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長相思

加入中統組織“泰新社”的儀式並不複雜,無非是填份表格,宣個誓。但歐陽文卻覺得別別扭扭,做起來心裏很不自在。尤其是那份早就印好,放在一個精致信封裏的誓詞,在他看來簡直是帶著一些濃厚的封建色彩,似乎不但要效忠於黨國,還要效忠花廳裏的那個“幫主”,有點不倫不類的味道。桂麗嵐卻非常高興,她帶著歐陽文宣誓和填表時,眼睛裏閃著一種特殊的光芒,迫不及待地希望他成為自己人。

當歐陽文經過一番不堪忍受的折磨,終於屢行完了這些手續後,桂麗嵐立刻上前抱著他的脖子,嬌聲嬌氣地笑道:“這下子好了!今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歐陽文連忙推開她,又假裝不解地問:“麗嵐,你父親是個有文化的人,為什麽要搞這一套?弄得官不官,民不民的,既象幫會,又象是迷信團體……”

“你真是新聞記者,也太敏感了!”桂麗嵐滿麵笑容,能把歐陽文拉進來,她已經心滿意足。“今後我們的任務很重,首先要對付共產黨,其次呢,也要爭取那些自由份子,也就是所謂的中間力量。不搞這些名堂,如何能讓他們放棄原有的立場,站到我們這一邊,成為複興黨國、抗拒共黨的中堅力量?一個有影響有威望的人,比千萬軍馬更有威力。比如說淩之軒教授吧,如果我們能把他拉過來,豈不具有很大的意義?”

歐陽文一聲不響地聽著,心想這批人確實比軍統更厲害,居然想來收買人心了!可惜狐狸再狡猾,也鬥不過好獵手,殊不知眼下共產黨就站在你麵前呢!

他沉吟片刻才說:“我明白了,你們這樣做,是想跟軍統區別開來,顯得更有人性……不過我還是不清楚,我參加進來,能承擔什麽工作?能為你們做些什麽?”

桂麗嵐朝他嫣然一笑,潮紅的臉蛋浮上了兩個小酒渦,“我爹說了,你字寫得好,可以先幫我們管管財務清單……最近發下來很多槍械和物資,真是忙不過來!”

“什麽?”歐陽文不禁叫起來,“我又不是會計出身,怎能管這些?”

桂麗嵐踮起腳尖拍拍他的臉頰,笑得更加燦爛:“那麽你就去遊說淩之軒,負責把他拉過來?或者你去把《成都新報》辦成我們的地下喉舌?哪一樣都不簡單,我還怕你做不下來呢!管物資有什麽不好?我爹是把你當成自己最信任的人,才讓你來管呢!”

歐陽文“哦”了一聲,內心裏卻震動了一下,眼睛也象閃電般地亮了一下,嘴邊漾起了笑紋。他突然想到,管物資槍械和人員名單或許有關聯?如果得知了敵人的潛伏名單,那就太好了!這樣看來,成為桂老頭子信任的人,還真是值得爭取……

桂麗嵐見他沒有說話,臉上一直呈微笑狀,不由得心**神馳,便拍拍他的肩,又拉著他的手,把他拉到桌邊坐下,突然轉換了話題:“現在談談咱們的事吧?歐陽,你是知道的,我這一顆心早就給了你!你對我究竟是怎麽想的?也說說吧?”

“現在說這個還不是時候吧?”歐陽文不動聲色,“國之不存,家何在啊!”

“可人家已經跟爹說好了!”桂麗嵐急切地說,“我爹答應讓你先加入進來,再談我們倆的事……歐陽,難道你對我的心意還不夠了解嗎?你到底要折磨我到幾時?”

歐陽文有些焦急和為難了,看來桂麗嵐對自己的感情已無法遏止,處理不好便會影響自己在這裏的地位,從而使他打入中統的活動也失去了作用。但讓他們的關係更進一步,又是自己無法忍受的,如何才能兩全呢?

正在焦急為難,桂麗嵐已經不滿地提出另一個問題,“哎,你是不是另有愛人?或者在老家已娶了妻子?否則為何對我這樣?難道我還、我還配不上你嗎?”

這倒給了歐陽文一個借口,他連忙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但這種大事,總要跟家裏講一聲吧?我準備先寫一封信回家,征求二老的意見……”

桂麗嵐這才高興起來,眼睛滴溜溜一轉,又拍手笑道,“好呀,我再給你一張大照片,你寄回家去給你父母看,如果他們同意,我們結婚的時候,就把二老給接來……”

“你說到哪裏去了!”歐陽文連忙站起來,深怕對方會把照片塞給他。“哎,對了,你父親在花廳裏,肯定已經等急了,我們這就過去吧!”

“他已經休息了,我讓司機送你回去吧?經過我房間時,就把照片交給你。”桂麗嵐說著跳起來,歡笑地拉著他往門外跑去。

歐陽文回城時,手裏捧著桂麗嵐的照片哭笑不得。這麽大的照片信封裏可怎麽裝啊?桂麗嵐這副“逼婚”的樣子,也真讓他心裏煩透了!不知道怎麽應付才好。

他回到自己在報社的住處,連忙關好門,拉下窗簾,把那張照片撕得粉碎,扔進字紙簍。想想不放心,又一把火燒掉了照片碎屑,這才躺到**去靜思。以他眼下的心境,最想看看喬雪虹的照片,可惜按地下工作的規矩,他連她的隻言片語和一張玉照也不能保留。他們已經幾個星期沒見麵了,在這寒冷的長夜裏,他輾轉難眠,不但思念著心上人,回憶起兩人的相識,還有那十幾年來的風風雨雨,生離死別,也全都浮上眼前……

歐陽文是東北人,父親是個小學教員,靠微薄的薪水養活全家。“九、一八”之後,學校來了日本校長,逼著老師都教日文,父親不願嚐受這亡國奴的滋味,就帶著母親、小妹和他逃到北平。在親戚家借住了幾年,又嚐夠了寄人籬下的艱辛,他才勉強讀完高中,而且考上了北大新聞係。沒想到“盧溝橋事變”又爆發了,回到那一貧如洗的家裏,父母整天唉聲歎氣,說隻怕這一輩子也回不了東北啦!那時全家沒有收入,父親在街頭擺了個寫字攤,母親幫別人縫縫洗洗,僅能糊口而已。在這樣憋悶的環境下,歐陽文時常感到都快窒息得喘不過氣來了!舊恨新愁在他心裏燃燒,提筆一揮就寫出了生平第一篇報導:“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投給了一家影響不小的報社。不料登出來後大獲好評,報社給他寄來了稿費,還向他約了幾篇專欄文章。歐陽文的心猛然間透亮,似乎找到了人生之路。他不顧家庭的反對輟學了,就去那家報社當記者,收入雖不多,但家裏的境況卻大為好轉,父母的臉上也有了一絲笑容。然而好境不長,日本鬼子又打過來了!歐陽文全家隨報社遷到長沙,腳跟還沒立穩,就被一把大火燒得家破人亡!那是國民黨反動派放的火,日本鬼子還沒追來,他們就驚惶失措地到處放火,還美其名曰“焦土抗戰”。當時歐陽文正在報社趕稿,聞訊趕到他們的住地,那片貧民區已經成了火海,四處煙霧騰騰,人們哭喊著亂跑,爆炸聲和呼救聲讓人驚心動魄!歐陽文瘋了似地衝進火海,不顧一切地尋找親人,然而慈愛的雙親和活潑的小妹已經葬身火海……

這場大火把歐陽文心中對侵略者的仇恨和當權者的憤怒凝結在一起了!他大病一場,還未痊愈就去中國遠征軍當了隨軍記者,後又調回重慶當記者站站長。時間的推移,環境的變遷,親人的逝去和生活的磨難,使他變得更加成熟堅強了。就在這時候,他遇上了喬雪虹,兩人一見如故,他覺得自己再也不象一隻孤單的小鳥,無依無靠了!

那是在歡慶抗戰勝利的一個夜晚,整個山城都沸騰了!人們從四麵八方匯集到朝天門前的廣場上,用各種方式來慶祝這場勝利。鞭炮齊鳴,煙火飛騰,人們的歡呼聲和鼓掌聲此起彼伏,探照燈的光柱也掃來掃去地給人們助興,空中掠過的班機也亮起了閃閃爍爍的夜航燈。人們舉起火把,擂著大鼓,昂首挺胸、熱情奔放地唱著抗日歌曲: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我們都是飛行軍……”

歌聲響徹雲霄,人們都大張著嘴一起合唱,熱淚盈眶……

歐陽文跟所有的新聞記者一樣敏感,早被這熱火朝天、萬眾歡騰的情景吸引住了。他端著照相機爬高下低,跑前跑後,手腳麻利地抓拍這一係列歡樂而熱烈的場麵,深怕遺漏了一個精彩的鏡頭。這時,一支浩浩****舉著火把的遊行隊伍又開過來了,象滾滾奔湧的洪流,又象飛騰跳躍的火龍。遊行隊伍旁邊有個女孩子在領頭喊口號,她身影苗條,風姿綽約,頭上梳著兩條小辮,乍一看,竟象是自己的小妹!歐陽文連忙跟上去,用鏡頭一直追隨著她。她手裏拿著一杆紙做的小紅旗,神彩飛揚、大步流星地走在隊伍旁邊,不斷用一種歡快而又激昂的聲調高呼口號,聲音是那樣的清脆悅耳,又是那樣扣人心弦。而她帶起來的反應和回聲,則象風暴卷起的洶湧的洪流,猛烈地衝擊著街邊那些崢嶸的山岩,由此迸發出來的驚天動地的巨響,幾乎響徹了整個山城……

歐陽文是見過許多大場麵的,但這個具有曆史意義的場景卻使他終生難忘。那個女孩子的照片衝洗出來後,他在暗房竟看得入了神,一直興奮莫名。據說當晚遊行的是西南聯大的學生們,他便向報社要求換到文化版,又去西南聯大采訪了好幾次,都沒看見這個難忘的身影,心裏惆悵萬分,感慨不已。他是把這個素味平生的女孩子,當作自己那天真可愛的小妹妹了!她竟沒有等來勝利的時刻,回想起真讓人心酸……

不久他收到西南聯大的一份請貼,邀他去參加一個聯歡活動。他似乎有預感,將在會上遇見那個女孩子,就懷著激動的心情趕去。會場在大學食堂,搭了個臨時舞台,又用幾張床單縫在一起拚成幕布,兩旁吊著煤汽燈,布置得很簡單。但兩側柱子上貼著的標語卻引人注目:“緊急呼籲國共談判!”“要求實現和平民主!”來賓除了社會人士,大部份都是學生,人們席地而坐,擠得水泄不通。節目開始前,一個梳著兩條辮子,身穿白衣黑裙的女生先出來講演,歐陽文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正是那天領頭喊口號的女孩子!在雪白的燈光下看去,她跟妹妹其實一點都不象。她滿臉肅穆,神情端莊,用清亮而有節奏的聲音,慷慨激昂地大聲說:“今天我們的聯歡會,不但要慶祝抗戰勝利,還要祝願我們的國家實現和平民主,希望我們的國土能夠統一,我們的人民再也不要遭到**!”

全場響起了一片熱烈的掌聲,猶如山呼海嘯。歐陽文心情澎湃,又聽她講下去:

“抗戰八年,我們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現在終於熬過來了!卻沒到看到我們所希望的和平,中國仍然潛伏著一個嚴重的危機,那就是爆發內戰的危機,這值得我們深思……但人民是堅強勇敢的,誰要想逼著我們民族分裂、同胞分離,我們堅決不答應!”

會場又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仿佛激流衝擊山岩,發出洶湧澎湃的回聲。歐陽文的心靈也被強烈扣動了,他想站起來,去後台找那個女孩子,然而四處座無虛席,根本擠不出去。這時節目又開始了,他隻好耐著性子看下去,心想散場後找她也不晚。沒想到警察很快就趕來了,驅散了人群,歐陽文也逃出校園,他們再一次失之交臂……

舉世矚目的重慶談判之後,報社收到一篇署名為“求實”的文章,大意是說共產黨深明大義,為了實現和平,停止內戰,情願讓出八個解放區,然而國民黨反動派卻向解放區發動了進攻,揚方要在三個月內消滅共產黨。希望四萬萬同胞都能看清這一點——破壞和平的第一槍到底是誰打的?這樣的文章報社當然不敢登,但歐陽文卻懷著欽佩的心情給這位“求實”回了信,而且幸運地收到了來信。從此他們書信不斷,“求實”又給他寄來幾篇新聞和通訊,文筆不再那麽犀利刻薄,但仍然敏銳和深刻,文字也生動準確,見報後反響很大。歐陽文多次約他麵談,對方都不肯露麵,成了個謎一樣的人物……

後來這位“求實”便消失了,音訊全無,歐陽文急得不行,似乎又成了離群的孤雁,再也沒有人來給他指點迷津。無可奈何之際,他竟一連在報上登了三次尋人啟事,要求跟這個文友見麵,但都石沉大海,渺無回音。直到有一天,他意外地收到一封薄薄的信,還附有一張紅底金字的請柬,一個無名氏約他在一個歡迎美軍代表的酒會上見麵。這肯定是“求實”!他終於浮出水麵了!歐陽文難以抑製激動的心情,立刻上街去買了一套嶄新的西服,準備到時候換上,給這未曾謀麵的文友一個好印象。

那天的酒會在一個豪華飯店召開,歐陽文趕到時,幾乎所有的政界要人、名流顯貴都已到齊。有關方麵發表了重要講話後,人們就開始自由交談。大廳裏的燈光很明亮,小舞台上還有一個樂隊在奏曲子,靠牆的條桌上擺滿了西式冷菜,美味佳肴,歐陽文卻無心用餐。他時而在人群中穿行和尋找,時而又站在角落裏等候與觀察,始終沒見到那個他心目中想象了無數遍的“求實”,不禁很失望……

樂隊奏起了一隻圓舞曲,這時出乎意外的,一個記者打扮的姑娘突然走到歐陽文身邊,邀他跳舞。他不擅此技,正欲拒絕,那個燙著式樣新潮的短發,穿著旗袍高跟鞋,更顯得身材窈窕的女孩子突然朝他眨了眨眼,調皮地笑道:“怎麽?你到處找我,現在我站在你麵前,你卻不敢相認了?”

“什麽?是你?你就是……求實?”歐陽文完全楞住了,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突然間,他的心跳又加速了,原來她就是那個自己踏破鐵靴無覓處的姑娘!

“那是我的筆名。”姑娘機靈地瞥了一眼四周,“我可是早就知道你了!”

歐陽文顧不上細問,就抓起姑娘的手使勁兒搖了幾下,象個老朋友一般親熱:“哎呀,我找得你好苦呀!沒想到,你竟在這種舞會上鑽出來……”

“這舞會挺好的,便於掩護呀!咱們跳舞去吧……”她拉著他下了舞場。

歐陽文已經失去了意識,失去了思想,隻記得她和自己在熱鬧的舞場上行雲流水般地旋轉著,而她循循善誘地跟自己一番對談,最終把他引上了正確的道路,他的人生也從此波浪起伏,匯入了革命的洪流。原來地下黨已在暗中考查他很久了,對他那正直的為人、敏銳的目光和犀利的文風都很滿意。他們也派人去報社了解過,大家都讚揚他是一個有正義感的記者,組織上這才決定發展他。從此歐陽文這個流浪青年落魄記者,就如同一隻飄泊在茫茫大海上的小船,最終駛進了一個可靠的港灣,而他也從此認識了無數胸懷寬廣、意誌遠大的革命者,知道中國還有這麽一股不可低估的進步力量,他們正在推動中國社會的變革,為拯救四萬萬同胞出苦海而甘願赴湯蹈火,貢獻自己的一切!

“求實”就是喬雪虹,當她代表組織宣布,接納歐陽文參加中國共產黨時,他激動萬分,熱淚盈眶。他緊緊握住這個引路人的手,感到一股熱流正從自己全身流過。“我太高興了!就象做夢一樣!經曆過無數的喜怒哀樂,象今天這樣的歡樂,還是第一次”

“我也為你高興,並衷心祝賀你,歐陽同誌!”這個酷似他妹妹的年輕姑娘說,“祝賀你在人生道路上邁出了正確的一步,在你的生活上也書寫了新的一頁!”

歐陽文想起這個情景就熱血沸騰,好象黨為他輸入了新鮮的血液,從此他變成了另一個新人,思想感情都起了巨大變化,他的生活也煥然一新了!不久,他和真心愛慕的“求實”同誌建立了戀愛關係,從重慶到成都,他們一直並肩戰鬥在敵人心髒……

歐陽文想到這裏**難抑,桂麗嵐和她的大照片所帶來的不快,已被丟到九霄雲外。他再也難以入睡,隻是盼望著天亮,更盼著那真正美好的黎明趕快到來,那永遠光明的一天盡快來臨,那時一對真心相愛的戀人就將永不分離!

一股衝天豪情奔流過全身,他跳下床就找出紙和筆,**澎湃地寫了一首七律:

“昨夜狂飆昨夜風,嘉陵江畔紅岩鬆。攜手擎天主義真,並肩蹈海情意濃。山高水長隔不斷,峰回路轉盼重逢。單等明朝旭日升,千家萬戶迎春風!”

窗外,東方已經現出魚肚白,又一個黎明即將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