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他不願把成都炸上天

關鵬所提起的策反沈亞龍及整個工兵五團的事,臨工委研究了多次,決定鄧兆山和喬雪虹都暫不出麵,另派一個人去實地考查一下。於是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川西遊擊隊的第一支隊長肖漢,便奉命化妝溜進了成都,連夜去了他母親做工的那個大老板家。他在那裏跟喬雪虹見了麵,領受了任務,第二天就依計行事。

原來地下黨得到一個情報,那天工兵五團要去發電廠埋炸藥,就想讓肖漢去現場考查沈亞龍的表現。肖漢清晨便趕到發電廠,見一輛大卡車停在門前,一群攜帶各式武器的國民黨士兵跳下車來,正要衝進廠大門。突然喊聲震天,從廠裏湧出上千人來,有工人,技師,也有家屬、小孩,甚至包括附近的居民群眾,他們拿著鐵鍬、鋼鏟、木杠、鐵條和各種工具,把這群士兵圍成鐵桶一般,憤怒的叫喊聲響徹雲霄:

“滾回去!”

“不準進廠!”

“不準破壞工廠!”

“沒有護廠隊的命令,不能進去!”

士兵們驚惶失措,也哇啦哇啦地叫起來:

“你們想造反啦!”

“快讓開!”

肖漢閃身在一個街角,冷眼旁觀著廠門口兩股力量的對峙,心裏讚歎地下黨的成績,沒想到護廠隊的號召力竟這麽大,把所有人都動員起來了,他們麵對黑洞洞的槍口毫無不退縮,誓死也要保護人民的財產。士兵們反而慌了手腳,不知該退還是該進?

這時一批軍警和特務又趕到了,為首的是成都市警察局副局長,名叫曲忠請,也是個軍統特務,他指揮著部下在群眾外麵又形成了一個包圍圈,數不清的手槍、步槍和衝鋒槍對著人們的後頸背,形勢一觸即發。人們都屏住了呼吸,肖漢腦子裏也閃過了無數可怕的念頭,不知道今天這真刀真槍的場麵該如何收拾?

突然有人大喝一聲:“住手!都給我停下來,退回去,誰也不準動手!”

人們轉頭一看,不知何時又開來一輛小吉普,從車上下來一個氣概英武,舉止灑脫的軍官,年紀大約有三十多歲,穿著一身草綠色的野戰茄克,肩上綴著少校軍銜。他幾大步跨入人群,喝令那群士兵:“都把槍收起來,誰讓你們對著老百姓的?快收起來……”

一個連長模樣的人擠過來對他說,“沈副團長,這群刁民不讓我們進廠……”

“住嘴!”少校厲聲斥責他,“誰是刁民?你還沒看出來?人家都是這廠子裏的工人,還有婆娘娃兒……勞工神聖,你懂不懂啊?人家護廠是為了養家糊口要吃飯,就是我們自己,不也得靠著這電廠發電?要不就一片漆黑!”

連長有點鬧懵了,“副團長,可是我們的任務……”

“任務改天再說!”軍官一揮手打斷他,“回去就對團長說,為了防止破壞,保證供電,這裏的任務再緩幾天執行!走呀?你們還不撤?”

連長朝他敬了一個禮,有些不甘心的樣子:“是……”

“大聲點!”軍官又厲聲喝道,“你什麽意思?團長的命令是命令,我的就不是?”

連長立刻恭敬起來,腰杆也挺得筆直,大聲喊道:“是,我們馬上撤!”

他回頭就對士兵說:“聽我的命令,立刻上車,我們走……”

工人群眾閃開了一條路,士兵們都乖乖地上了大卡車,垂頭喪氣地走了。剩下那一批軍警特務卻不得要領,看著這個下命令的少校不知說什麽好。少校抽出一枝煙,微笑著遞給那個領頭的曲局長,“怎麽?我的人都撤了,你還不撤?”

曲忠清接過煙別在腦後,諂媚地笑道,“長官,你脾氣太好了!他們這是暴動,是騷亂呀!還不崩他幾個,殺一儆百?”

“別緊張,他們手中不過是棍棍棒棒,勞動工具,小泥鰍翻不起大浪!”軍官回頭望了望仍然怒視著他的人群,又大聲說,“你們都快散了吧!我向你們保證,至少今天不會進廠……你們該幹什麽,還是去幹什麽吧!”

一個技師模樣的人,肖漢知道他就是組織這次護廠的地下黨員,在工人中顯然挺有威信,此時臉上掛著淺淺的笑意,問那軍官,“你是誰呀?你拿什麽向我們保證?”

軍官有些不悅,就把煙頭扔在地上,大聲說,“我是工兵五團副團長沈亞龍,這次任務的指揮官……說到這兒,我也要跟工人弟兄們商量一下,這上麵下達的任務我也得完成呀,希望你們能夠體諒,而你們的心情我也能夠理解。所以我們雙方呀,是不是坐下來談判一下,大家都高抬貴手,包涵一下,這個局麵就結束了,好不好?”

警察和特務們還沒開口,工人群眾中就發出震天動地的吼聲:

“不行!不準進廠!”

“從哪兒來的,就滾回哪兒去……”

曲忠清一看這陣勢,也慌了神,連忙朝天開了一槍,又引起一陣嘖雜和騷亂。

那軍官卻眼疾手快,上前就奪下了警察局長的槍,退掉子彈,又往地上一扔,喝道,“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想把他們全都逼反嗎?破壞了我們的任務,完不成上級交下來的大事,你要承擔全部責任!”

曲忠清嚇壞了,尷尬地站在那裏,聽得工人群眾發出了憤怒的責罵聲和噓聲,又連忙俯身揀起手槍,對那軍官點頭哈腰賠不是,“對不起,我們也撤、撤……”

警察特務們夾著尾巴灰溜溜地離開了,那個技師又對著他們的背影威風凜凜地喊道:“哎,回去轉告你們的主子,我們決不允許任何人來破壞電廠!這是全城的生命線,整個成都都靠它發電、照明、生產……哪個王八蛋敢來破壞,我們就跟他拚,跟他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之,絕不會讓你們得手!”

群眾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人們群情激昂,一片擁護。相形之下,那個留下來的軍官反而神情落寞,隻得低下頭去慢慢轉身,走向他的吉普車……

肖漢靈機一動,便撿起地上那根還在燃燒的煙頭,追上去提醒他,“對不起,沈副團長,這裏不能亂扔煙頭,倘若引起爆炸,可不是小事兒……”

軍官回頭看看他,就奪過煙頭扔在地上,又一腳踩滅,“你是誰啊?要你多事!”

肖漢知道他正沒好氣,但自己對他的考查已經結束,就按照原定計劃,笑微微地甩出去一句,“沈副團長,是關鵬讓我來找你的……”

“關鵬?”沈亞龍大吃一驚,看了看四周,就壓低聲音問:“他現在在哪兒?”

肖漢仍是微笑著,“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換個地兒吧?”

“好,我們去找家飯館,填填肚子……”沈亞龍拉著他上了車。

在路上沈亞龍才聽說,老同學已經把飛機開到鹹陽,投誠了解放軍,真是又激動又羨慕。但這番感受他還不能表露出來,就拿眼反複打量著肖漢。他見此人年紀不過二十多歲,但長得健壯結實,一雙眼睛透著異樣的光彩,對他的來曆已經猜到了幾分。沈亞龍臉上那微妙的表情也沒有逃過肖漢的銳利目光。他參加遊擊隊已經有好幾年了,環境的殘酷,鬥爭的鍛煉,早已使他成長為一個精明能幹的共產黨人。臨工委派他來找沈亞龍,已經給他交待了任務,要他伺機打入這個工兵五團,就在沈亞龍身邊直接做策反工作。他覺得要讓沈亞龍接受自己,隻能跟他推心置腹,坦承相待。

沈亞龍把車開到郊外一個僻靜的飯莊,兩人要了一個包間,又叫了一些酒和菜,就一邊吃一邊談起來。他們都是爽快人,談到當前的戰局時,一下子就找到了共同語言。沈亞龍承認自己對這場戰爭的前途很悲觀,他說:“我們是打不贏共產黨的,連關鵬這樣高待遇的空軍人材,都要往共產黨那邊跑,我們還有什麽出路?”

肖漢發現他沒有認識到事情的本質,就啟發他說:“你們打不贏共產黨,問題的關鍵在蔣介石身上。是他主動挑起內戰,禍國殃民,發動了這場非正義的戰爭,他當然要遭到全國人民的一致唾罵。你們軍隊中的廣大將士是沒有責任的,但也被他拖入了泥淖而不能自拔。倘若他們跟著老蔣死心塌地,那也就會自取滅亡!”

身為反動派軍官的沈亞龍聽到這裏,未免覺得刺耳,臉上也隱隱露出了不快的神色。肖漢知道他表麵不服,心裏卻很苦悶,又避開這個話題,問起了剛才的事。沈亞龍看著他,神情既含蓄又坦率,“說起這事兒,還真是為難呀!上麵逼著我到去埋炸藥,可我真不想把成都炸上天!雖然有句古話,說‘罪歸於主’,但我們的行為也是要被後代子孫唾罵的……應該怎麽辦?我還真想找個人給我出出主意呢!”

肖漢聽了心裏透亮,就笑著問,“你是不是也找過關鵬,讓他給你出主意啊?”

“是啊,你?你們……”沈亞龍望著他,已經是心照不宣。

肖漢見他情不自禁的模樣,就舉起酒杯笑道,“來,咱們幹一杯!”

“對,應該幹一杯!”沈亞龍跟他碰了杯,以酒墊底,也就膽氣壯了,決定單刀直入,“能告訴我,你是什麽人嗎?關鵬讓你來找我,又有什麽事?”

正欲喝酒的肖漢停住了手,笑吟吟地看著他,“你看呢?我象什麽人?”

“我看你象共產黨!”沈亞龍壓低了嗓音,一字一頓地說。

肖漢的眼睛裏流露出坦率又真誠的表情,“如果是,你會怎麽樣?”

沈亞龍猛地站起來,碰翻了酒杯他也不管,一把就抓住肖漢的手,上下使勁搖,“哎呀,我正到處找你們呢!這下子簡直太好了!我找到出路了……”

肖漢也高興得拍拍他的肩,“你在電廠門外的表現,我都看見了!黨信得過你……”

接下來他們談得很投機。肖漢告訴沈亞龍,關鵬已經把他的心意轉告給地下黨,組織上決定由他來跟沈亞龍接頭,並想辦法打入工兵五團,伺機進行策反活動,爭取全團一道陣前起義。這一席話說得沈亞龍心裏激動萬分,這個正處於人生十字路口的國民黨少校再也坐不住了,站起來就在包間裏來回踱步,如同在黑暗裏看到了一線曙光。

“好呀!我不是沒有棄暗投明的勇氣,就是怕共產黨裏沒人接應,我也不得其門而入……現在你能來我身邊臥底,真是太好了!哈哈,其實剛才一見麵,我就知道你是深入虎穴的!你們共產黨都這樣,對不對?一個人就敢單槍匹馬地深入到我們千軍萬馬的陣中,所以你們才會取得最終的勝利!好,我服了……”

“噓,輕一點!”肖漢趕快提醒他,“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商量……”

兩人又長談了一陣,沈亞龍把團裏的建製、人員等機密情況都告訴了肖漢,還介紹了一些主要軍官的政治傾向和思想性格等。尤其提到了團長田峻平,他說我們要想讓全團都參加起義,這個姓田的恐怕是一個大障礙。此外,這個團也是拚湊起來的,人員情況都不太了解,策反起來也有一定難度。所幸前方天天打敗仗,卻讓他們工兵團去埋炸藥,到處搞破壞,幹那傷天害理的事,士兵們都很厭倦,還是有轉化的可能。肖漢聽了之後,更覺得應該滲透到這支隊伍中去,多做一些具體工作。沈亞龍也同意了,決定把他分到勤務排去,當一名勤務兵。當晚他就開車把肖漢帶回軍營,辦妥了這件事。

肖漢進了工兵團,立刻開始活動。沈亞龍挑選了一些士兵和下等軍官,讓他個別接觸。肖漢憑借自己在遊擊隊和根據地的工作經驗,很快就與這些人混熟了。他經常與他們聊聊家常,敘敘鄉情,有時候也隨意提一些解放區的土地改革運動,以及那翻天覆地的變化,啟發那些年輕人的正義感,或者看看他們是何反應?相當於放出一個試探性氣球。在這些談話中,他也經常若隱若現地提到當前的政局,透露國民黨在戰場上的軍事失利。當談話涉及大家較為關心的社會現象時,他又巧妙地責罵那些勢利奸商大搞投機倒把,刺激市場,引起物價飛漲,以此激發人們的厭戰情緒,順便物色可以轉化的對象,為今後的起義打下良好基礎。在這些接觸中,他發現絕大多數官兵的思想充滿了苦惱和鬥爭,隨著戰局的變化大家都明白,繼續為所謂的“黨國”賣命,隻能陷在一個死胡同裏,永遠走不出來。而與肖漢的交談卻使他們內心震動,正在彷徨的他們似乎都看到了希望……

肖漢對沈亞龍也更加了解。他是河北人,高中畢業後就懷著一腔熱血投筆從戎,在石家莊參軍,是從最下層曆任各種職務,最終才升到現職的軍事幹部。抗戰期間他也曾上過前線,打了幾次硬仗,後來在貴州被調去學工兵,這支團隊新組建後又調來任副團長,是這支特種部隊的中堅力量。他為人耿直有血性,愛護士兵,也是一個深得士兵愛戴的少壯派軍官。除了團長田峻平,他就是這個工兵團的第二號人物,可謂舉足輕重。

至於團長田峻平,肖漢也跟他打了一次交道。那是有一天晚點名之後,士兵們都在操場上打籃球,肖漢見一個連長單獨在宿舍,就進去跟他聊天。這個連長平素跟肖漢很投緣,兩人已經是兄弟相稱,經常在一起縱論時局,暢談前途,連長也常從這個新朋友嘴裏,得知一些新鮮的消息和令人為之振奮的事。這天他又問肖漢:“哎,老弟,你說說看,共軍真是從川東打進來了?我們的防線都被攻破了?”

肖漢看了看窗外,見無人走過,就小聲說:“是啊,聽說那一道道險關,根本就擋不住共軍,咱們的好幾個兵團,都被共軍給打垮了,真是丟盔卸甲,狼狽不堪啊!”

那連長歎道:“我早就知道,這江山都早晚是人家的了!”

“如果共軍打下了重慶,就離咱成都不遠了!”肖漢也表示憂心仲仲。

連長一把拉住他,“哎,你說,到時候咱兄弟們可怎麽辦啊?”

肖漢正欲開口,突然門被推開,團長田峻平黑著一張臉走進來,指著他們說,“哼,我都聽見了,你們竟敢對時勢妄加評論,好大的膽子!”

兩個人都吃了一驚,但肖漢很快就鎮定下來,他想自己還沒來得及說什麽,談談時局也不為過,顯然這通訓斥是衝著那連長來的。連長也是個思路敏捷的機靈鬼,就一個立正說,“報告團長,我和這位新來的肖漢交上了朋友,剛才隻是隨便談談……”

“你是新來的?叫什麽名字?”田峻平走到肖漢麵前問。

肖漢也是一個立正,報告說:“我叫肖漢,是剛來的勤務兵……”

田峻平點點頭,又轉對那連長說,“他是新來的,不懂這軍營的規矩,你是長官,應該教導他:軍營裏不準談論時局,更不準為共產黨說話。你們今晚幸虧遇上了我,算你們運氣,要是再被別人聽見了,小心給你們來個軍法從事!”

“是,多謝團長關照!”兩人不約而同地雙雙行了個軍禮。

田峻平又看了肖漢一眼才走出門去。這一眼讓肖漢心裏直打鼓,他知道這事並沒過去,可能還會給自己惹來麻煩。這個姓田的團長平時不苟言笑,他雖是個矮身材,圓臉龐,但一張臉經常沉得能絞出水來,全團的官兵都很畏懼他。此人對下級也是恩威並重,遇事絕不手軟,看樣子是老蔣的忠實走卒!肖漢心裏不踏實,決定去向沈亞龍匯報。

沈亞龍聽說此事也大吃一驚,因為田峻平已經向他打聽過肖漢的來曆,說此人有點神秘色彩,要他小心。沈亞龍此時腦海裏也浮起了田峻平的種種跡象,覺得這是一個相當可疑的人物,說不定他本身就是個軍統特務!這位田團長對預謀爆炸成都一事抓得很緊,從不跟下級軍官和士兵談天說地,也不準大家痛罵貪官汙吏、市儈奸商,甚至不準談論政局,評說前途。對他這個副手也似乎不太信任,經常在他麵前含沙射影,好象在影射什麽?看來肖漢這次被此人碰上,很難化險為夷,轉危為安……

沈亞龍和肖漢商量此事,惴惴不安,最後兩人決定,由沈亞龍去找個機會跟田峻平談談,也摸摸此人的底,這樣下一步工作才好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