢房陷進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在牢房裏呆了幾天,雙喜徹底嚐到了饑餓的滋味,懂得了什麽叫失去自由。他心裏瞀亂得不行,時常爬在鐵窗口大喊大叫,可招來的是一頓臭罵。他想讓抓他的人來提審他,可那些家夥似乎把他給忘了。後來饑餓製服了他,他不喊不叫了,整天價躺著不動,以此來避免能量的消耗。

毛臉漢子卻比他剛進來時活躍了許多,時常站起身來伸伸胳膊扭扭腰。這天午後,毛臉漢子活動罷身體,坐下來在牆角摸索起來,竟然摸出了半截香煙。可火在哪裏呢?雙喜呆眼看著他怎樣吸煙。隻見毛臉漢子又摸出一塊火石,從棉衣袖口撕出一點兒棉絮來,放在火石上,用鐵鐐擊打火石,頓時火星亂濺。隻打了三四下,濺出的火星燃著了棉絮,毛臉漢子把燃著的棉絮按在煙頭上,點著了煙。他狠狠吸了一口,又徐徐從口中吐出,吐出的白煙又蛇似的鑽進了鼻孔。毛臉漢子微閉雙目,那神情似乎喝醉了酒。

良久,毛臉漢子忽然睜開了眼睛,用審訊的口氣問他:“你當真是學生?”

雙喜沒好氣地說:“我哄你幹啥?”

“保安大隊的人搶了你的錢?”

“不光是搶錢,還說我通共。”

“通共?”

“就是通共產黨。現在國共合作了,他們還抓共產黨。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哼,這夥狗日的東西!”

“他們簡直是土匪!”

“土匪也比他們強得多。”

忽然,雙喜坐起身來:“你是幹啥的?”

“你看我是個幹啥的?”

“我看你像殺豬的。”

毛臉漢子哈哈笑道:“你眼裏有水水,我是個殺豬的,也殺狗殺牛,逮著狼和老虎也殺。”

“他們為啥抓你?”

“嫌我殺豬殺狗殺狼殺老虎。”

雙喜看著毛臉漢子,弄不明白他的話是真是假。這時,外邊傳來了獄卒的喝問聲:“幹啥的?”

“送飯的。”

“王老漢哩?”

“王老漢病了,讓我來替他。”

牢門打開了,一個年輕夥夫送來牢飯。他戴了一頂氈帽,帽簷壓得很低,看不清眉目。他進了牢門,瞥了一眼毛臉漢子,說了聲:“開飯了。”

毛臉漢子眼裏忽然一亮,急忙湊過身來,伸手就抓提籃裏的饃饃,那年輕夥夫在他手背上打了一巴掌,罵道:“急啥,餓死鬼掏你腸子哩!”

毛臉漢子沒惱,竟然嘿嘿笑了一下。那夥夫回頭看了看,蹴下身子,在毛臉漢子耳邊咕噥了一句啥話,取出飯食轉身走了。毛臉漢子一反常態,拿起稍小一點兒的饃饃細嚼慢咽地吃著。雙喜卻早已迫不及待,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半個多月的監牢生活已把他的腸胃磨煉得異常堅強,任何食物都會令他垂涎三尺。

毛臉漢子突然停止了咀嚼,舌頭尖頂出一個小巧的鑰匙。他急忙收起,藏進貼身衣袋,抑製不住的喜色從眉宇間流露出來。雙喜隻顧吃東西,全然沒有發覺他的異常舉動。

飯罷,毛臉漢子伸出舌頭卷進沾在胡須上的幾粒飯渣,笑問道:“小夥子,你是哪達人?”

“北鄉秦家埠人。”

毛臉漢子一怔,又問:“秦家埠昌盛堂的掌櫃你認得麽?”

雙喜看出毛臉漢子不是良善之輩,真怕又惹出禍事,搖了搖頭。毛臉漢子把他看了半晌,說道:“小夥子,願意不願意跟我去吃糧?”

“吃啥糧?”

“大塊吃肉,大碗喝酒。”

雙喜嘴角流出了涎水,他慌忙咽下:“有這樣的好事?”

“你願意麽?”

“當然願意。”

“那咱倆就說定了!”毛臉漢子猛地擊了一下雙喜的手掌。

雙喜以為他在開玩笑,並不以為然,歎氣道:“唉,我這會兒就想吃肉喝酒哩,可呆在這個鬼地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去!”

“再忍一天吧,後天就能吃上肉喝上酒了。他媽的,真想痛痛快快地喝上幾大壇。”毛臉漢子說著禁不住地咽了一口口水。

雙喜愕然地看著毛臉漢子,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你說,後天咱就能吃上肉喝上酒?”

“咋了,你不信?”

雙喜哂笑起來,摸了一下毛臉漢子的額頭:“你好像在發燒,說胡話哩。”

毛臉漢子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獄卒走過來大聲嗬斥:“笑啥哩!牢飯還把你吃高興了!”

毛臉漢子笑聲戛然而止,倒頭便睡。

雙喜也躺倒了身子,倆人都不再說話。

牢房裏黑暗,無聲。

不大的工夫,毛臉漢子響起了如雷的鼾聲。雙喜卻無法入睡,輾轉反側,閉上眼睛盼天亮。

劫獄的人馬整裝待發,秀女穿一身皂衣皂褲,頭包黑帕,腰係牛皮帶,斜插盒子槍,渾身上下收拾得十分利索。她站在隊列前,收斂了女人的溫柔,麵沉似水,一臉的煞氣,威風凜凜。她來回地走動著,忽然收住了腳,對站立在一旁的邱二說:“老二,占上一卦看看。”

邱二一怔,隨即點點頭。他原本是個算命先生,在街頭擺卦攤謀生。據他說,他爺爺的爺爺是個風水先生,在這一帶聞名遐邇。扶眉縣有個張姓大財主死了爹,慕名請邱老先生看墳地。邱老先生來到張家的一片田園,順手把草帽放在了一個陽坡之地,隨後選了一處墳地讓張家安葬先人。可張財主不肯在他選的地方打墓,說啥也要把先人安葬在邱老先生放草帽的地方。邱老先生被逼無奈,說出了實情。他放草帽的地方是個臥虎穴,張家把先人安葬在此處,後輩將代代有做官為宦之人,可他因看了這塊墳地將要瞎掉自己的一雙眼睛。因此,張家若要把先人安葬在此處,就必須跟他簽約,包養他的後半生。張財主滿口答應。後來邱老先生的眼睛果然瞎了。張財主開始尚能守約,一日三餐有酒有肉,十分善待邱老先生;但天長日久,漸漸不耐,一日三餐不僅沒有了酒肉,還變成了殘湯剩飯;後來竟然把邱老先生趕出了家門。邱老先生咽不下這口惡氣,招來自己的徒弟,報複張財主。徒弟們按照師傅的吩咐,子夜時分在張家先人墳頭釘下八八六十四根桃木橛。木橛釘下不到一個時辰,電閃雷鳴,暴雨如傾。破曉之時,張家的墳地被大水淹沒了,臥虎穴變成了王八穴。此後張家的日子日漸衰敗,而邱老先生的眼睛日漸複明。

邱二講的這個故事到處流傳。南鄉有個姓陳的風水先生逢人也講這個故事,但故事中的主人公邱老先生就變成了陳老先生。至於故事中的主人公到底是邱老先生還是陳老先生,無人去考證。聽眾覺得故事好聽就滿足了。管他是趙錢孫李,還是周吳鄭王。可有一點是事實,邱二的父親是個半路出家的風水先生,他擺卦攤也算是子承父業吧。

後來,邱二跟郭生榮在臥牛崗落了草,做了郭生榮的軍師。民國十六年(1927年),郭生榮去乾州城搶一家珠寶店,不料走漏了風聲,當場遭擒,判了死刑。邱二傾山寨之所有,四處打點關節,重金買通了行刑槍手,並帶話給獄中的郭生榮,行刑那天,一定要站穩步子,絕不可有絲毫動彈。那天一同受刑的有六個人,到刑場時有三個已經嚇癱了,另外兩個罵聲不絕,唯有郭生榮穩穩地站直身子,一聲不吭。槍聲響了,他隻覺鬢角猛地一疼,便立刻撲倒在地緊閉雙目,隨即有熱乎乎的**漿了臉麵。有人過來扳住他的頭看了一下,說了聲:“收屍吧!”他微微睜開眼睛,隻見喬裝打扮的邱二帶著同樣喬裝打扮的幾個心腹嘍囉,用葦席卷住他,抬上一輛鐵軲轆大車,趕車就走。是邱二從閻王手中搶回了他一條性命。

此後,郭生榮對邱二十分寵信,言聽計從。也因了邱二,郭生榮對讀書人都高看一眼。

當下,邱二取出一個小包,打開小包是青一色六枚乾隆通寶,六枚銅錢錚亮生輝,顯然用了無數次。邱二把銅錢裝進了一個銅盒,雙手舉過頭,連搖數下,凝神半晌,打開銅盒,依次取出銅錢排列在桌上,三雙目光都緊盯著銅錢,隻見六枚銅錢無字的一麵都朝上。秀女和玉鳳看不出什麽名堂來,就把目光投向邱二。邱二呆眼看著銅錢,麵無表情,秀女禁不住問道:“老二,咋樣?”

邱二猛一拍大腿,叫道:“好卦!好卦呀!”

秀女和玉鳳不知如何好法,看看銅錢,又望望邱二。

“這是困龍得水之卦,大吉呀!”邱二興奮異常,念出幾句口訣:“困龍得水好交運,不由喜氣上眉梢,一切謀事皆如意,往後時運漸漸高。”

秀女和玉鳳聽明白了,都十分高興。秀女猛一揮手:“下崗!”大步走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