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我向認為自己與眾不同。”羅婷嚴肅地說,“我認為自由是上個人最寶貴的東西,而那個令人羨慕的職業,倒有可能在某一天被我拋棄。”
“這麽說我一點希望都沒有了?”杜柯之不悅地皺起眉頭。
嚴肅的神情從羅婷臉上一掃而光,她眼睛裏閃爍著歡暢的笑意,仿佛變成丫一個活潑機智的小姑娘。杜柯之不免感到沮喪。這位來自首都的女記者果然不同凡響,自己跟她通了大半年的信,又捉了十來天的迷藏,似乎仍娃兩手空空,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進展。
杜柯之念大學時,就是羅婷之父羅克教授的門生。但他那時春風得意,又擁嬌妻在懷,何呰顧及一個背著牛仔書包讀“瓊瑤”的女孩子?等羅婷大學甲業留在北京工作,看透了小說中那個粉紅色的世界人間難覓,杜柯之已經捧著妻子的骨灰,飽嚐了塵世的淒風苦雨。命運此起彼落地安排著他們的生活,使他們對了愛的認識也擦肩而過。如今兩個相差了十歲的人坐在一起“言情”,難免言不由衷。然而羅婷頭腦裏那種對新鮮事物的敏感,以及充溢全身的清新脫俗的氣質,都如深穀幽蘭散發出陣陣異香,吸引著刺激著已居多年的杜柯之。他深深渴望一個年輕的女性的撫慰。也許,這是所有中年獨身男人的通病。
“你剛才的話,不是在向我求愛嗎?”羅婷又啜了一口椰奶,平靜地問。
杜柯之神色黯然地歎了一口氣,感覺到時間的刻不容緩。女記者對合資大飯店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借口老父身體欠佳,往北京打長途電話,哄得總編批準她續了半月的假。然而這隻玲瓏剔透的小鳳凰終究要飛出江都。外麵的世界必然更精彩,她的工作又能接觸到許多出類拔萃的人,如不趁著這個時機敲定關係,日後恐怕更沒戲了。他咽了口唾沫,這才感到嗓子發幹,古頭僵硬,嘴唇蠕動了好了一天,仍然發不出聲音來……見鬼!他害怕失敗,害怕被一個年輕氣盛、趾高氣揚的女孩子拒絕。
“哦,我隻是想知道,你身邊曾有過怎樣的男人?”杜柯之轉動著眼珠子,自己也奇怪為何作此問。他忙正襟危坐避開對方的目光,卻控製不住地想得到回答。
羅婷驚異地打量了他一眼,突然揚聲笑起來。這是那種毫不掩飾自己心情的、陶醉在幸福和歡樂中的年輕姑娘的笑。
“哈,我的身邊當然有不少男人,但能讓我看中的可不多。愛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相信命運的安排,也相信緣分。或許冥冥之中真有神在指引,我這次去海南遇見了一個男人,一個我尋找了多年的男人。無論今後能否與他結合,我都感到不枉此生陷人愛情的女性,智商等於零。羅婷在一陣心**神馳中抖落出這個驚人的秘密,沒有注意到對麵的杜柯之倏地挺直身軀,其神情不亞於聽見了一條能夠扭轉乾坤的消息。
羅婷與舒亦凡邂逅時,剛剛結束了一場不成功的戀愛。她精疲力盡,憤世嫉俗,發誓要躲開世界上的所有男人。然而當她柔腸百結地躺在舒亦凡懷裏時,又感覺到自己對這個男人的愛是真正的瑰寶,其意義遠遠超過了世間的一切。
若不是被那無禮的乘務員撕掉了機票,她或許還在自己黑暗的感情世界裏毫無意義的遊**,她的命運還像沉沉長夜那樣神秘莫測,看不到盡頭。而突然之間,兩個人的生活軌道就在渾沌狀態中發生了交叉。理智的探索在彌漫的熱情裏泯滅,愛的欲望在激烈的衝撞中升騰,她懷著戰栗與感激的心情感受到了命運那不可抗拒的力量。
那天羅婷跟在舒亦凡身後,卷進了北京機場的另一片狂潮,不久便得知加班飛往海南的客機準備載送的,全是前一天因航班周轉延誤下來的乘客。周圍一張張麵孔全都布滿了疲憊、沮喪和憤怒,共同的遭際使他們很容易凝聚成統一戰線。
“航班延誤的原因是什麽?”舒亦凡像是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誰知道?天氣不佳,或是飛機需要檢修之類的原因……”
被問及的旅客做了個絕望的手勢,“總之,全都是些要命的毛病。上天的事,終歸馬虎不得。”
舒亦凡又極富同情心地與其他旅客交談了一刻鍾。懷著各種目的南下卻被耽擱了行期的人們滿腹牢騷,而麵前這個耐心的詢問者又實在少見。在這個男人身上有某種東西使他們感到可信任和可依賴,他那不露聲色的認真態度背後似乎另有文章。已經有人在猜測:他是否是航班管理處的要員在體察民情?於是更多的旅客聚攏來,紛紛加人控訴,連不相幹的人也對這種談話表示出極大的興趣。此情此景當然也引起了在場的管理人員的疑心。待所需要的氛圍已營造好,舒亦凡才真摯地發表了一點看法:
“現代化的民航客機都是超音速、全天候飛行,除非是遇到台風季節,否則不會有什麽天氣原因阻礙我們的海南之行。例行的檢修也不該在機場進行,飛機如果有了大毛病,更不能拿旅客的生命當兒戲。唯一的解釋,就是機場的管理出了問題。按一般常規來講,被拋下的這次航班就成為計劃外候補,隻有等正常的秩序發生空隙才能被重新安排進去……”
他引而不發,卻令人們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並大聲喧嘩著表示自己的憤恨與不滿。像是要驗證這位男人的估計,檢票口果真掛出了取消今次航班的告示牌。於是,喧囂的風暴便一波拍一波地衝向工作台,穿著製服來掛牌的管理人員是個小夥子,他驚惶失措,被這群憤怒的誤機者推著擁著擠著退到了牆角……
“看來,今天我們是休想離開北京一步了!”羅婷叫苦不迭,她感到心焦氣燥,嘴裏幹澀得一點唾沫也不起,鼻腔好似要噴出火星來,就像一條被風浪拋到沙灘上的小魚兒那般絕望無助。
“別泄氣,還不到最後失敗的關頭。”舒亦凡朝她鼓勵地一笑,“讓我再來努力一次……”
他大步搶上前去擠進人群,苦口婆心地勸說眾人暫息怒火,把那穿製服的小夥子帶出這道質問的封鎖線,並從他嘴裏套出了實情。這次航班的確已被推到了明天,但另一架從蘭州經北京飛往海南的過路班機正在機場加油,那上麵僅有八個座位虛席以待。航班管理處害怕事態鬧大,杯水車薪反而引發不可收拾的局麵,因此不敢走漏半點風聲。
更多的機場管理人員出來維持秩序,但任何解釋已無濟於事。他們也漸漸覺察出今天的旅客頗不好對付,那個紳士般抄著手做壁上觀的男人,似乎正是這一幕的策劃者,而萬眾一心提出的舉措也像是有計劃有綱領:要見機場領導理論,或去辦公室靜坐示威。其激烈的態度遠非一頓免費餐或一張留宿床便能化解,須臾之間就要起航登程是他們的唯一願望。
舒亦凡仍然不露聲色,暗地裏卻在推波助瀾,那些毫不容情的解決辦法就發自他的唇齒之間,義憤填膺的旅客們不打折扣地接受著一個陌生人有條不紊地調度,其他航班的乘客也紛紛湧來看熱鬧。工作台前擠得水泄不通,無數道嘶啞的聲音一同叫喊著,空氣惡劣、渾濁,仿佛處處都動**著狂跳的迫不及待的心,奔湧著熱切粘稠的血液……
一個上了年紀的旅客臉色發白,氣緊,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暈倒了;一位老年婦女喘籲籲地擠出人群,從提包裏摸出一瓶降壓靈;一聲嬰兒的尖啼撕破了大廳的喧囂……
羅婷咬住嘴唇,把興奮和惶惑一道咬碎吞咽進肚裏,大腦卻被思想的痛苦所淹沒。這位同伴一手造成的這場軒然大波,到底會以什麽樣的結局告終?她隱隱覺得在舒亦凡那鎮定如常的肌膚下麵,包藏著一顆冷靜的幾乎失去仁慈的心。他正是那種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男人,大智大慧與冷酷的手段相結合,自然無往而不勝。
那個穿製服的小夥子悄悄拉她一把,塞進她手裏的是兩張登機牌,年輕的管理員急促地催道:“帶上你的同伴,趕快走……”她迅速瞥了一眼機票,正是那班過路飛機的航次,不禁惶惑地問:“其他座位呢?能不能讓那些老弱婦女先走?”
“別問了!”年輕人惱怒地哼了一聲,“那麽多的人怎麽裝得下?如果一傳出去,就誰也甭想走了!其餘的六個座位寧肯報廢掉,也得把你們這兩個搗亂分子先打發走!”
羅婷還想再說什麽,舒亦凡已敏感地湊上前來,與她交換了會心的一瞥,又向雪中送炭的小夥子投去感激的眼光。那個小夥子卻已轉身離去,仿佛不願再有更多的幹係。待他們提著簡單的行李過了檢查口,身後才響起一片驚覺的喧嘩。此時,其餘的管理人員也都躲得無影無蹤了。
“群眾運動往往是這個結果,最後的勝利果實隻有極少數人享受。”踏上自動升降電梯,舒亦凡愜意地侃侃而談,“領導者永遠發出最強音,而那些乘客隻不過是墊腳階。現實便是如此的殘酷無情。”
“我們奪回了本該屬於我們的旅程,但被拋棄的那批乘客,現在才真是群龍無首啦!”羅婷愁眉苦臉地回頭張望著,似乎跟在舒亦凡身後有點手足無措。或許她已經預見到,自己今後的感情也要聽憑這個男人操縱。
但當她的視線移向敞開的窗口,卻仿佛嗅見春風裏夾雜著海水微鹹的味道,彌漫著甜絲絲的花香。熱帶的氣息和賞心悅目的美景即將撲麵而來,她還有什麽理由再去抱怨這次旅程呢?
不僅僅是一次旅行,還是一個甜蜜的夢境,帶著她離開塵世的煩惱,走人心中的伊甸園。
海口市的豪華飯店櫛比鱗次,幾令所有的外來者都自慚形穢。但舒亦凡氣宇軒昂地走進去,其風度卻似王公貴族、富豪大亨一般。新聞發布會擬在望海樓賓館召開。它曠達的前廳看上去像個奢侈的宮殿。孤型的天花板氣勢鎊礴,正麵的壁畫精致而又古香古色。長廊上擺滿了豔麗的鮮花,種著奇異珍貴的熱帶植物,顯露出獨特挺拔的風姿。無論從哪一個房間的窗戶望出去,都能看到綺麗無比的海色天光,悠悠的涼風從四麵八方吹來,令人心曠神怡。
羅婷慶幸自己從同事手裏搶到了這次海南之行,這是她一生中看到的最美麗迷人的地方。她在預訂的房間裏衝了個澡,換上一身清爽的黑白相間的夏裝,就一頭紮到熟悉的記者堆裏。由那位新結識的旅伴所帶來的感情上的波動,幾乎被這股熱烈的氣息衝淡了。
在次日的早餐桌上,羅婷才知道這次的新聞發布會已被取消了。原來當地一位新上任的政府官員,作出了個力挽狂瀾的決定:禁止外來企業在本省進行公開的土地交易,以免哄抬地價,給特區的經濟建設帶來混亂。冠冕堂皇,傲氣逼人,卻難以脫去地方勢力保守的那種氣息。羅婷已經聽說,香港和深圳等處的房地產炒風正向海南蔓延,而當地的開發商人數也與日俱增。由於過埠炒家一般具有獨到的經驗,對外來企業的購樓置產需求摸得較透,因而其成功率令當地炒家所望塵莫及,目前大有喧賓奪主、壟斷市場之勢,致使當地政府不得不行使權力來點地方保護主義。而在這個日益發達的小島上從事房地產經營,不但要有資金實力,關鍵還是能否拿到好地段。隻要黃金口岸在手,即使什麽生意也不做,地價也眼看著一天天往上漲。這就取決於公司的背景、實力、信息、經營手段以及公共關係了。現在這道門被封死,舒亦凡將何以自處呢?
羅婷頗感興趣地放下手中的碗筷,用眼睛在飯廳裏搜尋著,很快就發現了那個引人注目的東道主。盡管嚴峻的現實已擺在麵前,他的神情卻沒有半點懊惱和沮喪,仍是神采飛揚,談笑風生。他周圍的人也是談興甚濃,情緒激烈和踴躍。幾位侍者滿麵春風地在那一桌穿梭照料,仿佛這番鋪排與吃喝正是為疏通生意上的不順而安排的。
羅婷感到自己體內也湧動著一股勃勃生氣,擁擠淩亂的餐桌和川流不息的食客好似都已悄然隱退了,她像是麵對著一派飛浪奔騰、永不止息的生命的大潮……
舒亦凡側過頭來,突然發現了她,便微笑著揚手發出招呼。羅婷早有心靈感應似的徑自走過去,侍者已殷勤地給她搬了張椅子。
“你好,女記者。”舒亦凡眯縫著眼睛,仔細地打量著她,“嗯,這身黑白碎花的綢鍛裙裝很適合你,你看上去像春天那麽清爽、美好。但在我的印象中,從事新聞工作的女人都是風塵仆仆、不修邊幅嘛!”
他周圍的人顯然聽慣了這種略帶嘲諷的讚揚,全都忍不住咧嘴笑起來。羅婷搖了搖頭,也微笑著反唇相譏:“你對新聞界的人士很有偏見呀!是不是因為今天你自己也成了新聞人物?”
周圍那群人又都樂不可支。舒亦凡呷了一口咖啡,也自嘲地聳聳肩:“說得好!今天的新聞發布會取消了,但這事件本身就是一樁大新聞。女記者,請你妙筆生花吧!爭取奪個重頭獎。”“真要寫篇得獎的重頭題材,我寧願選擇報道人。”羅婷不甘示弱地提高了聲音,“在改革開放的浪潮中,始終飄揚於潮頭的那麵旗幟,才具有真正的新聞價值。”
舒亦凡正把一塊點心往嘴裏送,那隻手卻停在嘴邊不動了。滿桌的人都拍手笑道:
“女記者不簡單,還知道用激將法。咱們的主帥可被將了一軍!”
“亦凡,拿出點大動作來,別讓新聞界的人士小看了咱呀!”舒亦凡撇撇嘴,也笑起來:“唉,無可奈何花落去呀!我是準備偃旗息鼓回北京了……”
羅婷笑盈盈地看著他:“還不到最後失敗的關頭,也讓我再努力一次,好嗎?”
周圍的笑聲突然停止了,人們目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她身上,舒亦凡的眼睛裏掠過一絲欣賞的笑意,不易覺察地點了點頭。
羅婷在大學時代就不吝惜友誼,畢業後又從事雲遊四方的職業,可謂朋友遍天下、海內盡知己了。她的一位男同學恰好給海南的一位副省長當秘書,她就在餐廳的服務台旁撥動了電話,找到這位日理萬機的老同學,直截了當地端出難題,並且異想天開地要請副省長大人吃飯。男同學嚇了一跳,連忙聲稱當值半年多,還未見這副省長越過雷池一步,要談什麽盡可以到辦公室裏來,本人負責引見,但羅婷知道在辦公室裏談不通的事,在霓虹燈下美樂聲中卻能化解。雙方討價還價的結果,是使羅婷摸到了對方的脈搏。原來這權力在握的大人物也是溫文爾雅之輩。每有空暇總要去畫坊書海一遊。於是女記者趁當天下午副省長和老同學在書店雲遊時趕去,故意做出他鄉遇故人的樣子,與老同學緊緊握手。老同學順水推舟為她引見了副省長,羅婷又自來熟地薦上一批青春派書籍,熱忱地希望副省長關注現代青年。那位要人涵養頗好,也不乏睿智,始終笑眯眯地看著這一幕喜劇,隻是在羅婷又一次發出邀請時才大搖其頭。女記者懊喪之餘嘟噥了一句:“真是個沉默的人!”這話倒使副省長忍俊不禁。老同學又幫著遊說了一陣,終於感動得“上帝”步人了燈紅酒綠。
酒過三巡,舒亦凡翩然來到他們的餐桌旁。於是,一切均按事先策劃進行。兩個小時的懇談之後,堅冰已經打破。首都的大企業家與本省的權力人物意見一致,彈出了同一個強勁的音符,那就是要為海南的建設披荊斬棘。雙方經過風雨洗濯的眼睛,看待事物同樣的精確犀利,神聖的聯盟也就在思索和剖析中達成。
羅婷在一旁欣喜地發現,結局比她預想的還要美妙。
當晚他們興致頗高,意猶未盡,又一同下到飯店最底層的歌舞廳裏。那裏一如既往地燈火輝煌,蒼穹般寧靜、碧藍的天花板上,綴著無數亮晶晶的小明燈,和銀白色的撒滿滑石粉的地麵交相輝映,宛如群星燦爛的夜空,給人帶來無窮的美妙的退想。一支小型樂隊正在彈奏著歡快激烈的樂曲,舞池中閃爍著一片鋥亮的圓場,燈火把周圍的人影投射到空地上,形成五顏六色搖晃著的光點子,酷似可望而不可及的天上仙境。
“為什麽沒有人跳舞?”羅婷驚訝地問老同學。
“不知道。”老同學俏皮地眨眨眼,“或許,是在等你第一個下海。”
羅婷不禁微微一笑,目光遊離地投向一旁的舒亦凡。這是舞廳裏首屈一指的美男子,他瀟灑出眾,無懈可擊,如果能傍在他懷裏翩翩起舞,定是一件賞心樂事。羅婷被臆想的興奮燒紅了臉頰,眼前幻境般的空地又刺激得她止住了腳步,她無法抑製地長吐了一口氣,又一次期待地望著身邊的男子。
舒亦凡憑著聰穎的直覺,嗔出了她內心的**與**。他在各種社交場合均意誌堅定,從不和迷人的女性深交,更不想陷人任何感情糾葛。現在他外表上仍然沉靜無比,內心卻有種情緒,勃發熱烈,就像火山爆發的前奏。似乎身旁的這個女人,正是為了眼下的良辰美景而出生,而存在。
他果斷地上前挽起了羅婷的駱膊,而她則信賴地倚在他的臂彎裏。他們好似為了這個共同的願望而攜起手來,像是乘坐一艘輕盈的小船駛進了歡暢的光河,而周圍人群散發出的熱氣和閃爍的燈火,就仿佛河中激起的輝映整座舞廳的層層火花。起初,他們小心翼翼地邁著舞步,在人們目光的邊緣緩緩滑動,好比細碎的浪花嫵媚地親吻著河邊的沙灘。但不久他們心裏就充滿了陶醉與自豪,明白自己是舞會上最燦爛最明亮的雙星。
羅婷今晚穿著一條樸實無華的純白色絲質長裙,造型呈喇叭花狀,上襟的兩條大皺折恰到好處地兜著胸部,**出兩條光滑皎潔的手臂。每一次她揚起手來,就仿佛展開了美麗的翅膀,即將騰空飛升,而裙裾在每一次的旋轉中飄散開去,又如天女散花般妙不可言。無數顆星星似的光點子在她腳下跳躍閃爍,發出一道道絢麗奪目的光芒,她好像真正地步人了仙境,又被這仙境迷惑得頭暈目眩。隻有麵對著的那個燦爛的笑容,才證明了周圍的一切都是實實在在的歡樂。
這一首樂曲像仙樂般彌漫,而且長得令人心醉,長得仿佛永無止境。四周的客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看這一對氣質非凡的舞伴獨自蹁躚旋舞,竟然無人再走下舞池。一曲舞罷,舞廳裏頓時響起了一陣雷鳴般的掌聲。羅婷好不驚詫,因為她知道自己舞技不佳,舒亦凡也算不得此中佼佼者,那麽,是什麽力量震撼了人們的心靈?
“謝謝你。”她對舞伴焉然一笑,頓了頓,又補充道,“你真可愛。”
舒亦凡好似愣了一下,然而,明朗的笑意又浮上了這張生氣勃勃的臉龐。他彬彬有禮地回答一句:“你也同樣。”
老同學擠上前來,遞給他們兩聽飲料,嘖嘖稱讚道:“配合得真好!你們可真是出眾的一對啊!”
舒亦凡接過飲料,突如其來地提出告辭,說他晚間還有些事要處理。由於得到了該省權威人士的承諾,新聞發布會將延期到次曰舉行,他的告別無可非議,然而羅婷的心卻忽悠悠地往下一沉。
第二天,在新聞發布會上,舒亦凡果真成為新聞界矚目的人物,被眾多獵奇的記者追逐著簇擁著。他一邊用幽默的言詞調侃的語調擺脫重圍,一邊用眼睛搜尋著那個俏麗的身影。然而,侍者卻用托盤送來了一封短簡,女記者以不辭而別的方式報複他的昨天。閱盡短函,他那顆冷靜堅強的心也升騰起煩惱與不安,隨之,又籠罩著一片淡淡的寂莫和惘然。舒亦凡驀然覺得眼前的天地喧囂,令人窒息,他渴望走出這鮮花美酒裝點著的人群,走向孤獨蒼涼的大海——那是短簡上指示的三亞市。
這時,在三亞市的海灣,第一縷淡青色的晨曦已灑開,啟明的小海鷗銜走了最後一顆星星。在海邊的簡易板棚裏輾轉反側,聽了一夜的濤聲之後,羅婷呆呆地坐在大海的一隅,注視著浩淼的海水在朝陽下閃現出幽深、活潑的藍光。
愛是件又美妙又可怕的事,一個人突然能體味著如此豐富的東西,這種感情的光輝就將照耀一生。羅婷的願望和需求與其他女人一樣——丈夫、孩子和屬於自己的家。世間的大部分女人都得到了這些,但到底有多少女人心滿意足呢?羅婷認為她必須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哪怕要獲得這些會倍受艱難。當她用這種期待與渴求的眼神看著舒亦凡時,覺得對方眼裏也有類似的不難理解的願望。於是她就在想象中培養這感覺和這情愫,直到她為此感到恐懼和驚惶,而不得不從他身邊逃開。
如果這是一場玫瑰色的夢,她情願沉醉其中,永遠也不醒過來。如果這就是命運,那麽一定蘊含著比人的力量更為強大的東西。就像海邊那隻小船正靜靜地停泊著,卻渴望風兒使它重新鼓起揚帆遠航的勇氣……
太陽升到當頂了,一棵椰子樹的濃蔭將沉思中的她嚴嚴實實地罩住。花木的芬芳濃鬱而香甜,沙灘上**的小海螺和貝殼晶瑩耀眼。潔淨的空氣,涼爽的海風,和幽深的一直延續到天邊的藍光,形成了一個生機盎然的氛圍,然而遠處陽光下那些正在蹈海踏浪的人所體驗到的歡樂,對羅婷來說卻是一片空白。或者說,在她認識那個男人之前的所有日子,現在都變得毫無意義了。天地間隻剩下一種比時間更為真實和深沉的尺度,那就是她感覺他成為一個實體之後的分分秒秒。
一陣腳步聲停留在她背後。羅婷轉過身來,驚訝地發現舒亦凡正在低頭看著他。那眼神中的歡樂依舊,卻帶著一種隱約可見的疲憊。似乎為了尋找她,他曾走遍天涯海角。他在她身邊蹲了下來,她忘情地想抓住他的手,但又發現陽光普照下的現實世界,比燈火輝煌中的朦朧感覺更為莫測。
“為什麽不辭而別?”舒亦凡淡淡地問,眼光從她身上收回,停留在海邊的白浪上。
羅婷突然覺得那陣痛苦已經煙消雲散,油然而1的卻是一種空靈的歡樂。也許世界不一樣的時候,心情也就不一樣。她偏著頭,沉吟了一下才說:“我不想當麵向你道歉。”
“道歉?”舒亦凡微笑著坐下來,“我不明白……”
“哦,你是不明白。”羅婷搶著打斷他,語調裏又帶上了排遣不開的愁煩。“昨晚我說了一句:你真可愛。我相信,沒有任何女人在跳舞之後對她的男伴作此評價。這簡直像是少男少女的愛情獨白嘛!”
舒亦凡看了她一眼,眼光是那麽明智、曠達和溫柔,像是看穿了她那不堪一擊的借口後麵,隱藏著的東西。羅婷的心不禁狂跳起來。隨後,這張在陽光下看去更加可愛的臉龐,又浮起一個燦爛的笑容,那張線條清晰的嘴唇裏吐出的,也是一句更其風趣的話:“啊,我相信那樣的夜晚,任何女人都會在男伴身上找到這種感覺,隻不過你勇敢地道出真情。事過之後我正想表彰這種勇氣,卻又找不見人影了!”
“你真是自信。”羅婷抿唇一笑,眼睛也跳躍著活潑、俏皮的光芒,“那句讚美詞曾經用在我的男友身上。他是一個名震京華的舞蹈演員,和任何一個女人跳舞都能博得滿堂喝采。在昨晚的感覺裏,我竟把你當作是他了!”
舒亦凡仍在微笑著,並未表現出一點受了淩辱的樣子。“我是應該為了這種誤解而感到榮幸,還是不幸?”
羅婷突然覺得這樣繞圈子太沒意思,語調變成冷冰冰的了:“幸與不幸都是一樣,我隻為那四個字而道歉。”
舒亦凡的臉**了一下:“你真是這樣認為嗎?那我就不該推掉公務和生意,隻身趕到這三亞市來了。”
漲潮了,茫茫水霧揉合著灰蒙蒙的波濤一層層翻卷著,白色的浪花此起彼伏,卷起數不清的泡沫,洶湧著撲上來,又呼嘯著退回去。這潮漲潮落的神秘力量,仿佛操縱著一種在劫難逃的命運在湧動
羅婷的臉色蒙上了一層茫故的悲哀,她閉上眼睛,喃喃地說:“我從來沒有這樣幸福過,或者說,我從來沒有這樣不幸過。
“我明白了。”舒亦凡輕輕握住了她的一隻手,用另一隻駱膊圍住了她的頭,望著那張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美麗的臉龐,像是含苞待放的花蕾般微微啟開的嘴,平靜地說,“努力把握你現在的幸福吧!哪怕是短暫的一刻,哪怕它稍縱即逝,但它卻是實實在在的歡樂。至於將來和永恒這些字眼,我們都沒有必要去研究它。因為人類的感情不會是一個有始有終的過程,隻要它真正合乎自己的心意,就一廂情願地去擁抱它吧!”
在沒有預料到的迅速襲來的**中,羅婷感到暈眩和興奮。她的腦海驀地變成了一片漆黑,仿佛失去了光明。但那陣癡迷狂喜消逝後,她才發覺自己仍然置身於陽光下,隻是外界的光輝漸趨黯淡了。因為在那陣癡迷狂喜的狀態中,兩個人的駱膊已經交織在一起,仿佛命運的繩索把他們縛在一處,使彼此心**神馳。
但舒亦凡卻沒有完全屈服於命運的安排,或者說,像他這樣的男人時時刻刻都在與命運搏鬥。他追到三亞市來,並非僅是為羅婷留下了指路的短函,而同時是為了一塊利潤豐厚的土地交易。其後,又是這筆生意將他從自己喜歡的女人身邊拉開。
羅婷同樣和這突然臨降的歡樂搏鬥著,回到江都市她也沒有放鬆自己的意識,似乎一旦脫離了這種控製,那愛的感覺就會從她意識中消失。即使是為了一場美麗的回憶,她也還是有些話要講的。
於是這個美麗的故事,在羅婷與杜柯之相對而坐時,就被杜柯之一字不落地咽進肚裏。