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東籬菊下

關鵬他們駕著飛機成功起義的事轟動成都,讓敵人惱怒不已。蔣介石也大發雷霆,把王陵基罵了個半死。78師的事還沒了,又出來一個飛行員叛變投敵,省主席的臉上也不好看。糟糕的是,這件事還被捅給了新聞媒介。前幾天78師起義,軍統頭子江占庭好不容易才壓下去,沒讓報導出來,但空軍起義的影響太大,他想捂也捂不住了!

歐陽文看著幾家兄弟報紙發出來的報導,心中激動而內疚。按照臨工委的指示,他從不敢發表此類消息,未免給人家看成是膽小鬼了!關鵬機智勇敢偷出飛機,彭虎舍生忘死掩護戰友,這些動人的經曆他都聽喬興海說了,喬興海又是從西安方麵得來的消息。他們都沒想到起義將士居然如此果敢,竟能迸發出沸騰的革命熱情和驚人的勇氣,就象一座因年久潮濕而幾乎失去效力的火藥庫,在陽光和烈火的烘烤下重又變得幹燥而熾熱,一根威力強大的引信點燃了它,最終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大爆炸!

喬雪虹也很激動,關鵬終於成功地邁出了這一步,而彭虎的英雄事跡也使她久久縈懷。她走在充滿清晨陽光的街道上時,想起這一點便熱淚盈眶。和關鵬的分手也讓她心潮激**,想起他心裏便驕傲萬分,相信這個飛行員日後一定能成長為中國新一代的空軍戰神!她是去找大哥匯報的,關鵬臨走時留下一條重要線索,工兵團的沈亞龍很值得重視,或許他會成為下一個關鵬……喬興海批準了這個策反計劃,喬雪虹又踏上了新的征程。

王陵基挨了老蔣的克,就把桂永泰和江占庭叫去泄了一通火:“成何體統?成都不還在我們手裏嗎?竟變成共產黨的天下了!他們今天策反78師,明天又策動空軍起義……這一來,人心還有個不浮動的?你們兩個也是,時至今日,還不能把這些地下黨一網打盡!就不怕他們哪天放一場大火,把這座城市都燒得幹幹淨淨?”

江占庭深怕桂永泰看笑話,就陰陽怪氣地搶先說,“共產黨要放火,就讓他去放嘛!我倒不怕,我又沒有那些銀行錢莊、旅館餐廳的大生意大買賣,我怕個啥?”

“哼哼!”桂永泰早就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也冷笑著奚落,“兄弟你可別忘了,你身上還穿著少將軍服呢!我這些年流落江湖,慘淡經營,手下總共隻有那麽幾個人幾條槍,雖然掛著中統的名頭也是不中用,更別說抓共產黨了!”

“哎,老桂呀!你真是太謙虛了!我還不知道嗎?你的人手和兵馬也不少呀!”江占庭又忍不住反唇相譏,“你不是說老弟粗人一個,幹不了這細活嗎?是啊,兄弟我才疏學淺,隻好讓你老去效忠黨國了!去抓幾個真正的共產黨,也讓兄弟我開開眼界嘛!我這裏就備下幾壇好酒,等著給你老慶功呢!”

“是啊,這件事倒是含糊不得!可惜呀……”桂永泰見對方居然如此藐視和挖苦自己,也毫不示弱地反駁道,“可惜那些軍中的策反之事,都不該由我來管,否則我絕對不會放過這些共黨,一定會給他們一個厲害瞧瞧!”

“哼,算了吧,我們的某些人啊,就是有這個毛病,喜歡吹噓,擴大戰功!”江占庭嗤之以鼻,“人家共產黨是越來越精,都快要無往而不勝了!我們這專門幹特工的還在搞步兵操典,自以為了不起!共產黨是你想抓就可以抓到的嗎?”

桂永泰又想發作,王陵基卻用一個手勢製止了他,“好了好了!你們盡扯這些有什麽用?都是一個衙門裏出來的,還是要以大局為重,以戡亂為重嘛!共黨份子如此猖狂,在我們內部大挖牆腳,你們還是要商討一個對策為好呀!”

他對這兩派的一貫方針是和稀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對桂永泰更倚重,又多說了兩句:“我們的共同目標和當務之急,還是要鏟除共黨的地下組織,這是我們的心腹大患!如果不能在共軍打來之前,把他們的地下組織全部消滅掉,那麽今後他們對我們的情況是了如指掌,而我們對他們卻兩眼一抹黑,真是後患無窮……所以我希望你們倆齊心協力,都能取得赫赫戰果!桂兄,我還特別希望你能尋找和組織一批具有真才實學的人,把他們運用到這個新的戰線上去!別再去用那些蹩腳貨、替死鬼了!據說共產黨裏都是些精英人物,為什麽我們就不能網羅一批呢?哎,真是在用人上也無法跟共黨比……”

省主席在那兒自怨自艾,江占庭卻看出點苗頭來,不禁酸溜溜地說,“是啊!桂兄不是號稱強將手下無弱兵嗎?更應該幹出點名堂來給我們看看!最好是做出一些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的事跡來,讓委員長和老美都刮目相看……我們就全都仰仗你老了!”

桂永泰咬緊了牙正欲憤憤然,王陵基又咳嗽幾聲,溫言細語地說:“我看你們倆呀,都是人中龍,人中鳳,隻要抓住時機,就可以潛入深海、翱翔九天!不過呢,歸根到底,你們倆還得消除成見,精誠團結,一致對外,才能同舟共濟嘛!”

這番話說得桂永泰也不能不服。省主席年齡見長,鬼祟不減當年,難怪老蔣如此器重他,戴老板毛局長都曾想把他搞下去,但最終無可奈何!這老家夥也的確有過人之處,他雖不是什麽人中龍人中鳳,卻是一隻深藏不露、慣會用人的老狐狸呀!

王陵基送走了軍統頭子,卻用眼色留住了中統頭子,又對其表示拉攏:“江占庭怎能跟你比?軍統的特工力量隻有那麽多嘛!你就不同了,經濟基礎雄厚,早就在成都廣置良田,各碼頭都是你深厚的土壤,你也播下了不少種子,就不知日後收獲多少?”

桂永泰發牢騷說,“我哪裏有姓江的派頭大?他才是野心勃勃,所以才那麽傲,誰都不放在眼裏……我還不知道嗎?你又給了他多少物資支持、槍支彈藥?”

“這些算什麽?最重要的還是人才,貨真價實的人才!尤其對我們今後的潛伏任務來說,拉攏了一批人才,就獲得了一注大本錢,相當於探到了金元寶啊!”省主席感歎道,“但網羅人才也不容易,真正的精英很難搞到手。你要從根子上去找。不能找那些跟我們有仇的有怨的,或者窮得吃不上飯穿不上衣的人,他們肯定是心向共產黨,共產黨也願意找他們……要找那些上層人物,最好是知識份子精英,他們跟共產黨才不是一條心!”

“有見地,不愧是老上級!” 這番話也給了桂永泰啟發,他腦海裏又浮現出歐陽文的身影,看來搜羅精英人物真是刻不容緩,歐陽文也的確是一個合適人選。

王陵基更加擺出老領導的架勢,諄諄教導,“找到這種人,就要先穩住他,為此不惜出大價錢,然後就保護起來,不一定給他分派什麽任務,就是把線得放得長長的,把網也張得大大的,任他在網裏去遊,索性網都不收,反正他已經在你掌控之中了嘛!如果他有公開的社會身份,能夠活躍在上層那就最好,就是要讓他在共產黨麵前亮相活動嘛!等將來我們打回來了,你再來收這個網,魚兒不是養肥了,也聽你的了嗎?”

桂永泰不得不歎服,自愧莫如。省主席真是太高深奧妙了,簡直可以說是發展了特工理論。歐陽文當然也適用於這種理論,至於他跟女兒的感情問題,隻能順其自然了!

桂永泰回到莊園,就派人去叫女兒,聽說她在後花園,便閑庭信步地走過去。跨進一道半圓形的拱門,轉過一條藤蔓覆蓋著的長廊,再繞了幾個彎,才進入這座莊園的後宅。那也是一個很大的庭院,水榭亭閣樣樣俱全,栽著一些紅梅、黃桂和白玉蘭,又養著幾十盆名貴的蘭草。左邊的一片空地,桂永泰記得原是菜地,現在卻被女兒收拾出來,全都種成了各式**,五顏六色,千姿百態,雖無什麽香味,但也煞是好看!桂永泰不由得長歎一聲,女兒正事不幹,卻在這裏侍弄他最討厭的**,真讓他不快。

女兒轉頭看見了他,父女倆不言不語地對望一陣,桂麗嵐才主動輕笑著,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象一隻小鳥兒般飛到他身邊:“爹!你怎麽會有這閑心,到花園裏來遊玩?”

桂永泰咳了一聲,就“嘿嘿”冷笑道,“還是我女兒有閑心啊,種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你是想當陶淵明了?那黨國的大業又交給誰呢?”

“什麽呀,爹,不是的!”桂麗嵐撒嬌地扭了扭身子,“女兒就是喜歡這些花花草草的!這四季都有花,春天是百花盛開,冬有梅,夏有荷,唯獨秋天一片蕭條,讓人覺得很淒涼……女兒不忍心看這園子荒下去,才種上了**!若爹真是看了煩,那我隻好,隻好把它們都給拔了,扔了……”

“別、別!”桂永泰衝口而出,突然明白了女兒的心。哪是種**啊!這是思春了!他自命風雅,喜歡詩詞,知道許多此類的事。從古到今,哪個女子不思春?杜麗娘,崔鶯鶯,還有那個愛葬花的不吉利的林黛玉,她們想男人時不都愛去逛這後花園嗎?看來真是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愁啊!桂永泰想到這裏心腸一軟,不由得伸出手去,摸了摸女兒細嫩的臉頰,帶著感情說,“快叫司機去接那個歐陽文吧?爹同意他加入了!”

桂麗嵐又驚又喜,連忙通知下去。這邊桂永泰又轉開了腦子。他對那個歐陽文說不上喜歡,也懷著一定的警惕,既然如此,還是要再考查一下他。畢竟這一次讓他登鼻子上臉,不但是加入了自己的組織,今後這份家業可能都全是他的了!自己隻有這麽一個女兒啊!難道還不該小心從事?他又吩咐女兒,歐陽文到了後就帶進這後花園的一個花廳,他將在那裏擺酒設宴,專門招待這位報館總編兼準女婿。

歐陽文今天穿了一套米黃色的西裝,裏邊是白色的襯衣,打著一條暗格子領帶,黑白相間的皮鞋,顯得更加一表人材,英俊瀟灑。他下了車,看見桂麗嵐正在門廊下接他,不禁笑起來,“你這幾天沒來上班,聽說是在院子裏種**,真是好雅興啊!”

桂麗嵐笑著一偏頭,引領他走向後花園,“可是報飯裏的事我都聽說了,你沒讓報上登那些濫新聞,我爹很高興,說他沒有看錯人,因此要見見你……”

歐陽文邁著穩健的步伐,踩著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小路往前走,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跑一架飛機算個啥?據我所知,共產黨目前還沒有空軍吧?他們拿去有何用?兩軍真要對壘,勝敗也不在這一架小小的飛機上!”

桂麗嵐聽了更加高興,她走在那些彎彎曲曲的長廊上,懷著甜蜜的心思想:父親跟歐陽文總算是一條心了!等他參加了組織,兩人的感情也就順理成章了!

花廳是一間古色古香有著雕花縷木門窗的大房子,外麵擺著兩個半人高的琉璃金魚缸,兩側各有一間廂房,一間布置成書房,另一間垂著細竹簾。夏日天熱時,桂永泰常在這裏接待客人,或者看看書寫寫字,因此書房裏常擺著文房四寶。歐陽文和桂麗嵐走進書房,桂永泰正在一張寬大的雲石桌上寫字,見歐陽文來了,一定要他也寫幾個字來看看。歐陽文知道對方是有意為之,也不推辭,提起筆來就寫了一首黃巢的七絕: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時百花殺。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這一手毛筆字寫得淋漓酣暢,桂永泰提起紙張來看,隻覺得架接嚴縫,擺式齊整,很顯格調。這首詩也選得好,不但頗有氣勢,而且非常應景,門外不正是一片金燦燦的**嗎?但這小子偏偏挑了一個大逆不道的造反者的詩篇來抒發其淩雲壯誌,讓桂永泰看了心裏很不是滋味,那一手漂亮的字也就變得挺紮眼了!

“看來歐陽先生是偏愛黃色啊!”桂永泰看著他這身打扮,一語雙關。

歐陽文也有些後悔自己選了這首詩,似乎言明了心跡,便回答得挺婉轉,“黃色是中間色,看上去很協調,不象白色、紅色那麽紮眼,我確實喜歡。”

桂永泰聽懂了他的話外音,也微笑地點點頭,“好啊!我聽桂麗嵐說過,歐陽先生的政治主張一向不偏不倚,堪稱中立。就怕共黨打過來,不讓你中間和協調啊!”

歐陽文裝出一副為難的樣子,“所以我也在想辦法,看如何應對這未來的局麵!”

“噢?你想怎麽辦?”桂永泰見傭人已經上齊了涼菜,就引著他走出書房。

歐陽文跟著桂永泰走到外屋那間花廳,警覺到此話又是在引領自己暴露政治麵目。若說淺了,他不會相信,太深了,哪怕是有一點點傾向,或者隻言片語的不慎,一分一秒的疏忽,都會帶來滅頂之災。他便幾個字輕輕帶過:“還沒想好……”

雖然隻有三個人就餐,菜肴卻很豐富,酒也不少,花樣繁多。桂永泰宣布今天都要盡興,各種酒都要品嚐一點。歐陽文自然不怕,桂麗嵐卻想起那次醉酒的事,不由得臉紅了,酒未入腸人先醉地瞟了歐陽文一眼,心裏無比暢快。喝酒其間,桂永泰一直在東拉西扯,就是不談正事。本來歐陽文已經答應他們加入,見老家夥如此不爽快,也提高了警惕。幸好他酒量不錯,一邊灑脫地喝著,一邊對付眼前這個老狐狸,還算遊刃有餘。

桂永泰見沒把他灌醉,隻好說:“想不到你年紀輕輕,酒量還真行啊!”

“舍命陪君子嘛!”歐陽文微微笑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桂永泰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突然感歎起來,“真是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呀!今天咱們喝得如此暢快,今後共軍打來,不知道還有沒有這樣盡興的機會?”

聽他淡淡說來,其實綿裏藏針。歐陽文心想,看來得小心應付了!他決定轉守為攻:“剛才我正在想,倘若共產黨真是打來了,雖然不可能把我們這種人全都殺光,總是在劫難逃吧?傾巢之下,豈有完卵?正巧我們報社的總編已經去了香港,他打電話來,讓我也過去……不知道桂先生能不能幫我找到一張去香港的飛機票?”

桂永泰不禁一楞,此人出語輕輕,用意可重,其實在拿話套他。他也有意試探道:“這主意不錯啊!歐陽先生真聰明!香港是中間地帶,到那裏可以緩衝一下,看將來共產黨如何坐天下?倘若我們再打回來,便無需冒什麽風險,就坐收漁網之利啊!”

桂麗嵐卻沉不住氣了,一張紅撲撲的俏臉對著歐陽文發起嗲來:“哎,你不是說過,要加入我們嗎?我都跟爹說了,你怎麽現在又……”

歐陽文沉穩地笑道:“可我已經不是小年輕了,就算想轟轟烈烈地幹一場,也得有用武之地啊!參加一個政治團體,那也不是件小事,允許大家都反複嘛!”

“哈哈哈!”桂永泰不禁開懷大笑,覺得再不能跟此人周旋下去了。“好吧,既然歐陽先生是狡兔三窟,我們也來個一錘定音!請你現在就選擇一下:你是去香港呢?還是留在這裏加入共產黨?或者加入我們?要不就是任人宰割?”

歐陽文決定繼續進攻,便冷笑道:“哼,人生究竟能有幾次選擇?我剛才寫的那首詩,難道不是充滿了殺機嗎?如果我想當共產黨,當年搞學運時就加入了,還等到現在?我總想著,泥腿子怎能坐江山?李自成進北京不也就隻呆了四十天嗎?真正的黃金甲恐怕就在眼前吧?這還不值得我追尋?若說中立的態度,也是早就改變了吧?”

他們的目光相接了,一老一少對視著。這兩雙眼睛的對峙既是鬥心,也是鬥誌、鬥力……最後,還是桂永泰主動把眼光移開了,他笑著瞥了女兒一眼,“嵐兒,等吃完飯,你就帶他去屢行手續吧!”

桂麗嵐知道這一聲“嵐兒”不但是對自己的呢稱,也是父親表示滿意的信號,就笑微微地答應一聲,又給歐陽文倒了一杯酒,充滿愛意的目光也停留在這張英俊的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