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原來是同誌

正當沈亞龍捉摸怎麽跟田峻平交談時,人家也正想找他。原來上麵幾次質問田團長:為什麽市區各點的炸藥還沒埋好?是不是有人故意阻攔?如果查清此人,一定要嚴懲。倘若團裏有共黨分子,那就要以此為線索,爭取抓條大魚!田峻平細細思索,這幾次埋炸藥都是副團長沈亞龍領著人去,看來問題出在他身上。便決定從他身上來個突破。

這一天下午,恰好兩位團長都去師部開會,然後又同坐一輛吉普車返回團裏。當時是沈亞龍開車,田峻平坐在他旁邊,兩人一直靜默著不說話,看著公路兩旁那些在寒風中抖瑟的枯藤老樹往後疾退,心裏都不由得升起一絲淒涼。身為中層軍官,他們剛才已經從上司的談話表情中看出,這場戰爭的前途不容樂觀,看來敗局已定……

當吉普車快要開到團部時,一直在沉默著抽煙的田峻平突然開口說,“先不回去了,亞龍,我們到山坡上去走走,我有話要跟你談……”

沈亞龍一直把著方向盤,眼睛緊盯前方,聽說此話,心裏有些忐忑,但也隻好答應。他本來也想跟此人談談,於是就順水推舟:“好吧,我把車停在路邊。”

他們下了車,沿著一道緩坡,迎著山上吹來的陣陣寒風,微躬著身子往上走。沈亞龍見田峻平神色嚴峻,一直沉默,就打定主意自己也少說話,今天隻聽這位團長的,好從中窺探出一絲端倪。上得山頂,俯瞰四周,到處都是光禿禿的,嚴冬給人們帶來了心靈的憂鬱,田峻平不由得長歎一聲。沈亞龍突然覺得身邊這位神態嚴肅的同事,心靈深處似乎跟自己也有一絲共鳴和默契。他瞟了一下田峻平,見他雙眼直直地望著公路遠處,臉上卻毫無表情。沈亞龍決定試探一下,又先開了口:“團長,你看最近的局勢,共軍已從川東殺過來,成都恐怕也凶多吉少……我們還能打得過共產黨嗎?

“看來大局已定,我們要想挽回局勢,那是不可能的……”田峻平點起一枝煙,也遞給沈亞龍一枝,臉上仍是不動聲色。

沈亞龍心中一喜,又假裝搖搖頭,長歎一聲,感慨萬千地說,“看來隻有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才能改換這屢戰屢敗的局麵了!”

“哼!我看希望甚微。”田峻平頭也不回地冷笑道,“就算真的爆發了第三次世界大戰,也未必對我們有利。你看二戰結束,東歐不就出現了那麽多社會主義國家嗎?”

兩人又陷入沉默,田峻平扔掉煙頭說,“算了,這事我們也看不清,不談了!”

沈亞龍見談話的氣氛還不錯,便主動提及:“那次去發電廠埋炸藥,一下子湧上來幾千人,都是廠子裏的工人技師和家屬,我們實在是沒辦法下手……”

“我已經聽說了。那麽水廠呢?還有電台、機場、公路和橋梁……”田峻平的眼睛仍是平視前方,卻加重了語氣,“我聽說你一處炸藥都沒埋。有些是沒找好地點,有些是人多無處下手。共軍神速,若某一天攻下成都,則我們的破壞計劃就要泡湯了!”他說完,身子才轉過來正麵對著沈亞龍,似乎在觀察他的反應。

沈亞龍皺了一下眉頭,心想該來的還是來了。他早想好了應付的話,便為難地說,“弟兄們好多都是本地人,一聽這破壞計劃,就不願下手。團長,我也正想跟你說說,人總該有良心吧?我們打不過共產黨也就算了,為什麽要牽連到老百姓?破壞了這些公共設施不說,如果傷害到無辜,恐怕我們一輩子都不得安生!”他事先已想好,覺得這樣說不但在為自己辯解,還能反過來考查一下田峻平,可謂一舉兩得。

田峻平眼睛一眨不也眨地凝視著他:“那我們應該怎麽辦?陽奉陰違嗎?”

“至少別那麽認真!”沈亞龍連忙說,“我上次去聯勤領炸藥,人家鍾司令都叫我別忙,說走一步再看一步吧……有些事,咱們又何必那麽著急呢!”

“這恐怕不行吧?再說了,你讓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今後上鋒追查下來,我如何交待?”田峻平仍是淡淡地說,“你想救民救己,總得拿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來呀?”

沈亞龍思索片刻,就毅然決然地抬起頭來,“團長,你當真想聽嗎?”

“你當真有辦法嗎?”田峻平針鋒相對,嘴角也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

沈亞龍似乎下定了決心,“好,隻要你有決心,我就有辦法……”

“你說……”田峻平的眼裏射出了火花

“棄亂從正,倒戈起義。”沈亞龍斬釘截鐵地說,“保護公共設施,等待成都解放。這不但能讓我們的良心到得安寧,還能為人民立功……”

他還沒說完,田峻平突然退後一步,拔出腰間的手槍就對準了他,聲色俱厲地喝道,“好呀!你想當叛徒!背叛黨國!告訴你,我決不同意!”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使沈亞龍大吃一驚,幸虧他腦子轉得快,連忙叫起來,“哎,別誤會呀,是你讓我出主意,拿辦法……不管說得對不對,我都是替整個團著想,沒有半點個人的考慮,團長,你又何必深究呢?”

“那你想出這個餿主意,到底是什麽意思?”田峻平仍是板著臉喝道,“我問你,你是不是共產黨?還有那個你新帶進來的肖漢,他又是什麽人?你們在底下鬼鬼祟祟地搞些什麽名堂?以為我不知道嗎?你要是不坦白交待,我就把你送到軍法處去!”

沈亞龍見他拔槍相向,也隻好心一橫,強硬到底了。“團長,你這又什麽意思?難道你還不了解我?要是你不信任我,反正你手裏有槍,幹脆一槍崩了我算啦!”

田峻平思謀片刻,不知打了什麽鬼主意,然後才收起槍,沉著臉說:“要不是咱們倆平時的關係好,你也挺尊重我,我今天決不會放過你……算了!走吧,這樣的話,今後在我們工兵五團裏,再也不要提起,否則我真要大開殺戒了!”

他不再看沈亞龍一眼,徑直下了山。沈亞龍卻覺得後背都濕透了,出了一身冷汗。沒想到今天田峻平竟殺氣騰騰,凶相畢露!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其真實麵目又是什麽?他今天隻是想嚇唬一下他?給他點顏色看看?還是日後再嚴厲地處置他?沈亞龍回去想了很久,覺得在這種情況下,要讓肖漢再在團裏藏形匿跡是不可能了!策反任務隻有另想辦法。他讓肖漢暫時離開工兵五團,肖漢卻不同意,覺得放棄了已經打下的基礎很可惜。但為了慎重起見,肖漢還是去向喬雪虹做了匯報。不料這位女領導卻說,工兵五團的條件已經成熟,她想當麵見見沈亞龍,跟他商談一些具體事項。肖漢也覺得跟這個副團長可以肺腑相見以心換心。三人便約定下一個周末,在城東洛帶古鎮的客家會館相見。

洛帶古鎮住的大多是客家人。鎮頭有一座白色洋灰牌樓,小街由青石板鋪成,旁邊都是熱鬧商鋪和小吃店,逢年過節還要舞龍燈,跟成都的夜市比起來毫不遜色。紅牆白瓦客家會館修得也很氣派,設在繁華地段,可以吃飯、喝茶、打牌,人來人往的很興盛,反而利於掩護,地下黨也常在這裏碰麵。肖漢帶著沈亞龍走進去,他覺得好象進入了一個迷魂陣,直走到最裏層的騎樓上,他才看見一個穿墨綠絲絨旗袍,外套米白色絨毛長大衣,腳踩長統高跟皮靴的年輕女子坐在方桌邊喝茶,似乎在等人。

“洪小姐,你來了!”肖漢一見她就熱情地奔過去,又笑對沈亞龍說,“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洪小姐,她今天專門在這裏等你,想跟你談談。”

沈亞龍見到這個光彩照人的時髦小姐很拘謹,不敢想象她就是地下黨。喬雪虹卻向他伸出戴了鑽戒的纖纖玉手,不卑不亢地笑道,“沈副團長,我們早該見麵了!”

沈亞龍早就聽肖漢說起過,老同學關鵬就是這位洪小姐的第一個策反工作對象,而且是她引薦到解放區的。不禁眼前一亮,欽佩地說,“洪小姐真是女中豪傑,巾幗英雄啊!沒想到我那個老同學,還當真走到我前麵去了!”

“沒關係,你也可以迎頭趕上啊!”喬雪虹笑吟吟地說,“你和你們團的情況,肖隊長都給我匯報了。你們決定棄暗投明,現在也不晚啊!解放軍就要打過來了,保護成都的公共設施,保衛人民的生命財產,就全靠你們了!”

“太好了!”沈亞龍高興地一拍大腿,繼而又愧疚地說,“想當年我也是為了保家衛國,沒想到稀裏糊塗地投錯了門路!如今再不回頭,那就枉過此生了!”

接下來他們暢所欲言,把工兵五團的情況認真討論了一遍,又分析了團裏主要軍官的情況,看哪些人傾向進步?哪些人又會是阻力。當說到田峻平時,喬雪虹詳細地詢問了一些細節,突然快活地說,“依我看,這個田峻平有可能是我們的同誌,否則,他早就告密了!至少他可以信賴。我去找組織上了解一下,再跟你們商量應該怎麽辦?”

肖漢和沈亞龍麵麵相覷,不敢相信她的話。後來他們又談了很久,還談到了團裏何時宣布起義的問題。喬雪虹肯定地說,最好是堅持到解放大軍進攻成都時,再陣前起義,還讓肖漢也繼續留下來,協助沈亞龍做策反工作。

沈亞龍再也抑製不住自己,懇切地問喬雪虹:“可是我跟肖漢不一樣啊,他早就是你們那邊的人了!就算出了什麽事,他也是名正言順……而我呢?我雖然在為你們做事,但名義上還是國民黨軍官。萬一事情敗露,或者被捕犧牲,你們組織上能承認我嗎?”

“沈亞龍已經知道關鵬火線入黨的事,也想提出這個要求。”肖漢補充道。

原來沈亞龍和肖漢接觸的時間雖不長,卻從他那裏聽到許多新鮮的革命道理,真正感到一個人活在世界上,確實應該向共產黨人那樣,為全人類解放而貢獻自己的一切。這想入黨的願望也是由來已久,今天見到了肖漢的領導人喬雪虹,他就有些迫不及待了!

喬雪虹似乎早就等待著沈亞龍的這個請求,立刻微笑著說,“能在鐮刀斧頭的黨旗下舉手宣誓,加入中國共產黨,將給我們的生命注入新的血液,也是一個人脫胎換骨的開始!你若有這個願望,我想應該沒問題,隻需要向組織上匯報後,就可以解決!”

一聽此言,沈亞龍這個魅偉的七尺男兒,堂堂國民黨少校軍官,頓時激動得熱淚盈眶,立刻站起來緊握喬雪虹的雙手,說話時聲音都在顫抖,“倘若能如你所言,那麽它將成為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刻,永遠閃光發亮!”

喬雪虹對那位作風嚴謹,行蹤神秘,遇事卻穩如泰山的團長發生了興趣,專門去向哥哥匯報,說這個田峻平有可能是我們的人。從他對很多事情的處理來看,至少他是傾向於我們這邊的。一向謹慎的喬興海卻不以為然,說僅憑這些還不能說明問題,倘若這是個想迷惑我們的狡猾敵人,事情就很難處理了!他決定把這事直接匯報給省臨工委。

一周後,肖漢又去通知沈亞龍,說洪小姐要給他們引見一位很重要的客人。這次會麵定在市中心騾馬市街的“榮樂園”餐廳。這家餐廳曆史悠久,竟與辛亥革命同齡,被譽為“川味正宗”,所以生意好,出席多。不算大堂,僅兩旁古香古色的廂房包間就縱深到裏外三進,許多談秘密生意的商家都愛約在這裏,邊吃邊談,十分隱蔽。沈亞龍和肖漢在秋寒料峭、暮靄微黑中雙雙步入了“榮樂園”的最裏一進,看著院子裏輝煌的燈火與繁多的客人,感歎著地下黨的高明:選擇這樣熱鬧的場合會麵,自然是萬無一失。

他們來到指定的包間,輕輕推開了虛掩著的門,見一位身穿灰色西裝,外罩同樣的灰色大衣,頭戴一頂黑色呢帽的中年人,正背對著房門坐在桌邊。肖漢已經告訴過沈亞龍,這淺灰色外套和黑色禮帽都是可以見麵的信號,看來他就是今天的重要客人了!慎重起見,他們倆進去後,肖漢就禮貌地先問了一句,“請問,這裏就你一個人嗎?”

“不,還有一位洪小姐,她馬上就到了!”對方沒回頭,但答得彬彬有禮。

沈亞龍一聽不錯,就興奮得轉到那人麵前,熱烈地朝他伸出手去:“你好!”

“你好!沈亞龍同誌!”那人滿麵笑容地抬起頭來,竟是田峻平!

沈亞龍楞住了!肖漢也驚呆了!兩人的腦子裏都轉著同一個念頭:他怎麽會在這裏?難道我們上了敵人的當?這是不是一個圈套?

沈亞龍的右手下意識地伸向槍套,飛快地就拔出了手槍,對準田峻平喝道:“你怎麽會在這兒?你到底是什麽人?你要再不回答,我就開槍了!”

“不許開槍!”肖漢用力按住沈亞龍的手,奪過了他的手槍……

這時房門又輕輕開啟,穿著一件紫紅色貂皮大衣的喬雪虹閃身進來,微笑著說,“不能開槍!他是我們的同誌……”

“什麽?”沈亞龍和肖漢同聲叫起來,“田團長!”“他是我們的同誌!”

田峻平一向不苟言笑的臉上,也洋溢著春天般的笑容,他一手一個,親熱地拉住了沈亞龍和肖漢,“你們懷疑我是敵人?你們的警惕性挺高嘛!應當這樣……”

原來田峻平是省臨工委的策反委員會委員,早就奉命打入了工兵五團,也在組織團裏的起義工作。他發現沈亞龍最近表現反常,新來的肖漢行跡可疑,也向上級作了匯報。正巧喬興海去省臨工委了解情況,才把這兩條線合為一條。省臨工委已經作出決定,今後就把田峻平的關係轉到市臨工委,均由喬雪虹負責指揮,以便統一和加強領導。喬雪虹把情況告訴大家,三個人都喜上眉梢,重又熱烈地握手,並互相道歉。

“真是對不起!”沈亞龍先笑道,“我竟然用槍指著自己的同誌!”

“那還不是因為,我曾用槍先指著你!”田峻平一反常態,笑得很歡暢,“其實那一天,我就猜到你是自己的同誌了,所以才放你一馬。我也聽說了你們在幹什麽,怕你們鬧得太生猛,不小心暴露了,才去警告你們……”

“這下好了,我們三股繩擰在一起,直接受團長指揮了!”肖漢也欣喜地笑道。

那天晚上的菜肴也很豐富,他們大快朵頤,開懷暢飲,邊吃邊談,都很高興工兵五團的策反工作和起義壯舉,從此便能在更為紮實的基礎上迅速推進了!喬雪虹又告訴沈亞龍,他已被批準為中國共產黨的候補黨員,他們三個人正好可以成立一個黨支部,由田峻平擔任黨支部書記。隨後她又傳達了省、市臨工委和策反工作組對工兵五團起義行動的指示:目前先就地隱蔽,同時積極發展進步官兵,還要使用各種辦法,讓敵人破壞成都的計劃流產。等解放軍進攻成都的戰役打響,便選擇適當時機起義,這樣成功的可能性最大。當然,對意想不到的情況,他們也作了多方麵的研究,力求做到萬無一失。

大家舉杯慶賀後,沈亞龍麵對著窗外繽紛的燈火心潮起伏,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對喬雪虹說,“有這麽一個人,地下黨也該去爭取,他手中掌握著大量的武器、裝備和物資,對我們很有用。而且據我推測,他也早就有心投誠了!”

喬雪虹聽了詳情,就笑道:“咱們想到一起了,已經有人在做他的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